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阵(下) 第十八章

  月下霜。
  半年一季,夜中开放。
  绽放之初,馥郁芬芳,极尽妍态。待到月上中天之时,却是色彩转枯,如覆寒霜,片刻之间就会败落下来。
  但若是此时,小心采摘,引花蕊入药,那便是世间少有的镇痛良剂。
  几年之前,莫言体内药毒频繁发作,青和就不止一次偷偷在后山独坐至深宵,等待月下霜花开。
  而他心中所想的,不过是能及时把这味药引送到顾真手中,配制成剂之后,让莫言身受的痛楚稍微减轻一点而已。
  夜凉如水,白日之间灼人的酷热已被凉风吹散。
  青和一路急赶之下,终是在封凌、离觞居所之前的小院前站定。看着窗棂处泄漏出来的淡黄烛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很好……
  虽是被莫言在床上拖了不少时间,但总算还是来得及。
  以他的经验,今夜天气骤转,山雨欲来,月下霜盛放的时刻,比之平常,只怕是要延上一、两个时辰。
  离觞既是沾上了莫言的血毒,虽得药方,想要恢复如初,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而血毒一日不净,发作之时的疼痛折磨,便是在所难免。封凌对离觞向来呵护备至,看此情景,自是不会忍心。
  所以今夜,他必定会在若离谷等到月下霜花开,才会回来。
  念头至此,青和喉结滚动,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苍白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虽然不久之前的床笫之欢,莫言的刻意纠缠已是压榨了他太多的体力,到了现在,双-腿之-间的疼痛和湿意依旧十分明显,但老天爷帮忙,一切总算没有过多偏离他的预想。
  对付一个血毒未净的离觞,总是比对付封凌、离觞二人联手的胜算要高……而这样的机会,他计算下来,也不过只有今天而已。
  低下头对着自己打伤莫言的右手怔怔地看了一会,想着莫言伏在他身上大汗淋漓,失神喘息着的模样,青和心下一抽,一股又是甜蜜又是疼痛的滋味,在瞬间涌了上来。
  明明知道大敌当前,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现在需要心无旁骛地抛开一切杂念,但脑海中反覆重播关於莫言的种种,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抛开。
  ‘青和,今天晚上哪里都不要去好不好?
  ‘我们可以回到山上,然后一直在一起……
  ‘青和,你答应我的!’
  手心里都是冷汗,青和神思有些恍惚地缓步向前。
  莫言,就快结束了,杀了他们以后,我就和你上山……
  答应过你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的!
  将牙狠狠一咬,浮现在青和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莫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当胸一掌打伤后,边剧烈咳嗽,边怔怔看着他的伤痛表情。
  然后木屋的门“喀吱”一声,已被他重重地推开了。
  檀木微醺,烛色温暖,书桌、矮几井然有序。
  屋内的一切装饰陈设,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太大更改。所以只要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居中而置的天蚕琴。
  听到动响,琴后之人把一直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目光静静地从他的身上掠过,片刻之后,嘴角上扬,竟是轻轻地挑了个笑容出来。
  某种异样的感觉随着这个淡淡的笑容弥散在空气中,一时之间青和竟是愣在了那一异。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来这里以前,他已是假想过了千万种他们现在这般面对面时候的情形。
  以离觞的个性与心机,会对他出言嘲讽加以打击,或是不动声色就骤然动手,都不会是意外。而无论最后是怎样的局面,他都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应付。
  所有的预算之中,偏偏却是少了这一种——香氛缭绕的空气之中,离觞低眉顺目地浅浅一笑,竟是纯稚得他连心也抖了起来。
  不应该的……
  他从小与剑为伴,一次又一次地在垂死边缘被拖回来,对戾气已是形成了本能般的敏感。尤其是身体被那样地伤害过以后,隐藏得再深的危险,都逃不过他紧绷着的神经。
  但现在,一片静谧之下,离觞眼波流转,他竟是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
  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伪装得如此彻底——尤其是现在,矛盾已经激化,长年的隐忍被全然揭开,还有什么值得去掩饰的呢?
  始料未及的场面让青和愣了愣,片刻之后却是一声冷哼,将琉璃指向了离觞的眉心。
  青色的剑芒在离觞的双眉之间映射出刺目的亮点,随着青和的步步逼近,越来越是强烈。
  到了现在,依旧……不准备出手吗?
  琉璃的剑尖已是刺向了肌肤,只要再一用力,就能够从离觞的额头笔直地穿透而过。
  如果不是心存疑惑,忌惮着会在其后有什么忽如其来的变故,依青和向来出剑的速度,现在已是要了离觞的命。
  不过到了眼前这一步,一切应该已成定局。对於青和的致命攻击,离觞从头到尾竟是没有半点反抗,驯服得让人心悸。
  不还手那是最好……
  腕上劲力加大,剑尖向前送出,已是青和最后的杀招。
  “荷……荷……”
  空气中忽然响起闷闷的声响,青和心下一惊,琉璃竟是顿在了半空。
  离觞的脸扬了起来,对上他的视线,竟是呐呐地一笑。
  喉结的地方上下滚动,张开的双唇像是要发出些询问,努力了很久,却还是只能从喉咙里挤压出浑浊乾裂的声音。
  完全无法辨认的、支离破碎的音节,挣扎了片刻,青和完全捕捉不到任何资讯,离觞却像是很满意的模样,想了想,将藏在袖中的双手伸出,摁在琴弦上,“叮叮咚咚”地开始弹奏起来。
  断断续续的音调,拙劣而难听。
  这个人……曾经拥有天下第一琴师美名;可眼下,这副对着琴弦笨拙而执着,因为着急甚至冷汗微冒的模样……
  一阵寒意涌了上来。
  有隐约的认知浮上青和心头,却在下一个瞬间被他迅速地否定掉。
  “你现在……还想玩什么花样?”
  冷冷地将剑尖向前一送,青和不知道自己的询问为什么会带上颤音,“想装模作样地等着封凌赶回来救你?”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额头被刺破的疼痛换来的只是离觞的惊恐神态,和从喉咙挤压而出的“荷荷”喘息。
  天下第一的琴师,天下第一的读心师。
  武功,见识,心计……每一项拿出来都足以藐视天下人的离觞,现在却是摔坐在地蜷成一团,满脸畏惧地摆着手,从喉咙里发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残破声音。
  青和向前逼近一步,恨意之外所滋生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惊怒交集。
  某种呼之欲出的意识,让他连琉璃也几乎要握不稳。
  “装哑巴就那么好玩么?你要一直不还手……就继续这样吧!离觞,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利器划破空气的嘶响,青和牙齿紧咬,再也没有半分犹豫。
  什么也不要管了,只要结束了这一切,从此就可以和莫言安安稳稳地厮守在一起了。
  离觞双眼圆瞪,看着精光的剑芒越来越近,却是在巨大的恐惧下连告饶也没了力气。
  电光石火的瞬间,利器相互撞击的一声清脆巨响,青和手中的琉璃已是被荡开了。
  “青和,他没有装……我给他吃了这么久的哑药,他的嗓子是真的早就烧坏了。
  “……其实并不会太难受,我只是每次在给他疗毒的药里放上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戒心……
  “他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却也和我住了那么多年……现在真的不能说话了,只要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我全部都能知道。
  “青和,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原以为我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有些想法,他终是不会那么执着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一切,其实我早就清楚,可我却固执地以为是能够有所改变的……
  “可是他还是害了你,害了莫言,害了落云……我本是该杀了他给你们谢罪,可是、可是我……
  “……所以除了哑药,我在他疗毒的药里还下了些别的东西,现在的他,已经和白痴没什么区别,所以青和,你……你能不能当他已经死了?就这样放过他?算我……算我求你好吗?”
  沙哑的声音一阵哽咽,却让离觞惊恐的情绪慢慢安静了下来。
  勉强撑起的身体从青和的剑下爬过,在某个身影旁停下,紧紧抱住那人的双腿,很安心地蹭了蹭,不再放开。
  不知何时已赶回的封凌,蹲下身体轻拈着离觞凝视着他,带着怯怯期待的脸,眼睛里的泪水终是“滴答”一声,悄然坠地了。
  “离觞,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了……
  “很疼是不是?先把手放开,我去拿药,先止血好不好?
  “离觞,别抓这么紧,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以后……以后也不会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保证!”
  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封凌半跪下去将离觞的身体搂紧,耐心地摩擦着他颤抖的消瘦背脊。那么专注的模样,像是全世界只有眼前这个人似的。
  青和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琉璃慢慢地垂了下去。
  性格刚硬如铁的封凌,竟然也会有这么温情的模样。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再是如何强势也好,却总会有某个部分,柔软得根本禁不起半点打击。
  “青和……”
  眼见离觞的惊惶神态终於略为平复,封凌想了想,低哑着嗓子将目光重新转了过来。
  “我不想和你动手,你现在这副模样,在我手下根本撑不了太久,刚才相交那一剑,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我不想伤了你,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伤了莫言。你的心情,还有他对你的心情,我,我想我都能够了解的……”
  我的心情,莫言的心情……你都能够了解?
  青和眼角微微一跳,咬紧了嘴唇,“我知道……”
  “当”的一声轻响,琉璃还剑入鞘了。
  片刻之前还绷得紧紧的气氛,不过因为一个名字的出现,而瞬间缓和了下来,封凌微微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青和,多谢……”
  放下手里的长剑,封凌伏下身子将离觞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无论如何,希望你和莫言以后能够好好的在一起……
  “至於离觞,虽然他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需要人照顾,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又是酸楚又是怜惜的心情,让封凌的说话声嘶哑起来——本来一直担忧着和青和之间在所难免的一战,居然就此轻松了断,想着以后可以与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再无烦忧,满心感动之下,忍不住轻轻吻上离觞的额头。
  从十岁那年的冬日在后山初遇,他们相处已近十年。十年的朝夕相处,悉心呵护,温情脉脉的面具之下,却始终是在相互防备着。
  他们一个长年隐忍,精心计算,另一个却是有所觉察,却依旧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次看到离觞在睡梦之中,眉头紧锁,异常痛苦地自我挣扎,说着那些隐藏在心灵深处,原本该隐藏一辈子的真相,封凌满心震惊之下只想把他摇醒,痛声责问,重重的几个耳光之后,一剑杀了他。
  可是,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他只能跑出房间,把头埋进雪地里很大声地哭,脑子里反覆回想的,不过是初识那一天。
  他从高高的悬崖上把白色的梅花摘下来塞到离觞怀里,那个纯净得像小鹿一样的男孩子,弯着嘴角,蹲在雪地上用梅花枝写了非常好看的几个字,“离觞最喜欢封凌了……”
  一个笑容,成了封凌一辈子的万劫不复。
  痛苦的心情不仅在於对欺骗的失望,更多的却是因为情根深种,明明知道不对,却已经是掌控不住自己的方向。
  如果以爱情做赌注,这一切……又会不会有所改变?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生活着,看离觞一日又一日地巧笑嫣然,温顺体贴,似乎慢慢就有了某种安宁幸福的错觉。
  或许,那一夜一夜的激烈呓语都是假象,只有那句刻在雪地里的“最喜欢”三个字才是真的。
  自欺欺人地一躲再躲,憧憬着或许一切就这么改变了。
  直到落云、青和、莫言……一个接着一个重创累累地出现在他眼前。
  ‘莫言,青和在你身边待了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你怀疑他迫害景落云之时已是生不如死,我可是在封凌的身边待了近十年……
  ‘十年啊!他要是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人,骗了他整整十年的时间,该会定怎样一副表情呢?以他的性格,一定是杀了我以后,再杀了自己的……’
  那个时候站在门外,清清楚楚地听完离觞的这番话,他终於是意识到,所有的憧憬和安慰都破灭了。
  既然自己下不了手杀他,既然你所坚持的亦无法改变……那么离觞,那就按照我的方式,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好不好?
  你不会说话、不会弹琴、不会书画、不会处理日常事物……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还会对我笑,会在心灵的深处记得我,会在高兴或者难过的时候和我拥抱,就已经足够了。
  心潮汹涌,封凌轻印在离觞额头上的吻,良久之后才缓缓放开。
  眼眸抬起之时,所看到的那张脸,却不是平日里轻吻过后满是潮红的可爱模样,相反的,越过他肩头的视线里染上的,是巨大的惊恐和不安。
  异样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
  封凌几乎在同时开始握剑转身,但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后脊的地方狠狠地一震,冰冷的利器已经是当胸穿了过来。
  “滴答、滴答”的滴血声中,是青和“咯咯”的冷笑。
  “封凌,看来我的心情你并不是很了解呢……在我心里,别说云离觞只是变了白痴,就算他死了,我也是要把他的尸体重新给挖出来的!”
  “青和你……你既然这么恨,那刚才、刚才为什么……”
  “刚才?”
  青和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已经把离觞的身体拽到脚下。
  “刚才你也说了,我这个样子哪里能够打得赢你,不先骗你把剑放下……我又哪里有机会慢慢来折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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