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孩子 第十三章

  交通灯变换颜色。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一台机车呼啸而过,将我的疑问吹散在风中。
  “你说什么?”罗杰转过头来,咬着吸管问。
  我稍微抬高音量:“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白色的吸管从他口中滑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
  “你在说什么傻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口吻云淡风轻。叫人不禁怀疑,刚才将我扯离危险时出现的紧张和失控,假如那可以称之为失控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许我真的说了傻话。
  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委托的工作,他拒绝了。对不起。”
  “没有道歉的必要。”罗杰说。他看上去并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这样。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
  罗杰飞快的看我一眼。“我会知道什么?”
  “我或许幼稚,但我不是傻子。”我定定的望着他。“假如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罗杰将捏皱的纸杯扔向两公尺外的垃圾桶。洞口很小,却奇迹般的扔进了。他看看我,又发出一声轻笑。
  “谁说你幼稚了?我只说过,你有一种单纯的固执。”
  “还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一个意思。”他说。“我不喜欢幼稚的人,更不会和幼稚的人做朋友。”
  话题似乎进入我不擅长的精神层面,我决定放弃。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
  “你真的希望我告诉你,还是由他来告诉你?”
  我迟疑了。这是个我从没想过的问题。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要相信他。”罗杰的口吻变得严肃而老气横秋,像是在说教。
  而我从来就不是个聆听说教的人。
  我反问他:“如果他将你区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你是否还相信他爱你?”
  “我想我会怀疑,就像你一样。”
  “可你仍然不想告诉我?”
  “是的,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幼稚!”我瞪他,换来一串愉悦的笑声。看着罗杰窃笑的样子,我突然不想再深究这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调回视线的刹那,我突然看到他的脸。他站在大厦门口,东张西望,满脸焦急。我感觉到背包暗袋里的震动。是了,我怕妨碍他工作,所以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消去了铃声。震动持续很久,然后平息,接着又一轮震动,平息。如此反复。马路对面,他向左跑出几十公尺,折回原地,向右,再折回……
  我感到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要相信他。因为他只是隐瞒,却没有欺骗。”罗杰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脚步渐行渐远。
  我打开暗袋,摸出持续震动中的手机,飞快的按下接听。然后,慢慢放到耳边。
  “范舒彤!(沙沙沙……)你到哪儿去了?(沙沙沙……)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是真的急了,才会喊出我的全名。断续的杂音是他沉重的喘息。
  “陆涛……我在可以看见你的地方。”
  像是感应到我的存在,他朝马路对面看来。我们眼光接触,在绿灯转红的一瞬间。灰色的身影冲下路肩,在一片轰然作响的车鸣和咒骂中奔向我。我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自己被他拥进怀里,才蓦地惊叫一声,紧紧将他抱住。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他,不该怀疑这个拚了命找寻我,牵挂着我的人啊……
  “别到处乱跑,”陆涛说,“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他已经很久没叫我孩子了。我抬起头,看进他瞳孔深处。那里有不容置疑的焦虑和深情,也有难以分辨的光簇和暗影,还有我,他一直看在眼里,放进心里的孩子。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我感到一丝酸楚的幸福。
  “下午的工作几点开始?”我问他。
  “一点半。”陆涛说。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而潮湿。
  “陪我走走好么?”
  我们走在沿街的树荫下。阳光穿透树梢,在石砖路上撒下点点金色的圆斑。我拉着他的手,沉默的走在左边。脚步自然合拍,却总是不自觉落后半步。从远处看,他好像牵着个有视障的人或是路痴。
  大厦斜对面有一片草坪。早上路过时被栅栏和帆布围着,远远的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现在好多人在那里排队。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陆涛。
  “你没看新闻么?Helium Balloon Day——今天是热气球试放日。”
  “热气球?”
  “对,热气球。”他往天上一指。“就是上面那个。”
  我抬头看天,张开的嘴很久也没合上。
  几百公尺的上空,飘摇着一抹鲜艳的橙色,经由一条长长的钢索与地面相连。我想起《八十天环游世界》里的热气球,还有那个悬在气球下藤条编织的篮子。
  “好高啊……”我喃喃道。“究竟有多大呢?”
  “据说载重一百七十公斤,可以乘二十人。”
  “有那么大?”我又一次仰起脸,惊讶的张着嘴。
  “距离会让视觉产生误差。”陆涛说。“Parallax error.”
  “不晓得从上面看是什么感觉……”
  “想上去吗?”陆涛问。
  我迟疑着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排队。”他拉着我朝草坪走去,排在长长的队伍尾端。
  队伍时走时停,不过几分钟光景,我们身后又排出长长的人龙,有十几公尺那么长。移动的当儿,我不时抬头看天。热气球似乎比刚才大了些……又大了些……是在降落吗?好像是……真的是在降落呢……随着距离的缩短,我渐渐看清了气球的样子,然后了解到parallex error的真正含义。
  比我想象中大太多了,不论是气球本身,还是下面……哪有什么挂在气球下的藤条篮子?那根本就是个大得无法估计的高空平台!钢铁做的骨架,缆绳做的围网,外环中空,巨大的绞盘嘎嘎作响,十几二十个黑点零星散布,好像面包圈上的蚂蚁。唔,我怎么会想到面包圈呢?
  平台落地,一批人下来,又一批人上去。绞盘转动,将二十名乘客送向空中。看着那鲜艳的橙色在比邻的高楼大厦中缓缓上升,我突然想到,要是绞盘坏了,该怎么办?要是钢索断了,该怎么办?要是没了牵绊,这巨大的气球会飞到哪儿去呢?
  一根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我回头,陆涛举着个冰激凌站在眼前。他是几时去买的?我都没察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满满两球。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站着没动,直到冰凉的巧克力碰到我的鼻子。
  “你干嘛?”我抹着鼻子质问现行犯。
  “谁叫你发呆?不吃给我。”
  “谁发呆了?我要吃……”
  接过冰激凌,我不再看天上,而是看着那些刚刚回到地面,逐渐散去的人。
  “你说,他们还会乘第二次吗?”我问陆涛。
  “可能会,可能不会。”陆涛边说边取出相机,开始拍摄上升中的气球。
  我沉默的吃着冰激凌,不再干扰他工作。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家三口。排在我身后的也是一家三口。再往后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手里牵的怀里抱的,清一色的家庭总动员。挤在这样的队列里,我和陆涛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范老师……范老师……”
  我听见喊声,却始终没意识到这是在叫我。陆涛买给我的冰激凌,让我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个大人。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舒彤?我的名字?同名同姓?我寻声望去,在队列尽头看见Kevin兴奋的小脸和身穿T恤牛仔裤的周先生。少了那一身西装革履和沉重的公事包,现在的周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普通的父亲,一脸温和而愉悦的笑容。我嘴里含着冰激凌,只能发出“啊”的一声,朝他们挥了挥手。
  陆涛放下相机,低头问我:“怎么了?”
  我口齿不清的告诉他:“Kevin也来了。”
  “Kevin?”陆涛探出半个身子往队尾瞧去,“呵呵”的笑了。
  “你笑什么?”
  “那小子冲我挥拳头。”
  “怎么可能……”我看过去,只见Kevin粘在周先生身旁,乖巧得很。
  “这小子,还是一样滑头。”陆涛将镜头瞄准十几公尺外的父子档,“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我好笑的瞧着他。“Kevin滑头?那躲在这儿偷拍的你又怎么说?狡诈吗?还是深藏不露?”
  “我敢打赌,这小子在十秒内会跑到你这儿来。九、八、七、六……”
  还没数到五,一团白色的肉球“碰”的冲进怀里,撞得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舒彤姐姐!爸爸带我来坐热气球!坐热气球!”Kevin拉着我的胳膊又叫又跳,苹果般的脸颊被兴奋染得通红。在我的印象中,这个五岁的男孩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过。
  “舒彤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坐气球!我们一起坐好不好?好不好?”
  我又怎能说不好呢?
  我抬起头,和陆涛的目光碰个正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那神情像是在诉说相同的话——我怎会说不好呢?
  于是,我们走出队列,在一些好奇的注视下来到队尾。周先生主动让出位置,仿佛已经观望我们许久。
  “这么巧啊,范老师。”
  “周先生,你好。”我边走边打招呼,顺势将静不下来的Kevin往前推,满意的看着牛皮糖重新粘回父亲身上。
  周先生一手牵着Kevin,冲我点点头,视线在我和陆涛之间兜了个来回。这样的审视已不是第一次。我曾以微笑坦然相对,今天却有意无意的把脸转向一旁,错开他目光里的疑问。我想周先生可能察觉了什么,这并不难,因为我从来都不是擅长掩饰的人。
  冰激凌还剩一半没吃完,有些溶了。陆涛忽然从我手中抢走,说:“剩下的我帮你吃。”
  “我也要吃!”Kevin的小手高高举起。
  周先生看我一眼。我立刻告诉他:“我就不用了。”
  很快,周先生买来Kevin喜欢吃的巧克力蛋卷。我看看Kevin的吃相,又看看陆涛的吃相……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范老师?”
  “哦,周先生……你不觉得这一大一小很像么?好像兄弟……”
  “才不是!他那么老……”
  “怎么可能?他那么小……”
  一“老”一“小”同时发出抗议,互瞪一眼,又把头甩开。
  我笑弯了腰,悄悄用手背抹掉一滴笑出来的眼泪。
  十几分钟后,随着又一批人进入闸口,我们也终于来到了售票的地方——二十六块一张成人票,小孩半价,全程七分钟的高空之旅。
  说实话,我没想到门票这么贵,也没想到时间这么短。以每秒两公尺的速度计算,停在最高处的时间不过三分钟罢了。
  检了票,我们爬上扶梯,走上那个巨大的平台。周先生牵着Kevin,陆涛牵着我。
  宽敞的环状空间,就算站满五十人也不成问题。大家都急着占个好位置,透过四周的网格向外眺望,只有我趴在内侧的栏杆上,盯着正中央连接地面的钢索和绞盘。陆涛问我那东西有什么好看,换来我一记白眼。
  “少瞧不起人,别忘了我是读机械的。”
  陆涛倒退两步,相机对着我,在绞盘启动的一瞬间按下快门。
  “机械工程系才女到此一游,留影存念。”他把照片回放给我看。“没拍到正脸,不喜欢可以删掉。”
  “不用,这样挺好。”
  “我以为你不喜欢侧面相?”
  我摸摸鼻梁上那一小块骨头,笑道:“就算不喜欢,这也是我的标志。”
  平台越升越高。我听见Kevin雀跃的欢呼声。果然是孩子,看什么都新鲜,也不知道怕。反观我们这些大人,离地面远了,脚下越摇越厉害,心里也跟着怕了,手里总想抓点什么,没勇气像平时一样昂首阔步的走。
  可是,也有例外。
  视线游走一圈,最后落在陆涛身上。他正将镜头伸出网格之外,拍远方的楼群,拍天际的流云……专注的表情和平时无甚两样。拍几张,挪到下一个空位,或是挤进人与人之间,再拍。晃动的平台似乎影响不了他。他很快转完一圈,回到我身旁。
  “怎么不动?”他问我。
  “不是还没到么?”我看看高度表,现在才一百二十公尺,还剩一半。
  “傻瓜,站着多无聊。”他硬是将我的手从栏杆上掰开,拉着我往前去。脚下蓦地一晃,我反手抓紧,两只手同时将他的袖子扯住,捉得牢牢的。我要是跌倒,他也别想跑掉……
  陆涛回头看我一眼,好笑的说:“胆小鬼,我不会让你跌倒的。”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
  我挑衅的问:“万一气球破了呢?万一马达坏了呢?万一绞盘卡住呢?万一钢索断了呢?万一突然下雨刮台风呢?你又不是上帝,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陆涛说:“这些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那我该担心什么?”
  “你该担心,万一错过了眼前的风景,该怎么办?”
  “你好像在主张及时行乐。”
  “那也分值不值得。”陆涛将我推到外侧的栏杆前,从后面圈住我的腰,带着胡渣的下巴轻轻顶在我左肩上,有些刺痒。他凑近我耳边问:“你看,值得吗?”
  隔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值得。”
  透过网格的空隙,我看见脚下那块被街道切成四方的巴掌大的绿色草坪,排队的人龙还是很长,沿着道路蜿蜒而去。我看见一抹鲜橙色的倒影在对面大厦的镜墙上缓缓攀升,终于消失不见。我看见装饰在大厦顶楼外侧的人形雕像。我看见天台上的花圃和凉亭,有人穿着光鲜的制服坐在那里喝茶谈天……然后,我看见了大海。
  那是滨海湾的货运港口。集装箱整齐排列,在起重机的怪手下缓缓移动。更远处,是横过海面的货轮和零星散布的点点白帆。明知不可能,我却仿佛听见海浪和汽笛的鸣响。
  他温热的呼吸从耳边飘过。
  “我没有直升机,也没钱在来佛士七十层的海景套房开房间,但我至少可以带你在两百多公尺的高空走一圈。七分钟很短,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贵,不能浪费。”
  我不敢开口,怕他听出我的哽咽。我不敢转身,怕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圈。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以为这样就能把难看的哭相藏起来了,不争气的眼泪却一滴接一滴掉在他手上。
  在他面前,我总是无所遁形。像新生的婴儿,像缺少语言能力的孩子。只有哭,才能释放出最原始的感情和需要。
  我听见自己浓重的鼻音——破碎,滑稽,不得不用尽全力把每个字念得清晰——“我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丢下我。”
  “好,我发誓。”
  “我要你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一走了之。”
  “好,我保证。”
  “我要你告诉我……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发颤的声音在喉咙卡住,因为我突然不晓得该如何表达那奢侈的愿望。是的,奢侈。当我命令他,要求他对我保证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对朋友底线分明的人。我忘了自己也是个有秘密,有隐私的人。这样的我,难道不会太过分了么?难道不会任性得令人讨厌么?
  他更紧的抱着我,几乎要将我勒进身体里去。我任由他这样抱着,肋骨的疼痛让我觉得安全。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可你曾离开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等待。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知道你几时回来,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走不可……你知道吗?我等得好辛苦,好难过……”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说。“等过些日子,我会告诉你一切。”
  “真的吗?”
  “真的,相信我。”
  其实我很想知道,“过些日子”是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更久?可我不能追问下去。因为我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转过身,我看着那双漆黑的,星子般的眼睛,看着那双眼中自己朦胧的倒影。
  “陆涛……吻我好么?”
  他先是一愣,然后轻轻亲吻我的脸颊。
  “不是这样!”我固执的拉下他的颈项,试图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突来的气流和颠簸致使瞄准途中一度出现大眼瞪小眼的状况,让陆涛成功笑场。我松开手,泄气的说:“算了,我开玩笑的。”
  “我想到两个成语。”陆涛说。
  “哪两个?”
  “精神可嘉,经验不足。”
  “这哪儿是……”
  我想说,这哪儿是成语啊!可嘴唇被他封住,所以只说了一半。
  我忘了这是我要求的吻,两只手在他肩上一直捶,一直捶。可这样的攻击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我开始脚软,大脑瞬间空白。高空缺氧吗?我昏昏沉沉的想。
  当陆涛放开我,我也终于能够站稳,正常呼吸和思考的时候,我发觉一件怪事——栏杆外面有人,还穿着工作服……已经着陆了吗?难怪站得稳……
  工作人员架起扶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乘客们站成一列,也在看着我,不知已经看了多久……原来我是那个离出口最近的人,交通阻塞的肇事者。噢,丢人丢到家了……我掩着脸跑下扶梯,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仿佛散发着热度,烧红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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