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子以身相许 第二章

  他就这么一直听她哭、哭、哭……从嚎啕大哭,直到抽气哽咽为止。
  最后,等庆莳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闷闷地说:「好了,庆莳,现在,能……放开你的手了吗?」
  庆莳想起了,就是昨天。
  昨日,一如往常,她像个什货郎一样,把所有在大栅栏街︵注一︶上买来的东西,全扛在肩上,带回在喜雀胡同的家。
  有二十斤的煤。
  近日冬天极冻,她后娘怕冷,少不了炭盆。但后娘又想省去那给小驴车运煤的两个铜板,所以庆莳每天都得背回二十斤的煤。
  有两大陶锅的糖蒜与甜酱什香菜。
  后娘早食吃棒面粥,一定要配那粮食街上着名的久酱园的酱菜,而且要求日日新鲜,所以庆莳也得一次次吃力地抱回家。
  有一长壶满满的热豆汁儿。
  后娘就爱喝这铁门胡同里的豆汁儿,绝不喝别的,她一样认命的,来那遥远的铁门胡同的小摊,排队买豆汁儿回去。
  这样的行程,几乎是庆莳每天都得跑的,不论晴天还是下大雪,绝没有例外。
  而这过程中间,又被多少狗仗人势的歹人欺负,那更是庆莳想都不敢回想的。毕竟这些人都知道,她是多么不被疼宠的孩子,欺负一下,不会被说话的。
  庆莳的父亲王大班,在正阳门外的东边、喜雀胡同里经营王记油铺。
  庆莳是王家的长女,但从七岁那年开始,她就不曾过过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亲把她当成十个伙计学徒般在用,要她任劳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这一生一世,还完什么前辈子的冤债,才肯罢休。
  她每天的狼狈样,她都记得。
  煤篓的粉屑,把她的棉袄弄得黑糊糊的。
  裤子湿了半边,因为背着煤篓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摇掉了半瓶热豆汁儿,腿都给烫麻了。
  卸下煤篓的腰,更是一时半刻直不起。因为……腰闪到了。
  可她没有因此而得到体谅。
  天寒地冻的,回家后,她还是被后娘罚跪在垂花门外。
  她激怒后娘的原因,是因为她回来迟了。背着二十斤煤的她,脚步慢,冻天把酱菜与豆汁儿都给弄霜了,搞得后娘完全没了食欲。
  但庆莳不争,她怎争得过后娘呢?
  这十年来,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觉得,要是哭了,就是对这些人示弱。
  话是顶不了几句,但是,骨子里的尊严,她还想保住。
  她是这么努力着的。
  罚跪前,她提着后娘不要的豆汁儿,先来到了后罩房后的一处小花园。
  这个小花园,是当年母亲与她最爱流连的地方。
  在这漫长的冬天里,无花无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树,是她的依靠。
  站在游廊上看着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树,庆莳的表情软下来了。她走到梅树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儿烫伤的大腿上,一阵麻疼,让她的脸终于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后,她直接就着壶口,将这冷了以后变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儿给喝下肚。
  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会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头看着这株母亲亲手栽植、她精心照顾多年的梅树。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哭!」
  她又说了一次,假装这梅树就是个人,在听她说话。
  而这时候的庆莳,绝没想到,她的话真的给这梅树给听了进去。
  最后,肚子虽然还是空的,不过她把剩下的豆汁儿全倒进了梅树的培土里。
  「全给你喝了吧!」说完,她转身要离开。
  忽然,她一愣。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回头,看着那梅树,还有小花园周遭。
  她觉得有人在看她。
  每当她心情难受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会很强烈。
  她笑自己多心,对着那梅树,又自言自语起来。
  「最近没啥好吃的,将就点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
  她以为最惨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里,跪上好几个时辰。
  不过,还有。
  她被许婚,许给了一个得过性病的药罐子。
  真好笑,她的亲事订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卖」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门外,听着边厢房里的王大班与后娘间的对话,一脸呆滞。
  「城北『盛德号』的周家?」她听到后娘拔尖的声音。「你是说那专管宫城内米粮的盛德号?老天!那可是有后台、有门路的皇商啊!」后娘的声音充满嫉妒。「王大班,你这次真是把我们的脸丢大了!她这种货色,嫁进他们那种大宅门,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牵扯到咱们家来!更何况你的小女儿呢?你不疼咱俩的孩子吗?」
  王大班一个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与泼辣劲,他赶紧安抚。「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经有五个妾了。是他的大儿子。」
  「大儿子?那个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药罐子儿?」
  庆莳一听,一身冷颤,在这雪地跪了这么久,没有一个冷颤比此刻更厉害。
  大家都知道,这盛德号的老周表面上虽然风风光光,但是长子却因为不检点,喜入花丛流连,最后还没成亲就得了性病,成年窝在榻上当药罐子。知道女婿是这副鬼样子,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嫁进去糟蹋?
  偏偏,王庆莳她爹,王大班,就会!
  「婉青啊!你知道吗?这老周愿意替咱们开三家分号呢!还有啊,以后他们也会帮咱们说情,让宫里的油膏路子归咱们管!」
  「真的假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荡了一夜,就是在谈这事。老周也六十好几了,家产得由长子继承,长子不行,也得快让长孙出世,留给长孙啊!」
  「那好啊!很好啊!」后娘终于笑呵呵了。「就让庆莳嫁过去吧!」
  庆莳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冲进堂屋里。
  即使脚冻得不听使唤,绊倒她的身子,她还是奋力地从雪里爬起,往前冲。
  她要推开门,她要进去,她要反抗,她要挣脱——
  她气喘吁吁,看着父亲和后娘的脸,从吃惊转成恼怒。
  后娘还没骂出口,庆莳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对王大班磕头。
  她不曾这样懦弱过,就算王大班曾差点把她的腿打断,她也不会这样求他。
  但这回她真得求了,否则、否则……
  「爹!女儿求你!」庆莳叫着:「我想留在家里,孝敬你们。我留在家里,你们连伙计、学徒都不必请了,这不是很好吗?啊?」她哽咽了一声,有些惊讶自己快要哭出声了。「不要,不要把我这样嫁出去……」
  这个家虽然不温暖,却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么刁难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进了这深似海的大宅门里,侍候一个得了性病、终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药罐子丈夫,还得无怨无悔的、一生一世的,那么……
  那么——
  她人生的价值。她活着的意义。还有生命的快乐与喜悦……
  会在哪里?会在哪里啊?!
  这十年的悲惨,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为不会有更惨的际遇了,也原以为自己再撑几年,存足了钱,就能离开这个家,到外头自由、有尊严地活着,可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她王庆莳就这么不入他们的眼吗?他们就这么想要毁掉她的后半生吗?
  庆莳哭了出来,猛掉着眼泪,猛磕着头,希望他们大发慈悲、回心转意。
  可是,王大班,还有她后娘,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磕头的狼狈样。
  「庆莳啊。」王大班慈蔼地唤了她一声,庆莳心头一喜,笑着抬起头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却笑得很没感情,说:「这可由不得你。」
  庆莳像在雪地里待很久似的,冻僵了,动不了了。
  后娘冷眼看着庆莳,不屑地哼了一声。「嫁给盛德号,便宜你呢!还嫌?」
  脸一转,又是满满的笑容。她挽着王大班的手,唤了仆佣赵嬷嬷进来。「赵嬷嬷!赵嬷嬷!快去厨房炒几样好菜,也把庆丰居的烧酒端出来,有好事呢!好事一桩呢!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
  看着他们大摇大摆离去的身影,庆莳呆愣了好一会儿。
  外头的夜风,吹进了厢房里,把灯烛吹得摇摇晃晃的。
  庆莳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后,灯烛便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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