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床夫 第八章

  程沛霓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光秃秃的海崖,下面就是一整片汹涌的海水,美极了,但也危险极了。
  虽然沿着边线有栏杆,但看得出来年久失修。
  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有点面熟,可她叫不出名字。
  有个女孩说,那些栏杆看起来好危险,大家不要靠近。
  “现在就照各自的分组去拍摄,两个小时候集合。”为首的一个女孩说。
  每个小组都是三人,但程沛霓身边没有人,虽然没人跟她说,但她就是知道,一个家里临时有急事,没跟他们来,另一个昨天晚上拉了肚子,到早上还没好,正在饭店休息。
  “沛霓你一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她笑笑,“你们谁先弄好就来我的定点帮忙啊。”几个女孩纷纷说好,确定手机都有电之后,各自散去。
  然后她一个人开始走啊走,走到最凸的地方,才刚架好相机,就有人叫她,“程沛霓?”
  她回头看到一个女生,大大的卷发,小麦色的皮肤——不认识。
  不过派头很大。
  一身名牌不说,后面还跟着三个超级壮的外国保镖。
  “我是……”
  程沛霓听不太清楚。
  “我知道你是孤儿,也知道你缺钱,这样吧,我给你一千万,然后帮你申请到英国居留,房子跟工作我都会帮你找好,如果你想继续读书,当然也没问题,你觉得呢?”
  她是孤儿,也很缺钱,一千万真的太美好了,她一直想去英国念书,但重点是,眼前这个年轻女生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
  “我要你……”
  嗯?
  “应该没问题吧?”
  真的听不清楚啊?
  哎,那女生身边的人怎么突然冲上来了?
  挣扎,推打,然后她跌倒了,有人也跌倒了,她整个人往下破滚去,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因为她想起来,再下去是海崖,海崖下就是一片汹涌的海水。
  一阵叽里呱啦的英文中,她听见那女生的尖叫,“快点拉她上来,吓吓她就好,别真的摔死她……”
  接着她就落水了。
  海水很冷很咸,海浪打得她头昏。
  她决定好难过,谁啊,来拉她一把,她不想就这样淹死在海水里,那个谁会很伤心……
  她不能抛下他一个人。
  他们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在等她回去呢。
  海水怎么会这么冷,明明已经四月,却冰冷彻骨……
  光线……飘荡……
  头好昏好昏……
  %%%%%%%%
  “妈,你醒醒。”
  谁在叫她?
  “妈咪。”一阵剧烈的摇晃,“你醒醒啦。”程沛霓睁开眼睛,一下看到小东篱含着两泡眼泪的脸孔,“你作恶梦了,我叫你好几次都不理我。”
  看着儿子红红的眼睛,她满是愧疚,连忙搂过他,“吓坏了吧,对不起。”“妈。”儿子在她肩膀上蹭蹭,“你又作恶梦了。”是啊,她又作恶梦了。
  偶尔偶尔,她会作这样一个梦,内容几乎一样,结束的时候也几乎一样——永远是小东篱的声音将她拉离那个梦境。
  奇怪的是,原本两三个月一次的频率最近却提高了,周末晚上,周日中午的小睡,跟星期一清晨。
  有次薇薇说起,她一口咬定那一定就是她落水前的情况,是她二十三岁最后的记忆,所以才会这样一直跟着她。
  “几乎跟霓姐你落水前的情况一样,跟同学去拍照,一个有事一个拉肚子,所以那组只有你一人,那个坡很危险,正常人不可能走到那么下面,然后滚下海,如果是有人跟你拉扯就可以理解了。”“可是那个女生又是谁?”
  “去警察局做拼图就知道啦。”
  “问题是我根本对她的样子没印象,只记得大卷发跟小麦色的皮肤,其他的都说不上来。”
  薇薇一脸扼腕,“为什么啊……如果能想起来,做出拼图,就可以找出害你的人了,不能让她害了人却逍遥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修女跟我们说你发生意外时,我们有多难过。”
  她听了很感动,摸了摸薇薇的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反正只是梦而已,就算我想得起来,但一点证据都没有,警察还不见得接受这种说法呢。”是个梦。
  只是个梦。
  但是在这七年多来,总是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她醒来总是很伤心,因为她记得梦境中那种心痛不舍,要永远离开某一个人的撕心裂肺。
  真的很痛,所以她想,她一定很爱那个人。
  午夜梦回,也会想到,那个在警察局留下联络资料的前男友,到底在哪里?
  五年前,她在干吗的陪伴下回到那个地方,附近的民宿跟小餐厅老爸居然都还记得——是啊,有个女孩发生意外了嘛,哎呦,那个男朋友在这里找了她好久,跟他说没希望了他也不信,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又瘦了,问他有没有吃饭?他都说吃不下,真是看了都心疼。
  当时她抱着才一岁的小东篱,听了伤心又高兴。
  孩子是她跟很爱的男人生下来的,爱到她即使丧失记忆,梦中都还忘不了那样的舍不得,而他得知她的意味,用尽了他所能用的,拼命的找,即使两年过去,附近的人都还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男孩子……
  “妈咪。”
  小东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小孩撒娇的将脸枕在她的手臂上,小小的面孔就这样对著她,“妈咪在想爹地吗?”
  “嗯。”
  “那妈咪也会想朱叔叔吗?”虽然才六岁,不过他已经知道,那个买了南瓜屋的男人在追求自己的妈咪。
  “刚才没有想,不过上班的时候会。”程沛霓并不打算隐瞒儿子,“东篱喜欢叔叔吗?”
  “喜欢。”
  那个叔叔跟别人不一样,他对妈咪好,也对自己好。
  那天他在饭店玩得好开心,睡起来后去游泳池,叔叔耐心教他游泳,回来洗了一个泡泡浴,晚餐是汉堡肉排还有蔬菜卷。
  一起游戏,一起玩叠叠乐,晚上他夹在两个大人中间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刷牙洗脸完毕,他坐在那个叔叔的肩膀上一起去餐厅吃松饼早餐——肩膀耶,他老早就想知道坐在别人肩膀上是什么感觉?可是他没有爸爸,没人会让他坐在那里。
  那天,总算如愿了。
  叔叔的肩膀很宽,很好坐,他走得很稳,很慢,他坐在他的肩膀上,觉得舒服极了。
  “妈咪,你会跟叔叔结婚吗?”
  “东篱喜欢叔叔,也愿意叔叔跟我们一起住,妈咪才会考虑。”“如果我不喜欢叔叔呢?”
  “那妈咪就跟朱叔叔当着普通朋友。”
  小东篱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这表示他在妈咪心中仍然是无可取代的第一“妈咪。”
  “嗯?”
  “等外婆月底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找叔叔玩。”程沛霓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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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氏的办公室里,程沛霓正在看着研发部的新企画——全新升级青春面膜,走的是一片四十元的中低价位,希望能打进学生市场。
  这是齐氏第一个针对学生研发的产品,有非成功不可的压力。
  面膜这种东西大同小异,行销才是关键,利用部落客串联试用,也许会比买广告还有效果。
  学生不一定会看电视,但大部分会上网……
  这么巧,就在她刚刚写下“部落客试用”这几个字结束这个卷宗时,内线红灯响起。
  “霓姐。”何薇薇的声音,“贺氏的代表说有事跟你商量,想问你手机号码,给不给?这个代表是女生,跟之前来过我们公司的周姿娴声音不一样。”程沛霓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跟她说你是我的贴身秘书,什么事情交代给你也一样。”
  “好。”
  “如果她要求通电话,不管她的事情有多紧急,都说我在开会,不接电话,今天行程全满,没时间。”
  “了解。”
  挂了电话,程沛霓呼了一口气——还好她在前一秒将定案拟好,要不然这通电话一来,情绪就被影响了。干妈这次好不容易凑足人一起出发北欧海钓,她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出纰漏。
  她连忙拨了朱克非的手机,“她真的打电话给我了。”“这么快?”
  “我也很惊讶。”她坦承说:“原本还觉得你太防她,现在觉得,你的形容完全正确。”
  不过才前天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
  东篱午睡后,朱克非跟她求婚。
  她很感动,可还没答应——结婚不只是两情相悦,她要那个在南瓜屋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男子汉也同意才行。
  那是她怀胎辛苦生下的宝贝,她要他幸福。
  小男子汉能接受朱克非,他们才会有将来。
  当她正想跟他说自己的立场,然后门铃就响了。
  朱克非去开门,她隐约听到争执声,所以跟着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一出现,那个按门铃的女人随即睁大眼睛,然后退后三步。
  似乎是不想让两人有交谈的机会,朱克非很快的将她挡住,跟门外的女人说:
  “今天是周六,是我的私人时间,有什么事情星期一再说,还有,工作上的事情我会全力配合,但,仅此于此,我是为贺氏工作,不是打了卖身契,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我。”
  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
  她不能免俗的想,该不会是他在纽约的女朋友吧?
  知道他在台湾有了新欢,所以赶来保卫领土,那……她不就成了传说中的第三者?
  但是要说朱克非会劈腿,她又不信。
  他提起那个唯一的初恋时,眼中一度有泪光,虽然他不承认,但在眼中会闪光的除了眼泪还会是什么?那样重情的人,应该不会劈腿。
  后来朱克非跟她说,那是他赞助人的孙女儿,也是他的上司,她喜欢他,但是自己对她没有那种感觉。
  不换工作是因为老先生对他有大恩惠,而这几年电视购物竞争激烈,贺氏被挖了不少墙脚,要不是有他撑着,只怕也敌不过经济萧条跟恶性竞争。
  他跟老先生说过了,一日在贺氏,他就会尽心尽力,但是将来,他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先生能理解,说:“能帮到什么时候就帮到什么时候吧,以后不管你想种水果还是开发温室花朵,有了自己的园子都写信给我,我好去看一看。”“所以他也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喜欢你?”
  “当然。”整个购物圈的人都知道。
  “他没想办法把你们兜在一起吗?”
  “当然有。我自己发现后,找机会跟他说清楚了,我在贺氏是为了报恩,但不是卖身,我可以无条件加班,但不可能因为这样跟贺亚韶结婚,他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了解感情不能勉强,这点我很感激他,但是贺亚韶永远不了解这一点,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内心根深柢固的觉得我欠了贺家,可以对我予取予求,所以她才无法接受我居然拒绝她的感情。”
  朱克非笑笑,继续道:“其实贺亚韶一直有男伴,而且条件都很好,她对我当然有喜欢,但是更大的感觉应该是不甘心,觉得‘臭小子居然不识抬举,就不相信我拿不下你!’这类的,当然偏执这种东西也会随着时间累积,她内心越明白我不可能接受她,手段就越激烈,这次大概是因为我跟她说暂时不打算回去,又把她的电话设为拒接,所以她就飞来台湾。”
  程沛霓都听呆了——复仇剧也没这么激烈吧。
  如果照朱克非说的,那个叫贺亚韶的女人倒追了他八年唉……
  八年,初生儿都念小二了,居然还在执着于这个男人。
  然后他说,贺亚韶有可能会来找她,不是吵架就是讲一些有的没的,要她别见她。
  她想,不用他交代,她也不会见的。
  如果贺亚韶因为一个男人拒接她的电话就千里迢迢跑来台北,那么,见到“情敌”,还会有什么好话——虽然说,她不认为两人有到“敌”这个地步,因为朱克非从头到尾没有爱过那个千金女。
  如今她不得不说,朱克非真的很了解那个大小姐,因为对方不但真的来齐氏找她,还是在上班日第一天。
  速度也太快了。
  程沛霓看看时钟,早上十点半。
  “早上开始,我看了一个企划案,想了一个企画,然后还要想着下午的开会,今天我只是一个齐氏生技实验室的经理都这么多事情了,何况是她,居然可以丢下整个贺氏不管。”
  真是太佩服她了。
  朱克非说:“她是一个生活在城堡的人,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所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我不让你们说话,是知道她没好好,也大概猜得出她会去找你。”他原本想今天早上先把贺亚韶约出来谈,让她别去骚扰沛霓,但纽约那边临时有个视讯会议,所以他周一被困在电脑前,跟纽约那些被迫加班的同事就工作上的事情加以讨论。
  会议中间休息十分钟,沛霓的电话刚好就来了。
  他只能先告诉她,不要见面,也不用跟那女人多说。
  嫉妒的女人不会有好话,嫉妒的公主当然更不会有好话。
  他不想沛霓白白挨骂,当然更不想贺亚韶发现他的新女友其实是旧女友之后,跟沛霓说一些什么。
  这些事情,应该由他亲自告诉沛霓,而不是经过怒火中烧的其他人。
  “我晚点会联络她——不过依照她的行为模式,很可能已经在齐氏的中庭大厅,如果她真的跑上去,记得,别跟她说话。”程沛霓想想,终于说出这句的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该知道,而你不希望我知道?”
  “你想太多了。”
  “我们在交往,我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吗?那天她看到我的样子,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她眼睛瞪得那样大,那是惊吓,她见到我的样子为什么好像见到鬼?
  是不是我长得像谁?”好像见到鬼?
  电话那头,朱克非难道的沉默——因为对贺亚韶来说,就是那样没错,不只是死而复生,而是一个占据他心中的鬼,消失又回来,她一定无法接受,一定会想办法问清楚。
  他开始后悔,星期六晚上,小东篱睡着后,他就应该跟沛霓说完全部的前因后果。
  只是他太生气了,他生气贺亚韶这样丢下工作飞来台北,当下直觉的反应就是关上大门,贺亚韶大概也是被死而复生的程沛霓吓到了,因此没再继续按,连星期天也没出现。
  但是朱克非太了解她,她既然飞来台北,就一定会生事端,周日没出现也许只是要用来收集情报或者平静情绪,总之,不会安静太久,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更没想到的是,沛霓的直觉——是不是我长得像谁?
  “我长得……像你发生意外的前女友对不对?”“不,不是。”
  “你犹豫了。”
  “真的不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这么害怕我们见面?从刚刚的对话中,我感觉得出来你是真的在害怕,不只是因为她情绪暴躁或者说话难听,你在害怕她会说出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
  “三十岁了,还有一个孩子,虽然是齐氏的经理,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干妈的船救起来的,并不是什么名门千金……我真的想不懂,可是,如果我长得像她,那我就可以理解了……如果你跟我说不是,我就不会再问。”程沛霓顿了顿,“但我希望你对我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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