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后 第二章

  时光容易把人抛,不觉经年。
  申浣浣在吊脚楼里一住就是六年。
  今天一早,公鸡还没有叫她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很慎重的把刘海都用花油篦紧了,绾上双髻,再从髻心挑出长长的发丝,最后簪上庭院里摘来的雪拥蓝关,一身樱草绣花边的短衣打扮,脚踏镶兔毛的云底小靴,她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虽然离小蛮腰、迷人俏臀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不过,好久不见的大哥会发现她长大了吧?
  她的肌肤没有平常姑娘家的雪白,可是小麦的颜色、一双流动着莹莹光华的眸子,弯弯眉,大大眼,粉粉红唇,嘴角深深的梨窝也是人见人爱。
  轻盈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落,中间的天井放着两个大鱼缸,一树海棠,隔着月洞门和一架枝叶曲折连绵的豆棚那边,就是孙上陇的屋子。
  他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但收拾得井井有条,这得归功每天起床后会上他房间来坐坐、发发小呆的申浣浣。
  把屋子打理妥贴,等他回来也就住得舒适。
  这几年,孙上陇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四处剿匪征战,就是在衮州县城里忙着,留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
  也难怪他忙得分不开身,层层军功累升的他几个月前接到了朝廷的敕令,被封为云龙大将军,接替告老还乡的南平大将军。
  皇帝敕封,他本来应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的,不过他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于是上书皇帝,说边疆不可一日无首,敕封这种事从权就好。
  当然他的作为又惹来爱面子的皇帝老大不高兴,偏生他就是还得靠这些人为他捍卫疆土,在臣子的劝解下,总算用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把圣旨送来衮山城,当作完成了加封礼。
  习惯凡事亲力亲为的孙上陇并没有因为冠上大将军的名号变得高高在上,他还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就在校场上驰马点将,开始一天的军旅生活,要不就领着一批弟兄剿匪、平民乱。
  他忙归忙,却也不让申浣浣清闲,请了文武师父,叮咛她要白天练武,晚上读书,至于琴棋书画,他不讲究,懂得皮毛就好。
  怎么落差这么大?
  那时大哥将她抱在大腿上,指着书房里一幅巨大的江山图,连绵的锦绣江山中的一点。
  「这里是衮山城,除了镜江,三面环山,这乱世里,如果姑娘家没有一点自卫能力是很危险的,大哥是说如果,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刚好顾不到妳,有武艺在身,妳起码可以自保。」
  她懂。
  爹娘横死的时候,如果她有功夫……那痛不会变成烙在骨子里永远也抹不去的遗憾。
  这种遗憾一次就够了。往后,她不只要能护自己周全,她也要保护大哥。她不知道学武功会有多苦,可是她点头了,从最粗浅的拉筋开始,也不管都过了学武最好的年纪,每天一到晚上,筋骨痛得让她辗转反侧,冷汗直流,她却咬牙忍了过来,没喊过一声苦。
  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所有的外功都必须配上心法才能成就修炼,武艺就不知要学到猴年马月了,孙上陇还给她请了认字的先生,夫子是本地的落第秀才,饱读诗书却与仕途无缘,灰心之余,让孙上陇请做西席。
  申浣浣聪慧,三纲五常、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很快就能琅琅上口,最后缠着夫子给她说游历,又后来夫子教无可教,只得把「三十六计」 说给她听,见她听得入了味,又给了她一本《李卫公问对》
  也是误打误撞,总之,她不再去烦有点江郎才尽的夫子,对深奥的兵法产生极大的兴趣,每天除了舞棍使剑就是一头埋进书堆,对梅姨的大声反对视而不见。
  大哥对她好,全部的军饷都花在她身上,女孩家该有的她一样不缺,反观他自己多年来跟着士兵们吃大锅饭,就算当了大将军也不改其乐,长年戎装,这些年来不曾见他添过一件新衣服。按理说孙上陇已经是将军了,又镇守边疆,月俸没有百儿也有七八十两银子,日子用不着过得这么拮锯,说起来都是他的毛病害的,从以前就这样,他是人走到哪,看到人家日子过不下去,银子就花到哪,家里头这边要不是有梅姨替他打着小算盘,盯着家里开支,三口人早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后来有了申浣浣,他总算知道要节制了,但所谓的节制就是干脆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了她,自己真的是两袖空空了。
  两袖空空的他却是衮山城里所有闺女的梦寐情人,没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不想嫁给他。
  偏偏,二十二岁的他,一点也不急。
  十几天前,他领了十几名部下到胡涂山接应朝廷派来的粮草补给队伍。胡涂山常有土匪出没,剿了又群聚,简直跟春风吹又生的杂草没两样,南平军驻扎在衮山城后治安情况虽然大幅改善了,但还是无法根除。
  军队押粮,是例行公事,每年都会遇上这一桩差事。
  申浣浣跑上跑下,一下到大门口眺望,一下整个人悬在迥廊的平台上瞧瞧有没有人影,她的浮躁看在挑豆苗的梅姨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怜惜。这丫头的一颗心记挂在谁身上,再明白不过。
  「我的好小姐,中午还不到,妳这样前后张望,爷他人在外头耳朵不痒都不行了。」
  「梅姨,妳取笑我,人家很久没看到大哥了耶,押粮前他每天睡在营区里,又是训练新兵,又要修城筑堤,每天忙得跟陀螺似,是他答应我今日会回来吃饭的,我当然心急啊。」
  她才不在意自己及竿礼,大哥要回家吃饭才是大事。
  「爷答应妳的事哪样没做到?这么晚,一定是有事耽误了。」
  弯下腰陪着梅姨挑了两根豆苗,申浣浣霍然站起来,「不成,我得上军营去啾啾。」
  「妳这孩子说到爷比什么事都急― 」
  梅姨还没把话说完,申浣浣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口。她牵出孙上陇给她买的小黑马,也不用跨镫上鞍,纵身上了马背,驾了声,旋风似的出了大门。
  申浣浣心如火燎,没个着处。
  在兵营驻地巧遇赶回来报讯的小兵,原来他们在十里坡处和几股盗匪对上了,对方人多势众,十几个弟兄陷入苦战。
  她鞭策着小黑马,风驰电掣,尘沙飞扬,恨不得身有双翅,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飞到十里坡。
  不过天公喜欢跟人作对,本来晴朗的好天气飘来乌云,转瞬间下起滂沱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别说多痛了,但她只是咬着发白的唇,心里只有十里坡。
  十里坡是在半山腰上凿出来的山路,仅容两辆马车交会的宽度,地势险峻,四周也无人烟,等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赶到,极目眺望,只看到几株被砍倒的残树,什么人也没有。
  「小黑,你说我是不是来迟了?」雨水吃进嘴里,有股涩意,可她不在意。就算曾有过打斗的痕迹,一场大雨下来也都不见了。不在这里,她要去哪找人?
  「小黑,走!我们一定要找到大哥。」她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持着自己,她只知道,没有大哥就没有她。
  抹掉脸上的水珠,重新上路,钻进更深的浓雾雨帘中。
  她不相信,招人注目的粮车、十几个聒噪的汉子会凭空消失。
  当她狂奔一个半时辰,落汤鸡似的站在一座破山神庙时,被从里面端了一个盆子出来的士兵发现了。
  他鸡猫子的喊叫,「浣……浣浣儿,妳……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嚷,一票彪形大汉全涌了出来,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
  屋檐下完好的粮车,她不在乎,额上流着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水。
  她往庙里头冲,因为看见那兵士手里端的是一盆血水。
  没人敢拦她。
  山神庙里,孙上陇背着她,似乎刚整理好衣着,仓卒间挥开想靠过来搀扶他的手,腰杆子一挺,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大哥?」一出口,申浣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粗嘎得不象话。
  孙上陇转身,脸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见浑身湿洒洒又狼狈的她,他脸沉了。
  「谁让妳出来的?要是出事谁负责?」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申浣浣总算放下一直悬在心尖上的担忧,一边笑一边哭,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她没看到自己在碰触到他时,他狞变的脸色。「水人似的,妳淋了多久的雨?」脚下已是一摊的水,还继续不停的往下滴,回去后他非好好说说她不可!
  申浣浣嘻嘻笑。「淋雨是一种诗意,啊,大哥。」
  洗后―
  「诗意?我看是和狗争地盘刚回来吧。」知道她为什么来,她身上的柔软软软的一直挠到他心里。「好女孩子家会在家里等男人回去,不是出来满山遍野的找,这要传出去,会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反正你会养我一辈子。」她的肌肤凉沁沁的和衣衫贴在一起,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有人看不过去了。
  再这么叙下去,大将军会失血过多,撑不下去了。
  「有事,坐下来说吧,这雨,短时间还不会停。」 发话的人很眼生,深目薄唇,长眉斜飞,头带逍遥巾,有几分阴冷味道的脸却有双温存黑亮清泽水润的眼。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探究。
  「你是?我好像没有在大哥的帐下看过你。」
  「在下叫善舞,是大将军的谋士。」
  另外一个男人不吭声,长得修眉入鬓,雪肤长睫,表情波澜不兴的只是微笑,一根长簪固定住发,布衣长衫,有股磊落风范。他的眼中,也有探究。
  申浣浣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管怎么看,还是她的大哥最好看,五官清俊,他的脸庞综合北方人的大刀阔斧,也包含了南方人的优雅温润,清淡悠然里带着几分不容亲近的冷漠,面如冠玉又不失英气。
  「那你呢?」那个男人不说话,她还是耐不住性子的问了。
  「司徒云润。」
  一双谋士,大哥,竟然有了自己的谋士?!
  「两位好,我叫浣浣。」
  「如雷贯耳。」两人双双抱拳。
  「希望你们的『如雷贯耳』是好的,没有人说我坏话。」她微吐丁香小舌,模样娇俏可爱,一转眼却发现孙上陇困难的坐回草堆里。
  她有些困惑的看向自己刚刚抱住大哥的手心。
  手心黏腻,一掌的鲜红。
  「大哥……」就觉得他不对劲。
  「被发现了。」他还笑得出来。「别大惊小怪,我身上的伤还会少吗?我是冲锋陷阵的军人,受伤是家常便饭。」
  「你怎么没说?」她急得快跳脚,「你哪里受伤,让我瞧瞧?」说着身子弯跪了下去,伸手要去揭他的衣服。
  「我要宰了那个报讯的!让她跑来,我还能好过吗?」让那传讯兵回去,为的是要告诉她他会晚点回家,不是要让她担心。
  「让我看看,我要看过才能下定论是大伤还是小伤。」刚才那盆血水,那会是小伤有的吗?
  这个说谎不打草稿的臭大哥!
  「一个女孩子家不可以随便脱男人的衣服。」他嘀咕道。
  不想让她得逞,却还是败在她那坚定如盘石的眼神里。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眼神?
  「那几伙强盗不是乌合之众。」善舞把眼撇开。这位小姐真是与众不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他们向来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主子给剥了个干净。主子,似乎也拿她无可奈何。
  匪类向来敌不过正规军,尤其是威名远播的云龙大将军孙上陇,自从几年前的关淮平原一役后,孙上陇一战成名,他的名字已经是个铁板招牌,寻常抢匪敢抢东抢西,就是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孙家军粮草的头上。
  这一回,几批盘据在各个山头的贼人居然合作起来,看得出幕后必定是有一只黑手在操弄。
  「早晚会查出来的。」善舞点了点头。
  申浣浣不管这些,她看见缠绕在孙上陇腰际的布条,一层层,已经染红,怵目惊心。
  方才,他的故作无事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他负伤的样子……
  她垂着眼,慢慢把他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她不是没看过他受伤的样子,这些年他大伤小伤不断,这一回却是最严重。
  「他的伤势得看大夫。」
  「我就是大夫。」司徒云润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伤有多严重?」她抬头,一双眸子如子夜星光莹莹光亮。
  「血量看起来比较惊人,幸好剑势没有伤及内脏,只要多休息几天就能痊愈,比较麻烦的是这里没有草药,要赶回衮山城才能妥善治疗。」司徒云润心里一阵鼓噪晃荡,却是极力维持着泰然自若。
  向来他只听闻过主子有个义妹,却未曾见过。
  「你需要什么念给我听,我回去拿。」申浣浣方才也摸了孙上陇的额头,有股隐隐的热度在酝酿,要是等它烧起来就不好了。
  「不许。」孙上陇第一个反对。「妳……咳,去想办法把身上的衣服弄干,要是得了风寒,我……咳,第一个打妳屁股。」
  「大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受伤的人最小,听我的准没错。」她转过头来教训起率领万人大军的大将军来了。
  善舞还有司徒云润开了眼界,见识到一物克一物这不变的道理。
  「小姐,我们这里有一堆大男人,这种事哪轮得到妳,刚才没有派人去取药是将军吩咐一起等雨停,多少人出来,就得要一个不少的回去。」「要是这雨一直下到半夜呢?」她诘问道。
  「这,倒是棘手了。」
  「所以,先生请借一步说话。」她径自走出山神庙。
  「小姐。」司徒云润随后,朝她拱手作揖。
  「叫我浣浣还是浣儿都可以,我只是大哥捡回来的孤儿,不是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被人家这样叫她会心虚,大哥老说她野得像匹马,没有半点大家闺秀作风。
  「浣浣姑娘。」 北方女子本来就豪爽,她的不拘小节却隐隐带着一丝腼腆,教人不由得要多看上几眼。
  「请把药草种类说给我听,我回去拿。」 反正她全身都湿了,再多湿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使不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你啰唆什么?你没看我大哥流那么多血,要是没有止住血会死的。」她忽然靠近他,圆眼还眨着,亮晃晃的刀就这样架上他的脖子,一簇火苗在她乌沉的双眼中升腾。她漂亮的眼睛有种司徒云润在别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坚韧,终究妥协了,歙唇念了一串药草名称。一念完,那把小刀也不见了,她人已然冲进大雨里。
  性烈的姑娘,像团火般。
  其实她就算不拔刀,他也会把药单说出来的。
  她关心则乱,主子的伤势真的只是血量看起来比较惊人而已。
  「你让她走了?」善舞走了出来。
  「她!拿刀子恐吓我,我能不给吗?」但他脸上没惧怕惊恐,只是莞尔。
  「什么?她不知道你是谁吗?居然敢拿刀架你脖子?!」善舞讶异得瞠大了他细长的眼。
  「我是谁?不就是个大夫。」司徒云润撢了撢被雨溅湿的下襬,进庙里去了。
  想当然耳,事后孙上陇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刮她的脸。说什么人家年纪大上她一截,就算心急也不能把刀子亮出来,那跟土匪有什么两样?「我一疏忽没盯住妳,妳连爱惜自己都不会。」
  「大哥一没事就会骂人,精神气力都回来了?」看看能不能把话题转移,她移她移她乾坤大挪移。
  「是啊,所以有力气跟妳算帐了。」他怎么会不清楚她的小把戏,即使真的舍不得打骂,该教的还是要教。
  「算帐?」刚刚那串连珠炮还不算喔?
  「把这喝了。」
  「又是药?大哥,我已经连续喝了好几天,你饶过我吧?」申浣浣捣着嘴,用食指打了大叉。
  说什么怕她风寒入体不自知,非要她照三餐喝,就算病秧子连续喝了好几天也该痊愈了,更何况她勇猛得像条大虫。
  低头去看那放在茶几上乌漆抹黑的汤碗,怎么又会是她的?
  孙上陇才不理她的求饶,把药碗递过来。她无奈接过,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汤药下了肚,苦得她从发尖到脚指头都哆嗦了一回。
  「浣浣,妳这补气砝寒的帖子就是司徒开的方子。」
  她伸长舌头,想吐去那股子苦味。
  「你们串通起来蒙我?」
  「是为妳好。」
  「他哪是什么大夫,那天你受伤他身上却连伤药都没有,我吃了他的药了不起拉拉肚子,但是大哥,你醒醒,他搞不好只是个江湖郎中、蒙古大夫、游走方士,骗吃骗喝罢了。」
  孙上陇眼睛差点凸了出来,他抹了下额头哭笑不得的道:「蒙古大夫、江湖郎中?妳……」
  「我说错了吗?身为军医连个随身的医匣都没有,以后要是战场上的士卒们受了伤,找谁救命?」
  「妳真的误会他了,司徒是云山上的祭司毒王,他不是普通大夫。」
  「毒王?」
  「我让他刺上一刀,他答应当我的谋士。」
  他的伤竟然是这么来的―
  男人的友谊,她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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