天早己鱼肚白,雷观月尚未歇下。
依他的体力,要是错过时间未眠,眼下很快会浮现阴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肤底下很快会有血管浮肿,红铜色的眼珠也会布满血丝,加上有些凌乱的银白发丝,看起来更恐怖。
但是还不想睡。
雷观月腰杆笔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许久的她,睡姿极其恬静,丝毫没有平时活泼的影子,沉稳的呼吸给人一种持续到天长地久的错觉。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凝视一个女人的睡颜,且这个女人还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个。
真的是差点酿成大错。
差点……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亲给送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子,也永远不可能见到他或她。
雷观月静悄悄地凝视着她,视线落在那还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里,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渐渐融化,被前所来有的柔和和欣喜给取代,他重新温习昨晚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感动。
你们擅自误认欺世是我就算了,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你们不觉得丢脸吗?至少该让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边,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对,一点良心都没有!
这些都是在得知他们送走廉欺世后,笙歌直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话。
他不是特别会看人的人,可一个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顾形象哭得脸红鼻子肿,骂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下他不知如何反驳。
客观的评论,把一个才刚知道自己怀孕的女人,像烫手的山芋一样,亟欲摆脱,确实很糟。如果昨晚他够冷静,一定能做更好的处理,而非被严长风的话给影响。
不……早在她用过于清澈的眸光看着他,对他提出离开的决定时,他该及时察觉事有蹊跷,而非因为害怕背叛,做出错误的决定。
毕竞,这个女人……他也己经相处了三个月,不是吗?
只要仔细回想的话——
“还不睡?”睁着一双润顺的黑眸,不知何时清醒的廉欺世,开口问。
思绪被打断,雷观月没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认真地用眼神描绘她的五官。
一直以来都对她的容貌没什么慨念,记忆中只有那双带着随兴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里也不会错认这双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进心底,因为,她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是这个有点奇特的女人,为他带来奇迹的。
“为何一开始不否认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来的问。
“贪生怕死啊。笙歌说有女人只是向你抛媚眼,便下场凄惨……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至于不敢承认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实承认,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心态感到汗颜。
“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会去找你。”雷观月挑明事实。
“说得也是。”她赞同地颌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长风送走你回来后没多久,她来敲门,在门外又吵又闹说要找你,时间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样。”
“呵呵,那的确很令人怀疑。”
“你难道都不替自己辩解?”除了疑问,他的口气满满都是没好气。
“我有说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个药师啊。”
“对,除了口气一点也不认真以外,你确实说了。”他的语气更加讽刺。
如果她能认真一点,或是口气激动一点,使人起了恻隐之心或是犹豫,不是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也是一个被误会的人应尽的义务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着头发尖叫也没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论。
雷观月微眯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闻言,廉欺世逸出轻笑,“有啊,一个人一生都为自己争取过某些东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诉我,你争取的是什么吗?再添一碗饭?”他扬起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语气是一贯的轻快,完全听不出有一丁点的哀伤。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也无法像她用那种不会让人受伤的方式,直率地表达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观月惊觉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过,争取这种事本来就是失望的机会大于成功,冷静下来便可观察出结果,所以我通常不会争取注定会失败的事。”她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小谎言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太过追究只会累死自己。”雷观月边说边替她盖好棉被。
“廉欺世”这个名字取得还真好,尤其是那个“欺”字,尤其贴切!
她没有异议任由他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后,双眼瞬也不瞬地瞅着他,“你很体贴嘛。”
无预警的赞美,意外使雷观月赧红了脸颊。
“这句话用在要把你赶走的我身上,不觉得太浪费且言过其实了?”低沉的嗓音略显生硬。
“不会啊,因为我回来了嘛。”她看事情,总是看现在来评论。
所谓的不计前嫌正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真是个……太过积极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难为情。
“哈!笙歌也这么说过。”她拍拍手,告诉他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
唉,他拿她真的没办法啊。
无法排拒,也无法对抗,令他饱尝无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带给他快乐的女人。
也许——
“祖母曾说过,要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许愿,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找到一个人陪在身边。”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她。
他曾经害怕争取过,在还没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败痛苦的日子,他强烈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去追求什么,幸好之后遇见了在生命中占有极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开始鼓起勇气,不再停滞原地。
结果换来许许多多的伤痕,使他又开始摇摆退缩;还好,他在差点失去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他决定再赌一次。
廉欺世仅是静默地听着,等他说完。
“我在想,也许你愿意成为……不,也许你就是那个人。”他的声音听得出颤抖的紧张,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笑,僵硬无比。
黑亮的秀眸缓缓垂下,她想了想,然后问:“你知道我娘如何称呼这种人吗?”
“怎么称呼?”他的问句藏着忧心。
察觉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缓缓绽开笑颜——
“上邪。”
从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 ☆☆☆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
等着雷观月从廉欺世的房里出来,一等就等到下午的严长风,在主子前脚离开房内,后脚立刻追了过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查清楚了?”雷观月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确实跟她们说的一样。”不到一天的时间,办事效率极佳的严长风,已经循着笙歌这条线,明察暗访了不少人。
事实上,即使不这么做,主子也早就认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亲。
先前严长风曾经试图劝阻要去找人的雷观月,要他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但是雷观月只给了他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己经决定相信她。
那么他的调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证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讨人厌的坏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观月手一挥,表示没事了。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他又问了一次。
“何故?”
“……”严长风默不作声,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说,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话即使是枕边人也不一定能说出口,既然寻得这样的知己,千万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珍贵的他。”
“笙……廉姑娘说的?”
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娘说的。
“嗯。”雷观月决定不把实情全盘托出。
她会那么说,正是担心他会对始终坚持送走她的严长风发怒,所以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
“……”严长风低头不语。
“如何?被讨厌的人帮忙求情的感觉?”雷观月故意问。
“属下未曾讨厌过廉姑娘,只是觉得她的身分不适合。”
“你该知道,这个家从来不兴门当户对那一套。”
“我现在知道主子如此离经叛道了。”
雷观月抿唇一笑,在进房门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以后,她也要拜托你了。”
☆☆☆ ☆☆☆
真的聊太多了。
体力不足的雷观月,一整天经历和思考的事情太多,过度的疲劳马上反应在身体上,发了高烧。
身为药师,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药,把脉则是看不出所以然时才用的。至于雷观月呢,只须摸跟问就知道了。
“如何?”严长风问着显而易见的问题。
“高烧。”廉欺世正经八百地答着显而易见的回答。
“嗯,我去药坊买药。”严长风说着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应该还没坏,不过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没坏?很多?搬?
她的话留给了严长风一堆问号。
“快走吧!”确定了以后,换她催他。
“等等……”烧得七荤八素,脑袋昏沉的雷观月断断续续说:“你别、别再进来了……如果传染给你……”
“放心,你这是体虚的发烧,不是风寒,喝点汤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边,小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安抚他。
汤?
严长风又起了疑问。
“时间不早了,你先吃饭,让长风去张罗……”他勉强瞠开快要闭上的眼睛。
“药材在我家,没有我带路,严兄怎么知道该往哪儿走?”廉欺世仔细对他解释,怕说不清楚他会担心。
对待病人,她向来很有耐心。
“我确实知道。”严长风插嘴。
“但是你总不希望被当成贼吧!况且东西放哪儿,只有我知道,我们去也可以更快回来,对吧,严兄?”廉欺世寻求严长风的赞同。
“爷,属下保证不会让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该碰的东西,您请安心休息,我们很快回来。”虽然面对廉欺世还是有些尴尬,但严长风为了安雷观月的心,如此承诺。
“她就交给你了……”雷观月的意识已经逐渐不清楚。
“放心,严兄没问题的。”她在他耳边低声保证,随即和严长风离开。
☆☆☆ ☆☆☆
亲仁坊和延寿坊之间有一段不是太远,但也近不到哪里的距离。
严长风一路上很沉默,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她说话。
这三个多月以来,和廉欺世的交谈仅止于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每天都有许多工作的他,也没空多谈,对她的了解肤浅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尴尬是自然的。
“弯进前面那条巷子里,巷底那间只有一边门环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从马车里向外看,同时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严长风决定默默听从就好。
将马车停在一间小小旧旧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马车,交代道:“我们得快一点,坊门再过不久就要关了。还有,不知道他会病多久,我的建议是能搬多少尽量搬。”
“以往我替爷拿药,还没到需要用搬的程度。”严长风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说。
“放心,等你看到以后,绝不会怀疑我的用词失当。”
廉欺世带他来到地窖,在气温微凉的春日里,里头有些寒冷。
严长风率先走进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头对她说:“你告诉我药材在哪里,别进来。”
他们此趟的目的虽是替雷观月拿药材,但他也答应过主子会好好照顾她,所以不能顾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强壮。”
才说完便提着灯,从他身边钻过,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堆布袋前,把灯随意搁在地上,她蹲下开始打开捆着袋口的麻绳。
“严兄,可以麻烦你用那盏灯,替我照一下吗?”
严长风照办,同时也看清楚袋子里的东西。
“人参?”
“难怪摸起来形状不对……不,不是这个。”廉欺世又打开旁边的袋子,严长风继续捉灯照过去。
“也不是红凤菜……不是橘子……这是苦瓜……杨桃的话可以带着,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这个峨崛豆!”拆开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两边。
严长风看向装着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终于掩不住内心不断攀升的困惑。
“这些就是药材?”都是些寻常可以买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时对他说:“这些都是三天的分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剩的,虽然我印象中这些是最后的了……”
“你打算用这些东西做料理给爷吃?!”严长风的语气丝毫不掩饰心里的惊讶。
“不,是煮汤。”廉欺世回头,笑了。
用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汤?
那是什么鬼东西!
☆☆☆ ☆☆☆
雷府的膳房里,传来阵阵香味。
仔细闻可以分辨得出是寒瓜的甜腻香气,杨桃的清甜味道和峨崛豆清新的气味。
严长风看着廉欺世专心看顾灶上的三口大锅,里头煮的东西就是那三样“药材”加水,其他没别的了。
难怪她说给主子吗汤,问题是光吗这种莫名其妙的汤有用吗?
也许他应该立刻上药坊去抓点药来应急才对。
就在严长风迟疑着是不是该抛下她不管,去办正事时,廉欺世打开其中一口大锅的锅盖,嗅了嗅,同时用长勺舀了些许入口。
“嗯,可以了。严兄,麻烦你帮我另外拿几个大一点的锅子和滤勺来,我要把峨崛豆汤和峨崛豆分开。”
没时间给他犹豫,她两手己经搬起大锅,他只得迅速找来她要的东西。
指示严长风把滤勺放在大锅上,她把装满峨崛豆和汤汁的锅子举起,朝滤勺倒下去,像茶水般的清澈汤汁散发出宜人的豆香,经过滤勺流入下方干净的大锅里。
待手中的锅子见底,廉欺世找来另一个干净的大碗,朝锅中的峨崛豆用力按压,仿佛连一涌汤汁都不愿意错失。
当所有动作完成,严长风面前搁着一碗峨崛豆汤,廉欺世挥着热汗,准备朝另外两锅继续奋斗。
“真的……只给爷喝这个?”他不确定的问。
“一天三碗,很快就会好了。”她卖力的挤着杨桃汤,香甜的气味立刻取代峨崛豆的豆香味。“剩下的这些先放凉,要喝的时候记得弄热。这三样汤都可以当茶水给他喝,这样烧热会退得更快。”
“真的这样就好?”
“不然你帮我把最后一锅照这个方式过滤,我把汤送过去给他?”廉欺世误会他的意思。
“这……我并不是不想送过去,而是……”而是觉得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啊!
“好啦,那这里交给你,我去给他送第一碗汤。”廉欺世不愿浪费时间,端起峨崛豆汤,很快离开。
严长风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祈祷主子能够撑过今晚,明早他立刻去替他拿药。
廉欺世没有费心敲门,直接走进雷观月的房间。
察觉他汗湿了全身,还是不断发抖,她拍拍他的脸,唤醒他吗汤。
“雷观月、雷观月,醒醒。”
因为发烧所以浅眠,雷观月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你……吃饭了没?”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她用过晚膳没。
“放心,没问题的,你先喝下这碗汤。”廉欺世没有正面回答,帮助他撑起抖个不停的身躯,然后将碗凑到他嘴边,催促他喝下。
“这是什么?”雷观月闻着味道,不像平常喝的苦药味,反而是清淡的香味。
“御嵋豆炖煮的汤,治退烧很有用。”对待身心都受到煎熬的病人,廉欺世总是不厌其烦的把话解释清楚。
“……你煮的?”
“我和严兄一起,来,快喝吧。”
雷观月轻啜了口。她一边喂,一边提醒,“小心烫口,慢慢来没关系……”
“好像茶……有味道又尝不太出来……只有豆香……”他虚弱地说。
“小时候发烧,我爹总让我喝这个,比药还要好喝,但功效可不比大夫开的药差。”让他重新躺下,她摸摸他汗湿的额际。
“你爹……是大夫?”喝下峨崛豆汤后,他感觉好一点了。
“药师,跟我一样。他开的都是寻常市集就能买到,或是山野间能找到的常见食材,只要照他说的时间和量炖煮成汤,一天照三餐喝就好。不过纵使我没病没痛的,我爹也会炖各种汤给我喝,他说没病痛的时候,就是养健康的汤了。”廉欺世靠着床榻边席地坐下,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再多说一点……”他红铜色的眸子,平静地瞅着她。
该怎么说……他喜欢她为了自己而忙碌的模样,忍不住想要留她在身边久一点。
“嗯……我最讨厌喝橘子加鸭肉的汤,因为橘子很苦,不管是用橘肉还是橘皮煮都一样,鸭肉会让汤上浮着一层鸭油,爹为了让我喝下去,不但认真的捞鸭油还在汤里加些糖浆,但我还是不喜欢。”廉欺世用袖子替他擦汗,声音轻柔平顺,希望他能渐渐睡着。
她爹说过,多睡好得快。
“橘子和鸭肉……听起来很诡异……”即使是料理,他也没听过这种组合。
“其他还有很多,例如九层塔加鸭肉,花生仁加鸭肉,当归一片加鸭肉,苦瓜子加寒瓜,泥鳅加九层塔……数都数不完,全是我爹研究出来的。”她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是吗……”他回答的字数减少了许多,气息也开始不稳。
廉欺世判断是该让他休息了。“我替你多拿几件被子来,出汗了会好一点,快些退烧。”
“叫长风来,他知道东西在哪儿……”雷观月说话的同时,发紫的唇还颤抖着。
“好,你再睡一下。”廉欺世捞来她带来的椅子,把空碗放上去,交代道:“这只碗放在这里,如果感到难过,我们又都不在的话,你尽管扔,听到声音我们会用飞蛾扑火的速度冲过来。”
雷观月忍俊不禁。
她自己不坐椅子,却让空碗来“坐”。
“哇,你笑了,相信我,很快就会好了。”她弯下腰,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用额头顶了顶他的,柔声保证。
他还想多看她一会儿,但是力气瞬间被抽光,意识己经涣散,徒留轻响:“我喜欢……你为我煮的汤……”
廉欺世为他拉好被子,把他密实地包裹住,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末了,从她口中溜出两个字——
“上邪……”
她的娘很喜欢用“上邪”来呼唤爹。
那就像他们夫妻俩的亲密爱语,偶尔也会听见脸皮薄的爹趁她不注意——实则是她假装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娘的耳边唤她上邪。
上邪的本意,取的是“汉铙歌十八曲”中的“上邪”,是一首恋人海誓山盟的情歌,里头浑然质朴,率真浓烈的浪漫深情,一直是双亲的写照。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不意外的喜欢上“上邪”这两个字。
不过,那毕竟是前朝民歌,今朝早己无人传唱,识字未深的娘头一次看到这首诗歌,立刻读成和谐的谐音,爹向来是顺着娘的意,也就没纠正娘,而她也一直是跟着娘读同音。
早上告诉他的时候,他也没纠正,可能他也读这个音吧!
廉欺世又摸摸他的脸,呢喃:“上邪,你会好起来的。”
☆☆☆ ☆☆☆
嘴上答应雷观月让严长风去张罗,其实她先从自己房里拿来棉被替他加上,然后再跑回膳房请严长风帮忙多拿几件棉被出来,自己则找了煎药用小钵和火炉,连同整锅的峨崛豆汤一起搬进他房里。
“廉姑娘是不是先用晚膳比较好?”严长风搬来一件厚厚的被子替雷观月盖上,感觉虚弱的主子快要被压扁了。
“严兄也还没吃,不如咱们一起吃?”廉欺世提议。
“在这儿吃恐怕会吵醒爷。”
“不如到我房间去吃吧,这样他要叫人,我们也听得到。”
“我这就去张罗。”
他们迅速的吃完晚膳,廉欺世表示要整晚照顾雷观月,严长风则认为由他来即可,她怀着主子的孩子,应该好好休息。
“我很健康的,况且这三个月来,我己经习惯晚睡,不要紧。”她解释。
“我己经答应爷,不能让廉姑娘做任何不该做的事。”熬夜绝对是其中之一。
“你不是保证不让我碰不该碰的东西而己吗?”她可还记得。
严长风不予理会,“总之,廉姑娘还是先睡下,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如咱们轮流,我先看一段时间,再去找你过来。”她轻快提议,并且鼓掌决定通过。
严长风那双死鱼眼,慢条斯理地睐向她,“爷或许好骗,但我可不。如果让你先,你肯定不会来叫我。”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习惯顺势诌些小谎,也不会死不承认。
“我先吧,现在是三更了,四更三筹时我再叫你。”
廉欺世瞥他一眼,用同样不疾不徐的速度开口:“我也不是那么好骗,你一定会让我睡到不省人事,等到吃午膳的时候才叫我吧。”
霎时,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紧盯着对方。
“不成,这样争下去,天就要亮了,只能用公平的方法来决定。”廉欺世摇摇头,率先开口。
“什么公平的方法?”严长风问。
“就……下棋吧!谁赢了听谁的话。”
下棋?在主子病得严重的时候,她竟然只想得到下棋这个公平的方法?
“会不会太花时间了?”
“不会的,我下棋向来很快,只要发现输了,便会立刻投降。”她和爹下棋的时候都是这样,偶有她分心想做其他事时,会在下了两三步后随便投降。
“嗯,那速战速决吧。”不知道廉欺世厉害的严长风于是同意。
不到盏茶工夫过后,廉欺世大大方方坐在雷观月的房里,注意小钵的火候,温热准备给他当茶水喝的峨崛豆汤。
“你……怎么……还没睡……”雷观月话说得断断续续,因全身起寒颤的关系。
廉欺世转头迎向他,“我正要叫醒你喝汤呢。”
“长……风他……”
她从这几个字便了解他的意思,“我跟他决定轮流看着你,直到你的烧退下来。”端着热好的汤,走回床边,这次她抽来厚厚的棉被垫在他背后当支撑,让他能舒服的坐着。
已经喝过一次,对峨崛豆汤不陌生,也不讨厌,雷观月很快便把汤全数入喉。
“……何时轮到他?”热汤一进入身体,立刻温暖了他,使他说话的气息平顺许多。
“再一会儿。”她一语带过。
“难得他会听别人的话……”连他的话严长风都不一定全部照做。
“我和他下棋决定谁赢了听谁的。”廉欺世把椅子上的碗收起来,换她坐着,才能与有力气聊天的他视线平高。
闻言,雷观月又笑了。
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因她而发笑,她若不是上天给他的奇迹,还能是什么?
“敢跟你下棋的人,一定不知天高地厚。”他敢说以后严长风再也不会用下棋分胜负的方式,来和她决定事情该听谁的。
“那敢跟我爹下棋的人,一定都是勇者了。”她皱了皱小鼻子。
“你也是勇者之一……”他拉了拉被子,似乎觉得有点热。
廉欺世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会热吗?”
“嗯,发烧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此刻他热得想推开所有被子。
“忍耐一下,等到出汗就没事了。”她说着,却还是为他把被子推到一边,只留原本那一床。
“你看病不把脉?”舒服了些,他又问。
“把啊。可我爹说应该要练到只消一眼,便知病灶为何的功力,所以我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你看得出我的病?”他眸心一闪而逝某种异样的光芒。
“要把个脉才知道,你要试试看吗?”她伸出手。
“不,不需要。”他急切拒绝。
出现奇迹不表示他的身体也恢复了,他不希望被她发现自己因为“无后”这件事,而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骨肉。
廉欺世也不坚持,反正病情可以用问诊的方式,她会替他多煮些不同的汤来强身。
“那个……”他有些迟疑。
“嗯?”她疑惑的看着他。
“原本不孕的女人,有可能某天突然怀孕了吗?”他不怎么技巧的转变问题内容。
廉欺世搔搔头,“不孕也有可能是男人的问题。也许那女人的丈夫有问题,换了一个男人后就可以了。”
“如果她丈夫没问题呢?”他又问。
“世事难料,实在很难真正断言,总之,越老越生不出来是有可能的。”廉欺世难得正经。
也就是说,一切都有可能了。
像他一样。
“嗯……”雷观月哼了声,“我想睡了。”
“好。”廉欺世帮他躺下,这次只是探探他的额温,然后说。“我会在,难过就叫我。”
以为她会拿额头贴着他的,雷观月有些失望地闭上眼。
“我在梦里……听见你唤我上邪……”
“是个好梦吗?”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银白的发,柔声问。
“嗯……还不错……”他的声音又开始迷茫了起来,但是她的手劲令他感到安心。
廉欺世维持这个动作好一阵子,确定他沉沉的睡了,才停手。安静凝视他的睡颜,然后起身,回到小钵旁边顾着火势,口里响响念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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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良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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