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 Lovers 秘书与聪明猫 1

  十二月上旬,东京的天空展露出清澈不已的冬季蔚蓝。
  可以在有如用宽扁笔刷潇洒绘出的云层下,看到一栋充满古风的破旧屋子。
  “……是鬼屋吧。”馆悄声低喃。
  杂草霸占下的庭园中,有栋未经悉心修缮的和洋混合式(注一)宅邸──馆在这座庄园门前独自点起烟。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庄园被高墙包围,排他地矗立著。如果没有敞开青铜制的大门,应该几乎看不到内部建筑。
  无人出来迎接。
  馆身穿一袭订制西装,细细凝望著宅邸吐出烟。
  因为青山通(注二)人车混杂,在计程车上待的时间超出预估。我们这里禁止吸烟喔、请系好安全带……最近的计程车啰嗦得不得了。本想开自己的积架(Jaguar)来,不过却听说庄园内无法停车。虽然原先对明明就是栋资产家的豪宅,却没备有停车场这点感到讶异不已,但实际到达一看后就懂了。
  原来如此,庄园占地是很广。
  有著想不到是位于市中心的奢侈空间。
  如果是这一带,一坪的单价有五百万以上。占地面积是一百五十……不,应该有近两百吧?既然如此,土地的价格就是──馆在脑中按著计算机,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
  不过庄园大部份空间都被后院占据,房屋坪数只有土地的四分之一左右。刚才计程车曾经过后门前面,但后门宽度狭窄,看样子汽车开不进去。从正门窥视内部时,发现过去可能是车库的空间已彻底变为杂物堆积处。宅邸主人似乎没有雇用专属司机。出门时是叫车吗……还是他很少出门呢?
  馆微微拉下深红色的领带并穿过门口。
  白墙上有著深咖啡色的木制桁架(注三),再看向陡斜的屋顶,似乎是以都铎式建筑(注四)为概念来设计的。在澄澈的冬阳照耀下,四处可见斑驳的脱漆及木材腐蚀处。如果进行有计画的修缮,这应该会是一栋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吧,但现在这幅模样根本不值钱。
  一名老人在此处过世。
  虽然没见过面,但他是馆的祖父。就连祖父是个相当有钱的富豪,以及他在不久前还活著这些事,这些都是在律师打来的电话中才第一次听说。
  虽握有庞大财产,不过他似乎是位孤独的老人。只顾著赚钱、扩张企业、越是富有就越疏离他人,一毛不拔的祖父就这样孤单的死去。
  “……也是自作自受吧。”
  馆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到会为素未谋面的祖父之死而感到哀伤的人。当他踏著轻快的步伐走在石板上时,草丛中传来沙沙的声响。
  他顿时停下脚步。
  带著不祥的预感检视发出声音的方向。皱起眉头想著,该不会是“那个”吧。草丛里既没有人也没有东西,但他仍维持著用手指夹著烟的动作,持续凝视了一阵子。“那个”总是毫无动静,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地突然跳出来,因此非常棘手。
  不过并没有看到那个的身影,刚才是错觉吗?
  “呜哇,好像会冒出幽灵……”
  在盯著草丛看的馆身后,这回清楚地传来人类的声音。
  一回过头,身后站著一名年轻男性。应该是二十岁左右吧?穿著白色牛仔裤加防风外套,一袭休闲又不失整齐的打扮。他有著带点稚气的眼神和蓬松没整理好的头发。一和馆四目相交,便耸了耸肩打招呼:“啊、你好。”
  “你也是被叫来的吗?”
  馆一这么问,他就“嗯”地点点头。
  对方并非特别亲切有礼,不过似乎是个不怕生的人,望向屋子低喃著:“爷爷真的是个有钱人耶。”
  “这里在市内也算高级地段嘛,不过屋子破破烂烂……”
  “对啊,出现幽灵也不奇怪。”
  “嗯──我是第三个孙子,毬岗透。”
  对方以眼神询问“那你呢”,于是馆回答:“我是馆。”
  “馆芳隆,以年龄顺序来说的话,我是第二个孙子吧。”
  “我二十岁,馆先生呢?”
  “二十九。”
  “喔?我还以为你再更老一点……啊,抱歉。”
  应该是觉得看起来比实际上老的说词,会令馆感到不悦吧。虽然透道了歉,不过馆回答:“没关系。”
  “看起来像个小毛头才伤脑筋。”
  “为什么?”
  “因为我好歹也是公司的经营者啊。”
  “啊,是老板啊。”透打量著馆的侧脸这么说道。
  接著视线转向细条纹西装、ZENITH表,再往下望著LIZARD的鞋子,最后得出“赚了不少钱呢──”的结论。他似乎有著不错的观察力。
  馆挑起唇角,回答:“还好啦。”
  “馆先生有见过爷爷吗?”
  “没有。”
  “我也是。他顽固、古怪又孤僻对吧?”
  “似乎是。甚至遭自己的孩子们断绝来往,应该相当讨人厌吧。”
  老人有妻子和三个小孩,不过所有的孩子都离开庄园。听说妻子也在五十岁中期过世。
  “不知道遗产有多少呢──”透以天真的口气说道。
  “若没有一大笔的话可就伤脑筋了。我可是满怀期待来的啊。”
  “馆先生都已经是有钱人了呢。”
  “我没这里的祖父有钱,而且钱一定是越多越好。你知道吗?钱这种东西很怕寂寞,不论何时都渴望朋友。”
  馆叼著烟转过身,踏上玄关前的石阶。
  “所以总是往有钱人之处聚集?”
  “没错。”
  玄关大门上方镶有美丽的装饰木框。虽然那褪色的白和木框的深浅对比相当漂亮,不过对馆来说太过朴素。干脆把这破屋子拆了,盖栋新大楼如何?还想用金色和银色建个大型装置艺术品。
  “馆先生很喜欢钱啊?”
  面对透率直的疑问,馆笑了一声。拿著变短了的烟回答道:“不,不对。”
  “是钱喜欢我啊。因为他们知道我会替他们增加朋友。遗产在吝啬老头死后,能让我来用是他们的福气。”
  在话说完的同时,对开式的玄关大门便毫无前兆地打开。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馆瞪大了双眼。
  人偶。
  一个穿著黑色西装……带著丧服色彩的男人偶。
  馆一瞬间由衷地这么想。
  那过于端正的脸上完全读不到任何情感。黑发宛如湿润光亮的羽色,后颈部份的发尾稍长,白晰的肌肤将唇色衬得更浓艳。应该约二十五、六岁吧?他外表并非华丽的美貌,有著甚至可说是恬静的忧郁静谧……但是,馆没有看漏他藏在深处的妖艳气息。
  在酒席上闲聊时,曾有位朋友说过:“寡妇好棒啊,那种禁欲的气息真让人受不了”,此时馆突然可以了解他的想法了。一袭彻底的黑西装更带出他透明的诱人魅力。
  短短瞥了馆一眼的双眼垂下,就连睫毛的长度都很像人偶。
  “──恭候多时。”穿丧服的男子说道。
  那是让人联想到玻璃薄片的声音。虽然坚硬,但很蒙眬。
  “是馆芳隆先生和毬岗透先生对吧?”
  馆“嗯”了一声回答,透则是点了点头。
  “请进。诸位都已经到齐了……馆先生。”
  被以虽恭敬但没有一丝亲切之情的声音唤了一声。在馆以眼神询问“什么事”时,对方便微微低下头说:“此庄园范围内完全禁止吸烟。”
  馆面不改色地回道:“这样啊。”
  将手指夹著的烟放到石板地上,直接用鞋底踏熄烟头。他知道这样相当失礼。就算是馆,也不是到哪里都会做出这种举动。
  馆看著那名男子。
  他对于这个冷淡的青年会作何反应,很有兴趣。
  说得明白些,馆讨厌这型的人。沉稳安静、处事冷淡,总是压抑隐藏自身欲望的人。馆的坏习惯是一看到这种人就想尝试惹对方生气。不过对象是女人时,在生过气后哄她开心,接著就能享用“美食”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男子垂下视线,盯著捻熄在白色石板上的烟蒂。
  如面具般的表情并无改变,当他缓缓拉回视线后,便克制过的声音唤了声:“千鹤。”
  此时玄关大厅右手边的门被用力打开。
  深蓝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出现一名单手拿著扫帚和畚箕的少女。穿著老旧女仆装的她,看起来还只有十八岁左右。发型是干净俐落的鲍伯头,有著一对相当大的眼珠。她不发一语地快步走到馆面前,边扫去烟蒂边后退数步,工作完成后俐落地转过身,再次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是上了发条吗?”
  听到透的低语,馆也有同感。就像是上了发条活动的女仆装人偶似的。
  “请往这边走。”最后仍无法让这名男子的声音、态度和脸色产生变化。
  馆依指示进到屋内。
  内部整理得比想像中完善,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扫。铺在地上的地毯虽已磨损得相当严重,不过这是货真价实的绣织地毯。采光用的彩绘玻璃窗也极为精致。
  照这样看来,应该也有很多值钱的古董吧?馆这么想,快速按著脑内计算机。途中穿丧服的男子曾一度回头瞥了馆一眼。也许是看出他正在多方估价,但馆并不加以理会。
  穿过两扇门后,来到了客厅。
  和采光室相通的客厅非常明亮,宽敞度适中。两名男子坐在绒质的沙发上,另一名男子则站在壁炉前。馆和透及穿丧服的男子进来后,客厅里共六名男子彼此互看了一眼。
  “我是律师矶村。”
  站著的男子低下头。这名穿著灰色西装的平凡中年男性,就是联络馆的律师。他以沉著的态度邀馆和透入座。馆坐在单人沙发上,而透则在窗边的古典木制椅子上坐下。穿丧服的男子悄然站在不会被阳光照到的墙边。馆心想,这家伙是个相较于太阳,更适合月光的人。
  “这样就到齐了呢。”矶村平静地环视所有人。
  “我想各位都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所以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就如诸位所知,本庄园的主人──毬岗善造先生过世后,遵照亡者的希望,已私下举办过葬礼了。”
  吝啬老头──正确来说是毬岗善造,享年七十九岁。
  虽然他是馆的母亲之父,不过母亲等于是以私奔方式逃离老家,在这之后直到年仅四十一岁过世前,都没有和老家来往。这是馆还是中学生时的事。祖父似乎很晚才得知母亲,也就是自己女儿过世的消息。
  “善造先生是位资产家,曾经营多家响誉业界的公司。但是,自从病倒后便从第一线引退,处理掉大半的资产并捐赠与毬岗财团。”
  “哼,准备得真周到啊。”以挖苦语气低语的人,是坐在三人座沙发上的男子。
  他穿著深蓝色西装,配戴一副银框眼镜。比馆年长约五岁……应该差不多是三十五岁左右吧。脸颊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抖动著。
  “是的,加濑先生。先生他早有预感自己会死,因此整理名下财产,还留下这样一笔遗嘱。”矶村拿起手上的文件信封说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个平淡无奇的信封上。
  遗嘱──这就是馆在工作忙碌之际,仍不惜前来这座庄园的原因。
  事前完全没有人告知过遗嘱的相关内容。不过从刚才矶村的说明来看,大部份的遗产似乎都纳入财团名下了。
  馆在内心咋了声舌,不过即使如此,还是留下了这块地和屋子。
  “今天前来此处的三位就是继承人,全部都是亡者的孙子。亡者的双亲、孩子和兄弟姐妹皆已过世,因此除了三位外,没有其他法定继承人……还麻烦请各位自我介绍一下。”
  矶村以眼神催促众人,最先开口的是刚才的眼镜男。
  “我是加濑。”
  矶村在他短短的一句话后做了补充:“加濑郁雄先生是亡者长女──弘美的儿子。三十四岁,目前经营人力派遣公司‘展望股份有限公司’,那么下一位是……”
  “我叫毬岗透。二十岁的大学生,嗯──是爷爷长男的儿子。”
  透做了流畅的自我介绍。矶村微微一笑,最后望向馆。
  “我是馆芳隆。”
  所有人都看著馆……不,穿丧服的男子除外。他只维持著靠在墙边的姿势,静静地垂下视线。
  “我是祖父次女的儿子,职业是做借贷生意。”
  是金融业啊,矶村温文地附和道。
  接著,他伸出手分别介绍剩下的两个人。
  “站在那边的是担任亡者私人秘书的雨宫先生,他现在也负责管理宅邸。然后这位是亡者的旧识.仁摩先生。我请他们两位协助身为遗嘱执行者的我,负责见证这次的遗产继承。”
  穿丧服的男子名为雨宫,他不发一语地静静行了一礼。而另一个人──刚才介绍称他为仁摩的男子,穿著时髦的千鸟纹西装并悠然翘著脚,一派轻松地举起一只手对众人挥了挥。他是名长相端正的美男子,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六吧。
  “那么,关于各位要继承的遗产……”矶村继续说道。
  “亡者遗留下的是这座庄园和土地。由于宅邸已老旧朽化,所以先不提历史价值,以不动产而言它并无价值。在试算过土地的价值后,约为九亿二千万左右。”
  “九亿?”透以有些呆然的声音说道。
  加濑则是微微抽动脸颊,瞪大双眼看著律师。
  “外加宅邸内的摆设中,也有著多样有价值的物品。这些就我事前进行勘查的结果,估计最少有三千万左右。”
  换言之就是九亿五千万日币的遗产啊。馆在心中吹了声口哨,虽然很可惜现金和股票几乎都到了财团手上,不过若可以坐享其成地获得九亿五千万也是件好事。
  就算是三人平分也有三亿一千万以上。扣掉需缴的遗产税,就算不能盖大楼,也能当作新创事业的资金。
  “接下来,我打算来公布遗嘱。关于内容部分我想可能需要些许说明,总之先请各位听主要部分。”
  律师在此稍作停顿,吸了一口气环顾众人。从他的动作来看,可以想像内容非比寻常。古怪又顽固的爷爷似乎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干脆一点。
  矶村拆开遗嘱。
  纸张发出“啪喳”一声,加濑探出了身体。
  “第一条。立嘱者将在加濑郁雄.昭和49年4月28日生、馆芳隆.昭和54年8月2日生、毬岗透.昭和63年5月24日生,等以上三人当中,择其中一名正确指出薛丁格者继承立嘱者名下一切财产。”
  薛丁……什么?
  馆对这不熟悉的词感到困惑,加濑和透也一脸愕然。加濑虽然想说“等等”,不过此时矶村继续说道:“期限为遗嘱公开后的两周内,每人限回答一次,最先答出正确答案者即成为继承人。此外,若期限内无人可以正确指出薛丁格,亦或有人对此遗产继承方式有异议,导致无法实行,则所有遗产将捐赠与毬岗财团……”
  “这是什么啊!”打断律师的人是加濑。
  “薛丁什么的到底是谁啊!”
  “加濑先生,请冷静一点。我的话还没说完。”
  “听到这种摸不著头绪的话,叫我怎么冷静啊!而且还说要是不接受的话,就全部转让给财团?”
  加濑极为激动,脸涨得通红。馆虽然没有表露在脸上,但他也对此发展讶异不已。虽不懂薛丁格这个词的意思,不过隐约有听过的印象。
  “这份遗嘱的确会侵犯到继承人的特留分,关于这点还请各位听我说明。”
  再次受到矶村的劝阻,加濑才稍为放松愤怒紧绷的肩膀。
  坐在他身旁的仁摩悠闲地更换跷脚的姿势,丢下“俗话说,吃太快会弄破碗啊──”这句辛辣的话语。即使连耳根都发红了的加濑狠瞪他一眼,他仍一脸悠哉。虽然刚才矶村曾介绍说他是亡者的旧识,不过作为近八十岁祖父的友人,他未免太过年轻。
  “由于这座庄园本来就是立嘱者的财产,所以有必要尊重立嘱者的遗志。但是,当法定继承人不接受遗嘱时,将可藉由行使特留分扣减权,取回自己应得的特留分。”
  “那个──特留分是什么啊?”
  透像小学生似的举手发问。
  “举例来说,先生过世并留有一妻一子。先生非常疼爱小孩,但和妻子相处不融洽,于是他留下要把所有遗产都给孩子的遗嘱。这种情况下,将会大大损害妻子身为法定继承人的权益……为防止这种状况发生,法定继承人可不拘泥于遗嘱内容所取得的遗产就称为特留分。”
  “啊,那么我们也可以不管这份遗嘱,得到特留分了。”
  “是的,此情况下将获得遗产的六分之一。”
  “等一下,不是三分之一吗?继承人有三个吧?”
  这回提问的是馆。此时矶村回答:“子孙的特留分为二分之一。”
  “三位将平分二分之一的遗产,这样一来就是六分之一。”
  “喔,这样啊……九亿五千万的六分之一是……一亿五千八百三十三万。扣掉百分之四十的遗产税,就是约九千五百万左右吧。”
  听到馆的低语,仁摩笑著说:“计算速度真快耶。”
  “对啊,因为我很唯利是图嘛。”
  虽然听起来像是讽刺,不过馆仍咧嘴一笑如此回答。话说回来,听到九亿之后,九千五百万感觉起来很单薄。金额比馆去年买的公寓还少。
  “薛、薛丁格是什么?总之先告诉我们吧。”稍恢复冷静的加濑问道。
  “有一个科学家叫这个名字喔。”
  回应的是盘腿坐在椅子上的透。看来他不擅长乖乖坐著不动。
  “嗯……是做什么的人来著?血型研究……?”
  “那个是卡尔.兰德施泰纳(KarlLandsteiner)喔。”
  尖细的女声令众人一同往门的方向望去。
  该处站的是刚才的女仆,手上拿著放有五组茶杯和碟子的大型托盘。她灵巧地眨了眨大大的双眼说道:“薛丁格是理论物理学家。埃尔温.鲁道夫.约瑟夫.亚历山大.薛丁格(ErwinRudolfJosefAlexanderSchr?dinger),他是建立波函数的人,还有,”她稍做停顿,接著说:“以人称‘薛丁格的猫’的思想实验闻名。”说完便紧紧闭上嘴,开始分配红茶。
  馆心想,虽然她动作干净俐落,不过还是有点僵硬,真像个机器人啊。
  律师说了声“谢谢”并接过红茶,往墙边后退约两步左右,接著望向唯一没有拿到红茶的秘书。
  美貌的秘书静静点了点头,往前踏出一步。
  他跨过阴影和阳光的分界线,阳光洒在有如白桃般极精致的脸颊上,脸上的细毛闪著光泽。下巴连一点胡子的痕迹也没有。
  “关于薛丁格,我们就请雨宫先生来说明。”
  矶村轻轻闻著红茶香气,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雨宫。
  ***
  毬岗老爷是个顽固的人。
  难相处也有些古怪。
  即使是病情加重到连走路都有困难,不得不使用轮椅时,他仍拒绝改建房子。唯一的更动只有在厕所和洗脸台周边加设斜台和扶手而已。对在昭和初期极尽奢侈地盖的庄园怀有特殊情感,因此仅可能不想改变它──其实老爷并没有这种想法。反倒是觉得屋子怎样都无所谓,会朽坏的东西终究会朽去。人和事物都一样。毬岗老爷总是这么说。
  拒绝大幅修缮有别的原因。如果知道背后的理由,这三名继承人会怎么想呢?雨宫边一一看著他们的脸边思索著。
  加濑为钱所困,非常焦躁。
  透是个似乎在装傻的年轻人,有种猜不透真正想法的感觉。
  馆则是贪得无厌,而且他也不打算隐瞒这点。这是他自尊心强的证明。
  这当中哪个人能找到薛丁格呢?
  雨宫慢慢移动视线,分别打量每个人。
  加濑毫不隐藏焦躁之情地瞪著雨宫,透的注意力被千鹤吸引,馆的视线则让人有些不舒服。像是在观察般,没礼貌地直盯著自己。虽然有著可说是美男子的外貌,不过他是会受到同性疏远的类型。
  已事先委托专家调查过身为法定继承人的孙子们。
  三人的共通点是至今都与毬岗本家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毬岗老爷和妻子育有一男二女,不过所有孩子都受不了父亲的脾气,在母亲过世后纷纷离家。自此不论是结婚还是生子,都没有再和父亲联络。而三个人也都在未与父亲和解的状态下过世。
  继承人当中最缺钱的是加濑郁雄。
  直到数年前营运状况还很好的公司,现在已摇摇欲坠,别说是自家公寓了,连年迈父亲的住家也纳入抵押。他有妻子和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加濑似乎并没有让他们知道公司的危机。
  毬岗透就读众所周知的一流大学。并不常出席上课,不过倒也不是埋首于参加社团活动,似乎是无所事事地尽情享受未出社会的悠闲生活。父亲在他高中时过世,与母亲两个人在市区内生活。周遭的朋友们对透的评语一致为“洒脱自在的人”。
  然后是馆芳隆。
  打从看到他在玄关扔烟蒂的那瞬间起,雨宫就讨厌这个男人。并不是欠缺礼貌的问题,而是因为那是为了要看雨宫反应所故意做出的举动。他不可能对这种初次见面就试探对方的人抱持好感。
  馆生长的家庭很贫穷,双亲皆早早过世。
  在父方亲戚家长大,靠奖学金读到大学毕业,从零开始创造现有的财产,也就是所谓成功白手起家的人。这类型的人喜欢炫耀自己优于其他男性,且有著强烈要周遭的人也认同这点的倾向。现在经营个人小额信贷的融资公司,不过并非黑金流通,而是合法的企业,业绩非常良好。自宅为上亿的高级公寓,还没结婚但有多名情人。天生的优秀体格穿著昂贵服装,有著一双傲慢的眼神。
  看吧,他又再看我了。
  嘴角微微挂著笑容。就像是在享受名为遗产继承的游戏似的。
  “薛丁格就在这座庄园内。”
  雨宫将视线自馆身上移开,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他住在这里吗?从名字听来,是外国人吗?该不会是祖父的情人还是私生子之类……”
  雨宫看著接二连三丢出问题的加濑,答道:“不是。”
  “是一只猫。”
  当雨宫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揭晓事实时,三人一时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一、一只猫?”加濑问道,雨宫回答:“没错。”
  接著透有如猫的前脚般弯起两根指头问:“是会喵喵叫的猫吗?”
  “是的,就是那种猫。薛丁格是猫的名字。”
  “呃,所以是要我们去找猫吗?”
  “没错,请各位找一只叫薛丁格的猫。”
  一直皱著眉不发一语的馆,用极低的声音喃道:“居然是猫?”他一脸想要出口抱怨的表情,不过先发作的却是加濑。
  “不要闹了!”他发出怒吼,自沙发上站起。
  “要得到超过九亿的遗产就得找猫?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遗嘱啊!”
  “事已成定局,也没办法了吧。”
  仁摩像是要让吵闹的加濑闭嘴似的说道。优雅地将伊万里烧(注五)的茶杯送到嘴边,瞥了继承人们一眼。
  “遗嘱又不是要把遗产给猫。想要遗产的话,只要说中哪只猫才是薛丁格不就好了吗?”
  “咦?说中哪只才是的意思……难道说这座庄园里的猫不只薛丁格一只吗?”
  面对透的问题,雨宫回答:“诚如您所说的。”
  “老爷生前疼爱的猫全部共有六只。”
  “六只……?”
  这感到困扰的语气出自馆之口,透则是偏头说:“这么多?”
  “可是我连一只都还没看到。”
  “应该是躲起来了吧。因为除了老爷和在下以外,它们不亲近人。”
  雨宫依五十音的顺序念出猫的名字,梅太郎、薛丁格、让吉、海森堡、帕斯卡,以及孟德尔──每一个都是著名科学家的名字。
  “让正确地从这六只猫当中指出薛丁格的人继承遗产,这就是老爷的遗愿。由于只能回答一次,还请各位不要乱猜。”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啊──”透以轻松的口气说道。
  “除了乱猜之外也别无他法嘛。应该只有雨宫先生和过世的祖父知道猫的名字吧?”
  “这座庄园内备有提示。”雨宫淡淡地回答。
  “要找到应该没有那么难。此外,除了在下外,矶村先生和仁摩先生也知道正确答案。”
  “哈,无聊。”馆面露僵硬的笑容说著。
  “左右九亿遗产去向的方法居然是找猫?我只觉得是在耍人。祖父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啊?”
  “请克制一下侮辱亡者的发言。”
  被严正地告诫,馆一脸不悦地皱起眉。用像是在说“明明就不是遗族还这么嚣张”的眼神狠瞪著雨宫。雨宫确实不是遗族,跟毬岗老爷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和毬岗老爷相处的时间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长,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在下受了老爷长时间的照顾。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打算在本次继承平安结束前,负责照顾及监视各位。”
  “监视?”
  雨宫向讶异的馆点了点头说:“是的。”
  “在下会监视各位在找薛丁格时有没有运用不正当的手段。”
  这对雨宫而言是最后一份工作。
  继承问题解决之后他就要离开庄园。第一次来到这座庄园时,他才十七岁。雨宫在这个并非自己家的地方渡过了十年以上。
  同毬岗老爷一起。
  还有,也和这些猫一起。
  毬岗老爷很疼爱猫儿们。
  陪在不相信人类的老人身边的,总是这些猫。
  不整修庄园也是为了猫。因为觉得若整修工人进来发出剧烈声响,猫会被吓到,这样太可怜了。虽然毬岗老爷身边的人对此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雨宫倒是忍不住轻笑,因为觉得这实在太像他会说的话了,由于雨宫很少露出笑容,所以这下众人都呆呆地看著雨宫。
  您为什么喜欢猫呢──雨宫曾这么问过。大约是在他过世前的一个月左右吧,毬岗老爷边抚摸著膝上的猫边回答。
  ──因为猫不会相信我。
  满是皱纹的手抚著白色猫毛。
  ──我不相信他人,也无法相信。即使知道以身为一个人类来说这是件罪孽深重的事,但我还是办不到,所以至少要相信猫。猫不相信我,但我仍相信著猫。
  那时在他膝上的是梅太郎。它是和毬岗老爷一样的老白猫,以深蓝色的双眼望著主人。
  总而言之,毬岗老爷非常宝贝这些猫。猫的存在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虽然雨宫默默看著他这个样子也有十年以上,不过还是被这次的遗嘱内容吓了一跳。继承遗产的条件是要猜对猫的名字,而且偏偏还是薛丁格。如果他在生前找自己商量,自己一定会尽全力说服他放弃的。
  事到如今后悔也太迟了。三名继承人已到齐,并公开遗瞩内容。
  加濑铁青著脸说不出话来。
  透缓慢地窥探沙发底下。猫又不会在那种地方。
  馆则是明显地不悦,双手抱胸持续瞪著雨宫。
  若找到薛丁格,就能得到九亿以上的遗产。
  要是拒绝接受遗嘱,最后就只能拿到特留份。
  “明天早上前做出结论即可。”雨宫静静说道。
  “明天十点请再过来一次。如果下定决心要找薛丁格,在下将会做好准备,让您在此渡过两星期。当然,要从自家往来此处也没关系……但时间有限。还请各位有效利用时间找到薛丁格。”虽然这么说,但雨宫内心五味杂陈。
  薛丁格是只特别的猫。能被他们找到吗?
  一方面希望他们能找到。
  但同时也极度不希望他们找到。
  不论如何,雨宫能做的只有旁观这次遗产继承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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