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进入第六个月不久,莫雨霏在产检时发现自己罹患妊娠毒血症。
孕期不到三十四周,无法考虑剖腹生产,温允斌立刻安排妻子转院,接受分娩前的长期卧床治疗。
不安心让其他人照顾,温允斌虽然没辞去立委职务,却也立即向立院告假,坚持在妻子生产前陪她住进医院,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
“不错,血压控制得很好,尿蛋白OK,水肿的情况也算轻微——”
念著检查报告的元康医院妇产科主任符以琳突然一顿,眼光从熟睡中的孕妇脸上移到站得僵直的家属身上。
“拜托!我不是在念大学榜单,你的表情连我看了都跟著紧张。放轻松一点,你也不想影响雨霏的心情吧?来,试著笑一下。”
一听说会影响妻子,温允斌立刻努力让自己僵硬的唇角上扬,却成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古怪表情。
他实在笑不出来。
这种病严重起来可以要命,而且还是一尸两命,除了中止妊娠没有其他解除风险的办法,他只差没跪下来求雨霏把孩子拿掉,但她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要生下孩子。
从此,他没有一夜睡得好,因为听说严重罹患妊娠毒血症的孕妇,有人一睡之后再也没醒来过。
所以他每晚总是睡睡醒醒,一而再地注意妻子的鼻息,每次见她醒来,都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当她再度睡去,便开始如坐针毡。
这样的他,哪里笑得出来。
“算了,你笑起来更吓人。”
符以琳摇摇头,越看越头大。
因为表妹夫周御丞的关系,她和温允斌、莫雨霏夫妻也算有数面之缘,又从表妹吕可杏那里听说过这两人错综复杂的过往,和相较于一般夫妻更密不可分,视彼此为世上唯一的深情。
原本以为表妹描述得太夸张,这回她亲眼所见才不得不信,明明怀孕的是老婆,被病痛折磨的也是大肚子的孕妇,做老公的温允斌却更像病患,住进院里不到三个礼拜就瘦了一圈,黑眼圈更是深得吓人。
莫雨霏清醒时,他陪著说说笑笑,把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一熟睡,他像是连眨眼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视线如没必要绝不离开妻子,察觉一点小小的不对劲立刻急叩医护人员。
护士间传闻他似乎没睡过,因为不管几点去巡房,他都双眼圆睁地凝视著妻子,痴情程度已经成了院里那些未出嫁的小护士们心里的丈夫典范。
嗳,感人是感人,不过他要是累倒,一定会影响莫雨霏的病情,这才是对主治医生而言最棘手的问题。
“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在这里说就好。”可以的话,温允斌根本不想离开妻子一步。
“你想害死雨霏吗?”
符以琳刻意压低声量,语气中的警告意味骇人,温允斌心脏一紧,不明所以的惊慌眼光盯著她要求答案。
符以琳才不管会不会把他吓得血压狂飙,反正有妊娠毒血症的又不是他,她撂下话立刻离开病房,不信他胆敢不跟过来。
“等等!”温允斌果真追出来拦住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再不振作,试著以平常心看待你老婆住院安胎的事,等你的意志力再也撑不住,在雨霏面前倒下的那天会发生什么事,你有没有想过?”
不等他反应,符以琳直接回答——
“你只是体力不支昏倒,可是那一瞬间的惊吓,极有可能让你从此失去他们母子。”
她的话像颗原子弹,轰得温允斌几乎魂飞魄散。
“或许这么说有些交浅言深,不过我觉得你们夫妻感情好,在平时是件好事,在这种特别时刻就难说了,你的紧张与压力会传染给孕妇,依我看,最好换人照顾她,否则你根本像是摆在雨霏身边的不定时炸弹。”
在立法院里一向雄辩无碍、口若悬河的温允斌,头一次被外人指责得毫无招架之力,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他沮丧地跌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他明白,符以琳说的话句句属实,因此才更令他觉得自己没用,竟然成了危害妻子性命的最大隐忧。
但是他又能如何?躺在病房里的是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人,一个闪失便将天人永隔,他怎么能不每分每秒战战兢兢看著她?要他远离雨霏,更是万万不可能!
“除了离开,我还能怎么做?”
温允斌无计可施,只能向这位妇产科权威的女医生求援,为他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还是离开——”瞧一个大男人听了快在自己面前崩溃大哭了,符以琳连忙改口。“每天至少离开十小时,回家洗澡、睡个好觉再回来。”
他的表情像被法官从死刑降为无期徒刑,没啥变化。
“回去我也睡不著。”
“我不管。”她发现这男人还真是卢。“你要吞安眠药、要催眠、要每天请人准时打昏你都好,总之在雨霏生产前,请养足你的精神,不准再继续这种紧迫盯人的照顾法,你不放心就请特别护士和你轮班,否则不是我危言耸听,你一定会得忧郁症,雨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则会死在你手里!”
呼,说出口的感觉真好~~老早就想好好骂醒他了!
“妈咪,你在骂人吗?”
闻声,符以琳头皮一麻,回过头,老公和儿子竟然同时出现。
“没有,妈咪和温叔叔在聊天,只是声音大了点,不是在骂人。”
她快步来到两人面前,微微弯身,笑容可掬地摸摸儿子的头,瞧见老公幸乐辰眼中的笑意,显然早已看穿她蹩脚的谎言,难得地露出小女人娇态,背著儿子朝他吐吐舌。
“怎么来了?”
符以琳满脸幸福地询问老公。
“肖龙吵著要来接你下班去吃火锅,我们到办公室没看见你,我就猜你会在这儿,所以直接过来。”
幸乐辰贴近妻子一步,悄声问:“你刚才那番话会不会太严厉了一点?你看他,像是遭到严重打击,到现在还回不了神。”
符以琳回头瞄了眼正陷入天人交战的温允斌,再回头对丈夫摇摇头。
“你知道的,要不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我也不想把人逼成那样。”她同情地再度望向温允斌。“雨霏的病情目前还算稳定,他就已经被自己给的压力折磨成那样,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他很有可能一时承受不住,我必须制止那种情况发生。”
她叹口气,苦笑说:“原来夫妻感情太好也会让医生伤脑筋。他们两个像是同时罹患妊娠毒血症,感觉我要小心看顾的孕妇不是一个,而是一对连体夫妻,不只要小心太太的身体,还得留意丈夫的心理,任何一方出问题都有大麻烦——”
幸乐辰看得出来,她嘴里嚷著伤脑筋,心里其实很欣赏这对鹣鲽情深的夫妻,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百年好合。
“辛苦你了。”
老婆是位视病如亲的良医,身为丈夫的他深感骄傲,却也心疼她如此尽心尽力。
“嗯,真的很辛苦,所以你帮帮我吧!”
符以琳看著丈夫温柔无比的眼光,灵机一动。
“你头发好像也该修剪了,吃火锅之前,你先想办法带温允斌一起去整理他那头乱发,恢复他立院美男子的风采,可能的话叫他今晚回家好好睡一觉,别再回来,我会找个护士帮忙看紧他老婆,就这么告诉他。”
“我?”幸乐辰茫然地眨眨眼。“你这个专业医生都劝不了的人,我去说有效吗?”
“当然,拿出你这个幼稚园园长哄小孩的功力对付他,我对你有信心。”
“对付?”幸乐辰啼笑皆非。“老婆,对方可不是小朋友。”
“差不多了,他现在比小朋友还卢。”
符以琳抱起一直安静听父母商量的儿子,不再说笑。
“乐辰,我一直觉得你有种让人待在你身边就能放松、安心的特质。莫雨霏和你也是同样的人,只可惜,此刻的她正是温允斌的压力来源,所以我才想让你去陪他聊聊,或许能对他有帮助。”
幸乐辰点头允诺。“聊什么都行?”
她点点头,猜到丈夫大概想和对方谈什么。
“肖龙,陪妈咪进去看看莫阿姨,等爸爸两个小时好吗?”
“好。”
幸肖龙乖巧应允,跟著母亲进病房,幸乐辰也快步走向还坐在椅上的温允斌。
“温先生,你还好吗?”
温允斌被符以琳一而再的恐怖威胁吓得六神无主,思绪陷在死胡同里转不出来,根本没发现她丈夫和儿子出现,直到幸乐辰拍拍他肩头——
“你是……幸园长?”
温允斌立刻认出有数面之缘的幸乐辰,也终于发现符以琳已经不知去向。
“符主任——”
“以琳在房里陪你太太。”幸乐辰善解人意地回答完,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她还命令我想办法带你一起去理发,好好打理自己,再劝你今晚回家好好睡一觉。至于你太太的状况,她会找个护士帮忙看好,你不必担心。”
“理发……”
温允斌摸摸头发,这才发现先前削薄的发量又增厚不少,额前几绺发丝还在眼前晃动,可以想见此刻的自己有多颓废。
这阵子他全心全意照顾妻子,无心注意自己仪容,现下低头一看,总是熨烫整齐的衬衫、长裤,也已绉得像梅干菜——他竟然一直让雨霏面对自己这副落魄模样?她看了会有多心疼?
符以琳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好心做坏事,照顾了雨霏的身体,却在慢性荼毒她的心……
“会不会觉得我太太很强势?”瞧他郁郁寡欢的模样,幸乐辰只好自己找话题。“听说我太太创下妇产科最高值班纪录,又一连为三个转院的产妇接生后,同事们给她取了一个钢铁女超人的绰号,够炫吧!”
“你不担心她?”
“怎么可能不担心,我这几根白头发就是为她担心来的。”幸乐辰微笑轻拨自己发际间的几根白发。“她是我失而复得的重要宝贝,可以的话,我希望把她养在无菌室,一点风险都不让她承受。但是她喜欢这份工作、热爱拯救生命,听她说起如何从死神手中抢人,我知道自己不该让她发现我有多担心,成为她的心理负担。支持她、当她背后最稳当的倚靠,才是我唯一该做的事。”
“不该让她发现我有多担心,成为她的心理负担……”温允斌喃喃重复著他的话,似乎心有所感。
“女人啊,其实比我们男人来得坚强许多。”幸乐辰有感而发地说:“你和御丞他们夫妻既然是多年好友,可能也听说过我和以琳的事。当年,我不记得自己和以琳发生过一夜情,也不晓得她怀孕,她一个人在美国一边工作、一边独立扶养孩子,还受伤失忆,不强悍,根本无法在异国生活。要不是她两年多前回台湾,我们巧合遇上,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错失了多重要的人。”
想到爱妻和宝贝儿子,幸乐辰眉目都是笑意。
“话说回来,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不该是你的,你就是会失去——像是多年前和我论及婚嫁的未婚妻,到结婚当天还是会被人拐跑。可是该你的就是你的,再多困难也分不开,时间到了,属于彼此的两个人还是会遇上,所以老天爷把以琳和肖龙送回我身边。世上一切自有定数,你——”
他一回头,瞧见温允斌目瞪口呆的表情,愣了几秒,然后才察觉原因。
“呵呵,原来御丞他们没和你说过这些事啊!”他尴尬地摸摸后脑勺,笑说:“总之,可不可以拜托你跟我一起去剪个头发,然后回家睡觉?你自己精神舒坦、你老婆看了开心、我老婆不用再担心、我也算是不辱妻命,一举四得,你实在没有不那么做的道理,不是吗?”
自从陪著妻子住院后,温允斌头一次忍不住轻声笑起。
和这男人相处、交谈,有一种如沐春风的舒畅,看似随兴的话题,其实一层层地卸下他的心防,制造彼此有多年交情的错觉,先让他有了倾听的意愿,再以同理心站在他的立场,去谈个男人为了挚爱妻子真正该做的事。
不说教、不逼迫,以笑容融化他被痛苦蒙蔽的冥顽心智,避免他的反感和抗拒,让他自己细细斟酌话中深意——
这男人不简单,难怪是能让符以琳那样的女强人死心塌地认定的家伙。
而自己,似乎也迷失太久、太不像样,该为妻儿重振精神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温允斌笑叹一声,起身。“你说得对,我实在没有不那么做的道理,何况那是我老婆的主治医生的命令,是对雨霏病况有益的事。好,我们就去理发吧!”
幸乐辰松了口气,看来这回自己是帮上忙了。
“谢谢!”温允斌恢复精神,主动伸手致谢。“以后和御丞一样,喊我允斌就好,叫温先生太生疏了。”
“好。”幸乐辰看他原本无神的双眸重现光采,也为他感到高兴。“那你也和御丞一样,喊我姊夫好了。我看以琳跟你老婆很投缘,出院后让她们正式结拜做姊妹,你认为如何?”
“当然好,我会跟雨霏提这件事。”
温允斌凝望妻子的病房门,意识到自己又要忍不住回去守在她身旁,立即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幸乐辰也注意到了,连忙催他离开。
“嗯。”
温允斌发现幸乐辰担心的眼光,看来这对幸家夫妻真是心地一样良善的好人。
“我决定了。”走了没几步,温允斌突然愉悦地说:“等我当上总统的时候,请你务必来当教育部长,我相信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职位,就这么说定了!”
咦?!
教——教育部长?!
幸乐辰的脑袋顿时被一堆问号挤爆。
到底……该回答好或不好,还是立刻将他绑去看看心理医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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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夫当道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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