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一声,轻微的、斩魔力划过咽喉的声音。
黑发少年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喉间那抹血红,殷红的血显著那姣好的脖颈狂喷而出,如同每一次杀死敌人时,那样鲜艳惊人。
慢慢倒在地上,女子似乎没有感到痛楚,微微笑了,容颜顽皮得依旧如同少女。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躲?她明明躲得开。他怔怔地奔过去,心却飞快沉了下去,冰冷没顶。
飞扑上前,他手足无措地,想要用灵力封住那汨汨流淌的血流,可刚到近前,已被女子的手拦住。
“不用过来……这是欠你们的,我自己……来还。”女子脸上纯净的笑容,有点不一样的高傲凛然。他们魔族的人,从来就不会欠人类的情,不是吗?
“谁要你还?”少年低声嘶哑道,“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啊……”女子异色的眸中依稀闪过光彩,“谁会不想呢?他也曾经和我说过,我们会好好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可是,他骗了我,不是吗?”
是的,他骗了她。给她一个温柔的承诺,给她一个原谅的假相,然后决然离去,独自面对她该承担的罪。
“哇……”一声孩童的哭叫蓦然在草业中响起,划破了宁静晨曦。一直安睡的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渐渐流逝的生命,惊觉而醒。
浑身轻轻一震,女子一直傲然的神情变了,变得急切而哀伤。颤抖着手臂,她向着不远处的草业伸出手去:“孩子……我的孩子!”
可是,失血过度的身体,竟然支撑不起来,近在耳边的哭声就在深草遮掩中,却怎么也看不到那稚嫩可爱的容颜。
被那哭声惊得茫然无措的少年,醒悟过来。三两步跑过去,他拨开了哭声传来的密草。
嫩绿的三叶草丛中,露出了一张和人类面容完全一样的婴儿小脸。漆黑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越发晶莹透亮,像是浸在山尔中的黑曜石一般,闪着明亮无辜的光芒。
这就是……大哥和这个魔族女子生下来的孩子吗?!
心中像是被一块大石重重敲击了一下,少年颤巍巍地,轻轻抱起了那个小小的婴儿。
仿佛能感觉到这个抱着自己的人不带敌意,婴孩的哭声忽然停了,好奇地看看他,孩子小小的粉嫩嘴唇,嘻嘻地露出了一个天使般纯净的笑。
少年的眼睛,忽然被泪水模糊了。那孩童的容貌,像极了含笑的大哥。
假如一年前那个清晨,他们没有偶然遇见那几个魔族,一切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呢?大哥会不会仍然逍遥自在地活着,常常捉弄着自己,或者和自己这些学弟们一起为了任务,浴血奋战?
转身将那婴儿抱到了倒在地上的女子手边,他的声音,终于哽咽。
“他长得,真像大哥……”
“是啊,一点也没有遗传魔族特征的孩子呢……”女子倒在怵目惊心的血泊中,注视着那酷似人类的婴儿小脸,神情温柔腼腆。似乎在看着那个弃幼子不理的父亲,离她而去的人类爱人,她的思绪,飘向某处不知名的所在。良久,她才将柔和的目光转回孩子身上。
根本不懂得在妈妈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那婴儿只看到母亲脸上一如既往美丽的笑。心中奇异的不安感消失了,他“咿咿呀呀”地伸出莲藕一样肥嘟嘟的小胳膊,摸了摸妈妈身边黏稠到快要凝固的血迹。不适地皱起刚成型的柔软眉毛,他咧咧嘴,好像很不喜欢那浓浓的血腥气。
不怕血呢,真是魔族的后代,妈妈的好孩子。
可是……你这完全遗传自父亲的人类相貌,叫我怎么能放心,把他托付给我们魔族的人来抚养呢?
血泊中的女子陷入了恍惚。
“……他常说,你是他最要好的兄弟。所以,你能不能替你的大哥,抚养这个孩子?”
她涩然地,吐出痛彻心扉的话语。“他的眼睛,在魔族里,根本生存不下去……”
“不,我不答应。”少年看着她眼中必死的神情,悚然心惊,“你是他的母亲,为什么不努力活下去,自己养活他!”
“你觉得,我真的……能活下去吗?”女子凄然一笑,美丽得不似人界女子的容颜中,有丝嘲讽,“不是只有你们人类,才知道什么是爱情……”
缓缓抬起手,她沉思了一下,暗暗下了决心,用尽全身仅剩的魔力,她染血的手指,重重点上了怀中婴孩的眉心!
一道冰蓝色的光,瞬间穿透了婴孩的眉头,深深射进了那孩子的头颅内。
“你在做什么?”少年惊跳起来。
“我们魔族的人,从出生起,就有记忆。”女子抬起头,用残余的微弱力量支撑起严重受伤的脖颈,看着少年。
“啊?”少年茫然地看着她。
“所以,我猜想,他也会记得今天的一切……”女子压抑住喉咙间的甜腥,声音嘶哑,“等到他长大了以后,他会明白,今天这些事情的含义。那个时候……我害怕他会伤害你。”
少年愕然:“所以,你刚才?”
“我刚才……封印了他身为魔族的灵力和记忆。这样,你能答应我,照顾他长大成人吗……”女子的声音颤抖如风中落叶,“让他做一个普通的人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不!这对他不公平。”少年漆黑的眼神,沉痛哀伤。
“公平?这个人类和魔族共生的世界里,有过公平吗?”女子微笑,没有嘲讽意味,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瞪着倔强的眼睛,少年的脸上,仿佛依稀有风严那种坚持的影子:“好,我答应你。可是我会在他十八岁那年解开他的封印,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该何去何从。”
“谢谢你……”心中终于一松,苦苦支撑的女子,沉沉地躺下去。其实他们魔族,纵然生命持久、纵然力量强大,但是面对失血和杀戮,也一样如此脆弱不堪啊。
身下松软的泥土地里,有青草的清香和松针腐烂的气息,是这么的熟悉。清晨的阳光透过深深密林,照射进来,温暖如同她和他初见的那个早晨。
目光望向头顶碧绿繁密的树叶,她失神的眼底,温柔的爱意轻波般泛起,回忆如潮,丝丝翻涌。
一年前——
远离人类居住区的密林里,刀光混着灵力,兵刃带着魔法,几条灵活的身影激战正酣。
飞身跃上头顶的参天大树,借着枝条柔软的韧性,一个少年凌空轻点足尖,手中的长刀向着对面的一个身影攻击而去!
刀光划开密潮湿的空气,明亮如同长虹,他对面红发赤眼的人影慌忙急急后退,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闪在了几十米外。
正要飞身追过去,那少年脚下的树枝却急然折了,发出一声脆响,害得他一个趔趄,狼狈地从树上跌落下来。
这一跌,正落在激战中的另一对战场中心。
心中浮起一种怪异的不安,少年皱眉,今天已经第三次被莫名其妙地绊倒了,要不就是踩空摔倒!
可是,时间容不得他多想,“呯!”战圈中的魔族,顺手一扬,冰冷的阴寒冷气转瞬包围了少年,趁机发出了冰封魔法。
一阵刺骨的冰寒侵入了身体,那个少年惊叫一声,感觉到身上立刻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奇冷无比。
眼睁睁看着那个魔族举起手掌向着自己挥下来,少年咬牙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却等到了身上一阵火热的风掠过,冰封解开了!
睁开眼,面前的两个魔族已经不堪地跌倒在远处,肢体痉挛抽搐,看上去受了很严肃的伤。
眼前,一缕清晨的阳光斜斜从东方映照而来,正投影在面前一个神态悠闲的青年男子脸上,身形颀长,玉树临风。深刻俊美的五官下,却是熟悉的、笑嘻嘻的神情。
少年精神一振:“风严大哥,是你!”
“是啊。”懒洋洋冲他和同伴招招手,青年男子微笑,“小风你很没用哦,居然落到这么危险的地步。”
“才没有!”小风身边的同伴高叫,“不要学长你帮忙,我们也能搞定!”
为了证明似的,两个人精神抖擞地转身向敌人扑去,却同时一呆,望着远处空空的草丛发呆。
“咦?那两个魔族的混蛋,逃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同伴挠头。
“早遁走啦。”笑着摇摇头,被叫做风严的青年男子道,“照你们这种警觉性,别说猎杀邪恶的异族,就是自己,也迟早会陷入危险。”
小风扬起眉,微微一笑:“风大哥,我们会赶上来的。”
“是吗?”风严忍俊不禁,“我等着你追上来哦。”
他明亮的眼神微微转动,华光一闪:“不过,在赶上来之间,还是看清楚前辈是怎么抓住敌人吧!”
语声刚落,他矫健身影已经猛扑向少年身后的密林,一阵劲风扫过,他的身影已经跃上了一棵绿影森森的树冠。
“啊~~”女孩子柔和却有点暗哑的惊叫,从树冠的阴影里发出来,让旁观的两个人惊讶万分。
“出来!”清亮低沉的声音响起,风严的手掌,鹰爪一样生生探进了树业,一个少女的身体转眼从里面被强行抓了出来,酒红的头发上,还带着“劈啪”燃烧的零散火星。
小风和身边的同伴都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高等魔族才会的隐身幻术!怪不得他们刚才总是三番五次的遇上莫名其妙的事,原来是这个魔族的少女遁身藏在树木中,偷偷帮他们的同伴?
风严打量着手底的那个少女,她倔强地没有发出别的声音。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魔族眼中常见的那种嗜血和杀气。苍白的脸颊,清澈透明的眸子,小小的下巴傲气倔强地高高昂着,假如不是那炽热敌意的眼神,这样一个看上去楚楚动人、美丽娇俏的少女,和人类那些妙龄的女孩子,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愣了那么短短一瞬,他苦笑,自己傻了吗?就算有着与人类无异的外貌,她也照样是一个靠吸食人类精魂而生存的魔族。
这样外表魅惑的残忍异类,也不知曾经害死过多少人类,吞噬过多少条可怜的、无力自保的灵魂?
皱皱眉,他身着两个学弟微微一笑:“喏——你们负责哦!”
手下并不耽搁,他掏出了怀里特制的银锁链,三、两下将那个魔族少女捆得结结实实,扬手向他们推去。
对望一眼,两个少年这才有些焦急,是啊,路途中偶遇见这几个魔族,可是,他们还有别的专门任务不能再耽误了!
心有灵犀地忽然齐齐后退,一个纵身翻到了密林外,小风和搭挡远远地高声道:“风大哥,这个俘虏是你抓到的,当然应该交给你,拜托您好好处理!”
“喂!”苦笑着摇摇头,风严在心里喃喃叹气。
这个累赘,可怎么办才好?
诺银紧紧抿着嘴,暗暗地积攒着身上的力气。
被那两个同族丢下是意料中的事,魔族的人,从来都是高傲孤单的生物,假如不是因为出来找寻食物时偶然碰见他们,她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同族的姓名。
虽然不太习惯结伴同行,可是,看到同族遇见危险,总是很难装作看不见就一个人离去。
可是,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遁身术,居然被这个凶恶的人类一眼就看穿了。
狡猾的,凶残的坏人类!
正在暗中想着脱身的方法,身上却一紧,一根冰冷的锁链套上身,把她捆得又紧又疼。
惊怒地咬着雪白的牙齿,她一言不发。没等反应过来,身体忽然一轻,视线也眩晕了——那个猎人,居然单手把她扛在了肩膀上,向密林深处大步走去!
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不加思索地,她忽然张开锋利的牙齿,冲着眼前的宽阔肩膀,狠狠咬下去!
那个年轻的猎人“哎呀”一声,吃痛得反手把她摔在了地上。皱眉看看肩头的血痕,他懒洋洋哼了一声:“想现在就死吗?我不是不能成全你。”
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摔散了架似的,一起无声抗议着这毫不怜香惜玉的对待,诺银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却顽强地忍住了。她才不要对这种残忍的人类猎人示弱,不就是杀死她吗?她不怕!
静静相她那倔强的眼神对视了片刻,风岩没有再说话,身手从身上撕下一块衣襟,他理所当然的、伸出手去,把那块衣襟紧紧塞到了诺银的嘴里。
“呜……”他居然敢这么对待她!愤恨地扭过头?诺银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年轻脸孔。
扬扬眉毛,风岩回瞪着她:“你保证不咬人,我就不堵你的嘴巴。”
奋力挣扎起来,诺银清澈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她才不会保证,假如松开嘴巴,她敢保证还是会狠狠咬下去!
耸耸肩,风岩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重新把她抓了起来扛在肩上,向前方继续走去。
树影摇移的密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安静。
太阳已经到了天空的止中,可是有了浓密大树树荫的遮挡,日光反而显得稀稀落落,只偶尔透过林荫撒进来几缕,照在无言跋涉的两个人身上。
被扛在肩头颠簸得一阵昏眩,诺银开始有点昏昏欲睡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身体却忽然一倾,脚沾了地。那个人类猎人,大剌剌地把她放到了林中一片空地上。
四周一片静谧,参天的古树遮蔽了几乎所有的阳光,就连身边的灌木和野草,也长得深而茂密,甚至有点儿阴森森的错觉。
这个人类的猎人,把自己带到这里,要做什么?
模糊想起他的同伴们临走时叮嘱的“好好处理”,诺银的心,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是要在这种没人的地方,把自己杀掉了吧。
果然,风严走上前,四下看了看,伸臂把她拉到了一棵大树下。解开了诺银身上那几圈锁链,转而只捆紧了她的手腕,剩下的,高高抛到空中穿过一根横长的树干,垂了下来,用力一拉,诺银的身体被吊在了半空!
要来了吗?这种残忍的人类猎人,到底要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杀死自己?虽然早就有了必死的认知,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诺银终于还是忍不住,有点微微地颤抖起来。
静静地注视着她,那个猎人的眼光,有点依稀的温和。
“你在发抖吗?”他促狭微笑,随手取出了她嘴里的那块布。
“咳!咳……”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诺银的脸,因为羞惭和愤怒涨红了。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出了自己那点微微的害怕和怯懦!
“要杀死我很简单的,不用费这么大力气!一把刀就可以了,”她嘲讽地仰起小小的尖下巴,魔族天生的傲气战胜了对于死亡的惊恐。
“哦,你不害怕吗?”饶有趣味似的,风岩看着她,不知何时,手中亮出了一把锃亮精致的尖刀,悠悠把玩着。刀柄华丽,上面镶嵌着幽幽发光的石榴石。
“杀死魔族的方法有很多种,对于高等的魔族,一把刀也许不够让他们一下子死去,得借助于一些特殊的方法,比如——”他沉吟,“为了防止他们在忽然死亡时爆发的巨大潜力,最好让他们的血一点点慢慢放尽。”
“我才不是什么高等的魔族……”忽然住了口,诺银闭紧了嘴。这是在向他解释求饶吗?就让他误认为自己是高等魔族好了,最多,也不过是死得更加痛苦一些!
不是吗?风岩想起赶到刚才的战圈中看到的情形。能够隐身在树冠里中却不被两个优秀的学弟发觉,这份灵力,居然说不是高等的魔族?
目光微激一冷,他皱眉。那些高等的魔族吸食了多少魂魄,才能生存并且提高灵力,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长着一副楚楚堪怜外貌的魔族女子,曾经害过的人类,也许不比任何一个高等魔族少!
忽然失去了逗弄的心情,他转身向密林一边行去。目的地还远,得去找点食物,而这个俘虏,是不能绑在树上或者丢在地上的,见识过她遁身的能力,他清楚地明白,只有吊在空中才能让她无法借助实地遁身逃走。
假如不是这样,也不用这么粗鲁地,把一个女孩子吊起来吧?
揉揉太阳穴,他无奈地苦笑。对着那张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的脸和眼睛,居然不时的有种自己在欺凌弱小的错觉。
树林中动物极多,他只是凝神屏息片刻,便已察觉到不远处有山鸡飞快掠过。飞身追上,他手中短刀激射出去。已将山鸡毙于刀下。不一会,又猎到一只野兔。
这一次,手中刀射出的时候,他心里微微一动,准头稍偏,并没将那只兔子的咽喉割断。提着死掉的山鸡和奄奄一息的野兔,他回到了原先的空地。
举手松开锁链把诺银放下地,他自顾自地生起一堆算火,利落地把山鸡剥皮去毛,刺在一根树枝上烧烤。不一会,焦香的肉香已经飘在了树林中,引人垂涎欲滴。
随手解开诺银的捆绑,他把那只半死的野兔抛到了她的身边,淡淡道:“还没死的,你可以用它的魂魄充饥。”
地上的那个女孩子,似乎被他的举动弄胡涂了,吃惊地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这个人类,是在给自己食物?难道,他不想立刻杀死自己?
“不,我不吃那个。”
“嗯?”风岩冷冷皱眉,“我知道你们魔族喜欢吞噬人类的灵魂,可是你难道以为落到我手里,还能继续吃人?”
没有搭理他,诺银四下看了看,眼睛终于一亮。
起身来到不远处一棵灌木丛前,她轻手轻脚地摘下上面的几簇小花,又转身弯腰,继续采摘着草地上摇曳的不知名野花。
她身后,风岩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他倒要看看,她能弄出什么样的花样?
直到采满了整整一捧五彩的盛放花朵,诺银才满足地回到他身边,笑吟吟地,她把野花束放在了鼻子下面,深深一吸!
盛放的姹紫嫣红,忽然在这一刻枯萎凋零,转眼失去了娇艳的颜色和活泼的生机,呈现出灰败调凋残来……
美丽的魔族少女,灰暗的团团残花。午后的清风吹进森林,忽然将那些凋残的花办片片吹起,飘散在风岩和诺银的身旁,扬起阵阵花雨。
时间似乎有片刻凝固。风岩静静地看着着罂粟般绝美的画面,心里有点恍惚。
身在何处?此时何夕?
良久以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靠着花草的精气,就能活下去?”
“是的。”诺银的眼神干净,“我们魔族里有很多人是素食的,和你们人类一样。”
“啊……”风岩出神地翻动着手里的山鸡肉。
诺银没再理他,而是转身把那只挣扎着蹬动四肢的野兔抓到身边,对着它脖子上的伤口发了一会怔,又站起身来,仔细在脚边找了些野生的植物,擦干净叶片,在嘴里嚼烂了又吐出,轻轻敷在那鲜血凝固的伤口。
风岩心里,又是一动。那是有止血生肌的草药,在猎人的生存训练里,他早已熟知的!
那只小野兔,眼里的惊恐慢慢散去,居然窝在了她的怀里,瑟缩地睁着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了。
沉默地吃完了那只焦熟的山鸡,风岩站起了身,向着诺银走来:“你……”
一直静静待在一边的诺银,猛然一惊,慌忙把野兔抱在了怀里,警惕地看着他。那只兔子也在同一时刻惊跳起来,瑟瑟发抖地直仕她温暖的怀里钻去。
这情形,倒是像极了他才是无恶不作的魔鬼!
“你这残忍的坏人,别过来!”诺银用力地把野兔藏在身后,脸色发白,“不要吃它,它才这么小!”
残忍的坏人?风岩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也比不上你们魔族残忍吧?”
“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魔族中固然有吃人的人,你们人类,不也是喜欢猎食别的动物?”
诺银反唇相讥。
“那不一样。”风岩凝视着她。
“一样的!我们魔族的人一生下来,就要靠吸食别的生物的精魂才能生存,这和你们要以这些动物为食物,是一样的!”诺银毫不畏惧地昂首,“为什么你们人类,会认为你们的猎杀是天经地义,而我们魔族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猎食,就是邪恶的?”
她慢慢捧起怀里的小野兔,平举到这个随时能置自己于死地的猎人面前,“看看它的眼睛。在它的的心里,你们人类,才是那些邪恶的人!”
小野兔被高高举在空中,忍不住“吱吱”轻叫了一声,使劲地蹬着无力的腿,拚命向后缩着身体,红红的眼睛里,果然盛满了弱小动物的惧意。
对面的年轻男子,眼中有种奇异的神色,深沉,闪烁,光芒流动。
“把它给我。”他伸出手。
他被自己说得恼羞成怒了,所以要吃了这只可怜的小兔子泄恨,诺银心中大急。
眼看着风岩越逼越近,她咬牙,忽然跳跃在空中,手指合十,形成一个正圆,那圆圈的中心,隐约现出曼陀罗和紫罗兰的花型和香气。
可以令人眩晕无力的幻术!风岩一惊,身形飞快加速向她猛扑,冲出魔法阵,到达她的眼前,那是魔法不能侵袭的领域!
他的速度,快捷迅猛如同天边的飞鹰!
转眼间,他已经冲出了魔法阵的包围,直扑向了诺银。
惊叫一声,诺银来不及闪避,慌忙飞快扬起手臂,把小野兔向身边的小径抛去:“快跑,别让这个猎人抓到吃了你!”
小野兔一撒腿,飞也似地窜进了密林,而她也被收脚不住的风岩,重重撞倒在地。身上一沉,一具火热的男性躯体,不偏不倚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四周她祭起的魔法阵的余味还没散尽,芳香得令人熏然欲醉。某种异样的情绪随着暗香浮动,游移在安静的听得见每一声呼吸的森林里。
没有移动身体,风岩仿佛怔在了那里。
他的那双眼睛,亮得有如幽深寒潭底下的宝石,在诺银的瞳仁里,清楚映出深处的波澜微荡。
似乎被这双晶亮深沉的眼眸吸引住了心神,诺银的身体,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一瞬,也许是海枯石烂,风岩看到,身体下方的魔族少女,脸上似乎渐渐泛起醉人的红意。恍然醒悟到什么,他猛然撑起身体,惊跳起来。
悄悄坐起来,诺银把头扭开了,这午后的阳光,怎么会如此灼热,以至于她的脸,会感觉到一阵阵发烫呢?又或者,这个人类猎人的眼光,一定有什么奇怪的魔力!
“喂……我们猎人,并不是那么残忍的。”
身后,风岩低低开口,没有了那种懒洋洋的语气,他的语声低沉寥落。
“你说的对,我们人类和你们魔族一样,都在这个大自然里,参与着弱肉强食的游戏。”
他注视远方,目光沉静安然,并没有什么犹豫惭愧,“可是既然身为一个有灵异能力的人类,我想,我没有怀疑仿徨的权利。”
诺银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只能用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让他们远离伤害,远离被猎杀的命运。”
他安然的声音在午后的树林中轻轻响着,和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至于这种保护会不会伤书到别的种族,我不能考虑——假如考虑那些,必然会有很多我们的家人朋友会无辜死去……”
“所以,你们人类和我们魔族一样,并没有什么邪恶相正义之分。”诺跟昂首,尖锐地看着他。“就像我靠花草的生命为食,也一样是在伤害生命。”
“是的……我原本不认同。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终于愿意承认。”风岩安静地点头,“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会坚持用自己的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就算用的是杀戮手段,也在所不惜。”
“人类和魔族,花草和动物,他们的生命,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诺银盯紧他的眼睛。
“是的。”风岩再次点头,眼里有抹幽幽的沉重,“所以大家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这就是魔族和人类永远要面对的矛盾。
因为生来如此,因为造物弄人。
“休息好了吗?跟我走吧。”拍拍身上的尘土,风岩忽然咧嘴一笑,神采奕奕。
去哪里?抓她去什么猎人总部?诺银的脸色,悄然变白了。
不愿露出怯意,她傲然站起来,不动。
“干嘛不走?”风岩回头。
魔族少女的眼睛,探询地看向他手中的银色锁链。不捆着她了吗?
眼中浮起笑意。风岩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走吧,只要你不想着偷袭,我似乎没必要总是绑着你。”
“我不保证不袭击你。”诺银小声回答。
天!好像有点牙疼,风岩抽气。还真是个不愿撒谎的骄傲魔族呢!就算这样,也不必说出来吧?
“就算你喜欢被捆着,我一直扛着你,也很累欸。”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拉住了她的手,“还是牵着你比较省力气。”
诺银的手,被不由分说抓住了,向着前方奔去。
“喂,你带我去哪里?”诺银大叫。
“带你回猎人同盟的总部,你得跟着我!”年轻的人类猎人回过头微笑,雪白的牙齿露出来,好像有阳光透过高高的密林投进来,撒在他的脸上。
诺银的脸,不知怎么,又是一红。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怎么也挣脱不开。人类的手,都是这样宽大温暖,指节分明的吗?她用尽力气,全速跟着风岩向前方奔跑,心中,却胡乱地想着奇怪的问题。
风岩目不斜视,足下生风,唇边却渐渐有丝惊异的笑意:“你跑得很快。”
“我可以跟得上野豹的速度——假如我愿意,”诺银骄傲地说道,这才不是吹牛,他们魔族的体力,原本就超过普通的人类。
“好,我们比一比吧!”风岩的手,轻轻一松,“知道这片森林的最北方那片山崖吗?
假如你能先到达那里——”
他看着她,慢慢地说,“我就放了你。”
一阵安静。
“真的?”
“当然。”
闪电般的身影飞掠出去,诺银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已经拔足,向着正北方狂奔。酒红色的头发飘散开来,在风中丝丝扬开,有如奔向自由的精灵。
赢过他,就能得到自由!诺银的心,激烈地跳动。
从没有这样急切地奔跑过,从没有觉得有一样东西这样令人渴望!
闪过前方不时迎面扑来的小野兽,掠过横生倒长的无名植物,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尖锐,却让她的心中慢慢充满快乐的欣喜。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魔族的伙伴们一起奔跑在旷野的土地,无拘无束,快活地追赶着风的脚步。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掠过轻微的,沉着的脚步声。
蓦然侧头,她清澈的瞳孔猛然收缩!
那个有着晶亮眼眸,乌黑头发的年轻猎人,已经赶上了她,正和她并肩而行。察觉到她回头,他也侧过脸,无言地仰起下巴,像在含笑示意,比赛刚刚开始,继续!
一个人类而已,就算有超能力,又怎么可能跟得上一个魔族全力的奔跑?心里莫名的不服气燃烧起来,诺银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落之间,重新把风岩抛在了脑后。
奔跑,用尽全力地奔跑,除了想要的自由,还有一种羞恼的情绪……脚下树木闪过的速度,在慢慢变缓,胸门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不知过了多久,诺银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
呼吸急促地快要接不上来,额头的汗水,早已模糊了双眼,胸口憋闷得想要随时会晕过去……眼角的余光扫到的那个身影,却始终好整以暇,悠闲而沉稳。紧紧跟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也不曾稍离。
就连他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也不曾有一点儿改变。
他在戏弄她——他根本就知道,她不可能胜过他,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许下那样一个约定!诺银终于得出这样的判断。
“认输吧,你已经跑不动了。”他轻笑的声音就在耳边。
这个拼命的魔族女孩子,最多再过几分钟,就会力尽倒下了吧?只是不知道。她还要不要坚持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尽?
转头看着他悠闲的笑容,诺银的眼眸深处,闪过一种奇怪的光芒。
风岩稳操胜券的想法,在看到她的那种眼光时,有了一点点犹疑。那眼光,倔强、愤怒、傲然,还有点破釜沉舟的野性。
暗暗咬下了舌尖,诺银感觉着血液的气味,充满了自己的口腔,刺激、腥甜,激起魔族自身特有的隐藏能量。她奔跑的速度,也在她咬破舌尖的同时,忽然毫无征兆地,加快了!
瞬间拉开了和风岩的距离,她爆发的力量简直让风岩有那么一刻的胡涂。
奋力急追,风岩有点惊疑不定——这个早该是强弩之末的女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潜力?这次加速的力度和幅度,明显有着什么不同。
那头绚丽的酒红色长发在前方越跑越远,风岩心中,不知怎么,有点模糊的不安。那越来越远的身影,好像带着某种决然不顾的气势……
糟了!她难道……用了魔族的身体禁忌术?
风岩猛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魔族法术。魔族的血液里,含有可以激发他们潜能的成分,当面临因自戕而造成的流血时,魔族们爆发的灵力往往极为惊人。可是,这种令他们振奋的法子,却也是致命的——虽然强大邪恶,不畏惧外力,但是面对来自自我的伤害,魔族却天生的脆弱不堪,假如不能及时止血,他们甚至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伤口丧命。
心里悚然一惊,风岩大声喊叫:“停下,停下来!”
前方的身影,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依然翩然飞奔,火焰一样的红色发丝。在一片林荫的绿色中,跳动飞扬。
咽下嘴里汨汨流淌的血流,诺银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发冷。假如再不停下,赢得这场比赛的时候,她也该死掉了吧?
可是,还是要赢。
因为,她不要那个人用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他手中可以任意调戏、随便捉弄的猎物,那俊美魅惑的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一种因为强大而导致的漫不经心。
她不喜欢那样的感觉。他对所有被他俘获的猎物,都是这样的吗?假如是那样,她宁可骄傲地赢过他。然后死在他的面前!
身后,那个猎人的声音,越来越急切,甚至带上了奇怪的意味。是恼火吗?不,是惶急呢。
前方,逐渐开阔。树木稀少了,隐约可以看见,那片山崖就在遥远的森林尽头。就要到了,比赛的终点,赎回自由的希望,近在眼前。
身体,被猛然扑倒了。一阵天晕地旋,远方的山崖,旋转着消失在眼前,代替它的,是上方咬牙切齿的面孔。紧紧抿住的嘴巴,被强有力的手撬开了。
“你不要命了吗?!”他冷哼,脸色铁青。
舌尖上那个小小的伤口,足以致命。他一定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的脸色会那么震惊。嘴角悠悠浮起笑容,诺银忽然发觉,看到这个人类猎人震惊而痛惜的眼光,她的心里,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欢喜。
闭上眼睛,她感到体温在迅速变得冰冷。从舌尖到双唇,从四肢扩散到心脏,来得如此迅猛。
就在这个时候,她微张的嘴里,被一件温暖柔和的东西,坚定地堵住了。
她冰冷的染血舌尖,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灵活的物体。准确地找到了那处致命的伤口,它紧紧地抵住了那里,阻止了血流的继续。
诺银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了……那是那个人类男子的嘴唇,和舌尖。
虽然清楚知道它的真正用意,但是,那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坚定不容反抗的深深舌吻。
火热的、叫人颤栗的男性气息,不同于魔族们的冰冷嗜血,不同于花木的毫无生气,他的呼吸坚定绵长,他的心跳稳定有力。
不,那沉稳的心跳,和自己一样,在逐渐加快……
忽然挣扎起来,诺银一直紧张地抓着身边草叶的手,向风岩推去。
“不准动!”含混地低语,风岩反手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毫不犹豫地,牢牢把它们固定在她的头顶。魔族的自我恢复能力惊人,只要再等一会,等到她的伤口愈合就可以!
他没有发现,身下诺银的脸上,露出了羞愤。
不要,不要这样桎梏着自己,给她这种强迫似的救助!
他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定下约定,然后在她拼尽全力的时候,再傲慢地打碎她的希望,给她这样的羞辱?
闭上眼睛,她只是僵硬了那么一小会,就悄悄地,伸出小小的舌头,生涩地,开始回应风岩的吻。
轻轻一颤,身上的男子,似乎也有了那么一丝微波般的震颤。迷惑地,他的舌尖并没有放开坚守的阵地。只是被动地,任凭诺银的舌尖,轻而羞涩地舔舐着他。
不知多久,他终于悄然松开了抵在诺银伤口上的舌头。那已经不流血了,可是……
深深注视着身下一脸酡红,神情羞涩紧张的魔族少女,他忽然重新俯下身去。松开了她的手腕,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却激烈地,开始重新一轮的攻城略地。辗转反侧,极尽温存。像是轻柔的羽毛,和煦的春风,拂过少女失血的苍白的嘴唇……
一片旖旎春光中,诺银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紧张到痉挛的手指,悄悄摸向了身边的一截枯枝……
硬度极高的波罗木的断枝!悄然用力,波罗木的枯枝被她掰断,发出一声细不可查的脆裂声。
抚摸着断开的尖锐一端,她猛然举起了它,用力向着风岩的背后,狠狠刺去!
“噗”地一声,沉闷低沉,却分外刺耳的声音。
温热的血流,飞快顺着她的手,流下来。
“放开我……”诺银的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手却坚定地抓住那根刺入风岩背心的波罗木枝,并不松开。
微微皱起剑锋一样的眉,风岩的声音若无其事:“假如我不呢?”
咬牙用力更深地向下刺去,诺银用行动代替她的回答。
“你的手在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背后越来越汹涌的血流,风岩好心似的提醒,依旧是懒散的笑容。
这个人,不怕疼也不怕死的吗?
假如再这么继续刺下去,会不会刺进他的心脏?!诺银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
“再用力一点,你就能杀死我了……”年轻的人类猎人叹息着,脸色终于因为失血面有点黯淡,“然后就可以得到自由。”
“……”魔族少女的幽蓝眼睛,慢慢浮起一层模糊的水气。
“不杀死我的话,你会后悔的。”深深注视着她,脸色煞白的英俊人类猎人,说出玩笑般威胁的话语,眼中却笑意温柔。
“因为……从今以后,我会永远不放开你。”
时间好像停顿在这安静的一刻,诺银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明亮双眸,不能动弹。直到身上忽然一重,风岩沉沉地昏倒在了她的胸口,她才蓦然惊醒。
他死了……被自己杀死了。
她心中有个声音这样疯狂地叫嚣着,越来越大。
一直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阴霾渐起。阳光消失了,罕无人迹的原始密林光线越发暗沉。
森林尽头的山势,鳞峋瘦奇。
缘油油的不知名植物将山体遮掩得一片葱绿,只有隐约的小片暗黑色山体从植物丛中露出来,仔细看去,似乎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洞穴隐约藏在其中。
豆大的雨点忽然砸下天空,一只野獾拖着小小的尾巴,从密林中窜出来,跑向山脚附近的一个山洞,侧耳听听里面,警惕地止住了脚步,没有像往常一样急急回到自己的窝中。
山洞中,微弱的火光闪了闪,一堆小小的篝火吞吐着温暖的火焰。
一个少女默然坐在火堆前,明亮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火堆对面,一个年轻的男子上身赤裸,雪白的内衣已经被撕了下来,包扎在他的前胸后背。
那个一直强大而镇定的人类猎人,现在正虚弱地躺在那里,因为失血过多正昏然沉睡。
现在只需要最轻的一点力道,她就能轻易置他于死地。可是,为什么没有把他丢在危险重重的森林,又为什么,要这样惶急地为他止血包扎呢?
轻轻叹了口气,诺银转头看着那张脸。在沉睡中褪去了强势的表情,倒显得有点孩子般的柔和起来。没有魔族那种深刻的轮廓,可是,却有种吸引入不栘开眼睛的魔力。
俯下身,诺银犹豫地探了探他的额头。
不太好,刚才只是微热的光洁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温度也在持续上升。这就是人类,没有任何快速复原伤势的能力,换了他们魔族,那点来自外力的伤,早就可以自我运用疗伤魔法了。
她有点莫名的焦急。
匆忙中找到的百里香叶和蓍草茎已经嚼烂了,涂在了他的伤门上,怎么还会发起这么高的烧呢?
“嗯……”那个昏沉沉的猎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没有意义的**。
慌忙看向他,诺银心中,猛地一跳,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你……你好了吗?”她凑近他,犹疑地问。
没有回答,风岩幽黑的眼光深深望着她,有点古怪的迷茫,脸颊也显出了不太正常的红色。
“你只是发烧了,好好休息一下就……啊!”话没有说完,诺银发出了一声惊叫,没有防备的身子忽然地,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过来,重重趺在了风岩的身上。
近在咫尺的深黑眼眸,在眼前放大;激烈的心跳,蓦然变得清晰可闻。山洞瑞安静得只听得见火苗劈帕响,忽明忽黯的光线有种暧昧的温暖。
风岩的呼吸,在一片安静中,变得粗重。轻轻翻身,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把娇小的魔族少女身体压在了他火热的躯体下面。
火烫的赤裸上身,仿佛在一点点燃烧,带着灼人的、情欲的温度。修长灵活的手指,生涩却坚决地,开始探索身下神秘而甜美的禁地。
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双唇,同时吻住了诺银。辗转压下之后,像是暌违了天长地久。不再是初次般温柔,不再是心有旁骛,他的吻专心而深情,激烈而甘甜。
震惊到完全不能反应的诺银,身体僵硬得犹如魔族神殿里最古老的千年神像。
这是他和她之间,第二个吻。
可是,这样忽然激烈起来的感情,却像是有什么不对。
蓍草那明媚而带着甜香的气味。
脑海中有什么恍然一动,诺银心中灵光一闪——糟了。
自己涂在他伤口中用来疗伤的蓍草……
别名也叫做“恶魔荨麻”的蓍草,除了生肌疗伤,麻痹疼痛,还是催情咒语中不可或缺的原料!以前幼时偷看过族里的长老炼制密药,好像记得她们就用它和黑茛菪配在一起……
制成过春药吧?
衣襟在纠缠中,飘然散落。魔族少女美好青春的身体,半裸裎在明亮的火光里。
忽然用尽力气挣扎起来,诺银颤动着手指,试图阻止风岩那越来越不能自控的动作。
“啊”地闷哼一声,风岩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
手里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推拒的动作流淌出来,她的动作,把他身上刚刚止血的伤口,又弄裂了!
心里隐约一急,诺银的动作,放轻了。
“不要这样,放开我……”她低低地叫,羞急无助,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是,这样的言语拒绝,显然没有效果。
风岩受伤后的身体,没有因为发烧而现出任何无力和软弱,他的手臂,坚强有力,他越来越难耐的动作,充满男性不可抵抗的力量。
反而是诺银,开始慢慢颤栗。从没经历过情事的身体,在身上男子虽不熟练却激情四溢的操控下,变得绵软无力。那双手似乎是音乐家手下带着魔力的指挥棒,轻易就奏响了激情的乐章,点燃了她体内那莫名的、不知来处的火焰,汹涌燃烧。
明明是对情爱缺乏敏感的魔族,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变得也软弱多情?
蓍草的香气,似乎越来越浓了呢。她模糊地想,身体仍然在轻颤,但是却在恍然中,慢慢放松下来。
耳边一声抑止不住的**,年轻猎人的火热,终于抵上了魔族少女身下的幽密所在。
山洞外一直好奇偷看着的野獾,终于惊跳而逃,远远跑开了。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雷声轰隆隆的,遮住了山林中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场禁忌情事。
天色渐明。
清晨的阳光从山洞外斜斜照了几缕进来,映着静静坐在洞口的诺银身上。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映着她火红的头发,凌乱地泛着美丽的光泽。
风岩悠然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宁静又美丽的画面。脑海中有很多画面慢慢清晰起来,他渐渐想起了昨夜的一切。
昨晚的他,昏沉之间所做的事情,忽然纤毫毕现。那忘情的抚摸,那激烈的纠缠,那忽然爆发的爱意,来临的那么突然,却又似乎理所应当。
慢慢撑起身,他想起身向那个女孩走去。手臂一紧,“哗啦啦”的一阵清脆响声让他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身上和四肢,全都紧紧捆绑着自己那根用来束缚猎物的锁链!
听见声响,一直静默出神的魔族少女飞快地转回头,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有种风岩看不懂的神情:“你醒了。”
“是的,我醒了。”深深看着她,风岩点点头,没有再试图挣扎开锁链。
轻巧地走到他身边,魔族少女的眼睛清澈专注,风岩忽然明白了自己觉得她有点古怪的原因——假如是人类的女孩子,在这种时候,不是默默地哭泣流泪,就该是愤怒地撕打吵闹吧?
可是这个魔族的少女,却是如此地平静。
“我要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她简单地说。
“不趁着我昏睡的时候走掉,就是想等我醒来,和我说这句话吗?”风岩眼中光芒闪动。
“是的。”她点头,
望着她的男子眼光中,似乎有笑意:“那么,为什么捆着我?”
“因为我不想再被你抓着,带到你们人类的什么猎人总部去。”诺银认真地说。
“你可以直接杀了我的。这更简单。”他的微笑在扩大。
不知怎么,诺银觉得这句话很讨厌,和他的微笑一样讨厌。
咬咬牙,她皱眉,转身向山洞外走去。
深深吸气,她在洞口站住了。外面的阳光好得出奇,空气清新,青草碧绿。
就要迈腿的刹那,她身后传来那个年轻猎人清亮的叫声,听上去很是委屈:“喂,你不能把我留在这!”
为什么不能?别说只是捆了他留在这,就算她一刀把他杀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我会被饿死冻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他才不会,他强大得可以赤手空拳打赢这样中所有的野兽,就算是灵兽也没有问题。撇撇嘴,诺钡飞身纵起,向外面的阳光奔跑而去。
身形有点慢呢。劲瘦柔软的腰肢随着奔跑忽然酸痛起来,诺银沮丧地放慢了脚步,脸色,却不能自控地红了。
脑海中有些清晰的景象浮现起来,那是昨夜的记忆,从开始的温柔,到后来的激烈;从原始的生涩,到后来的慢慢契合,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的甜蜜……
腰酸软地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就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奔跑了。她沮丧地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气。
“喂……你真狠心。”耳边,一声轻而戏谵的轻笑伴随着熟悉的声音。
猛地惊跳起来,诺银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明亮的眼睛,促挟的笑意,看上去精神奕奕的表情,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森林里有很多猛兽的。你刚走,一只野獾就跑了进来,要对着我的喉咙咬上一口。”
风岩微微地笑,眼神示意自己手臂上一道新鲜的小伤口。
“……可是你还不是好好的!”诺银狠狠瞪着他,眼睛里野牲的光一闪,是的,她根本不该捆得那么松!
风岩的笑容有点儿嚣张的懒散:“要是会被我自己的东西捆住,那我这个金牌猎人岂不是很逊?”
“你跟着我干什么?”诺银凶巴巴问,眼光若有若无地搜寻着四周的路,哪里有逃跑的可能?
“哦……”风岩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长音,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消失了,静静地看着她,那表情,认真地让诺银心里一阵慌乱。
“我特意追上来,只是想亲口问问你——愿不顾意,跟我走?”
走?走到哪里去?
诺银心里忽然浮出一股真切的怒意。是的,从头到尾,她只是被他轻易地玩弄抄股掌中,她是他要拿去向他们人类领功邀赏的一件物品!
就像他们人类会吃掉抓住的兽类一样,昨夜的那件事情,也不过是一个猎人在随意地享用他手中的猎物。那曾经的春宵一度,是在药物影响下的结果。那曾有过的柔情蜜意,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偶尔为之的性爱游戏……
“我不愿意。假如你一定要抓我的话,我保证。你抓到的,是我的尸体……”她冷冷地,慢慢地说出清晰的话。
假如原来还能够忍受成为他们人类的俘虏,那么现在,就算立刻死掉,也不愿意屈辱地再变成他手心里的猎物。
对面的年轻男子,眼里终于有丝错愕。怔怔望着她,他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可是我说过,你那个时候不杀我的话,会后悔的。”他低声道。
她现在已经后悔了!
“你以为,昨晚的事,我会不记得吗?”他叹息,柔和的语声却如同春雷,重重震譬在诺银耳际。
昨晚的事,他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是一个男人,该为我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风岩幽深的眼睛黑漆漆的,坚定得让人轻易深陷进去,“昨晚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诺银的身体,僵硬了。
“不用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你的俘虏,你就算杀了我这样的异族猎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生硬地回答,骄傲地挺直了柔韧的背脊,“何况我们魔族的人,才不像你们人类的女孩子那样,会把贞操什么的,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她的声音冷硬沙哑,小小的脸颊格外苍白,“负责什么的,真是很好笑的言论。”
“是这样吗?你……”风岩的眼神,从安静变得炙热灼烫。
“是的。”诺跟骄傲地打断他,“还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给你疗伤的草药里,无意中放进了蓍草。”
蓍草?有迷幻麻痹和催情作用的草药?
风岩的眼神,有一刹闪过的惊讶,紧接着,是如释重负的一点轻松。
瞧,他现在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了。
尖刻地微笑了,诺银仰起头:“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内疚,更别认为自己强迫了我。”
没有说话,对面的年轻猎人的眼神依旧深沉,不想再看着那种让她心里难受的漆黑眼睛,诺银傲然转身:“我要走了,假如你还想抓住我,就在我身后出手。假如你愿意放手,就让我离去。”
刚刚一动的身体,被牢牢抓住了,裸露在清晨微风里的手臂,紧紧地落在一只有力霸道的手里。
“谁说你可以走的?”他往后用力一带,将那个骄傲倔强的魔族少女的身体禁锢在自己怀里,在她娇小洁白的耳垂边轻轻低语,“你应该记得,我还说过……从今以后,我会永远不放开你。”
熟悉的男子气息,像昨夜一样萦绕在身边,仿佛一瞬间穿透了她的每一处毛孔。让她颤栗。诺银怔然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年轻猎人,意识忽然变得有点模糊。
“你会笑话一个对自己的猎物产生感情的猎人吗?”他的眼睛,像是暗夜里最明亮的黑曜石,闪闪生辉:“不管怎样,我很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四周小鸟婉转啼叫,惊虫轻轻鸣响。可是诺银的耳中,好像只剩下了一个好听的声音。
他说,他喜欢她。不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也不是因为草药催情的结果,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嘴角轻扬,魔族少女的唇角,美丽的微笑如同清晨绽放的野生雏菊。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风岩忽然放开她,笑吟吟地道。
不等她同意,他已经转身迈开修长矫健的长腿,颀长的背影转眼消失在密林深处。
果然,没过一会,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诺银的面前,笑吟吟从背后拿出一捧五彩的鲜花,郑重地送到她的面前:“送给你。”
哇,盛开的黑天葵,金盏花,洋甘菊还有迷迭香们!惊喜地接过来那花香洋溢的花束,诺银欣喜地叫:“哦,我早就饿了!”
贪婪地将鼻子伸在花束前用力一吸,花办枯萎,花香散去,她气色有点憔悴的脸上,转瞬神采奕奕。
抬头间,正撞见风岩一副牙疼的表情,她有点诧异。
“喂,你知不知道,我们人类的男子,是用鲜花表示对女孩子的爱意的。”他苦着脸,“你这样暴殄天物,真有点儿叫我伤心。”
“哦,你们人类真是直接!”诺银沮丧地叫,“我也知道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可是直接送给女孩子这种东西……”
正取出身边的小水壶喝水的风岩,一口水猛地喷了出来。老天。人类和魔族之间的交流,果然存在某些问题!
幸好,他早就料到这种情形。摇摇头,他变魔法般从身后再拿出了一捧野生的鲜红玫瑰,宠溺的微笑荡漾在唇角:“那么,可不可以给我点面子,别把这东花再吃下去?”
玫瑰啊?很香甜呢。
“这种花,叫玫瑰。”他说。
“我知道。”诺眼悄悄咽了口口水。
“在人类的花语里,它的意思是:我爱你。”
鲜艳娇嫩的玫瑰上有晶莹的露水,和魔族少女酒红的一头长发相映生辉,在一片葱绿的森林里,犹如爱情的火焰,蓬勃跳动,生机盎然。
是的,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从敌对到相爱的那场相遇。
那之后的日子,美好得宛如天堂。抛开了不同的身分,忘记了彼此的种族,只是一心一意地相爱就好了,每天早晨起来看到爱人的神情眼波,那就是一天的快乐源泉,可以孜孜不借地流淌。
远离原来的身分,他们生活在少有人至的郊野。
那时候,他每天会采来满屋的鲜花,装点他们那间简陋却温馨的小居,谁说在魔族眼里,这些花不过像食物一样没有意义?她曾经忍着饥肠辘辘,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依依不舍地吸走那些花朵的精气。
谁能舍得呢?他说过,在人类眼中,花朵绽放,是表达爱的花语……
“傻瓜……尽管吃掉好了,你很好养!”风岩曾经大笑着,调笑晏晏,“别的人类男人又要养家糊口又要送花表意,难得我只作一件事,就能两全!”
在这恍惚的,生命即将远逝的一刻,那些甜蜜醇美的日子,明明就在昨日,却已经飞逝如水,杳不可寻。
倒在地上的诺银,脖颈上的伤门,鲜血流淌的速度,并不曾有一丝减缓。可是飘移的注意力没有一丁点放在那上面,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远方。
想到了什么呢?是携手同游,抛开一切责任和犹豫的那段日子?还是后来兵戎相见,惨淡相对的那份惊心?
她凄凉地笑了。
本以为,他们的日子就可以这样过下去,无忧无虑。本以为,这份不伤害任何人的爱情虽然禁忌,却也能够得到纵容和谅解。可是,他们还是错了,错得惊心动魄,错得无可救药。
假如她当初再小心一点,警惕一点,是不是他就可以被永远隐瞒着,不用面对那种背叛和欺骗般的痛彻心扉?
是的,只要她那个时候再小心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小心着不要让他看到,她午夜时偷偷离开他身边,跑去吸食人类精魂的秘密……那个残忍的,却也甜蜜的秘密。
脑海中,那个夜黑风高的夜,她从几个瘫软成一团的人类身边站起来时,身后,是风岩错愕伤痛,震惊痛苦的眼睛。
那一刻,一切被隐瞒的,都赤裸裸无所遁形。
回忆起他当时那个眼神时,依然会令这时的她,痛彻心扉。幽幽叹息,她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眼前眼中慢慢含泪的少年。
“你知道吗?他拔出了刀……”
“什么?”跟不上她跳跃无绪的话语,少年喃喃地问。
吃力地吐出淡然的话语,诺银笑得惨然:“发现我偷偷吸食你们人类魂魄的时候,他对我,拔出了刀……”
夜夜枕边温存,日日携手相对,原来,还是敌不过他守护了二十年的东西。
少年原本伤心无措的脸,听到她的话,终于露出了不能抑止的痛楚。
“是的,你骗他。你说你是素食的,风大哥爱上你,是因为他以为和你在一起,不会面对伤害同类的良心。”他低低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所以风大哥决意和眼前的这个女子生活在一起,他给猎人同盟递上了一封请辞信。那上面,说道他爱上了一个魔族的女子,虽然她不伤害人类,但是为了顾及她对魔族同类的的感受,他决定从此以后,辞去猎人的职位。
他看过那封信,那样充满内疚,却也溢满柔情,他至今仍记得里面的某些句子。
“虽为禁忌,但求无愧;情之所至,终此无悔。”潇洒倜傥,引得他身边多少女孩子芳心暗醉的风大哥,曾经隔着信纸,对他曾经的伙伴们这样表达他的无奈,也描述他的爱情。
可是,这个魔族女子是个阴险的骗子,她居然用那样血淋淋的事实,害得风大哥无路可走,害得风大哥不得不交出他的生命来赎罪。
诺银的脸上,却露出他不能理解的傲然笑容。
“我没有骗过他,从来没有。”
“可风大哥他亲口对同盟的所有人,承认是你害死了最近死亡的那些人命。”少年冷冷道。
“是,是我害死的。”诺银眼中浮起讥诮之意,“可是假如让我再选择一遍,我仍然会毫不犹豫。”
少年冷笑。“当然,你是一个吃人的魔族。”
“不是所有的魔族,都需要吞噬人类的精魂为生……”诺银淡淡道,“我从生下来,就只喜欢吃植物的精魂。”
“骗人,你……”
打断他的嘲讽,诺银脸上很柔和:“像我这样吃素的魔族,一生中只有一段时间,需要进食高级生物的精魂。”
“什么时候?”少年握紧了拳——无论怎样,那都不可原谅。
“当一个魔族女子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的时候……”她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凄凉,泪光慢慢盈满,“孩子的成长需要营养,植物的精魂根本不够……养育他长大。”
少年身上轻轻一震,紧握的争头,无力地垂下。
风大哥……和她的孩子。
“一个母亲的理由,够不够充分?”诺银轻轻叹息,眼巾有依稀璀璨的光芒流转着,那的确,是只有母亲才有的眼神,温暖聿福,坚定不容置疑。
她静静地,凝视着少年石化的表情,有点恍惚。当时的他,也是这样的表情呢……他手中那把寒光刺眼的刀递到了她颈间,伴随着一声质问的嘶吼,那时候,自己没有闪躲动弹,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轻轻问了他同样的一句:“一个母亲的理由,够不够充分?”
她不是不明白,这对于他,是一个怎样残忍的问题。可是.有谁能够选择呢?选择从来不曾相遇,还是选择放弃这个无辜的生命,中断他来到世间的脚步……?
那时风岩的表情,她记得如此清晰。
他因为震惊愤怒而扭曲的英俊脸胧,是那样一点点变得茫然,又一点点变得温暖柔和。
孩子……有什么人会不为自己的孩子而惊喜呢?那一刹,她终于放心,正要扑向他怀抱的时候,风岩眼中再度浮现的痛苦,惊醒了她。
是的,纵然是他和她的孩子,这却是一个需要他的母亲伤害人类生命来养育的孩子。
这未出生的小小婴儿,对于他的父亲来说,会是一个邪恶的存在吗?
还记得那时候,她手足冰冷,屏息等待着,他的最终反应。心仿佛浸在风雪连天的冬季,她那时满心惊悸,忽然想到,假如他要求她放弃这个孩子呢?她要不要幡然决裂,以死相拚?!
时间静止,周遭万物无声。
所以,当经过仿佛天荒地老般的等待后,当他慢慢走上前来,轻轻抱住她,她曾是那样地感激地浑身颤抖,几乎眩晕——感激上苍的厚爱,让他她还能够拥有他的爱情;感激他能够放开一切,包容她和她的孩子。
泪水悄然落下,落满整个脸颊,她抽噎着一遍又一遍低语:“风岩、风岩……我保证,只要这个孩子平安出生,我再也不会需要这样了,只这几个月……等到他出世,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
“嗯,我明白……”被依靠着的男子,笑得那样温和坚定,仿佛刚刚撞见的那些,此刻都已经不足牢记。“他会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是吗?”她泪眼朦胧地望他,知道自己含泪带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一迭声地间,“你会守护他?”
“是的,不止他,还有你。”他笑得云淡风轻。
她是那么单纯地相信了他的脉脉温情啊,她居然,就那样忽略了他眼底深处,一晃而过的锋利。那锋利,也许不会对向她,却有一天,会狠狠割伤他自己。
那以后,日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平静地如同冬季河流上一望无际的冰面,下面隐藏着的汹涌暗流,在表面上并不能辨认。
“你也姓风,对不对?”诺银轻轻一笑,看着少年,“我还记得一年前,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叫你小风。”
“……是。”
“风岩他,经常和我说起你——他说,在你们猎人同盟里,他有很多一起出生入死,并肩携手过的兄弟……你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可是你,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师弟。”她微笑,想起了风岩意气风发地,对她说过的那些事情。那时候,她只觉得他说到这些的时候,是那样骄傲而快乐,却没有想到,当有一天他要面对背叛这些朋友和战友的时候,该是怎样痛彻心扉。
是的,她怎么会愚蠢到以为,他居然可以忘记那些?那是他用热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早已经深深印刻在他奔流的血液里,不会稍离。
少年的眼角,悄然湿润。“是的,风大哥和我都是孤儿……我们的家人,都死在惊扰人类的魔族手里。他比我大几岁,当我刚刚从猎人学校里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同盟里最优秀的猎人之一。”
默默不语,诺银茫然地闭上眼睛,颈中的疼痛已经变得麻木,不知道,再过多久,她就能安然死去?
“小风……”她轻声叫,“我想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少年看着她,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没有人对他动手。”他嘶声道,手指甲深深刺进自己的掌心,“那天他出现在同盟总部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这些天害死这么多人命的你。”
“是吗?……”诺银惨笑,“那么,是他自己坦白的?”
“是。”少年木然地叙述,“他面对着所有人,坦然地说,这所有的血债,是他的妻子欠下的,由他一个人来还。”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开始还有人不愿意相信,沧学长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拚命地问他是不是弄错了,可是风大哥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嘶哑的声音飘荡在空寥的夜风中,充满不真实的空虚。“看到风大哥的那双眼睛,终于……没有人再怀疑。”
是的,他见过很多经历过苦痛的眼睛,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居然也披风大哥眼里的深切痛苦瞬间击中。那不是愧疚和难过,也不是后悔和伤心,只是深深的了解和悲伤而已。
“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往日的同伴兄弟们间。对我们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请求什么,可是,他还是要请求大家,不再追究他的妻子,允许将所有的事情,让他一力承担。”
“他说,他不是不能带着你逃走,但是,不来这一趟,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他的风大哥,在血淋淋的面对和怯懦的逃离中,选择了惨烈的前者。那时的他,黑衣黑发,孤寂地站在同盟的大厅,淡淡微笑着,看着所有的人。
“我说过,要守护她的。假如一定要她的命来补偿她的罪,那么,请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那是风大哥轻声说出的话,一语成籖。
“所以,你们就真的杀了他……用来警告其它的人,背叛你们那个什么同盟的代价?”
诺银嘶声地笑,眼中有点掩饰不住的轻蔑和憎恨。
“不是,我们没有。猎人同盟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大家都是因为一样的理想和愿望,要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才会走到一起来,没有人真能都对自己的同伴,下得了那样的杀手。”少年的声音逐渐透着疲倦,“假如不是你害死的那些人里,有沧学长一家,也许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忽视自己的良心,放你们离去……”
“……沧学长一家?那是什么人?”诺银忽然觉得自己的周身,在急速变冷。
“你当然不知道,那只是你伤害的人命中,不起眼的几个而已。”少年涩然道,“那是风岩大哥曾经的搭档,他们在一起出过很多次任务!风大哥根本不知道,沧学长一家,就在一个月前,全部被魔族吸去了精魂,惨死在家中。”
诺银浑身的血液,忽然冷凝。
她在生下这个孩子前,的确害死过很多很多人。原来,那里面,就有风岩同伴的家人。
“然后呢……”她听见自己空洞而惨淡的声音。
“沧学长血红着眼睛,冲了过来,惨笑着间他:‘风岩,你的家人是这样珍贵,那我的呢?我死去的家人是不是就活该死在你那魔族妻子的手里……?’
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可他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风大哥在那一瞬间露出的绝望和震惊。和他在一起长大,他却从来没看见过潇洒不羁的风岩露出过那样的绝望悲痛的眼神,就好像有什么……一下子就打破了他的坚持,越来越大;好像终于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他看着沧学长,怔了那么好半天,才轻轻说:‘对不起,沧。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假如知道,我绝不会说出刚才的请求……’
“沧学长怒吼着问他:‘你会怎样?!你会把那个让你鬼迷心窍的妖女交出来谢罪吗?’
“风岩大哥淡淡摇头,说:‘不,还是不会。我只会这样——’他慢慢后退一步,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用惯的那把匕首,静静看了我们大家一眼,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反手把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我们当时很多人,都惊得傻掉了……沧学长和我一起扑过去,拚命想帮他止血,可是,他刺得那么狠那么深,根本就没有救了。沧学长流着泪对他叫喊:‘谁要你来偿命?!你死了,难道我的家人就能活过来?’
“风大哥笑了笑.看着他:‘可是不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样面对她,还有我自己……’
“他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身上的温度,也越来越冷。看着四周大家悲愤难过的神色,他忽然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对所有的人说:‘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假如这样仍然一定要杀死她,那么,请告诉她……对不起,我没能遵守诺言。’”
一直默默听着他叙述的魔族女子,在弥留之际,终于悄然惨笑。
风岩,风岩——你何其残忍。
那撞破秘密后,你加倍的刻骨温柔,原来是悄然预支的留念。你只放任自己亲眼看着孩子安然出生,就决然放手离去,一个人面对原本该我来面对的一切。
“他太蠢。”她含泪,讥诮地笑,“罪?什么罪?他要如何帮我赎一条我不承认的罪?你们人类的女子,怀孕时多吃鸡鱼,又见谁说,那是一种罪?”
为什么到了他们魔族身上,就成了罪?
“……”她面前的少年沉默不语。
“所以,我欠你们人类的,我自己用命来还……”她幽蓝的眼眸里,魔族天生的骄傲有如火焰,猎猎跳动。虽然微弱,却傲然不容轻视。
少年无力地垂下了头,从没想过去伤害这个女子的,她是风大哥生前一心一意想保护的人。
假如不是她自己跑来,疯了一般向他们同盟的兄弟挑战,他也不会激愤出手,向她亮出那把匕首。那是风大哥遗下的随身兵器,而他,居然用它再刺向了他的爱人。
而她?就那样不躲不闪,迎向了他染过无数魔族鲜血的刀尖。
死去的风大哥一定不会原谅他的,他用生命保护的人,竟然死在他的手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诺银望着臂弯边一直安静乖巧的婴儿,眼神终于渐渐失去焦距,“你答应帮我和风岩……带大这个孩子,我和他,都会很感激……很感激你。”
“我会的,一定……”泪眼模糊的少年,终于点头。
倒在地上的魔族女子,霰力已经颓然散尽,可弥留的脸上,却依稀光彩照人。
身体越来越冷,血液终于流尽。这又有什么呢?也许她将要去的地方,没有敌对的异族,没有伤害和杀戮,只有灿烂如云霞的满地鲜花?而那个人,就站住花丛里,懒洋洋地微笑着,手捧一东怒放的玫瑰?
“风岩还没来得及……给这个孩子起名字呢。我们魔族有一个传说……传说有魔族的人安然死去的时候,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变成红色……所以,他就叫星赤吧。”魔族的女子激微地笑,把身边染着风岩和自己鲜血的匕首递到少年手里,“……等他十八岁的时候,请把这个交给他。再帮他把封印的记忆解开……请一定要告诉他,他的出生,是因为他的父母,曾经相爱。”
是的,我的孩子,我不要你心中充满冰冷,抱着对世人的仇恨,孤独地走下去。
我要让你知道,虽然你父母是这样不舍得离你而去,但我们离去的时候,含笑依依。
假如时光倒转,光阴重回,我和你的父亲,依然不后悔,那个清晨我们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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