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落云就这样被送了回来。
虽然已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对顾真来说,夜间若是骤然惊醒,还是会藉着月色凝视着身边人的睡颜良久,才能渐渐告诉自己,这并非只是一个梦境。
那个叫司晋的孩子留下的书笺很短,草草的笔迹,看得出来当时形势已是异常急迫。
可是,就这么寥寥几个句子,却已经能让顾真大体上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情。
一切都已是在计算之外——莫言本是为了青和而舍命入谷,阴差阳错地却是换回了景落云的性命。
这样事情,其实本应是他来做的。
更早的时候,他其实已和夏清扬谈好了条件,怎么样都好,只要能重新将景落云唤醒。
几年之前,他眼见莫言以命换命救了青和,满心震动之下,却又是惊诧,又是怀疑。
对他而言,这个世上,性命本是最为宝贵的东西,以此为代价做任何事,都实在是太过愚蠢的行为。
可是,看着景落云重伤之下苍白憔悴的脸,听着他脆弱得几近支离破碎的呼吸,顾真才骤然体会到,莫言当时是怎样一种不顾一切的心情。
相处近十年,面对的都是景落云毫不设防的坦诚和默默相伴,一日甚过一日的愧疚和自责,压得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所以,即使见过莫言几年之前被喂下药物主后生不如死的惨状,顾真还是会想,如果真是这样换了落云的性命,大概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不过,老天爷似乎特别地厚待他,绝境之中,居然不要求任何条件地送回了景落云。
或许像他这样的人,内心被折磨得太久以后,神明终究还是会垂怜一下那点卑微的企求吧。
日复一日的悉心调养,虽然很漫长,但却是顾真在生命之中从未感到过的平安喜乐。
抛开了那些沉重的罪恶感,此刻的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希望景落云能够早日康复,不用再痛苦挣扎着算计任何事情——
而落云的面色终是在他的悉心呵护下,慢慢有了生气,睫毛有时会微微抖动,唇对唇地哺药之时,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回应。
夏清扬开出的方子果然有效。
这样看来,离落云神志恢复能够苏醒的时日,大概也不会等得太久。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够让顾真对上天感激涕零。
“落云,等你醒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你喜欢种树,养花,喂那些小猫、小狗的什么的,我都陪着你。
“弱水也好,江湖也好,我们统统都不要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我……我也不会的……”
句子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来,几乎是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顾真拽紧了握在掌心之中景落云纤瘦苍白的五指,像是要从里面摄取某种说服自己的力量。
紧闭的双眼轻轻颤着,拼命想要睁开的模样。
顾真垂头沉思满腹心事之下,却是失神地忽略了。
既是决心抛开一切,有些事情终是不得不面对。
小心地将景落云的被子掖好,顾真伏下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像是终於做好什么重大的决定。
三日之前,留在他书桌上颜色鲜艳的青色羽毛——这近十年来,时刻提醒着他身分和任务的刺目记号,居然是在这个时候又再次出现。
本以为到了今天,他们终是已经被放过——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的落云,还有什么再算计的价值呢?
只是,现实竟是从不放弃想逃避它的人。
握紧了手中的弱水,顾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小心地将房门关上。
最后一次……落云,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等这把剑交出去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力量可以为难我们。天亮了我就回来,然后带你走,带你去海边,带你离开江湖!
***
以往约定在山林之后的秘密会面,总是让顾真充满了背叛的罪恶感,而这一次,他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浓重的林影和暮色之中,一如既往地看不到来人的脸,只有月色勾勒出来的模糊轮廓,和极其清淡的呼吸之声。
“你……等了很久了?”
虽是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在真正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惯有的压迫感还是让顾真声音发紧,隔着十步之遥,却是再也不敢走近。
来人轻轻地一声冷笑,并不回答,露在黑巾之外的一双黑眸,却是骤然精光闪亮,让人生惧。
沉默的氛围让顾真焦躁起来,来人的反应更是让他意外。
以往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并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不过是负责传达和回馈任务而已。
来人说话简洁,交代事情之时绝不拖泥带水,对他的身世和背景,所知也甚是熟悉。
好几年来,顾真一直都是服从於他的每一个指令,虽然对话之时,能够从清脆的声音之中判断出对方年纪尚轻,但惯有的敬畏感,却还是让他必须克制住自己所有的好奇。
但是此刻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於异样了——包括那声浅浅的冷笑,似乎都不大对劲。
算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解下腰间的弱水,顾真咬了咬牙,上前几步,翠膝跪了下去。
“剑……我放在这里了,穆朝风传给景落云的弱水,我们共同研究了近三年,却依旧无法得知它最后的秘密在哪里。
“现在落云已是废人,没有任何再利用的价值,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威胁性,所以,请放过他!至于我……我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做完了这件事,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可以……”
山林之中一阵骤然响起的大笑,惊飞鸟雀无数,却是带着无限凄苦悲愤的情绪:
“顾真,你那么天真地想说什么?想问可不可以放手,可不可以和景落云远走高飞么?”
尖迫急促的几个句子,已是让顾真惊然抬起头来,问道:“是你……怎么会是你?”
寒光一闪,来人的长剑已经攻了过来,“为什么不能是我?你既是知道局势如棋,怎么会笨到以为自己就是那独独的一枚呢?”
话音未落,青芒闪动之下已经是“叮咚”相交的数十声撞响。
顾真又惊又怒,往日的种种纷至沓来,扰得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本以为自己是全盘局势之中最龌龊的一点,每次面对那些信任的神色以后,就是整日整夜的自我唾弃。
谁料到他也不过是被算计在内,随时准备被牺牲掉的一枚棋子而已。
快如闪电的攻击直指他的死穴,每一下都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开口分神大是凶险,顾真还是忍不住喝问出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我和落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为什么还不能被放过?”
“为什么?”
来人的剑招稍缓,眼睛眯了起来,“顾真,因为你是最初的起因,你的愚蠢判断毁了我……到了这个时候,那便是谁都没有再相亲相爱的机会了!”
那一刻电光石火,记忆中惨烈的情形汹涌而至,眼见少年眼眸之中明明白白的痛切之意,顾真终於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要不赢了活下去,要不就死在这里。简单残忍的二选一。
来人眼中的恨意,是不会有妥协余地的。
顾真急退了几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前的人——剑法是一如既往的精准,速度气势也极是犀利,若是平日,自己绝非对手。
这一点,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
但此刻,那人毕竟是重伤不久,就算恢复神速,也应是尚有隐患。
若是放弃以快打快,以内力相拼……对方必是占不了便宜。
心念既定,顾真稳住步调,真气凝於剑尖,将弱水缓缓送了出去。
双剑才一碰,一直占於上风的少年已被迫得退了几步。
一试便已知深浅,在对方重伤初愈,内力不足的情况之下,这样的打法果然是对了。
顾真心里稍安,继续不急不缓地步步逼近。
这样下去,对方撑不了太久的……
又是勉强地接了几招,来人的呼吸愈见沉重,蒙于脸上的黑巾已是有汗渍涔涔渗出。
长此以往,不需几时,怕是才好不久的身体又会迅速耗损。
顾真叹了叹,还剑入鞘,已是将脸转了过去,“算了,你走吧……你旧伤未愈,今日一战,怕是肺腑之间又是重创!
“我已是不想再问江湖之事,只想和落云……只想和落云以后好好地一起生活而已,所以,我不杀你,你以后……多保重吧!”
好好地一起生活?
真是笑话!
顾真,我说过了,你以为你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忽然一阵急风响起,背后的地方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袭来。
明明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也竟是还不放弃吗?
再想多说点什么已是根本来不及了——那么急促的声响,像是打定主意了要以硬碰硬。
顾真咬牙转身,弱水出手,已是凝聚全身的内力将这一剑送了出去。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
他的眼睛染上了惊恐的神色,身体开始发抖,像是那竭尽全力的一剑,已是抽干他所有的力气。
“落、落云……”
半晌之后,这是他唯一能够嗫嚅呢喃出口的名字:“落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还想不到么?你一出门我就把他带了过来,没费什么劲就赶到你前面做好了准备,看来我的轻功还算过得去!”
蒙着黑色面巾的少年一边咳喘,一边冷笑。
刚才那一下,他竟是以景落云做了挡箭牌攻了过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亲手把自己最喜欢的人送上绝路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你要恨我,杀我了我就好!为什么要扯上落云?他从小就那么疼你,对你那么好……”
“所以我才不会留他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顾真,你若死了,落云必定会很伤心,他是愿意陪着你一起去的……更何况你死了,谁来照顾他呢?他现在这个模样,死不死,其实都没什么分别……”
“……”
“顾真,你不要用那样的表情看着我,你虽是毁了我,但也算是无心之过,我会送你和落云一起的,你放心……”
“哧”的一声轻响,长剑刺透心脏的声音。
顾真痴痴地一直看着景落云的脸,没有任何的抵抗,像是那一剑所刺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落云……你不是都快好了吗?
我知道你虽然不能动,不能出声,可是你已经能够感觉到我,能够听到我说的话了。
我对你说过的世外桃源,还有,我承诺过要带你去的海边,你都很期待的,对不对?
每次说完这些给你喂药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你心跳的声音比平时要剧烈一些,所以我知道你在听。
其实你再等半天就好……我踏出这片山林以后,就会回去接你。
剑也不要了,江湖也不要了,只要陪着你,全天下那里都好,真的!
一串泪水从顾真的眼里落了下来,想再轻轻地叫一下落云的名字,却是再也出不了声。
薄薄的影子落了下来,来人已是走到他们身旁,慢慢摘下脸上的黑巾。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你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景落云似乎全都听在了耳里。大概是知道这十年的相处你都是为了骗他吧……他好像哭了……”
没有人再回答。
顾真在摸着景落云一脸的水迹时,已经是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
不知道是不是小晋的猝死让精神变得分外疲乏,莫言的睡眠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是陷入了一个困顿的沼泽地。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到了快下午的时候时分。
匆匆披衣下床,青和已是站在了山腰的高石之处,默默地向下眺望。
“青和……”
轻轻地揽过他的腰,让他靠上自己的肩头,莫言在他的头顶轻轻一吻,“最近好奇怪,身体总是很累呢……”
青和一笑也不答话,只是伸出手臂将莫言的腰搂紧。
“还有……青和你最近伤势像是总有反覆,前段时间明明还恢复得好好的……你是不是开始偷偷练剑了?我给你说这种东西欲速则不达,不能急的!”
“莫言……”
尚想继续的嘱托被青和轻轻地打断了,莫言一愣,只听见他埋在胸前发出的有些闷闷的声音:“莫言,你说活着也再没什么希望的人,如果死了,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青和,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而已……”
“傻瓜,你又想什么了?”某个念头浮上心头,莫言一叹,轻轻地将青和的下巴拾了起来,“青和,不要胡思乱想,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想,就没什么东西是没希望的……”
稍微顿了顿,莫言凑近青和的耳边,声音放低了些:“如果……如果你是在想着那件事,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试试……想做的话,总是能行的……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低低地一声笑,青和把头重新埋下,手臂却是环得更紧。
那一瞬莫言第一次觉得,这只乌龟身上有些东西,像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远到自己触碰不到的距离。
“青和,”他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你不高兴吗?”
“没有……”隔了半响才传来的轻声回答:“莫言,我很好……你能够这样抱着我,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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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阵(下)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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