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PART1——本篇

  「只有用眼眶流出的碱**体来表示悲伤,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可我却只是在回忆起他那个笑容的时候,才真正第一次有了……想哭泣的感觉。」
  仅以此文献给所有爱着却不自知的同类。
  他半蹲在我面前,微笑着抬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上洒下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影子,衬着乌黑湿润的瞳孔,犹如深湖边一排柔软的柳。
  不是特别漂亮的脸,却深刻得让人难以忽略。
  微扬的唇角和尖尖的小虎牙构成的却是小兽般生动而又倔强的表情。
  白天连着黑夜,分针牵着秒针。一天和一天的单调地重复着,时光却已经从指缝中毫无知觉地溜走——一年的时限已经快要过去,他的模样却还如我初次见到时一般,纯稚得如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
  「卓越,你已经在电脑面前瞪了一整天了,眼睛不疼吗?」他圆润下巴搁在我的膝盖上,左右蹭着,眼睛半眯着向我抱怨。
  「嗯!」思绪还在跟着电脑萤幕上那些瞬息变化的数字飞速转动,手指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劈啪」作响,隐约听到他花样百出的哼哼声,却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又是这样!你总当我是透明的!」他忿忿地站了起来,声音扬得老高。我闷哼一下,只当没有听到。
  几秒钟的冷场,只有某人呼呼地喘气声。
  「完了,这些病毒到底什么时候入侵的……」不是真的有胆子敢得罪这位少爷,只是现在手忙脚乱,实在是没有空理他——编了一个晚上的方程式,头昏脑胀之下居然忘记备份。
  程式啊程式……那么多的XYZ和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符号。天知道我为了写它已经奋力搏斗了好几天,连小命都快搭上了。
  「哦?」本来昏昏欲睡的某人,忽然「忽」地一下很有精神地窜了起来,凑到电脑前眼睛瞪得老圆。
  「Love Coronach,爱之挽歌……呵呵,卓越你中大彩了……据说此病毒的杀伤力和它的名字一样美妙……」
  很明显的幸灾乐祸,可惜我已经郁闷得连揍他的力气都没有。
  「完了……打死我也不要继续熬一个通宵……」
  「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嘛!」大模大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写的那个程式放哪个槽里了?」
  「这里!」听他的口气那么镇定,眼前不由重新燃起一片曙光。
  「哦……不错不错……」
  「怎么样,是不是完了?」我眼巴巴地看他的脸色,死马当成活马医。
  「这个啊,不着急……你用滑鼠先把它选上……」
  「嗯?」
  「然后左手食指放到键盘上按『Shift』键……」
  「啊?」
  「右手食指同时按住『Del』键……」
  「哦……」
  焦头烂额之下已经只能做机械运动。
  「然后呢?」
  搁了老半晌没见他有下文,看着空白一片的电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事实再次证明熬夜是容易让人智商下降的。
  「然后?我想想哦……」眯着眼睛脸部神经开始抽动,我有很不祥的预感。
  「然后现在程式彻底删除,我可以很严肃地保证……你是真的完了!」
  他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的样子。
  我知道忍耐是一种美德。
  所以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任由这种美德在我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
  「唉……好困!」
  很大很大的一个哈欠,「踢踏」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然后渐行渐远。
  小东西玩够了,看来已经熬不住要先睡了。
  忽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让思绪一下子有点僵窒,双膝间因为他毛绒绒的短发依偎所带来的暖意忽然离去,竟然是片刻难以适应的凉。伸手重新将程式编写页面打开,展开手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努力把困意抛到一边。
  好累!不过这段日子下来一切总算有了点头绪。
  电脑萤幕上的那些抽象的资料符号,已经渐渐形成了某些规律——弯曲的线条,起伏的波象,复杂的关系网……
  凌乱的表象下,掩藏的是让人振奋的实验课题。
  一年前,在那间宽敞精密的实验室里,才二十三岁天才少年南凌就用不容质疑的语调对我说:「卓越,我们现在所研究的,是足以震惊全世界的东西!」
  或者从那时开始,离最终的成功,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完满的检验过程而已。
  「踢踏,踢踏!」趿拉着拖鞋的熟悉声音居然又回来了。
  「给你,牛奶!喝了才有精神工作!」看来对刚才的恶劣行为还是有所歉意,此刻笑起来的样子很是谄媚。
  我接过来微微抿了一小口,眉头立刻皱起来了——好甜!
  眼睛闭了闭,尽量忽略掉喉间那种黏稠的感觉。
  以前和南凌住在一起时,我是绝不会喝这种这种饮料的——南凌说过,过于甜腻的东西容易让人沉溺,从而失去敏锐的感觉。而这种丧失,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无疑是让某个可以改变全人类的发现活生生的从眼皮底下溜走。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是只喝清水的——纯净,透明,没有丝毫杂质,却又能最直截了当的解决身体的需要,这种简洁的感觉一向极为南凌推崇。
  只是现在……这杯香香浓浓东西毕竟出处不同,我总要照顾照顾情绪。
  「怎么样?够不够甜?我有特意加蜂蜜!」恶作剧的本质嘴脸暴露了出来——棱角分明的嘴角笑着上翘得时候,像条小鱼的尾巴。
  我悲壮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让他有太多得逞的快感。
  举起杯子,打算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然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洗手间去漱口。
  他却在我即将迈出豪迈步伐的前一秒重新把杯子抢了回去。
  「嘿嘿,知道你怕甜的东西,可也不用做出这么牺牲的表情啊?这杯牛奶是我的,你的冰水我放在厨房,你工作吧,我去给你拿来!」
  我就知道……这个小鬼还算是有良心……
  拍拍他的头作为嘉奖,着看他一摇一晃地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朝厨房走去。
  我也扭回头,敲击键盘让刚才暂时停止的程式继续运行。
  忽然开始跳动的各种符号在纯蓝的显示幕上显得那么突兀,让我的心脏一瞬间也跟着不大规律的颤了颤。
  想起他湿漉漉地看我的眼神……莫名地烦躁。
  乱七八糟的调子依旧从厨房里隐隐传来,大概能分辨得出是现在正当红的一支少年组合的新单曲《Dedicate To You》。
  天天都在电台里循环着播放,主音少年清澈如水晶般的高音的确很是抢耳,难怪他也能兴致勃勃地学着唱上两句。
  哼到高潮部分,嗓子微有些沙哑小东西很无耻地偷偷把调子降了下来。
  我摇头,想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
  只是片刻之后,现实总会凑来提醒,心灵的最深处隐隐纠结蔓延着的,却是更加不安的心情。
  混蛋……
  伸手再次把程式调停,仰起头有些怔怔地看着刷成淡蓝色的天花板。
  臭脾气的小东西……会撒娇,会赌气……
  不满意的时候会大声嚷嚷,开心的时候会笑的全世界都听得到。
  那么生动的动作和表情——
  要不是那双晶莹的瞳孔中永远不会流出属于真正人类的眼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原本的属性:
  ——不过是个人造人而已,迟早都要销毁的,当初干嘛还要设计得……这么人性?
  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天空湛蓝,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燥热得没有半丝风。
  我在空调足得过头的房间里哆嗦着紧握半杯温水,傻愣愣地坐在床前,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床上那个据称是「全世界最先进科学结晶」的家伙内部程式调试完毕,然后把眼睛睁开来。
  耷拉的眉毛嘟囔的嘴,均匀的呼吸还显得特别香甜,此刻闭着眼睛完全就是一副雷打不醒的酣睡模样——让人头疼的顽劣少年形象,怎么看都找不出半点高科技产物的痕迹。
  真不知道那负责形象设计的家伙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投入如此巨大的专案,多少也要把产物往美型化发展才是。南凌曾告诉我这次人造人专案的经费投入巨大,光尾巴后面就跟的0就足以把人吓死,那个时候我还畅想了半天,在心目中勾勒了无数类似于布莱德彼特或者莱昂那多那样的英俊面孔,结果……
  好吧好吧,我承认在这个小东西还没真正「活」过来以前就这样腹诽是不大道德的,那以下的形容词我就尽量往美好了说。
  客观评价,这张小脸还算可爱——反正可爱是那么宽容的一个辞汇,就像现在这样,即使腮的地方肉了点,藏在头发后面的耳朵大了点,小嘴也像在和谁赌气一样噘起的幅度太夸张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走在街上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回头率,其中妈妈级别的会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其实不能怪我太过挑剔,和南凌那种级别的美少年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对美好事物的标准自然比常人略为苛刻一些,何况,能够用肆无忌惮的目光那么彻头彻尾地打量一个人造人,这种机会也不是谁都有的。
  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
  不知道那些该死的自我调试程式进行到了哪里,床上的生物连个类似于翻身的多余动作都没有,同一个姿势让我来来回回看了快三十三遍。
  好无聊……
  最初的好奇和兴奋已经被枯燥的等待磨得一丝不剩了,想着因为这个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的家伙的介入而不得不和南凌分开很长一段时间,我更是悲从心来。
  「我们的设计和制作工作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后期的观察记录和调试工作,以后就拜托卓越你了!」
  想着那个时候,南凌拎着大大的皮箱,把他的东西从我们一直合住的屋子里一件一件搬出去,居然还能微笑着说出上面那些话,我就恨得牙痒痒。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观察一个破人造人我们就一定要分开?你是这个方案的主设计者,难道不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果吗?」那个时候我几乎是愤懑地吼了出来——毕竟从高中开始,我和南凌之间就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分开过,就连进这个见鬼的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基地,也是追随着他的脚步而来。
  「不过分开一年而已,卓越你其实不用太介意!」南凌还是挂着他那该死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微笑,而且根本没有让我发表意见的余地:「所谓当局者迷,你既然知道我是这个人造人的主设计者,就应该想到我的思维已经成为定势,由我参与后期意见,并不利于以后的技术改进。所以大家都以为留一个没有任何干扰的空间给你做后期观察和记录是最合适的。至于为什么是你……卓越难道你不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吗?」
  他总是能一句话就把我骗得团团转,这次也不例外。我长叹一声,伸臂把他搂进了怀里:「那……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不能经常见到你?现在想着都觉得很郁闷……还有那个麻烦的人造人,希望不要出现太多匪夷所思的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全身都是仿真合成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纤维……即使是最精密的医学检测也不能在他身上找出半点和真正人类的区别……换句话说,他是通过精卵结合,和复制技术之外的第三种方式产生出来的『人』……」
  「你就这么有把握?第一次的实验品总会有太多考虑不到的瑕疵吧!」不喜欢他靠在我怀里时那么旖旎的气氛中,还用那么严肃的口气讨论学术性问题,我只有小小的打击他一下让他闭嘴。
  「我当然有把握,他又不是第一个成品……」
  话到这里有些仓促的遏然而止,虽然有些好奇的问题被勾了起来,却在下一瞬被南凌主动送上的唇吻得再无声息。
  「照顾好自己,卓越。还有,那个小东西的大脑皮层里被我们植入了类比的记忆,随着以后生活的一天一天进行,有很多虚构的景象会在他的记忆里一点点的复苏……卓越,你会发现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呢……」
  有趣吗?
  我苦笑。有趣的事情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开始发生,可现在看来我已经快被闷死了。
  不能再这样委屈自己了,多少也应该吃点东西再回来。
  一边唾弃自己的毫无追求,一边抖着衬衫慢吞吞地往外走。
  然后是很响的「咯吱」一声身体在床上翻滚的声音,我的耳朵立刻呈兔子状的迅速立了起来。
  「嗯……」黏稠又沙哑的调子,像是刚刚才学会说话的婴儿,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用最小心的慢动作,一点点把头重新扭了回去。
  「#¥#%……#……」发音稍微长了一点,可想我在初中就能把Toefl考满分的完美听力,居然还是愣没明白他要说什么。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开始假设南凌是不是一个失手,给他植入了的是刚果老挝或者柬埔寨的某个原始村落里的地方土语。
  「龙……龙奈?」试探性的叫他的名字,如果他继续没反应,我准备立刻在调查报告上盖上不合格的大印,然后叫基地的那些狗屁专家们立刻上门把他给我弄回去——哦,当然被我加上了某些形容词的专家里面绝对是不包括南凌的。
  「啊……」虽然还是单字发音,但抬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看架势应该是已经有反应了。
  「你醒了啊?」我干笑,发现自己现在做的不比和一只宠物狗交流容易多少,为了不冷场,我只有继续无话找话——反正是不能指望他了。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烂白的句子,毫无创意和情调,但毕竟民以食为天,一般用于救场时都是百试不爽的。
  他那顶了一头的柔顺小毛终于上下点了几下,嗯嗯啊啊的还多了个词:「好……啊……」
  Oh My God!不用他回忆什么,只要他的语言表达功能复苏我就很感动了!
  想像着他身体里面那些高科技产品正如奔腾处理器一样在飞速运转,那多少也需要一个适应时期。无心继续杵在那里耗完整个过程,我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里做面包三明治。
  等热腾腾的面包出炉,夹上新鲜的鸡蛋送到他手里时,他已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基本上回过神来了。
  「卓越,我这觉睡得好长……脖子还会痛!」一边很没形象地添着嘴角边的蛋汁,一边用手揉着后颈。
  苏醒后的第一个长句居然就是叫我的名字?看来南凌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把他扔我这里。
  不过就现在看来,这个人造人实在是有够人性的,蹙眉,打呵欠,伸腰……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到了极点,看不出丝毫破绽。
  其实认真想想,他的身体原被就是一个「人」,做出这些动作本就是情理之中。
  应该是我被实验室里那些线条僵硬,动作粗鲁的低级机器人形象腐蚀得太深了。
  瞪着眼睛看他啃完面包,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用个盘子装过来,好让现在有个洗碗之类的借口再次溜出去,总比两个人——不对,是一个人和一个人造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语强。
  「脸上……没擦干净吗?」看来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开始举着手在嘴边拼命擦。
  「没有没有,很干净啦……」特别真诚地说完这八个字,发现后面又没词了。
  不能怪我木讷或是拙于言辞,换成任何一个人对着一个连属性都不明确的陌生家伙,再多的热情和机智都是没有发挥余地的。
  「身上好酸……」见我僵硬如木头,在我身上得不到满意的回应,小东西嘴巴一撇,眼睛开始滴溜溜地往窗户外面转:「天气不错,我要出去晒太阳!」
  所谓随身的检测记录,自然是不能错过他到户外的第一时期。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刚才还能对着低温空调咬牙切齿,现在已经被太阳烤得连怨念都没了力气。
  天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兴致,这么大的太阳下面还能活蹦乱跳的。
  这种天气下会在大街上招摇的,无非都是露腰露腿为了显摆身材的清凉美女,两个大男人不乖乖在家待着居然也要跑来凑热闹?
  汗如雨下之际,开始回想起以往夏天南凌亲手冻的绿豆百合汤那浸人心脾的凉爽滋味。
  再看看此刻的一身狼狈,果然是天上人间……
  「给你吃!冰淇淋……巧克力味的!」
  天见可怜,总算有解暑的东西递过来了。
  很欣慰的把手伸到一半,然后苦着脸把头抬了起来。
  今年夏天很流行的巧克力雪糕,做成贱兔那种贼头贼脑的模样,眼睛的部分还是用彩色的果汁糖给点上去的,满大街的6岁以下儿童几乎是人手一只。
  电视里反覆轰炸的广告语是,让我们的童年在甜美的巧克力泡泡中度过。
  可我暂时还没有加入这个行列的打算。
  不过拒绝别人的好意是挺不礼貌的一件事,尤其那个人舔着雪糕的同时还特别期待的看着你。
  我磨磨蹭蹭地接过来,想着怎么装做失手才能把这个丢脸的东西扔得不着痕迹。
  还好,几步之外那位一直瞪着我们的杂货铺的老太太,救命的声音终于及时地响了起来:「我说小伙子,你那两根雪糕,还没给钱呢……」
  眼前的那张脸上开始露出片刻的迷茫神色,连舔着雪糕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南凌说过,他头脑中的很多概念,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做引导,才能逐步形成的,比如那位大妈刚才提到的「钱」……
  还好他那张脸对着年纪偏大的异性还是有着不菲的杀伤力,那位老太太估计也是乐呵呵地忙着欣赏去了,不然那里会由着他东西都快吃完了,还能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
  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好几下,看来程式被启动,应该是已经是明白过来了。
  从上衣到裤子的口袋都装模做样的拍了拍,然后一脸正直地看向我。
  没钱,是吧?
  南凌再天才也不会想到他的宝贝人造人苏醒过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跑到大街上买雪糕,因此没在他衣服口袋里塞钱也不算是太大的失误。
  毕竟神经活动,记忆思维这种东西是相互交叉影响又极其微妙的,虽然最基础的部分是由南凌和他的合作伙伴们设计植入,可后面的发展状况,谁也无法预料。
  这就好比一个人由父母生下来,然后提供一定的环境让其发展,但却无法猜想此后会有怎样的一道生活轨迹一样。
  所以南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设计工作一开始,设计者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立场。
  我乘机把雪糕塞回给他,开始在裤子口袋里掏钱。
  只可惜像我和南凌这样的国宝级的科技人员,平日大多出席各种高级酒会或者派对,购物也是只爱选限量销售的牌子,打个电话或者在网上CHECK一下,自然会有专门人员态度良好的送货上门,所以是极少有机会上街买这种东西。
  为了两根雪糕刷卡好像过分了点,何况老太太这里看上去也没有提供这种服务。
  所以我只有拼命陪着笑脸,把一张一百的钞票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老太太黑着脸开始翻零钱。
  「对不起对不起……」涎着脸猛道歉。斜着眼睛瞥过去,小东西事不关己的四处看着,已经开始啃本来属于我的那根雪糕了。
  焦头烂额的第一天外出散步,随着我狼狈不堪地抓着从老太太那里找来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零钞,以及龙奈吃了两根雪糕以后依旧意犹未尽地盯着满街小朋友手里的零食双眼放光的丢脸场景落幕而匆匆结束。
  这个人造人苏醒过来的所有反应基本都还算正常,生理健全,心态健康。即使很多概念都还没有被唤醒,但相信随着他生命的延续,一切都会好起来。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金钱和人力物力制造出这么一个小少爷,意义到底在哪里?
  ***
  有神论者说,人类由上帝仿造自己的形体塑成。
  现代科学解释,人类的生命是通过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而萌生。
  即使没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明确约束,用传统方式以外的手段孕育生命总是会受到人类道德观上的巨大争议。
  可无论来自舆论的阻扰如何巨大,依旧有很多人执着于这个课题。
  南凌的解释是,这个课题的研究可以拯救更多身体上有天生残疾或遭遇了后天不幸的人。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我知道他是真挚的。
  可我心里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安。
  仁慈的幕布背后,更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神圣的人类生命通过人工合成的方式被制造出来,会成就制造者那种类似于上帝的满足感呢?
  以上是我休息以前,在电脑里记录下对龙奈第一天的观察报告记录的部分内容和一段本不必要的随想感言。
  只是最后一个段落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DEL掉了。
  毕竟,这份报告是要通过电子邮件传给南凌的,我不愿意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还把某些困扰的情绪传染给他。
  龙奈早早地已经开始睡了过去——不过不是在自己的床,而是蜷缩在我脚边的厚厚地毯上。因为在床上烧饼一样翻滚了一个小时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在空空的黑色房子里会睡不着。
  天知道这是什么情节交叉影响而得出来的变异——他的那些设计和制造者们基本上都属于独立到在深山荒林的狼窝里都能睡得很香的类型。
  南凌要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苏醒以后竟是眼前这个如猫一般慵懒又黏人的模样,估计连想死的心都有。
  「喂!起来了,我要关机回去睡觉了,你也回去睡吧!」
  不知道怎么叫人的方式才是正确,只有拍拍他圆圆的屁股,反正以前都是南凌来把我弄醒的时候多。
  「哼哼……」也不知道人造人会不会做梦,反正看目前的情形,他是丝毫没有理我的意思。
  头疼……
  若是就这样把他扔这里,明天起来伺候一个感冒了的人造人难度系数一定更高。
  一咬牙,伏身把他抱了起来。
  唉?
  看上去肉肉的样子,居然比我想像的要轻很多。
  柔软的线条搂在怀里还很温暖。
  不是南凌那种触碰以后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就会产生欲望的成熟身体,却是婴儿般舒服安宁的感觉。
  忍不住蹭了蹭他小小的鼻子,巴掌大的脸立刻抗议般的皱成包子一样。
  哈哈,好可爱……
  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烦闷和不情不愿在他此刻的生动表情中都统统散去。
  细腻而脆弱,天真又坦白……
  原来人类的脸孔竟可以有那么丰富的表情。
  在基地里面工作太久,接触的都是对工作态度严肃的人,严谨的思维被带到了生活中,连微笑的尺寸都恨不得用上模具成批生产,类似于随性这种东西,大概已经遗忘得太久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会在草地上不顾形象地躺成大字型的少年南凌,还有那个可以笑的全世界都听的到的年代,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东西已经在怅然若失中,渐行渐远,然后无迹可寻。
  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免得把小东西从好梦中惊扰了起来。
  柔软的蓝色床单像深邃的海洋,龙奈的身体才一被放上去,就立刻被轻轻地拥抱住了。
  喉结微微地动了动,咋了咋嘴,像是很惬意的享受着什么。
  薄薄的月光从窗棂倾泄而进,一碰即碎。
  龙奈的脸上被镀上了淡金色的光晕,如水的温柔。
  有莫名的愉悦开始从心底一点点涌出。
  在小心地把门拉上给他道晚安以前,我终于忍不住好心情地咧嘴笑了出来。
  原本以为让他完全恢复到像个真正意义的『人类』会是一个麻烦的过程,结果他的成长程度迅速得让我吃惊。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麻烦就此结束,相反的——
  不到一个月他就已经把附近卖零食小店的阿姨都哄了个遍,然后经常就很光明正大地拎着大包小包赊来的雪糕冰淇淋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哼哼哈哈地暗示我去付钱。
  天知道我这前面二十多年所见过的甜食种类的三倍都没有他一星期带回来的一半的多。
  我还很郁闷为什么他整天零食不离口的还可以身材健康不长蛀牙——结论应该是南凌他们在他身上应用的合成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过完了这个星期,我决定出去找点事情做了,要不你工作时我一个待在家里好无聊!」
  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刷牙,一个激动之下差点没把牙刷都吞下去。
  忍着澎湃的心情暂时没发表意见,趁他出门去骗零食赶紧开发电子邮件给南凌,问问是不是什么程式有病毒入侵,居然让他有了这种诡异的想法。
  回覆只隔了半个小时就传了过来,南凌的官方解释是,为了避免他的生活里出现多余的人物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他虚拟的记忆轨迹大概按照下列模式进行:
  「从小父母双亡」——「和我形影不离地一起长大」——「毕业后追随我到了同一个城市」——「到现在为止基本上靠我的薪水生活」……
  嗯?难道现在的这个决定是因为终于良心发现,不忍心继续靠我一个人的劳动蹭饭吃?
  可是……这个剧本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
  再仔细阅读一遍,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盗版!这完全就是盗版!
  南凌是在偷懒吗,这一切情节简直就是在照抄我和他之间的系列故事。
  一边极其郁闷地把信读完,一边悻悻地按着DEL键。一行行被清除的字句,让刚才还内容满满的显示幕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忽然之间,有种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泛了上来。
  类似的记忆!
  那些以往生活的深刻印记,那些使生命色彩斑斓的爱恨情仇……
  本该是人类生命旅程中,最为珍贵的财富。可是对龙奈来说,这些却都是虚构的。
  他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我,信赖着我,把全部的喜怒哀乐都那么赤裸裸地曝露在我眼前。可是,连这些信任和倚赖所依靠的基础也通通是假的。
  没有携手共度的过去,没有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不是他思维中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伙伴,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而已——在他的情感表达中,所想抓住的不是他心灵的感受,而只是一些冷冰冰的资料分析。
  额角忽然抽搐般的轻轻跳起,我惊诧于自己竟会想起如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踢踏,踢踏……」门口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听熟的声响,看来是某位少爷回来了。
  尽力抛开那些奇怪的情绪,我站起身来开门。
  「虽然已经是第四十六遍,但是我还是想重复一下,第一,以后出门记得带钥匙,我还要工作,不是哪个时候你都那么好运气地能逮住我在家专门给你开门;第二,家里的冰箱早已经满了,隔壁阿姨家也已经不止一次上门强调过,她家的冰箱也已经被你的雪糕堆到连放白菜也困难的地步……还有,为了避免像上次一样的拉肚子,麻烦你也不要为了腾出空地放你的新口味产品而一次吃掉十二盒雪糕……」
  天大的奇迹,他居然没有双手提着硕大的零食袋子一边用身体把我挤开,一边嘟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所以我埋着头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都因为异常的气氛而心虚起来,赶紧把还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迅速头抬了起来。
  还好,小东西好好地杵在那里,眉毛头发都不少,只是脸上的表情复杂了点。
  「又有什么新口味的雪糕上市了?」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能让他出现这种表情的句子。
  坚决的摇头,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看来是要把神秘的感觉拉得更长一点。
  扫兴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自然不是我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做得出来的,所以我也只有卖命地配合着,继续做吃力不讨好,明知道答案一定错误还要拼命发问的傻瓜举动。
  「隔壁阿姨换了个更大冷冻仓的冰箱?」这个答案和上一个相比依旧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只是目前的情形是,要猜到他在想什么绝对是比在学校时做毕业答辩更难。
  继续摇头……
  拜托,你再不说我就要哭了!
  「都不是……」谢天谢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游戏结束,答案终于到了揭晓时间。
  「我、我带了个朋友回来吃饭……」
  吞吞吐吐的,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嗯?朋友?
  小脸长得可爱就是有好处,到哪里都有漂亮妹妹等着他泡。
  就是不知道长得如何——探头往外面看了看,没人。
  小姑娘害羞吗?
  我把身体一侧,赶紧推他:「那还杵在这里干吗?叫人进来啊!」
  「这么说,你答应了?」眼睛开始放光,眉飞色舞的样子。
  朋友来吃个饭而已,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难道我平时在他心目的都是那种专制冷血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吗?
  重重地一哼,我扭头转身,开始朝着壁柜最顶层的地方狂掏。
  景德镇出产的极品青花纽瓷碗,南凌上次去旅行时带回来的。难为他把这种精巧易碎的东西一步一步地带回来送给我,我自然极是宝贝,不仅舍不得用来吃饭,还只差没供起来。不过今天看来是要下点血本,用这个来招呼客人——不仅可以显出我高尚的格调,也可以扭转一下我在这小鬼心中失败的形象。
  算盘打好,我把笑容调整到标准状态,抬头,转身……
  然后我就看到那位亲密依偎在龙奈身边的可爱朋友。
  「嗷……嗷!」很没礼貌的家伙,看我瞪它立刻用更凶悍的眼神瞪了回来,只可惜好像没吃饭力气不足的样子,示威性的叫声显得不大有说服力。
  「好了好了,小白乖,不叫了,马上就吃饭了!」
  小白?
  我额头上的青筋狂跳。
  就这狗脏不拉几,眼屎黏得眼皮都睁不开的模样,还小白呢?
  「这……就是你朋友?」还没死心,拼死也要最后确认一下。
  「是啊!」乐呵呵地就准备往屋子里带。
  「不准带进门!」我的声音骤然加大,手里的青花碎瓷碗差点没扔出去。
  一条狗!
  还是条脏得走一步就满地撒毛的野狗!
  伺候一个人造人已经很麻烦了,他居然还带了跟班回来!
  以前南凌有轻度的洁癖,我们的屋子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狗这种满身虱子又臭又脏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大多只有卡通片和动物世界里面的概念。
  虽然出席酒会时也偶尔见过贵妇人们牵过这种生物,可那也是全身上下干净整齐还洒着CHANNEL香水的名犬。
  再看看现在这头……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了吗?」兴冲冲的脚步惊诧地停下来了,顺便把那只兴致勃勃就准备往饭桌上扑的拘也龇牙咧嘴地拽停了下来。
  「我怎么知道你的朋友居然是条狗?」
  「小白它很乖!」
  「再乖也是条狗!」
  「狗怎么了?」
  「狗就坚决禁止带进家!」
  「可是,可是小白它很乖……」
  对话到此进入二次回圈。
  我干脆缄默,面部表情坚定,强烈暗示着让那只狗进家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那只碗还捏在手中,气势未免差了点。
  「小白它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嘴巴开始撇起来,顺便还用脚尖小小地踢了一下那只狗,那只脏狗立刻很配合的流露出了饥肠辘辘的神情。
  「那就扔块骨头让他走……」
  「外面很多狗都在欺负它,我把它救出来的时候它都还在被咬呢……」
  我开始怀疑人造人是不是有动物交流的先天能力,龙奈的话还没落音,那只脏狗已经很迅速地把屁股转过来了——和兔子有得一拼的短尾巴,还带着血迹,看来是刚被咬掉不久,让它那个本应该用来谄媚的部位光秃秃地显得尤其可怜。
  是被欺负得不轻……
  不过这也不能做让它进家的正当理由!
  要说龙奈出个门要管什么闲事不行啊,那么多美丽小妞都在被小流氓欺负时候等待着英雄地出现,他倒好,这种活没撞上,一出手居然救了只狗回来!
  「卓越……就让它先洗个澡吃个饭好不好?」难得我们少爷会低声下气啊,那种表情还真让人感动。
  可原则性的问题是坚决不能妥协的!
  继续摇头,只是在他和那只狗的双份委屈表情中未免有点底气不足。
  「易卓越,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哀求的表情撑了15秒以后到了极限,龙奈少爷开始连名带姓地叫我——爆发了。
  废话,我们才相处多久,我冷不冷血你当然不知道。
  天知道南凌给你植入的记忆里面,我是多么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可是他居然没有提醒过你,我实在是很讨厌这种满地掉毛的东西吗?
  「小白,我们走,我们不求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很坚决地蹲低把那只脏狗抱在了怀里。
  一声挺凄楚地呻-吟,那只狗立刻整个头连泥带毛都埋了进去,我为龙奈身上那件最新款的BURBERRY衬衫默哀。
  「走,不怕,我们吃饭去!」
  这句话响过三十秒,我才反应过来,那一人一狗已经很有骨气地走掉了。
  威胁我啊?有他这么耍脾气的吗?
  青花瓷碗没派上用场,被我很郁闷地随手丢在了饭桌上。
  炖着红烧鱼和土豆烧牛肉的锅已经开始冒热气了,咕嘟咕嘟的,香掉鼻子的味道。
  从街口那家店里叫的外卖,老板交代说蒸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惦记着几天前龙奈赖在人家店门口拼命嗅鼻子的样子,今天顺路买回来的。
  虽然我一向很反对吃这种街边小店做的不大卫生的油腻食品。
  揭开盖子,菜果然是熟了。一道道地摆到桌子上,金黄的是烧鱼,暗褐的是牛肉,碧绿的是青菜,鲜红的番茄……
  色香俱全。
  看来偶尔吃一下这种东西,是要比那些营养虽然严格搭配却永远长着一副模样的科学套餐享受得多。
  难得把青花瓷碗也拿了出来,就用它来装饭,吃一顿从味觉到精神都享受的晚餐。
  第一口饭送到嘴里,好烫……
  那死家伙现在该不会还抱着那条狗吧?跑了一天汗淋淋地回来,在加上帮狗打架弄上的那身味道,和他怀里那只脏狗配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得被轰出来啊……
  夹了块番茄往嘴里送,筷子一抖,啪地掉在地上……
  他身上,应该没带钱吧……虽然衣服裤子沾了我高尚审美品味的光,穿在身上还能骗骗人,可从上到下的口袋里财产保守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位数。虽说赊帐是他的长项,可他现在也总不能赊雪糕薯片巧克力这种东西去喂那只狗吧?
  有些气恼的把鱼塞到嘴里狠狠地嚼,没几下,喉咙一痛,居然被刺卡住了……
  那只狗……又秃又臭,看上去六亲不认的样子,人家说,兔子急了都还会咬人呢,要是它真的饿极了,龙奈又是那么一身香香软软的肉——那可是花费可观的高科技合成产品。
  「咳!咳!」折腾了半天也没把那根刺给弄出来,吃饭的心情全都没有了。
  随手把沙发上的外套抓在手里,一边拼命咳着继续和喉咙里的刺斗争,一边拉开门栅匆匆奔出去。
  但愿那只狗多少有点重量,拖着那小鬼让把别走太远。
  「嗷!」
  「啊!」
  才冲出去,迎面就是一道黑影,然后是两人一狗同时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我和龙奈的鼻子都差点没撞在一起,小白只有不幸地夹在两个人中间做三明治馅。
  「你干嘛!」鼻音浓重,果然撞得不轻。
  「你你你……你不是带它去吃饭了吗?」我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在吃啊!」
  捏在手中刚剥完糖纸的水果糖在嘴里「嘎吱」一咬,一半自己吞了下去,一半随手抛了起来。小白舌头一卷,接得准确无误。
  「走下楼才发现身上没带钱,但是摸到了这个……早上带在身上的,没想到小白也爱吃!」
  一人一狗开始深情对视,空气里都是相恨见晚的暧昧气泡。
  忽然觉得自己杵在那里就像一个多余的第三者。
  「进家吧……」我已经彻底被击败了。
  精彩的生活由此翻开崭新的一章。
  ***
  我在厨房里重新热菜,龙奈在浴室里给小白洗澡。
  「咯咯咯咯!」平均每隔十五秒就能听到他的傻笑,中间夹杂狗叫声不断。
  给狗洗个澡有那么大乐趣吗?一时间很有冲进浴室去观摩一番地冲动。
  等菜重新上桌,那边的娱乐活动也似已经结束。
  「到底是它洗还是你洗?」我头大地看着水淋淋叫得正欢的狗后面,龙奈披着大大的浴巾,头发居然也是湿湿的。
  「我们一起洗的,呵呵,小白真的很乖哦!」不知道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总觉得一人一狗眉来眼去的很不对劲。
  「小白这样是不是很漂亮?」眼神交流完毕,龙奈蹲下身子伸手在小白的秃尾巴上拍了拍,立刻,四条短腿的家伙屁颠屁颠地朝我奔了过来,在我裤脚上猛蹭以示友好。
  嗯,嗯……
  如果忽略掉那拼命摇着却不见效果的秃尾巴的话,还算是挺不错的。
  仔细看看那圆眼睛翘鼻子虎头虎脑的样子,和龙奈还有几分像。
  怪不得如此一见钟情啊!
  想来这个发现不能算不重大,我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就准备发言。
  「我发现……」我只说了三个字而已,然后声音就哑下去了。
  擦干了头发的龙奈背对着我,正把本是披在身上的浴巾一点点扯下来,系向腰间。
  少年特有的柔软身体,美好的脊柱曲线,薄薄的肩岬骨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微微抖着,像带着露水轻颤着的蝴蝶翅膀。窄而有力的腰以V字的形状延展而下,随意挂着浴巾滑得有些低,隐约可以看到圆润的臀。
  其实还不算是完全长成的男孩的身体,可是滑落着水珠的小麦色肌肤在橘黄的灯光温柔抚摩下,那么随性又洒脱的样子,竟是充满了难言的诱惑和美感。
  「你发现什么?」半天听不到下文,一边嘴里咬着梳子,一边含含糊糊地嚷着转过身体一步步走过来。
  那么近的距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清洗过的皮肤是那么娇嫩,隐隐透出如婴儿晶莹的颜色,小小的乳是淡淡的红,肚脐的地方是水滴般可爱的形状。
  原来人类的美还可以如此这般定义,干净的诱惑,天真的性感。
  当初那笔代价高昂的形象设计费果然没有白花。
  「我发现,小白还真是漂亮……」言不由衷地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赶快低头吃菜夹了块牛肉塞住嘴。
  「我就知道卓越你一定回喜欢它的!」眉飞色舞地把站在凳子上早已经饿得不成狗形的东西搂在了怀里:「不过小白今天第一次来做客,你别老和他抢菜好不好?」
  嗯?嘴里在嚼着牛肉,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嗷!」中气很足的一声大叫,已经神清气爽的小白扬起爪子,再次很自觉地朝那盘离它最近红烧牛肉伸了过去。
  ……
  「小白,好吃不?卓越的手艺还不错吧……可是卓越……卓越你怎么了?」
  两秒钟后,洗手间里响起了很惨烈的呕吐声。
  既然是洗了澡,吃了饭,一人一狗还很舒服地蜷在我的脚边睡了个觉,那只破狗也就从此光明正大地住下了。
  当然,「破狗」二字,也只能心里怨念一下而已,当着我们龙少的面还得很慈祥很亲切地叫它的大名——小白。
  「小白,去,拿两苹果过来!」
  龙奈一边趴在厚厚地毯上哗啦哗啦地翻杂志,一边拍身边小白没尾巴的屁股。
  「嗷!」这种叫法表示已经听明白了。
  「你自己吃,我不要……」我赶紧申明一下。就小白那种拿苹果的方式,打死我也不会尝一口。
  「你不是挺爱吃苹果的吗?」翻着眼睛懒懒地瞥了瞥我,顺手把书合上。小白已经嘴里含着两个苹果奔了回来。
  「小白真是好乖,又聪明!」「波」的好大一声亲在那只狗的额头上,我听的心里一抽一抽的紧得慌。
  「削了皮再吃!不然我就把这只狗扔出去!」眼看他又是拿着苹果随手往衣角上一擦就准备往嘴里扔,我赶紧把杀手锏使出来警告他。
  「有什么关系嘛!」知道这一点上我是绝对强硬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虽然还是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开始削皮:「小白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我也有给他洗澡刷牙,又不会不干净……」
  「……」
  有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和人造人没法沟通?还是当时设计他的那些老家伙们本身思维就有问题。
  「你的剩饭我和小白也会吃啊,我们都不嫌你……」见我不做声,他还来劲了。
  「我也没有要嫌你……」
  「那小白不是也一样?」
  再次沉默。
  我觉得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扭过头回到电脑上去,重新开始忙我的工作。
  「嗷……嗷……」眼前人影一晃,他居然模仿小白嘴里叼着半块苹果边叫着边蹦了过来。
  「好了好了,学得很像,你们可以找个时间拜把子。」
  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生物一起用特无辜的眼神瞪着你,是件很让人忍俊不住的事。
  正想像逗小白一样拍拍他的屁股表示嘉奖,眼前的人脸骤然放大,他的唇已经凑了过来。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
  湿润的,温暖的……
  带着苹果那种特有的青涩,让灵魂也似因为那种微酸的滋味而紧抽起来。
  有小小甜甜的东西一点点地分开我的唇,顶开合在一起的双齿,然后慢慢探了进来。
  老半晌我还不确定我触碰上的到底是那半块苹果还是他红润灵巧的舌。
  「你看,这不也一样,我啃过的苹果你吃了也不会有事吧!」脑子里震了老半天,才能听到他嘻嘻笑着的声音。
  「所以以后不要老是拒绝小白的好意,它会伤心的。」
  小白扭着屁股盯着我,跟着很积极地嗷嗷叫。
  经由他这次很仗义地献身说法,替小白挺身而出,在我面前争取应有的地位,一人一狗的关系再次更上一层楼。
  我却一晚上满脑子的余震不断,观察报告写得像小学生作文。
  难道人造人身上带着比一般人类更强烈的生物电吗?
  还是如中学时那位教物理的老太大所说,导体在切割磁感应线的时候会产生电流。而今天我和龙奈嘴唇相触的那一刹那,刚好撞上了地球上某根纵横南北极的巨大磁感线?以至于让我那一瞬间几近被震到半身麻痹。
  「小白,你不要老舔我……口水滴我身上了!」
  「小白,你再咬我那里……我、我就和你翻脸……」
  「坏家伙,给我躺下,把腿张开,我也要咬回来!」
  龙奈房间的人狗情未了从洗完澡到到现在就没有停演。
  「波……」又是那种坦白响亮的亲亲声。按照小白吻他,他再吻我的公式计算,今天晚上那一幕算不算我和小白的间接接吻?
  虽然头痛不断,一切尚算还在计划中进行。
  物以类聚,小白身上也颇有讨人喜欢的特质,跟着龙奈外出溜达了几次以后,已经开始能够骗到数量不菲的美食。
  家里的冰箱里除了塞雪糕甜点,另外开始加上了肉骨头,牛肉丸这类的玩意。
  「哇!隔壁大叔送小白的这块排骨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卓越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要!」坚决摇头。
  什么时候变成了我要沾小白的光?
  排开这些几乎算得上丢脸的生活琐事,我给南凌传过去的观察报告内容倒是越来越精彩。
  南凌对我充满情节性的描述和生动的辞汇表示赞扬,但同时也希望我的观察主题不要发生太大的偏移。
  「关于小白的种种已经快占了整个报告书的三分之二,要不是卓越交代得清楚,我会以为是龙奈临时换了个名字……」
  没办法,谁叫那两头东西那么如影随形?基本上写谁都一样。
  看来两年以后龙奈的观察实验结束以后,如果因为什么特殊的安排要把他和小白分开的话,还真是个挺伤脑筋的事情。
  「南凌,两年以后无论基地对龙奈的去向有什么安排,最好能让他把小白带上,这只狗虽然很麻烦,不过和龙奈混得还是挺不错的,他们互相陪着应该都不会寂寞。」
  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也会为这只狗设身处地地打算了。
  连犯傻也是能传染的吗?
  以上那句话做为当天观察记录的最后一句话被发出去,结果几分钟以后收到的回覆里丝毫没有提及的意思。
  我也没太在意,上面的老家伙们应该早就有了相应的安排。
  把电脑里重要的文档备分整理了一下,准备关机睡觉——忘了说了,有了小白以后,龙奈赖在我脚边的机率大大降低,经常是我才工作到一半,一人一狗已经蜷进他的卧室,呼噜声此起彼伏,睡得很香。
  收件箱的对话方块猛的一跳,居然又有新邮件进来了。
  这么晚了,南凌还没睡吗?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忍着满脸的困意,重新坐下来,把新邮件点开。
  刚才写在观察报告上关于小白去向的最后一句话被复制了一遍,然后划上波浪线表示强调,下面,是南凌的回覆。
  这么晚了发信过来原来是为了专门解释这个?
  妈的,实在不该多这个嘴,和那只破狗黏上关系果然都是麻烦。
  「这个问题卓越你不用担心,我想,按照计划,他应该是活不到那么久……」
  可怜的小白……
  虽然我很烦你,但看到你被这样判死刑,我还是很难过的。
  不过造价如此之高的人造人计划,自然不能因为你而改变,可能他们为龙奈以后安排的地方就是不让养狗。
  好了好了,最多明天开始经常给你做大餐,对你友好一点,不再趁龙奈不在时用鄙视的眼神威胁你。
  也算是我们,我们那个……朋友一场,在你临去以前给你多多做点补偿。
  默哀完毕,终于撑不住爬回床上。
  上下眼皮已经快黏在一起了,可真的滚到了被子里却总是睡不过去。
  奇怪了,难道是洗了个澡所以清醒?
  心脏的地方「咚咚」跳着,一下又一下,在深夜里听的很清晰。
  手掌从被子拿出来,顺着月光的泄进来的方向展开,五个指颤中间一波一被金黄的水色在漫开。
  看似一切如常,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隐隐听到隔壁龙奈一个翻身,不知道是不是压到了小白,接着是一声嗷嗷的犬吠。
  心里忽然咯登一下,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那封信……那封信!
  飞速的把外套披上,重新冲进书房。
  电脑重新打开,静静的夜里撒满了深蓝色的光。
  把关机前看的最后那封邮件点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反覆读了一遍:
  「这个问题卓越你不用担心,我想,按照计划,他应该是活不到那么久……」
  「啪!」滑鼠从桌面滑了下去,我怔怔地摔坐到了坐椅里。
  『他』?
  南凌的这封信里用的那个字竟然是——「他」?
  这样说,他所指的那个『活不到那么久的』并非小白……而是龙奈?
  「活不到那个时候」……
  也就是说,实验结束以后,龙奈的生命就会消失掉。
  可是,谁就能那么肯定的预测他的生死?他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有感情有思想的……
  好吧,即使是个人造人而已。
  就看他现在这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模样,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一直活到下个世纪。
  可现在却有那么冷冰冰的句子像在介绍一件产品的保质期一样告诉我,他的存活期仅仅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额角一阵抽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朝我袭来。
  ***
  「先生,请问你有预约吗?」秘书小姐一脸的职业笑容,眼睛虽然象征性地抬着,可两个小时以后再见我保证她绝对不会记得我是谁谁谁。
  「我是南凌的朋友,找他吃顿饭而已,不用预约吧。」一边朝着秘书小姐眨着眼睛笑,一边熟门熟路地就要去敲南凌办公室的门。见他还要预约?难道他升职了我还不知道吗?
  笑容还没收回来,一只白得吓人的手已经伸过来把我拦住了:「对不起,先生,如果没有预约的话,您不能进去!」
  「没搞错吧?」青筋一阵暴跳,我差点没把这个说话时声波都不带起伏的女人扔出去。
  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可是和南凌在同一个基地工作了这么久,我还真没听过这个破规矩。
  「南凌先生特意交代过的,任何人要见他都需要提前预约,抱歉。」以冰冷的礼貌用语做为我们谈话结束的标志,这个女人再也懒得看我一眼,索性坐回电脑面前,开始「劈里啪啦」起来。
  混蛋!
  了不起吗?有什么好神气的。
  恨恨地掏出手机,开始拨南凌的电话。
  「喂!南凌吗?」
  「卓越?你找我?」带着微微讶异的声音,还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你很辛苦吗?是不是工作太累?」沙哑的音调让我的心狠狠地一疼,那一瞬间我差点就此忘记了前来找他的目的。
  「还好……卓越你不用做你的工作吗?忽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做我的工作……每天记录那些关于龙奈的点点滴滴?
  抱歉,从收到你信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继续。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就在你办公室的门口,你的秘书小姐不让我进去……」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瞥着眼睛,年轻的秘书小姐很专业的保持着好修养,拿我的抱怨当空气。
  「你要来找我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待在龙奈身边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南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提了起来,急迫又焦躁的样子,震得我的耳朵隐隐做疼。
  我怔怔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
  从来……从来不曾如此……
  我记忆中的南凌,温文而安静的少年。永远都维持着最优雅的风度和最谦和的言辞。
  更无法想像的是,他如此呵斥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长长的沉默,只有秘书小姐用一分钟一百二十个字母的恐怖速度敲击键盘的声音。
  「抱歉,卓越……」在我失去勇气在把电话举在耳边的前一刻,南凌终于发出声音。
  「没事,再有这种事是应该先通知你。」艰难地把嘴角咧开,尽力让事情看上去轻松一些:「如果你没空,我就先走了。」
  「你在楼下咖啡厅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连类似于「一会见」这样的废话都没有,南凌那边的电话匆匆变成了盲音。
  我怅怅地收线,本该在秘书小姐面前显摆一下的得意,也完全没有了心情。
  才不过几个月没见而已,怎么很多东西都已经渐渐变的陌生,那些以为已经熟悉到可以嵌入生命的信赖和感情,似都在悄悄化开,淡了踪迹。
  咖啡杯里的糖还没有完全散开,已经可以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南凌匆匆赶来的身影。
  削瘦的脸在阳光下有突兀的阴影,略长的浏海下是掩盖不住的疲乏。
  「抱歉,有个实验结果有些疑问,方案一直在反覆修改中。」
  「我知道,那些公式都是要人命的麻烦……」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面对面的交谈总是比较融洽:心底那些小小的不开心也就此被抛开。
  「刚才你身边那个……是你的新合作伙伴吗?」边帮南凌冲咖啡,边随口问了一句。适才隐约看到和南凌并肩从大厦里出来的男人,五官深邃,身材英挺,过于冷俊的表情不像是从事科研工作的人士,更像是常上电视杂志的明星,或是某个桃色新闻不离身的高级总裁。
  「嗯……」概念不明的一声低哼,算是把我的问题给敷衍了过去:「卓越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一直憋在心里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我终于还是问出声。
  「你的那个人造人……我是说龙奈,这一年的实验鉴定结束以后,要把他怎么安排?」
  南凌喝咖啡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干嘛忽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你昨天晚上你发过来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可能让我误解了!」
  空气好像忽然变的稀薄,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分外清晰。
  「你没有误解什么,我一向都对你的理解力有信心!」他终于重新把杯子举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的手臂挡住了脸,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残酷的猜测被证明成事实,我连嗓音都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没什么为什么?人造人的实验结束后,无论成功与否都要被销毁,这是大家早已经经达成的决定。」
  「决定?谁有权利做这样的决定?」
  「他的制造者们。给予他生命不过是为了既定的实验,实验结束收到相关的资料,他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这么说,也包括你?」
  「我属于他的制造者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主要的一个!」
  「没有人能够这么轻率的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
  「卓越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第一,这个决定是所有参与制造的人一起投票决定出来的,并谈不上轻率。第二,从现有的概念上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人造人。」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就是就现有的法律来说,销毁一个人造人,只是废除一件实验成果,不会构成蓄意谋杀。」
  南凌放下杯子盯着我的眼睛纵声而谈,从容的神态像大学时代参加的毕业答辩。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是如此善于言辞的一个人。
  「卓越你不用太感情用事,你要知道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造人的制造本来就是被人类道德所禁止和谴责的,把他留下只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混乱。」
  「早知道这个结果,你们当初为什么还要把他制造出来?」
  「科学的进步和发展,难免会有所牺牲,这个道理卓越你应该懂得……」
  话既至此,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坐下去。
  「你想了解的都已经了解,那我希望卓越你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新做好每天的调查报告,那些资料对大家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本已经转过的身体定定地站住,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叶南凌,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
  我那么深爱的人,却让我说出了这样伤人的话。
  破碎的句子变成锋利的剌,狠狠地扎在心里,不见血的疼。
  曾几何时,龙奈抱着那只弃狗,似乎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那时以为,他不过拥有一些虚构的记忆,没有立场对我做出任何评价。
  可是此刻,面对那个我朝夕相处了十多个年头的脸孔,我同样找不出更多的辞汇。
  南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狭长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我不能了解的悲悯神情。
  ***
  回家的路因为纷乱的思绪而变得格外的长。
  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一点点地踩着夕阳拖下的长长影子。
  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不知道该用怎么一种表情来面对龙奈。
  就像要去面对一个身患绝症却蒙在鼓里的朋友,明明可以看到绝望的结局投下的巨大阴影,一切却是不可抗力。
  「老板,两只雪糕,要巧克力口味!」
  路过街口的冷饮摊,想了想,回过头开始掏钱。
  鉴于小东西一上街就零食不断的习惯,我的口袋里已经会准备足够的零钱。
  一只给他,一只给小白。
  虽然那只狗对冷冻食物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这样主动示好,它多少也要赏点脸。
  最重要的是龙奈看到我能善待小白,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生命,短短的一年……
  我不想让他再有任何的遗憾和不开心。
  四周的空气温度并不算太高,手中的雪糕却异常迅速地软了下来,开始融化。
  做成人脸的形状的巧克力大笑着的嘴角慢慢地扭曲成模糊的样子,深褐色的汁液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渗出来,很是浓稠。
  一滴,两滴……
  越来越快的速度。
  不要化掉,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化掉!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龙奈和小白买雪糕,难得我会想得到。
  心里反覆地祈祷,脚底的速度拼命地加快起来。
  最后的十几米路,我已经是在飞跑。
  虽然我知道,以我这此刻的形象,举着两只雪糕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
  「龙奈……小白,来开门,快一点,雪糕要化了!」
  透过临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客厅里亮着灯,可是空荡荡地却没有半个人影,小白那个平时听见我脚步就屁颠屁颠跑来谄媚的东西也没了声息。
  这一人一狗又到街上疯去了?还是算准了晚饭时间开始去隔壁蹭排骨?
  还真是难得的安静呢……
  不顾满手沾满的巧克力汁,开始翻着裤子口袋猛找钥匙。
  「啪!」
  就在我推门进屋的最后一刹,握了一路的雪糕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跌落到地上,然后迅速散开。
  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那一瞬间绞得不成形状。
  接着是抬起头以后,我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抱成很小一团的龙奈。
  我尽量让自己步伐平稳地走过去。
  「怎么了龙奈,怎么坐在这里,是不是饿了?」
  没有任何的回音,窄窄地肩膀却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
  「今天天临时有点事,才会比较晚回来,所以没赶上做饭……我以为你会自己叫外卖,而且我也给你买了巧克力的冰淇淋……」
  一连串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的解释,前因搭不上后果,看他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我最终闭上了嘴。
  「小白呢?怎么没陪你一起玩?」伸手安慰性地揉了揉他毛绒绒地短发,不得已把那只狗拉出来救命,希望提到了这个宝贝的名字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的脑袋终于一点一点抬起来了,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了龙奈那双永远都盈满快乐的眸子里,流露出那种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神情。
  「小白……死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碎碎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重重栽到了我的怀中。
  小白是死于交通事故。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我离开家以后的大约半个小时。
  事情的起源于龙奈的突发其想。
  鉴于以往我在吃饭时,对于他那些类似于为什么不能用雪糕炒青椒,或者是为什么不能用布丁炖牛肉的问题从来都保持缄默,他就决定把我塞给他买雪糕的零花钱全部掏出来,发挥想像力买菜做几个新玩意。
  小白自然是随身带着当跟班,只是最后在超市门口被很抱歉地请了出来。
  于是龙奈塞了根牛肉条在它嘴里,让它在超市门口乖乖等着。
  有东西吃的时候还能耐得住性子,等牛肉条全部吃完,小白开始觉得很无聊。
  眼看对街经常扔骨头给他的杂货店大嫂正眯着眼睛朝他笑,小白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这里要强调的是,小白虽然是只狗,但绝对是只很有交通意识的狗,以往出来溜,过马路时它从来都走会斑马线,这点我可以做证。
  不幸的是他今天碰到的是一辆巨大的货车,和一个视力不大好的司机。
  或着说是他那太过娇小的身体难以进入司机的视野,何况它又没有尾巴可摇来引起司机的注意。
  于是在杂货铺大嫂的尖声惊叫中,它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已经被重重的车轮碾成了纸张一样的形状。
  我终于明白过来回家时那堆在门旁,装在袋子里揉成一团的东西是什么了。
  虽然也很难过,伹我想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眼。
  「好了,龙奈,没事了,都过去了!」大概是一直怔怔地这样坐着,满心的伤痛积压了太久,此刻栽在我的怀里,一直到我拍着他的头好久以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小白死了……」他断断续续之间竟是不会说别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虽然实在无法体会他此刻如此深刻的难过,还是要尽力安抚他:「我知道你喜欢狗,明天我们就去再买一只,而且可以买一只有尾巴的……」
  「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一个句子激怒了他,他尖锐地嘶叫着,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愤怒地瞪着我:「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小白,在你眼里它不过就只是一条狗!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它会陪我,只有它会陪着我!会听我说话,会和我一起睡……」
  那种泄愤性的尖叫,把空气划开了大大的裂痕。
  我愣愣地听着,看着眼前的小东西失控的表情。
  原来……他一直在寂寞,一直想被重视着,一直想拥有一些每个人都想拥有的东西。
  即使是个人造人,可他也有着和真正的人类一样强烈而丰富的感情。
  平日里,或是因为那小小的自尊,他嘻嘻哈哈地掩饰着所有真实的想法,只能在一只狗面前流露出对理解和渴望和脆弱的孤寂。
  因为被限定了活动范围,他几乎无法真正交到任何贴心的朋友。
  我是他记忆中唯一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
  而我,却到底在对他做些什么?
  「龙奈,我很忙,你去和小白玩……」
  「龙奈,如果你还想有零花钱买雪糕,就不要来吵我工作……」
  「龙奈,你答应过我不到处乱跑!」
  「龙奈,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见不到你,我就连同那只破狗一起扔掉!」
  ……
  记忆一旦有了一个开始,剩下的部分就会犹如潮水一般一波连一波的掀起惊涛骇浪。
  这短短的一刻,我竟可以想出那么多他渴望的神采和失望的容颜。
  歉意越涌越多,冲得我的额角都隐隐发涨。
  他定定地看着我,乌黑的双瞳却毫无焦距。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我伸开双臂,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
  想给他多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所以搂得很紧。
  他的嗓子里一直有闷闷地抽咽声,却始终无法哭泣。
  这样情形一直拖到我几乎要被压抑的氛围憋到窒息,才终于发现了异常。
  「龙奈?」
  我强行拾起他埋在我胸前的头。
  细白的上齿重重地咬着下唇,几乎就要咬出血来。
  「好难受……卓越我的心里好难受!」
  没有半点湿意的清澈眸子,只有显而易见的的悲伤。
  「那就哭出来……让难过随着眼泪流出来,会好受很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心脏的位置会「突」的颤了一下。
  他尖尖的喉结抽搐似地上下滚动了许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多东西堵在我的心里,可是,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弄出来?」
  「卓越,帮帮我……」
  他开始拼命地揉着眼角,漂亮的睫毛变得凌乱。
  「别揉了,龙奈……听我说,乖乖去睡觉,然后那些难过的东西会在你睡觉时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我柔声哄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如同期待那般冷静到毫无破绽。
  「是这样吗?」
  「是的,我保证!」
  「可是小白不在,我会很难睡过去……」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那我睡过去之前你都会在,不会跑到电脑面前工作,是不是?」
  「是的,我保证!」
  他终于被我半抱半拖地送到床上,犹犹豫豫地钻到被子里,然后把我的一只手臂抱到了怀里。
  「这样可以吗?我平时都是这样抱着小白睡觉的」
  「当然可以!」
  我低下身体在他小巧的鼻子上轻轻一咬:「我还知道每天睡觉前,小白会这样咬咬你!」
  他皱成一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淡淡地笑容:「不是咬这里……」
  「那是哪里?」
  包在被子里的双腿相互蹭了蹭,没有回答。
  「晚安,卓越!我睡了!」
  「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小白!」他把眼睛垂下来,这次问候的对象是我的手臂。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汪汪两声作为回应。
  急促的呼吸终于转为淡而悠长。我想他是终于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纯稚的美丽。
  如果这薄薄的一层抬起来,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双让无数小姑娘羡慕得想尖叫的乌黑眼睛。
  即使常常因为恶作剧的得逞或者大笑的样子而细细地眯起来,可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如水晶一样纯粹的晶莹。
  我总以为那样晶莹如果被风吹碎了,应该会变成最干净的液体。
  却始终没有想过,他竟然没有流出这种液体的能力。
  悲伤的痛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无法流出的眼泪被逼回以后,只能一直浸泡着心灵。
  轻轻的呻-吟声,睡梦中的龙奈重新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孤独的姿势,自己给自己取暖,今天的梦中,他没有小白,能拥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
  我最终还是决定给龙奈买一只狗,让他能够抱着睡——不然我的手臂再被他以那样的力气抱下去,不用多久恐怕就会提前半身不遂。
  偌大的花鸟市场上装满了各式各样兽类和鸟禽,嘶吼声,呼噜声,啼鸣声……在空气中混合成奇妙的音符。
  他趿拉着拖鞋的身影懒洋洋地跟在我的背后,兴致缺缺。
  「这只怎么样?」
  我半揉着把他推到狗摊前,一脸堆笑的老板还没说话,在红色丝绒布上迈着优雅步子的卷毛小狗已经从喉咙里挤出了调教有方的哼哼声。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小白——满身的纯白卷毛不见一丝杂色,干净又高贵的样子,在家里沙发上打几个滚我都没有意见。
  「不要,它不好看,长得一点也不像我的小白!」
  张了张嘴,冲着老板十分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实在没词去接下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种挑三拣四的比较法之下,小白会是什么世界名犬。
  有眼睛的都知道长得像小白那才叫难看好不好。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审美眼光。
  「那这个呢?」
  把那种娇滴滴的类型统统格式化掉,这次挑了条又高又壮,长的跟小羊似的猎犬。
  「他瞪我干吗?要和我打架吗?」
  「那这个如何,我觉得不错……」
  「腿那么短,我要带他出去玩他一定跟不上!」
  「那、那就这个?」
  「它的嘴好大,我买不到那样的牙刷给它!」
  「嗯……那最后这个,白色的毛,嘴也挺小,体形神态都和小白一模一样,我们就买他了!」
  「不要!」
  「为什么?」
  「它,它……它有尾巴,会一直摇,我看了头晕!」
  废话,打架都要被群殴,最后沦落得连尾巴都保不住的也就只有小白那只倒楣狗了。
  别说整个花鸟市场,恐怕是整个城市也再找不出第二条那么有个性的品种来。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别说是狗,就算我给他找条狼来他也未必能点头。
  现在这个模样,他摆明了就是在找借口。
  「想怎么样,你说吧!」
  我索性找了个树荫往下一站,一边拼命撩着衬衫下摆漏风,一边瞪他。
  又是那种下齿紧咬着嘴唇慢慢把头低下的模样——自从小白死的时候,歇斯底里地痛苦过一次以后,他已经越来越容易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只是我发现自己是越来越难懂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更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懂得过。
  「你那么喜欢小白,我以为你应该会很想再要一条狗。」
  轻轻揉了揉的小短毛,暗暗嘘了一口气,放缓了口气柔声安慰他。
  「小白死了,就回不来了,别的狗,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它……」
  嘀咕着的小小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是不是真正存在过的东西和类比的记忆还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在这以前,我竟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三分钟热度,对什么都不会太上心的个性。
  或许,小白是他短暂的真实生命中第一个重要的存在,所以即使死去,也已经是难以忘怀的浓重一笔。
  也是以后,在他的生命走向终结时,能够真正缅怀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如果这样只会让你不高兴,那么龙奈,我对今天的行为道歉……」
  「嗯……」
  「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嗯……」
  憋在喉咙里闷闷地回答,还是没有抬起头。
  所以我最终还是没法看到他那个时候脸上的表情。
  晚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做了一份油水十足的红烧排骨,他也习惯性的把最精华的部分一点点剔下来然后往桌下扔。
  只是没有了以往熟悉的「汪汪」声来和龙奈上演抢肉闹剧,一顿饭沉默得像是在吊丧。
  思念原来会传染。我发现我居然也开始怀念那些一人一狗吵得令人头疼的日子。
  大部分的菜几乎都没动,他就放了碗钻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边洗碗边努力竖起耳朵听他卧室的动静,神态类似于偷吃时要防止我忽然推门进厨房时的小白。
  可惜没有它那样天生的灵敏听觉,那样优良的隔音设施里我实在无法判断龙奈到底在屋子里干什么。
  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给人提供想像的空间。
  大概……是睡了吧。
  精神上的创伤总是比身体上更容易让人疲惫。
  「龙奈?」轻轻敲了敲他房间的门,没有回音。
  暗中叹了叹,习惯性地坐到电脑面前。
  「YOU GOT A NEW MESSAGE!」
  电源才一接通,就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
  发件人显示是南凌。
  我怔了怔——经由了前几日那次极不愉快的对话以后,他……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握住滑鼠的手那一瞬竟是点不下去。
  「卓越,不知道见信之时,你是否已经能用最冷静的情绪来看待整个问题。
  或者如你所说,整个实验从开始到现在有着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失败却是把他放在了你的身边。
  我实在没有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你居然会对一个人造人产生感情!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能用最理智的目光来对待实验品的冷静学者,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决定把龙奈放在你身边做最后鉴定的原因。
  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背离了我最初的所想。
  你的感情用事已经成为了整个实验发展到现在最棘手的问题。
  因为这决定着,你是否还能用最客观的态度来完成剩下的工作。
  另外,从私人感情上说,我宁愿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卓越,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唯读到这里而已,我已经不得不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把暂时阅读的速度放下来。
  南凌写的短短地句子,却会问我这样的话?
  「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
  会是谁?会是谁?
  南凌你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从高中到工作这样一路走来,你居然会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那天的争吵是比较破坏气氛,可那只是出于对实验课题的态度有分歧,绝对与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关。
  任何时候触碰心脏的位置,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在毕业答辩以后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你搂住我的脖子飞快在我的唇上一擦而过的模样。
  虽然现在再去想时,那仿佛又像是已经隔得很远很远的事了。
  南凌……
  这个傻瓜,该不是因为那天我的口不择言而想太多了吧。
  微微地一笑,感动于他那些不安的句子里所蕴藏的感情。
  他一向是冷静内敛的人,所有偶尔的真情流露才更显珍贵。
  重新把身体直起来,将滑鼠下拖,准备把信继续看完。
  「心情疲惫,词不达意,不过相信卓越你是会明白我要表达些什么……」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至于龙奈……」
  那个敏感的名字跳了出来,我有些困难地吞了吞唾沫。
  「无论你对他的感情是否如我所想,所有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我希望卓越你能用理智和客观的态度给整个实验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另外,关于上次说到的龙奈在整个实验结束后的去向问题,我会把卓越的意见反应上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转机。
  不过,即使真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你也不用太过介怀。我想,或许是因为他太高的仿真度,让卓越你产生了一种我们是在结束一个『人』生命的犯罪感。其实再如何相似,他也只是一件合成的实验品。现下的道德定义,也完全不会给他作为一个真正人类的权利。
  相处到现在,相信卓越你也应该发现了吧,他的眼睛里无法流出眼泪,那是因为他眼部的构造里缺少了泪腺……这是我们特意留在他身上的缺陷。一个在生理上并不完整,连感情都无法正常表达的生物,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科学合成品……卓越你还会很执着地以为他是一个『人』吗?……」
  混帐!
  信还没有完全看完,一阵劈里啪啦地电火花爆裂声,电源已经被我从连接处粗鲁地扯断了。
  他和我说这些?他居然敢和我说这些?
  眼睛里流不出眼泪?连感情都无法正常宣泄??
  所有的这些原来都不是设计和制作时候的失误,而居然全都是刻意的安排!
  谁给予了他们这样残忍的权利?
  他们亲眼看到过吗?他们真正体会过这种心脏都要炸裂,痛苦却依旧没有出口的感觉吗?
  那天夜里,龙奈那双手紧扯着领口,身体痉挛得都快散掉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瞪得快裂开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
  可什么也流不出来……与痛有关的所有一切都流不出来!
  「卓越,帮帮我,我好难过……」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求着我。
  如果鲜血能够代替眼泪把悲伤带出,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割开这样一个伤口。
  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始终用清澈的表情抽噎,没有泪水的模糊,所有的哀伤都是毫无遮拦,那么明显。
  戏弄了他整个的生命,欺骗了他全部的记忆,现在居然还限制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们要干什么?那些顶着肩负人类进步使命头衔光环的混蛋们到底要怎么样才甘心?
  是不是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手下不死不活,连最私人的感情都被他们操纵,才能满足他们变态的成就感?
  「卓越,要不要吃?巧克力口味的……」
  这是他很生动的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细细的月,还会露出尖尖地小虎牙。
  「卓越,你不要对小白这么凶嘛……小白过来,咬他!」
  这是他恶作剧般的撒娇,薄薄的嘴角会微微地翘起,很狡猾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小白!在你心里他从来不过就是一只狗!」
  这是他愤恨着发怒地样子,平时柔软的眉毛倒竖着,连鼻子都要喷出火来。
  「卓越……很多东西堵在这里,可是……怎么才能让它们出来?帮帮我……」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他的悲伤……
  直到紧握的拳快要麻木,我才稍稍从愤怒的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一根一根地把指头展开,怔怔地看着已经被汗湿的掌纹。
  扭曲的形状,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着的,丑丑的脸。
  我的手掌,刚才一直紧紧抵着的地方,就是心脏……
  而那个时候,我所能想起的——全部都是龙奈。
  他微笑着的,愤怒着的,还有带着真切的痛苦和悲伤的脸……
  如果这个时候他是在熟睡,我应该马上就能够勾勒出他的表情。
  毫不设防的如孩子般纯粹又坦白的容颜,甚至能让人第一时间就猜到他在做怎样的一个梦。
  就像今晚,他一定会因为梦到小白回来而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痛苦之外的复杂情绪,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会是什么。
  那是对南凌也不曾有过的心情。
  我把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着。
  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咯吱」一声,龙奈把门拉开的声音。
  「卓越……我还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后开始数羊,可是数到第999只的时候,那些羊却全部长上了小白的脸……」
  他光着脚瑟缩地站在房门口,手插在睡衣口袋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我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去——遗忘了所有的实验,责任,报告,资料分析……
  我的眼前,我的怀抱所能围住的地方,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安慰和鼓励。
  「如果你觉得困了,你可以一直像抱着小白一样地抱着我,直到能够安心地睡过去。我不会再逼着你去另外买一只狗,如果你喜欢,现在这样就可以……」
  把他冰凉的手从睡衣口袋里轻轻拉了出来,紧握着从我的腰上环了过去。
  「这样……可以吗?可是如果睡熟了,我会抱得很紧,小白它就经常会抗议……」
  「我不会的,你可以抱得更紧。」
  「这样呢?」
  「怎样都可以,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头枕到这里来!」
  圆圆的小脸,一点点,一点点地终于贴到我的胸前。
  我听见他满意似的低声叹息。
  「像现在这样,就不用再想着小白,也不用再害怕了,龙奈……」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能看见……」
  「害怕也能看见吗?」
  「能看见,不过不是用眼睛。」
  「那是用哪里?」
  「你现在头靠着的地方。」
  「你的心脏?它跳动的声音好响……可是除了害怕它还能看见什么?」
  「很多很多……一切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它都能看见。」
  「包括死去了,现在已经看不见的小白?」
  「……应该是!」
  「你怎么知道的?」
  「一只狐狸说的。」
  「狐狸?为什么不是一只狗?」
  「……」
  「那么,它还说了什么?」
  「它说,只有用心灵,一个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是这样吗?这只狐狸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本故事书里。」
  「我想找它,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它……」
  「可是我想你现在应该睡觉。」
  「……」
  「我可以把那个故事说给你听,你可以边听边睡过去好不好?」
  「那如果我听睡着了,漏掉了后面的怎么办?」
  「那我就每天在你睡觉以前都说给你听。」
  靠在我胸前的小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已经透出了模糊的气息。
  「开始说吧,我在听着呢,除了狐狸,故事里还有什么?有没有狗?」
  「抱歉,没有狗……只有很多的星星,很多的花,一个飞机驾驶员和一个小王子。」
  「只有两个人吗?」
  「我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
  「那然后呢?」
  「然后因为一次飞机失事,驾驶员在荒无一人沙漠里遇到了他的小王子……」
  很早很早以前看过的那个童话故事,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只被驯养了的狐狸,那只装在箱子里的羊,那些一次一次被点亮的星星,那朵小王子眼里那世界上唯一一朵的玫瑰花。
  当然,还有小王子为他那朵被羊吃掉的花儿而流出的眼泪。
  怀里的龙奈姿势再也没有变过,我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慢慢低了下来。
  ——「小王子睡着了,我把他抱在怀里……我很受感动,好像抱着一件很脆弱的宝物,我甚至觉得地球上再没有比他更脆弱的东西。在月亮的清辉底下,我凝视他苍白的额头,他微闭的双眼,他一头在晚风中灯心草似飘荡的柔发,我对自己说:『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外壳而已,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这样紧搂他的一夜,我已经不记得我承诺给他的故事,最后到底停在了那里。
  从那天开始,龙奈和我睡在了一起。
  他睡着的样子总是很安静,小小地蜷成一团,从闭上眼睛到醒来都是同一个姿势。
  偶尔会听到他「咿咿呀呀」地说些梦话,认真又温柔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与小白有关。
  《小王子》的故事一直都会在他睡觉前说给他听,但每次都是当我停下来时他早已经沉沉睡去。
  所以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只记得他曾经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那一瞬我觉得分外的难过。
  一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会画画,二是因为,除了那截和兔子一样短的尾巴,我已经不大记得小白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
  天气持续转凉,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这座城市的秋天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到来了。
  「这种天气……好无聊!」他裹在大大的毛衣里,盘腿坐在窗前,瞪着外面「滴答滴答」一直没停过的雨,小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我耸肩,摆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里的秋天就是这样,阴沉沉的天空和断断续续的雨,把人的情绪下得都的黏稠起来。
  何况冰淇淋品种的更新速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我们的少爷已经把冰箱的冷藏柜空了好几天。
  「卓越,干脆我们回去看看好不好?」他抽着鼻子哼了老半晌,忽然像想了什么一般窜到我面前。
  「回去?」我一时没跟上他跳跃性的思维速度。
  「是啊,回家乡看看!」他的眼睛眯眯地弯了起来:「这个时候,那里应该是最美的,青色的天空,淡蓝色的湖,不会下雨,只有吹很干爽的风。山上会有很多人放风筝,还会有很多红色的枫叶和金色的梧桐!这些你都还记不记得?」
  他红润的唇快乐地开合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我怔怔地听着,心底泛滥着的是某种分外恍惚的情绪。
  他说的我都懂……
  甚至他说每一个句子时我都能感受到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怎样一个片段。那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我们的某个部分记忆丝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甚至某个瞬间,我会有一种难言的错觉,似乎我和他之间,应该有更多千丝万缕的关系。
  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隐约闪过,想伸手抓住时,它又似乎遥不可及。
  「你很想念那里吗?」我把腿曲起来,让他的头可以很舒服的枕在我的膝盖上,然后伸手轻轻刮着他已经略有些消瘦的侧脸。
  「是啊,从卓越你到这里工作,我们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好多东西……都不大记得了!」他的眉略略地拧了起来,很认真在想着什么的样子。
  我把眼睛侧开,避免看他那种极力回忆的表情——某种罪恶的欺骗感觉会在我每次面对他的纯稚和信任时变得分外的难堪。
  我不知道他的虚拟的记忆里有怎样的一个巴比伦般美丽的花园,可我知道再多的精彩也毫无意义。
  「你是不是很多工作要做……走不开?」半晌的沉默,让他略有些失望地把头抬了起来。
  我只有很是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毕竟,他只是个人造人而已,过多的与外界接触,只能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如果回去以后,现实的画面让他找不到记忆中的痕迹,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虽然,在他短短的生命中,我已经不想在残酷的剥夺他那些其实很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算了,我说说而已……」他伸了个懒腰,重新趴在了我的膝上。
  我知道他很失望——那种神色即使是藏在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我还是能够看到。
  我想我应该要做些什么小小的补偿一下他,让他能够在真实的记忆中多存储一些快乐的感觉,所以晚饭以后,我清了清喉咙开始主动搭讪。
  「龙奈,明天是周末。」
  「嗯……」心不在焉地哼声,眼睛根本就不看我。
  「我陪你出去玩?」
  「不要……」毫无兴致地打了个呵欠:「每次不是博物馆就是公园,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让去,还不如待在家里!」
  我语塞,回想自己在他的兴致勃勃面前充当悍妇指手画脚的模样。
  「那……这次听你的,你想去哪里?」
  「真的?」主导权一拿到手里,眼睛就开始放光了,一秒钟以前那副装得什么都没兴趣的模样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我要去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越好的那种!」
  我就知道!妥协的后果就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以前并不是没有带他去参加过PARTY,只是一群小姑娘围在他周围如狼似虎的模样,我想着都害怕——更别提那些在我面前一脸兴奋地打听他生辰八字的七姑八姨。
  天知道他那种狗狗笑容为什么就那么受欢迎。
  还好他迟钝,对女孩子的放电通通处于绝缘状态,不然真的被哪个小姑娘搭上了,真实身份曝光也就是迟早的问题。
  而这样的事故,绝对不允许发生。
  「怎么样?怎么样??」很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摇,粉色的小舌在微干的上唇上有些紧张地舔着。
  「好,好啊!」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立场在来拒绝他?
  对比鲜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绞尽了脑汁想着第二天要带他去哪里才能不让他失望,又不惹上麻烦。他倒是心情愉悦地蜷在我身边哼哼了一会,很快就呼呼地把眼睛闭上了。
  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道是辗转到了深夜几点才勉强合上眼睛,仿佛之中是带着他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某个盛大场所。
  他在各种美食之中眉飞色舞大快朵颐,我精神紧张地左右把风,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正当他吃的心满意足在一切看似就要顺利结束之际,盘子匡当一声落地,他瘦瘦的肩膀已经被牢牢的钳制住了。
  「龙奈,你的实验期已经结束了,现在必须被带回实验室销毁……」面目模糊的人影,我耳边嗡嗡作响的只有冰冷冷的声音。
  实验?
  销毁——?
  他瞪着眼睛很疑惑地看我。
  我的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着,拼命想说话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卓越?」他被那种粗鲁的姿势束缚着,完全挣脱不开,只能牢牢地盯着我发出求助的资讯。
  「不能带走他……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内心海浪般翻腾着的呼喊,却都在舌间硬生生地被抵了回去,僵直的脚步,和完全无法挪动的身体,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揉着慢慢离去。
  他一直都试图扭过身体看向我,眼睛里是不变的信任和期待,很执着的样子,即使最后消失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我都还可以感觉到。
  「龙奈……」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种僵直的梦魇中挣脱出来,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已经感到了满头的冷汗。
  「你、你干吗?」眼睛才睁开,赫然是那张近在咫尺超级放大的脸。
  「你问我?我还问你干嘛呢?一觉睡到大中午,还那么大声音叫我名字?难道你连做梦也在想着怎么教训我吗?」
  哦……原来是做梦了……
  略略把心放了放,凝了凝神,忽然回过味来。
  「喂!你别整个趴在我身上,压得我很痛啦!」真不知道怎么长的,抱在手里的时候明明也还算轻。
  「哦……你也赶快起,说好今天去玩的!」磨磨蹭蹭地从我胸前滚开,在床了另一头暂时蜷成一个球。
  「去玩啊?那也不用着急……」我讪笑着开始起身,准备套睡衣。
  手臂还没伸进袖子,眼前黑影一闪,他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地压回来了:「昨天说好的,你又要反悔吗?」
  「我……」龇着牙拼命吸气,下唇的地方湿湿的,伸舌一舔,都是腥味。
  这一撞也撞得太是地方了。
  「我是说白天不着急,晚上带你去PUB。」挣扎着把最关键的这句说完,发现整个下唇都已经快麻木掉了。
  「我知道了卓越!你不要说话,我去拿毛巾!」慌慌张张跳下床,左脚套在右脚的拖鞋里,右脚光光的,很狼狈的样子,跑步的姿势不知道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小白。
  鬼知道为什么我满嘴是血的时候还有心情研究这个。
  「赶快擦擦,卓越,还痛不痛?」
  「还、还好。」
  蓝色的毛巾上印出了好几朵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破开的嘴角那里那种汹涌澎湃的流血方式总算控制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撇着嘴角开始装可怜。
  「我知道。」善解人意的笑笑,无奈嘴角疼的厉害,扬起的弧度不能尽善尽美。
  「你生气了?」
  「怎么会。」
  「可你脸色不好,都不笑!」
  「……」
  疼成这样你笑给我看看?
  「你就是生气了!」他还来劲了。
  「……」
  没力气争辩了,你要当我生气我就生气吧,反正现在如果要控制流血,是真的不能多说废话了。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受不了他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委屈,干脆扭头,闭眼。
  他细哼一声,颓然坐了下来:「你生气了,今天,就不出去玩了……」
  弄了半天,他在关心的重点原来在这里。
  我闷抽一下,凑到他身边,身为负伤者还要主动安抚他。
  「昨天说好的,怎么会不去,只是现在嘴唇实在是很疼,没法多说话,要不,你找衣服出来试试看,想想晚上要穿什么出去玩?」
  「真的?」
  「真的!」
  「呵呵……我就知道,卓越最好!」匆匆甩下一句话,人已经跳回了房间收拾衣服。他表扬人的词也就这么几句,不比小白强多少。
  把睡衣套上,半靠着枕头,一边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止痛,一边开始等着欣赏他的试衣秀。
  鉴于做我们这一行的大多生活规律,白天做实验晚上在家休息,选择夜间去PUB,即使非上策,也应该是遇见熟人机率最低的一种选择吧。
  带他去跳跳舞,听听音乐,他应该会很高兴。即使结识了什么朋友,也应该就是当时聊聊天而已,不会更多深交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在那种地方,我能够最大限度的做到杜绝他与外界深入交流的机会。
  耳边越来越近地传来他蹦蹦跳着的声音,我心里一酸——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得不处心积虑的开始算计。
  翻箱倒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才把身体躺着的姿势换了换,他已经眯着眼睛晃回来了。
  「换好了!」示意性地把胳膊抬了抬,等着我的意见。
  我眼睛干瞪着,连嘴角的抽痛都顾不上了。
  还真是,本色啊……
  「穿这件啊?我们晚上,是去PUB哦!漂亮姐姐很多的那种……」知道这件破T恤对他意义重大,尽量挑暗示性强的辞汇来说。
  「我知道啊!」一脸很向往的样子,顺便还把衣服下摆拉了拉。
  「那……要不要换个颜色稍微鲜艳一点的?」
  「啊?不要!」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了!」
  满脸冷汗,不得不捂着下唇从床上爬下来了。
  知道他喜欢这件——一个星期起码有五天在穿,剩下两天还是洗完了在等着干的时候。
  以前和小白逛夜市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一百块钱三件,胸口还有一只很白痴的狗狗的头——虽然看过韩国某FLASH的都知道那是贱兔装饰过的屁屁。
  我给他选整整一柜的GSTAR,VERSACE,GUCCI和BURBERRY,他就没一件看上眼的吗?
  我的品味不会还比不上小白吧。
  抗议和反抗议的战役打响,因为不能让唇角的创口继续扩大,我只有尽量控制着面部表情,重新把他拖回了房间。
  直到我很不道德地威胁着你不把这件丢脸的破T恤换下今天晚上的活动就取消以后,他才碎碎念着,磨磨蹭蹭地把衣服换了下来。
  我有看见他用脸在那只兔子屁屁的图案上小小地蹭了一下,我知道他在用最温柔的姿势祭奠他的小白。
  那一瞬间我的心间忽然泛上某种难言的滋味,我想我是不是如他所说,真的有些太冷血了。
  还好,所有的不愉快终于在华灯初上的灿烂夜里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站在街口很没形象的探头探脑了一番以后,终于找了家霓虹最耀眼的PUB窜了进去。
  露肩露腿的扭着细腰小姐在前面带路,他一脸兴奋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卓越,这里面,好好玩!」难得出来露个面,如此灯红酒绿的氛围下,让他兴奋得连肌肤都泛上了酒一般的色彩。
  「是吗?」我苦笑,好像已经开始后悔了。
  「卓越,那几个姐姐你认识啊?在和你打招呼呢!」
  「啊?」心里猛地一跳——那些大夏天里都标准裤装,头发齐耳,带黑框眼镜,永远不苟言笑的女精英们也会来这种地方吗?
  鼓着勇气抬了一下头。
  「嗨!两个小帅哥,来这里坐!」身材火辣的一群陌生脸孔,手招得超级热情。
  乘着小东西还没傻乎乎地跑过去以前,赶紧伸手拉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回来。
  这年头,如狼似虎的女孩子比男的更多。
  找了个最偏僻的地方坐下,扭着头开始打量周遍环境。
  「两位帅哥,要喝什么?」
  负责酒水的小姐边问话边媚眼横抛,顺便还随着音乐节奏身体抖抖抖。
  「我要牛奶!」
  小姐的脸很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哦,我们这里没有……」
  「那巧克力汁吧!」
  「这个,也没有……」
  「啊?那豆浆汁好了……多放点糖哦,我喜欢甜一点!」
  「……」
  小姐终于很迷惑的把脸转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一杯LEMONADE,然后一杯鸡尾酒——四季。」
  在桌子底下小小地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然后仰着脸冲小姐笑。
  小姐的脸上是那种从迷茫到吃惊再到拼命忍笑的表情。
  「你好可爱……」离开以前在龙奈的小短毛上揉了揉,才转过背肩膀就很明显地开始抖。
  「这个姐姐身上好香……」揉着鼻子打了喷嚏,然后开始瞪我:「你刚才踢我干吗?」
  我呻-吟一声,懒得理他——再和他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下去,脸都快被他丢完了。
  酒水上得很快,龙奈很新奇地看了看那种颜色艳丽的液体,然后小小心地把嵌在杯沿边的樱桃放到了嘴里开始嚼。
  小姐脸上还是笑盈盈的,我闷哼一声,只好装做看不见。
  「两位……等人吗?」
  「没有啊,就我们两个人来玩!」我还在措辞呢,小东西已经开口了。
  「哦……」小姐拉长了音调的一声回应,看眼光在我上转了个圈,再在他身上停了停,最后满足意味深长的暧昧。
  我觉得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东西怎么酸酸甜甜的……」
  看样子是又有了新发现。
  「给你点的柠檬苏打,喜欢的话可以再要的。」
  「可是颜色白白的,没有你那个好看!我要尝一点你的那个……」
  「我这个是酒,里面有酒精的!」
  「我要尝!」
  很固执地从我手里抢了过来,我笑了笑,也不怎么阻止他。
  既然是出来玩,就随他高兴吧。
  这些简简单单的要求,他以后又有多少机会再去拥有?
  蹙着眉头很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后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毕竟以前尝过啤酒,他很是讨厌那种苦苦涩涩的味道。
  过了好长一会,眼睛一点点睁开,月牙一般地弯成眯眯的形状。
  「啊啊啊!卓越,这个好喝!像果汁一样!」
  「你喜欢啊?」我看着他笑,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很贪恋他眉目之间这种灿烂的感觉:「这杯鸡尾酒叫四季,绿色的那层是苹果,红色的是石榴,金色的芒果,白色的是雪梨,混着酒精的味道,的确是很美味!」
  「哦!哦!有意思哦!」我的话还没听完,他已经咂了一下嘴,重新把杯子举到唇边了。
  「啊!龙奈,停止!鸡尾酒不能这种喝法!」
  「咕嘟咕嘟……」很豪放的一阵狂饮,杯子已经空了。
  「嘿嘿……」放下杯子就开始冲我傻笑,脸上是迅速泛起了一阵艳丽。
  牛嚼牡丹——完全就是在糟蹋。
  还好调酒师没有看到他这种喝法。
  更糟糕的是,看他笑的这么傻的模样,一会儿铁定是要把他背着回家了。
  「好热……」酒力开始上冲,烧得他连颈子都红了起来。
  有些费劲地把外套扯了下来,贴身的CK短袖让他的身体看上去很是轻盈。
  半趴着桌子上喘着气,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淡淡的灯光贴着他晶莹的肌理,好像可以一直照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
  You're it,You're the Ultimate,
  It's automatic I'm sure of it.
  No lie,So don't even try
  To tell me that you're not the guy。
  磁性的女声在混合着烟草的空气中来回飘荡着,一下又一下地震荡着我的神经。
  没有怎么喝酒,却可以感觉世界在我的周围漂浮起来,忽远忽近。
  只有龙奈那张咧着小虎牙的笑颜,在我的灵魂里一笔一笔重重刻画着——那一刻竟是浸入骨髓般的清晰。
  「卓、卓越……」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开始疯狂的音乐声终于让他回了神,小东西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酒香。
  「啊?」
  「我要过去玩……你去不去?」
  手指指向舞池,杂乱班驳的光影。
  年轻的身体们纵情扭动着,快乐可以肆意。
  我抿着嘴摇头,目送他一摇一晃地钻到人群之中,小狗狗一样地开始手舞足蹈。
  我知道他喜欢这种自由直白地释放心情的方式——他单纯的心里面本来就是简单的藏不住任何多余的东西。
  所以,只要感动于他的率真就好,至于舞蹈姿势美不美——尤其是在大学时代见识过南凌那种专业级水平以后,我此刻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嗨……一个人?」一阵浓香,竟是有人紧贴了过来。
  略有些尴尬地眼神从舞池中收了回来,凝神,眼前是一张装容精致的女人的脸。
  「我,和朋友……」赶紧伸手指了指龙奈的背影。
  「那个小孩子吗?」低低地笑着将眼神从龙奈身上飘过,再次牢牢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我被太过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低低地咳了几声。
  「你们才进门,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地方,你们不常来吧?」
  「嗯……啊……」
  不大习惯年轻异性如此近距离的问话,我礼节性地哼了哼,把身子略微侧开。
  况且她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让我很过敏。
  「周末的晚上,陪着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喝闷酒,应该很寂寞,是不是?」
  略略沙哑的语调凑在我的耳边,让我的心呼地一跳。
  老天做证,带着这么一头人造人在身边,随时都要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我哪里还有心情去寂寞?头痛都来不及!
  「或许……你会不会想有个人陪?」
  「啊?」
  我抬头看她媚眼如丝,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脖子上一凉,感觉有如水蛇般滑腻的肌肤缠上来了。
  「我们要不要现在换地方?至于你那破坏气氛的小鬼……我会让我的姐妹们照顾他……」
  啊?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过来了。
  妈的,还真是撞大运啊,难得出来一次,居然就碰上了流莺。
  光闻这香水味,外加她颈间正牌的TIFFANY项链,应该还是很高级的那种。
  这种计划外的消费,我看我还是不要的好。
  吞了口唾沫,伸手将她缠在我颈上的手臂一点点拉了下来。
  「小姐……」
  我只有机会说两个字而已,嘴唇的地方已经被堵住了。
  那种双唇紧贴的姿势我想应该可以称之为接吻。但让我很疑惑地是为什么红酒美人可以称之为旖旎的氛围下,是个男人都应该陶醉无比,我却居然还是异常的清晰。
  清晰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唇膏黏上我的唇——那样的黏稠让我分外的不舒服。
  闭了闭眼睛,尽量很礼貌地把她从我的怀中推开。
  一边感动于自己坐怀不乱的高尚情操,一边清了清喉咙准备很绅士地说一番类似于:「I AM SORRY~」之类的废话。
  可我毕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那一瞬,任何解释调侃,嬉笑言语都变成了很可笑的东西。
  越过身前女人的肩,我看见龙奈就那样怔怔地站在我的面前不远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地看着我。
  他应该是已经站了很久,那种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表情,是疑惑般的脆弱。
  那么深邃的漆黑眸子,可以把骇浪藏得深不见底。
  如果愿意装做什么都没有捕捉住,我也应该能够微笑起来唤他的名字,然后让一切流水无痕般地就这样过去。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竟是有什么如刀刃一般随着他愣愣的眼神,直直地剖进了我的身体。
  我能感觉到那曾被掩盖在最深处的灵魂随着慢慢碎掉的壳,一点一点流淌了出来。
  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
  慢慢地汇成了清晰可见的晶莹。
  重摇滚的音乐把尘埃都震上了天,所有人都更加疯狂地摇摆了起来。
  是不是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依旧站在原地?
  细细的,宛如幼兽在抽泣般的细鸣。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
  透过狂烈的音乐,直直戳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去。
  一下又一下清晰的钝痛。
  「在那边跳舞……很热……」
  「哦……」
  「我过来、我过来只是想脱件衣服而已!」
  「哦……啊?」
  这家PUB好像不允许裸舞吧,你就一件短袖T恤了,还脱?准备被人看光光吗?
  垂在衣摆处的手指重重地绞了起来,很难堪的样子。
  「我累了,卓越,我想回家去……」
  累了吗?和平时那个折腾的劲头比起来,活动量完全不到十分之一。
  从进门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被我连拉带踹地教训了一下,不得其法地灌了一杯鸡尾酒,一个人跳了一场舞,然后再看完我和那个女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一场闹剧……
  这些就是他昨天开始就兴致勃勃地期待了很久的生活?
  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累了,从离开PUB到回家的这一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怔怔地一下一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分外疲乏的样子。
  「龙奈,你喝了酒不舒服吗?」进门以后,他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老半晌才垂着眼出来。
  头摇了摇,很快地从我身边窜了过去。
  过了五秒钟,我看见他把枕头从我的房间里抱了出来。
  「龙奈?」
  「今天晚上我想自己睡……」
  他就留给我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然后,门就被很紧地关上了。
  我如常一般刷牙,沐浴,换睡衣,然后静静地躺在了床上。
  秋天的深夜都有点冷,我把被子很紧地裹了一层,还是有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想了想,伸手把空调打开。
  半分钟以后,却是如火般的焦躁从心底一点点窜了上来。
  该死的!哪来那么多毛病啊?平时多了个人造人在身边,要担心他磨牙踹人打呼噜,半夜总还要抢上好几回被子,还下是照样可以睡得很香?
  现在一个人享受一张柔软的KING SIZE的大床,不用被挤到角落里用蜷缩的姿势睡得背部酸痛,怎么反而睡不不着了?
  有些懊恼地干脆翻身坐起,瞪着天花板开始数羊。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卓越,这个酸酸甜甜的……」
  柠檬苏打上用来做装饰的樱桃,那个笨蛋却能嚼得那么兴高采烈。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我这个没你那个好看,我要尝尝你那个!」
  对什么都那么好奇吗,你想用你所有的生命来体验多少种前所未有?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我回来,我回来只是想脱件衣服……」
  那个时候,他的那种眼光。
  啊?一时失神,到底数到哪里了?
  「卓越,我还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后开始数羊,可是数到第九百九十九只的时候,那些羊却全部长上了小白的脸。」
  一直潜伏在某个角落里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从回忆里浮了出来。
  龙奈……
  心里一阵紧抽,我慢慢站了起来。
  喝完酒以后,总是能勾起很多的回忆。被酒精浸泡过以后,都会变得很冷。
  他会睡不过去的,我知道。
  「龙奈……」轻轻敲三声以后,我把他房间的门很小心地推开。
  然后我看见房间床上瑟缩成一团的物体,簌簌地抖着。
  「龙奈你很冷吗?」我伸手想把被子拉开,看看他的脸,却被他很固执地从里面紧紧地扯着。
  僵持着几秒种,我叹了一口气,连着被子一起把他搂进了怀里。
  猫科类动物受伤的时候总是可以因为抚摸而平静,所以我一遍一遍地在他瘦削的脊背上轻拍着。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紧拥而带来的温暖,他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了。
  「龙奈,别把头蒙着好不好?里面很闷的……会很难过!」
  我用下巴在他头的地方轻轻蹭着,乱糟糟的头发终于一点点地露了出来。
  仰起的侧脸瘦瘦的,弃狗般委屈又倔强的表情。
  「怎么了?」我伸出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刮着:「一个人睡还是睡不着吗?那过去睡好不好?」
  他痴痴地仰着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半晌,我才听到他细细地声音。
  「卓越,我有看到……」
  「什么?」
  「你和那个姐姐……」
  「那、那没有什么。」
  「你们在接吻吗?」
  「你喜欢她?」
  「怎么会?」
  「可是你说过,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会接吻!」
  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有种不寻常的尖利。
  啊?我有无聊到给他说过这种事情吗?
  不过看他那种一脸认真到甚至有点愤怒的表情,我真的是要仔细想一想。
  哦,是了……
  小白还在的时候,为了避免他们玩亲亲玩过头,曾经很婉转的提醒过他。
  他竟是还记得?
  「龙奈,那不是接吻。我们只是嘴唇碰了碰而已,接吻是,我说的那种……」
  声音到了后面已经低到听不见,我忽然发现对着那么一双小动物般干净的眼睛,解释这样的东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眼皮上一阵冰凉,他小小的手掌已经覆上来了。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却是那种羽毛从心尖掠过般痒痒的温柔。
  然后我听到他淡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卓越,你说的是这样吗?」
  干燥而冰凉的两片东西在嘴唇上碰了碰,小心翼翼的。
  眼睛想睁开,却被那覆在眼皮上的小手很固执地挡了回去。
  有很柔软的物体从唇-瓣之间一点一点挤进来了,在碰到我的舌时很明显地畏缩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停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样子。
  我想我们这个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奇怪,鼻子和嘴唇都那么近的贴在一起。
  感觉到他密密地睫毛搧了搧,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嘴唇的地方还有他残留下来的酒香,他已经把头垂下了,本是掩着我眼睛的手放到了胸前,捧得很紧。
  「咚……咚……」的声音,不知道到底发自那里,一下又一下,即使呼吸那么急促,也可以听的很清晰。
  「是这样吗?」
  「什么?」
  「我们刚才那样,是不是在接吻?」
  「好像是……」
  「是我吻了你?」
  「应该是……」
  「嗯……我喜欢你,卓越,我喜欢你和小白!」这句话说得很郑重的样子。
  「谢、谢谢……」
  「那,你喜不喜欢我?」
  「啊?喜、喜欢吧……」
  「我知道!」他很认真地把脸仰了起来,对着我,然后轻轻把双眼闭上了。
  那在夜色里如花-瓣绽放般的纯稚脸庞。
  红润的唇上还有不曾散去的酒香,很芬芳的味道。
  微微噘起的样子,嘟嘟的,等着我吻他。
  我很小心的把他圆圆的脸蛋捧在了手里,感觉到它滚烫的温度。
  「龙奈……」凑在他耳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
  「嗯?」他的声音颤颤的,一碰即碎的样子。
  「早些睡……你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在他耳边轻轻一啄,放开他站起身来。
  那些沸腾的空气在一瞬间冷却下来。他骤然瞪大的眼睛满是不解地看向我。
  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和一个如此单纯的孩子解释此爱非彼爱也许太过困难了,我更不能告诉他接吻这种事情要传达的喜欢,对我而言,只是对南凌一个人而已。
  现在只希望他的大脑里有与此有关的程序,让他能够最终地明白过来。
  「晚安,龙奈!」走到门口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扭过头回来轻轻地叫他。
  他把膝盖曲了起来,抱成了很小的一团——动物受伤以后自己给自己取暖的姿势,头深地埋着,完全不看我。
  「我就在隔壁……如果你不舒服,就过来叫我。」
  沉默依旧。
  门半掩着,我站在中间那条线。
  回迈一步,依旧是在他的房中。
  如果是那样,我是不是可以快步走过去,把他紧紧搂着,给他所想要的爱与温暖?
  只是接下来却是如何?
  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的心情,让我宁愿把某些真相留在原地永不靠近。
  最后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我毕竟还是迈出门去。
  他在门内,我在门外。
  一扇门的距离而已,很薄,却硬生生的。
  就在我关门的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脆脆的东西随着那「喀嚓」的一声迸裂开来,碎得不成形状。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心。
  ***
  那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没有沉睡的欲念,所以能够让很多细节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脑海里清晰地浮涌上来。
  我想起我第一次和所爱的人接吻——在大学的实验室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南凌冰凉的唇颤抖着贴了上来,然后很快再分开。
  双唇擦过时候那触电般的感觉我现在还能记得,可是接下来……接下来的情形却像是被忽然斩断了一般,有些难以连贯。
  我有些困惑地一遍一遍反复回忆着,想把那些情节重新串连起来,我想认真分辨一下,所谓的喜欢与爱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悸动而产生分别。
  意识依旧清醒,可是清冷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流动着的下安,却让我的回忆困乏起来。
  舌尖的地方是微微的灼烧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很喜欢吃的巧克力在小心翼翼地抿过之后,散去了最初的甜美,剩下的苦涩沉淀一般。
  不曾散去的,龙奈的味道。还有那朦朦胧胧回荡在四周的句子:
  「我喜欢你,卓越……」
  「我喜欢你……」
  「卓越……」
  用如此清晰的神志过完整个黑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天色才刚刚泛白我就爬了起来。
  机械性地烤了两片面包,放在嘴里,味同嚼蜡。
  然后对着镜子摆了几个表情,想着一会龙奈出来以后该怎么样和他打招呼才能把昨天的尴尬气氛不动声色地带过去。
  等到终于连眼角处笑纹的条数都精确计算过以后,一大早上居然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耗了过去。
  他还没起来,整个房间安静得和闹鬼似的,这实在是很不寻常。
  他那种精力过剩的样子,通常是从大清早开始就让世界不得安宁。
  酒精带来的倦意睡了一觉之后应该已经散去了,而且他这种单细胞的家伙,再不开心的事情应该在睡完一觉以后都很容易的忘记。
  所以等到中午饭以后,他的房间还是毫无声息的样子,我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龙奈,起来没?」站在他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想了想,拿了个苹果做挡箭牌,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
  「看你现在还没吃饭,给你拿个苹果进来……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睡的话,也没有问题。」
  床的地方,隆起小小的一个包,又是那种头埋在被子里的姿势。
  「你……要不要现在吃?还是我给你放在这里?」我讪笑。发现老半天对着空气做自问自答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空气中连平时他表示生气的那种哼哼声都没有,被子里也没有扭两下表示他还在。
  我选了半天角度,从他脚的地方一点点把被子拎起来。
  双手捂胸蜷着的姿势,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挠了挠他的脚掌心,希望他能够「咯咯」笑着翻过身来,或者皱着眉头懒洋洋地抱怨两句也可以。
  指尖触到他的脚踝,异常的凉意。
  「你着凉了吗龙奈?」我眉头皱了皱,半跪在他身边把他埋在枕头里的脸用力抬了起来。
  和身体的冰凉不一样,被我捧在手里的脸却极是滚烫。
  「老天!难道是发烧了?」我骇然。看他连呼吸都是不寻常的沉闷,仿佛那奇怪的热度已经要透过他薄薄的皮肤灼烧起来。
  手掌在他的下颔处骚扰了一阵,他呼吸的声音黯了黯,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按理说……人造人应该是不会生病的啊!南凌说过,这个人造人的免疫系统是极其优秀的,何况房间的温度并不低——他一向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然后穿着短袖的T恤满屋子的乱跑,现在扭一下头也能看到空调的控温指数正对着24的标准温度。
  不过眼前这个情形……好像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开始手忙脚乱的找药。
  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碰过那些东西了……或者应该说,对那些药的常识,多半还是因为南凌在换季的时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像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病。
  经过老半天辨真去伪的鉴定,有些心虚的把几颗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么美的药丸抓在里。
  热了半杯牛奶一起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他的头塞到我的怀里。
  「吃药了,龙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颔紧了紧,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干干的唇勉强地动了动,裂开了窄窄的一条口,眼睛也一点点睁开来了。
  「好难受……」声音哑哑地,很委屈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发烧嘛!」装出一副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把牛奶凑到他唇边:「先喝点牛奶然后吃药,一会就好了!」
  「这个,好难吃……」牛奶勉强喝了一口,药抿了抿,苦着脸吐了出来。
  废话,就他那种磨磨蹭蹭地一直抿着,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没了,能不苦吗?
  「你喝一口牛奶,然后一口气把药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诱,忽然发现自己很有做幼儿园老师的天赋。
  「哦……」他没力气捣乱的时候也还算乖。塞药灌水仰头的动作一气呵成。
  「咳咳……」
  只是结局惨烈了点——直着脖子卖力吞了半天,还是翻着眼睛全吐了出来。
  「太多了,噎得好难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没人叫你一次把一把药都塞到嘴巴里!
  不过折腾了一下,看上去他总算也恢复了点生气。拿纸巾把残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发烧啊?」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他似乎是记起了自己应有的立场,偏过头想不理我,我轻叹一声,也不催他,捂住他冰凉的手,静静地等着。
  在沉默中比赛,我从来不会输给他,这次自然也一样——等待的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
  「我不知道……只是,这里很疼!」
  依旧没有恢复温度的手从我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按了下去。
  「这里……很多东西堵着,好闷。然后,一会很热,一会又会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凛。
  这种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只是从未想过,他的身体也会如此委顿到这种地步。
  不动声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头站了起来。
  「龙奈,我去做点吃的,马上回来陪你,你先躺着好下好?」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已经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这里……」
  「就五分钟……就五分钟好不好?」
  我起身把被子给捂紧,他一直塞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手很不甘愿地抽了出来。
  踏出房间的时候我只是把门虚掩着,因为我开始害怕那「喀嚓」着让神经断裂的声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间拨这个号码之前,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拨这个倒背如流的号码也会让我犹豫这么久。
  长长地一阵沉默,我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把这个号码忘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静如常的语调,我却依旧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澜,一时之间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难以再说出一个句子。
  「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你想念我,还是又有新的句子准备对我加以谴责?」
  「别这样说,南凌……」我很难过地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上,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低声地叹息:「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卓越,我在听……」
  「我想问你,关于龙奈……」这个名字被这样吐出来,让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阵抽痛:「你说过,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统是不是?」
  「是!因为整个实验过程,要在相对完美的状态下进行,不能让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是说,他不会生病?」
  「理论上说,应该如此。」
  「可是他现在病了……他的身体有很严重的发烧的症状!」
  「是吗?」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烧药应该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症状并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烧药自然不会有效!」
  「那我该做什么?」
  急促的问话到这里没有了回音,我只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地呼吸声。
  「南凌,你回答我!」
  依旧无声的沉默,我的脸凑在手机旁边,紧紧地贴着。
  「卓越,你以为你还能做些什么?」他终于开口,那个句子却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吗?卓越?」我听见他的声音逐渐干涩了起来:「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会来给他做一下检查,我想结果会告诉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他!」
  颓然地放下电话,我顺着墙角一点点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说他要回来。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丝毫料想中的喜悦和快乐,内心深处那些不知名的恐惧却是越积越多。
  他要见龙奈……他要亲自面对这个他设计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听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门,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把门打开。
  「你爬起来干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声音为什么会吼得那么大。
  「你说了,五分钟就回去的……」看样子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饿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乱地找着借口:「要是你还没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脚下的步子乱做一团,穿错了左右的拖鞋还很不争气的绊了绊,很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想那么用力的拥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会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执地就是不想放开。
  「卓、卓越……」
  「怎么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痒……」
  「对不起。」
  「还有……」
  「什么?」
  「你晚上有没有做排骨?我很饿……」
  「……」
  「另外……」
  「嘘……龙奈,别说话好不好?让我就这样抱抱你……」
  「哦……」
  头发缠着头发,脸颊蹭着脸颊。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么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
  其实这本就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但我不知道会有那么多酸酸的液体一直一直从心里泛滥上来……或许有时候不幸就犹如飞鸟的巨大翅膀,即使还没有真正到达,投递下来的阴影已经会让人难以呼吸。
  「龙奈,龙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体轻轻拍他的脸。
  一下午陪着他在家里很无聊地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刚才还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没几分钟居然已经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重新睡了过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睁开,慢慢把头仰起来,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说点什么,身体忽然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醒了没有?醒来就先起来……我叫了医生过来给你看病,别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将他和南凌之间隔开。
  他在害怕——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虽然只是一个千分之一秒的反应,我却还是很强烈地捕捉到了。
  这不像他——他从来就是爱热闹,有了人就闹得格外欢的类型。
  「医、医生?」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神偷偷朝南凌扫了扫,立刻又垂了下来。
  「是啊,医生……让他帮你检查一下,就能让你的胸口不那么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担他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安。
  南凌就那么安静地在沙发前站着,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懈可击的优雅和从容。
  那种淡然和纯净的姿势应该是让任何人都感觉安心的。
  所以我实在不懂龙奈那样的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越你先让开,让我看看!」南凌朝我点了点头,我站起身,有些费力地把手从龙奈的紧拽中抽了出来。
  手腕的地方是一条深深的红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勒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熟悉的调子,却有莫名的压迫感。
  「没、没有,我很好!」
  要证明什么似的将身体笨笨地扭了扭,像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体操,可却似连和南凌目光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是吗?」晶莹白皙的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可是你似乎在发烧。」
  「那是……那是空调太热了!」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吐出舌头开始喘气。
  拜托,只有小白那种隶属犬类的家伙才是用这种方式散热的好不好?
  「那这里呢?我听卓越说,你这里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龙奈的胸前,南凌的身体前倾了一点,冷静的脸孔凑在龙奈的眼前,不要让他逃开。
  「那是前几天,现在已经不痛了!」他躲无可躲地哼出这几个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嗯……那你放松,我检查一下。」
  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很小心地贴在了龙奈胸前,我知道那应该是最精密的检测仪器。
  南凌的表情严肃而专著,整个屋子只能听到龙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声。
  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么实质性的维修,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不过南凌检查的时间,也好像太长了点。
  咳嗽了一声想提醒一下,没等我开口,南凌已经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沙发上的小东西像是从高度警戒的状态中逃脱出来一般,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南凌,他怎么样?」匆匆的脱口而出,才发现这种问题不应该当着龙奈的面有所讨论。
  小东西拿着遥控器开始搜索蜡笔小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去客厅说吧!」他朝我笑笑,猝防不及地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除了这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话要说,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缠的姿势握住,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亲昵姿势。
  这样的举动,不像是南凌的性格,何况……这是当着龙奈的面……
  突如其来的暧昧让我的脑子瞬间有些懵懂,只能机械地任由南凌牵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见的弦在一点点绷起,越拉越细,越拉越紧。
  而我,被绞在弦的最中央几近窒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南凌的手在走进客厅以后就缓缓的放开了,我依旧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为什么?」半晌之后,我抬头看他。
  「为什么?」一丝痛楚从他的眼底划过:「原来,现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释的地步?」
  「当然不是,南凌!」仓促的截断他的句子,却发现除了这句苍白的否定,竟是没有别的可以继续下去。
  尴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锐的洞察力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终无力地低叹出来:「我刚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做个实验证明我的猜想而已。」
  「实验?」
  「嗯……」
  「关于龙奈的病情吗?」
  「是!」
  「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太复杂的治疗?」
  期待中的回答没有到来,南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关心他。」
  「啊?是吗?」这个问题我倒真是从未想过。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种怪表情和恶作剧已经磨到没了脾气,宠着他仿佛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脸上浮起不自觉的微笑,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那么卓越,我想我只能说抱歉……」
  「什么?」
  「刚才的检查结果,我想他应该是心脏部分出了问题。」
  「心脏?」
  「嗯!」
  「为什么?你说过他不会生病!」
  「他没有生病,他只是心脏不堪重荷,然后引起整个生理系统出现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那这样你懂不懂?……」
  水果篮子里新鲜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人类脆弱的心脏……」
  锋利的瑞士军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点点朝着内芯剖着。
  「这是所有浓烈的感情……」
  无可抵御的姿态,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橘子逐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当他们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时,所有的感情之伤会有一种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黏稠的汁液顺着破开的缝越来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没有给这个人造人这样的能力……」
  汁液流干了,剩下橘子扭曲的壳,可锋利的刀刃还在翻腾着无休止地继续。
  「所以,在这样的反复剧烈刺激又没有出口的情况下……」
  「然后呢……那会怎么样!」我听到自己颤到不成语调的声音。
  「他的心脏,应该就像这样……」
  破开的,被拉出长长裂缝的橘子,纠结在一起的橘红色的瓤瓣,在挣扎着做最后地喘息。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卓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等、等一等!」心中的钝痛被逼迫到了极至,我几乎是用一种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沙哑将声音喊了出来。
  「应该,还能补救是不是?」
  「补救?」南凌的眉角蹙了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东西。
  「你是他的主设计者,你有办法知道怎么才能治愈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是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有这个时间和财力,我大可做出另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造人……」淡淡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终于流露出某些不寻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够在实验过程中状况稳定,不会愚蠢到不自量力地产生那种心脏根本负荷不了的感情!」
  「够了,南凌!」某些字眼如大锤般重重地朝我砸下来,让我连瞳孔也针刺般的涨痛起来:「他毕竟也有思想,也能有所感受!你明明看到了他现在这种很难受的样子,怎么还能能够这么对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
  「残忍?原来在卓越心中,已经开始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南凌脸上的表情颤了颤,被我握着的手不动声色地挣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他退后一步打断我的解释,眼睛抬了抬,脸上勾起一丝我不熟悉的表情:「是我把他制造出来没错,是我刻意在他身上留有缺陷也没错!可是,任何的虚拟记忆都不会让他有如此剧烈的情感之伤……这大半年的时间和他朝夕相处的只有你而已,所以卓越……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我所有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彻底被击溃了。
  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又是那些我不愿意触碰的真相,南凌却在此时此地那么赤裸裸地对我加以提醒。
  残忍的人不会是我——那样的龙奈,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他?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裂开那么多让他不堪承受的痛?
  他说我喜欢你卓越;他小狗狗地一样吻了我;最后他仰着头希望我也能温柔地说,我喜欢他……
  我却在那个时候做了些什么?
  一阵乱似一阵的眩晕,我抱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卓越,别这样……我们停止互相伤害吧!现在的我们,好像都已经变了不像自己了……这样又何必?」我听见一声轻轻地叹息声,然后有人伸臂把我搂住。
  记忆中熟悉的,青草的气息,纯粹的干净。
  而现在,我需要这样的安慰抹去我已经快要尖叫出来思绪。
  「把这一年所有的不愉快忘记吧……他不过是个人造人而己!」
  脊背的地方被一遍一遍耐心地抚摸着,突突如狂的混乱却怎么也整理不平。
  当我最后终于重新把埋在南凌肩上的头抬起来后,透过他乌黑晶莹的瞳孔,我看到了藏在里面的小小人影。
  靠在门旁的姿势,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南凌微微一叹,和我拥抱在一起的手慢慢放开了。
  「龙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只知道我尽量在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叫他,仿佛如果那声音大一点,就会将他在空气中震碎一般。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第一次,没有做丝毫停留。
  长毛的绒绒狗玩具被他拽在手里,很用力,拖在地上的尾巴已经有些脏了。
  他给它取的名字叫小小白,是在地摊上面一见钟情的。因为这只玩具有和小白一样的呆滞表情,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那太过冗长的尾巴。
  「你刚才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次?」走到南凌身边,龙奈怔怔的抬起了眼睛——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坦白的对视。
  当一个人所有的感情里面只剩下绝望时,是不是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畏惧?
  「你要听哪一句?是我要卓越把这一年全部忘记?还是那句……你不过只是个人造人而已?」
  「不!南凌你停止!」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嘶叫出来。
  曾经一千遍地想过龙奈知道了真相后的表情,却没有想到这一切到来得如此简单而措手不及。
  「人造人?」他低低地重复着,手里的绒绒玩具被绞得很紧很紧。
  我乞求他的程序里没有关于这个词汇的任何相关信息。
  「我不明白……」他想了很久,终于抬起了头:「我不相信!」
  「你该不会愚蠢到向我要证据?」我不知道南凌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平静得让人心悸的口吻说话。
  「你说什么和我都没有关系!」随手抛掉了手里的毛毛狗,他很坚决地走到我身边拉住我:「我只相信他!」
  「也好。」南凌朝我点点头:「卓越,那就由你来告诉他吧!」
  充满信任的眼睛很专注地看向了我,认真地等待着。
  「不是这样的,龙奈,你听我说……」
  「嗯……我在听!」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反复的,空洞的句子。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只能发出越来越无力的声音。
  他眼中的温暖的期待终于在我闪烁的言辞中一点点消逝,冷去。
  「你现在……还要不要听更多的真相?卓越不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
  「嗯……」已经接近空白的表情。
  「简单来说,为了某种实验目的,我制造了你……而卓越,在这一年里负责观察和记录与你有关的所有资料……他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最亲密的伴侣……」
  「这一年?不会的……我和他,我和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在一起!」
  「都是假的……那些回忆不过只是预先设定的程序,你还不明白吗?」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多东西我都记得!我和卓越的家乡,山上的红色枫树,晴天时候天上的风筝……」
  「还有夏天会变颜色的湖水和街边的梧桐树是不是?」南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悲悯的神情:「除此之外呢?除了这些写好的程序以外,你还能记起什么?」
  还待辩解的唇僵硬地半启着愣在了那里。
  「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除了那些写好的程序,你没有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有!我有的……」他眼神在屋子里无助地左右扫视着,像是拼命要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我有小白……」他终于小小声地出挤出了这个句子,蹲下身子重新把那只毛绒狗抱在了怀里。
  南凌没有再说话,只是略略地把脸别开了。
  薄薄的肩膀开始发抖,龙奈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之极的声音。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想把他搂进怀里。
  他颤栗了一下,从我手臂的范围里挣了出来。那么迅速的擦过,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温度。
  任何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贫瘠。
  而我——似乎从刚才开始,也已经失去了抚慰他的权利。
  「卓越……」终于看到他站了起来,叫我的名字。
  「我在!」
  「小白……我和小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假的?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在一起?」
  「不是!」
  「还有你……你给我说过的那些话,陪我去过的地方,是不是都是程序而已?」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可你刚才也这样说……我到底应该信哪一句才对?」
  他很不安地看着我,刻意蜷缩起来的身体硬生生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却迅速地向后退去。手里的绒毛狗慌乱之中掉了下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他双手空落落地停了下来,终于一无所有的站在了原地。
  我想说龙奈你相信我,可是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卓越,你帮我画张画好不好?」他对着我看了很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半张皱巴巴的纸:「画我的小白……」
  我机械性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张和短到已经几乎握不住的秃秃的铅笔。
  「你画我的小白,我就相信你!」他的眼中燃起的,最后的希望,和着此刻迫切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他曾经那么认真说过的话,我怎么竟会以为他是在说笑?
  可是小白……我怎么会记得该如何画那头该死的狗?
  「卓越,卓越你会画的是不是?」他把纸展平,迫切地催促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捏着铅笔的手一直在抖,可是始终下不去那一笔。
  「你画啊卓越,画小白……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它的!」
  他开始上来按住我的手,希望我开始有所动作。
  凌乱的一笔终于划上去了,从左上角到右下角摇摇摆摆长长的一团毛毛的东西,很丑陋。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很难堪地想把它擦去,那张纸却被龙奈早一步抢在了怀里。
  「卓越……」他的嘴角难看地撇了起来,声音已经低哑到我几乎听下清。
  「你明明知道……小白,小白他是没有尾巴的吗,你干吗偏要这样画……」
  皱起来的脸,抽动着的肩膀,还有那种胸膛剧烈起伏抽搐着的模样,他应该开始在哭泣。
  可是没有眼泪的陪衬。
  这样的悲伤,都像是变成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情。
  南凌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临走之前,他仿佛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很茫然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开阖着,却一直不能明白他到底要对我表达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他临出门的最后一刻,用一种很虚弱的声音问我:「卓越,你恨我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说没有,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怎么还会多余的力气去恨呢?恨一个人,往往比爱一个人需要更剧烈的情感和勇气。
  靠在沙发扶手上的龙奈,大概是哭累了,混沌的呼吸声,将刚才那种被阻塞着的呜咽一点点盖了过去。
  我看见他把那只绒毛狗狗很紧地搂在怀里。那么用力的姿势,如果换做是小白,一定早已经龇牙咧嘴地狂吠起来。
  曾几何时,他就是用这样的力气牢牢地抱住我,然后可以舒展着眉头,在我身边安心的睡去。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被他箍住的地方很疼,我竟是不知道那样的拥抱代表了怎样深入骨髓的信赖和感情。
  我在他面前蹲下,想将他唤起和他说说话,手抬了起来,却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去触碰他。拍他的屁股,拎着他的耳朵让他咯咯地笑,或者用下巴蹭着的他的鼻子让他懒洋洋地呻-吟出来……昨天都还可以做得那么自然的动作,此刻想起却已经遥远到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终于,我捏住他怀里毛毛狗的尾巴轻轻扯了一下,很小心,他却在第一时间就被惊醒了过来。
  嘴巴张了张,像是习惯性地想叫我的名字,最后却随着逐渐恢复过来的神志,把已经落到嘴边的声音硬声声地吞了回去。
  「龙奈……」我叫他,他没有回音。
  「龙奈……」我想握住他的手,却让他很快地缩了回去。
  「龙奈,你恨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出和南凌同样的句子,仿佛这几个字里面包含了所有的歉意,愧疚,怜惜和那些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感情。
  他一直在摇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那种空茫却比痛苦还要痛苦,比绝望还要绝望。
  「我恨你?我怎么会恨你?」他跪在地上的膝盖慢慢蹭着,一点点向我移了过来:「我喜欢你啊卓越,你知道的……」
  太近的距离,反而会让脸上那些细腻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当龙奈的唇最终贴过来的时候,我很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我喜欢你,卓越……」他喃喃地说着,嘴唇在我的脸上反复婆娑,绽放着花火般的温度。
  「比喜欢小白还要喜欢……」睫毛的地方被他黏湿了,白兰般的香气。
  「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很多……」鼻尖的地方痒痒的,他小心翼翼地舔着。
  「真的,我喜欢你……」
  落在腮边的吻停了停,从我的唇边擦过,最终没有勇气凑上去。
  「龙奈,别这样了……」细碎的吻滑落到我的喉结,火一般的热。
  「龙奈,停下来,别再亲了……」
  锁骨的地方,被他毫无轻重地吻咬了上去,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自己。
  「啊……」
  短促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他的身体已经被我重重地搂在了怀里。
  这次换做是我在吻他。
  吻他紧锁的眉头,吻他弯弯的眉毛,吻他圆润的耳垂,吻他窄窄的腰线……
  我知道我的动作不够温柔,不然他不会从喉间发出那种带着湿意的啜泣。
  重重的吻终于落上了他的唇-瓣,我没有任何停留地把舌头从他紧咬的双齿中挤了进去。被他尖尖的小虎牙扎着,微微有点疼。可是这样的疼痛让我莫名的安心。
  龙奈的身体就在这个时候剧烈地颤抖起来。
  嘴唇上一疼,他已经重重地咬下去,挣扎着从我的怀里挣脱了。
  「为什么?」还没平复的喘息中是他哀哀的声音:「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程序?」
  程序?
  「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很想相信!」
  「不,龙奈,那不是假的!」
  「那……刚才卓越是你吻了我吗?」
  「是!」
  「相爱的人之间才会接吻……那卓越,刚才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
  「可是,我们一起的那些日子对你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你究竟是在喜欢我什么呢?」他扯住衣角的手指绞了起来。
  「我……」
  「别说了,卓越,我知道的!」
  他的身子慢慢向门边退去,嘴角边是很苦涩的笑——我从未想过他这样的孩子居然会笑出这么无奈又痛楚的表情。
  「都是假的……都只是虚拟的程序而已……」他最后低吟了一声:「可是心脏的地方,为什么还会疼呢?」
  门被拉开,风很凛冽地灌了进来,他连鞋也没穿就这样赤着脚跑了出去。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发现,漫天的乌云,已经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他赤着脚在街上那样跑着会不会冷?
  该死的,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给他送一把伞?
  可是,可是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除了这个家,除了记忆中朝夕相处的我,他又能到哪里去,又能真正依靠谁?
  伞抱在手里,他的外套搭在肩上,我想了想,探身去拣他随意蹬在地上印着狗头图案的SNOOPY鞋。
  腰才弯下,外套已经从肩头滑了下来。再伸手,伞也无法幸免。
  乱七八糟的一地,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在做一些混乱的事情。
  门口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我心里一跳——龙奈,龙奈是你回来了吗?
  我几乎是飞扑过去把门打开。
  湿淋淋的苍白面孔,薄薄的唇已经冻到没有半点血色,纤细单薄的身体在雨中瑟缩地抖着,却还是倔强着不想敲门。看到门被拉开,似乎犹豫着就想转身。
  我叹了一声,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南凌,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来?」
  不知道他在雨里究竟淋了多久,一杯热茶喝完,他身上的颤抖还没有完全平息。
  「你怎么站在门口?忘记带钥匙了吗?」
  「钥匙?」他摇了摇头:「卓越,我以为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怎么会?」
  「可这里……还有半点我的位置吗?」
  我张了张嘴,顺着他的目光朝四周看去。
  素洁的淡蓝色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地卡通海报,南凌高尚淡雅的审美品味已经被龙奈的手冢不二,樱木花道之流的漫画遮掩得无迹可寻。
  托盘里是各种各样的薯片和糖果,冰箱里是牛奶和巧克力,都是南凌最唾弃的垃圾食品。
  还有沙发上那堆毛绒绒的不知道是猫还是狗的东西……
  「这些……很容易就可以收拾干净的!」我有些尴尬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那这里呢?这里也能够很容易地收拾干净吗?」他的手一点点放到了我的胸前。
  「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很清晰的声音。
  「我知道你恨我,卓越,我知道你希望我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会完全无法冷静……!」
  激动到有些失控的声音——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南凌?
  「后来我才终于知道,那种情绪叫做妒忌……我竟然是在妒忌……」
  他那么哀伤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如上帝之子般骄傲的南凌,我从未想过嫉妒这两个字会从他的嘴塑毫不遮掩地说出来。
  「你……」我微微地摇头:「南凌,你嫉妒什么?你有最真实的人生,无可挑剔的事业和外表,你只能会是别人嫉妒的对象而己!」
  「可是这些……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他的手骤然捂住了我的唇,眼睛迫切地看着我:「我只在乎我还在不在你的心里……告诉我,卓越,你还爱我吗?」
  我看着他消瘦而满是期待的侧脸,我在想为什么所有人都选在我最迟钝的时候问我这种问题。
  南凌,我们拥有那些真实的过去,我们一路走过来都只有彼此而已,你是我第一个接吻的爱人,我接下这份工作去照顾那个人造人也完全是因为你。
  然后……经过了这大半年的时光,你说我该怎样回答我是不是还爱你?
  「我……」愣愣地才开口,南凌已经猛地将我拥住了。
  「别说了,卓越……我不要听……」
  仰身靠在了沙发之上,细碎的吻一个接一个的落了下来。
  冰冷的……火热的……带着让人窒息地热情。那一刻,我已经无法分辨我到底是陷落在谁的怀抱里。
  「卓越,我喜欢你……」隐约之中,是一遍遍反复诉说着的声音。
  熟悉的画面瞬间交迭起来,眼前浮现的是那张皱成一团的脸。
  「我喜欢你,卓越……」
  「比喜欢小白还要喜欢……」
  「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很多……」
  「真的,我喜欢你……」
  一遍又一遍,各种各样的不连贯的片段,其中不变的,只有一张小小丑丑的脸。
  「我、我也喜欢你……」如压抑在火山深处的岩浆终于流淌而出,我终于颤声说出了这一句。
  眼角流下的微咸水迹被很小心的吮吸着,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却有火一般的激情。
  柔软的舌从我的额头开始一直很用心的吻着,同样温柔又虔诚的姿势。
  「卓越……」遥远的,却又近在咫尺的声音。
  「别说话……你别说话!」纠缠在一起的四肢,布帛撕裂的声音。
  「别再离开我了,我喜欢你,我想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类似于誓言的句子,用粗鲁的动作逼迫着身下的人做出回应。
  有低声地抽泣,却如我所愿的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沾满雨水的四肢缠在一起,那种凉凉的气息如冰一般渗进我的身体。
  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在翻滚,一波又一波,像是永无止息。
  神说,孩子,把手交给我,我会满足你内心深处最虔诚地愿望。
  只是转身以后,剩余的部分都已经全被夺去……
  睁开眼睛的第一瞬,看到的是南凌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带着眷恋的神色很温柔地对我笑。
  「早……」见到我醒来,他伏下身子在我的额头印下如羽毛般轻柔的一吻。
  我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空气中情欲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南凌白皙的颈上那些青紫的印记越往下,越是触目惊心。
  「怎么了?是不是太累?要下要再睡一会?」他把我身边的被子很小心地掖了掖,然后披衣慢慢坐了起来:「要不我先去做早餐……」
  他下地的时候身体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走路的时候姿势很是僵硬。
  交杂着喘息和呻-吟的片段一点点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那张因疼痛而苍白的脸,那种牙齿紧咬着嘴唇的神色,那份极力回应着的热情。
  原来所有的这些都不是梦;原来昨天夜里,我毕竟……还是伤到了他。
  「南、南凌……」有些困难地叫出这个名字:「你别忙那些。我、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折腾了整整一夜……」话说到这里,他的脸猛的一红,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做早餐而已,不费事的。」
  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了起来,敲得我的心也不规律地一下一下跳着。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
  我想着怎样的一张脸,然后做了怎样的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拣起抛在一旁的睡裤和衬衫套在身上,掀开被子,洁白的床单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刺目地绽放着,犹如一朵朵早殇的花。
  「你怎么起来了?」几分钟而已,他已经把盛早餐的盘子端了进来:「既然起来了,就先吃点东西吧!」
  我机械性地把他递过来的餐盘接到手里。
  新鲜的橙汁,几片全麦面包,一份煎蛋,半片火腿外加蔬菜色拉。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所习惯的营养早餐。
  随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着,嚼蜡般的滋味。
  「啊?这、这也算是早餐吗?卓越你真小气!只吃这些会没有力气啦!我想吃红烧排骨和汉堡包……」
  某个时候,好像有人这样和我抗议过。
  「只吃叶绿素是会长成植物的,你要多多学习我们家小白,那才叫身强力壮!」
  好像……好像看到我专心地拌色拉的时候,他耸着个肩是这样说的。
  「最后宣布一次,你再做这种绿不拉几不带肉的东西,我、我就和小白离家出走,找有肉的地方吃饭去!」
  坚持了「健康饮食」的概念一下,小东西好像还会生气……
  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手中的餐盘匡铛一声落到了地上,我猛地站了起来,南凌抬着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连敲门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很粗鲁地就把那扇门推开了。
  卷起的被子乱七八糟地堆着,没有那蜷成一团的物体藏在里面,一切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还没有回来吗?拉住门把的手慢慢垂下,我不知道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还是庆幸。
  一步一步回到餐桌前,想了想,蹲下身子把撒在地上的食物慢慢拣了起来。
  「卓越。」头顶上的声音,南凌在叫我,难以抑制的哽咽泄露了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对不起……」脱口而出的句子,让两个人都愣了愣,半晌,我勉强笑了出来:「我的意思是,浪费你的早餐。」
  「他回来过……」猛然问听来是莫名其妙的句子,却让我把所有的动作停了下来。
  「昨天夜里,龙奈回来过……」我把手紧紧地捏着,听南凌一字一字分外清晰的声音:「他开完门以后在黑暗中犹豫了很久,然后我听见他很小声的说,卓越,我相信你……接着,他就把壁灯打开了。」
  「然后呢……」黑暗吞噬后的残骸已经清晰可见,可笑我居然还能有勇气问出这样的问题。
  「然后?」南凌的身体半跪了下来,凑到了我的身边:「然后他就看到我们抱在一起,做相爱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在说『我爱你』,你那么激烈地拥抱着我,那个时候你的眼睛里,怎么还会容得下任何别的东西?」
  「……」
  我一直用心在说着我爱你,碰到你以后,我的眼睛里真的再也没有放下过别的东西,我以为我的距离是那么近……
  可是即使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到达。一次又一次,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向我靠拢,我却都只会说,不要闹了,龙奈……
  我会向世人说,你也有血有肉,可是我又何尝真正正视过你掩藏在嬉笑吵闹之后的依恋和感情?是不是内心深处,我也在逃避,也不过只当你是个异类的人造人而已?
  为什么我从来不肯回应一句「我也爱你」,为什么不敢在坦然地注视你说喜欢时候的眼睛?
  是不是在无数次擦身而过以后,我们终将走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
  「南凌,告诉我……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卓越,你不爱我了吗?」他的手一点点抚上我的脸颊,像是要把每一寸肌肤都烙在心里。
  「南凌……」
  「你是爱的我,不是吗?你应该只爱我一个人的……」
  「南凌,我求求你!」已经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灵魂让我无法再去理解或是安慰南凌这些已经接近绝望的呓语。
  温热的水渍划过他洁白瘦削的脸,「啪答」一声,最终坠地。
  「他回实验室了……他蹲在墙角一直看着我们,直到你睡去。然后他对我说,告诉我,我该回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平静到冷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说着的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的心脏已经完全衰竭,死亡也是迟早的事情……所以销毁的计划,提前进行……」
  「销毁?现在?」明白简单的词汇,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无法法成型,直到从心底泛滥起来的恐惧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几号实验室?告诉我房门的开启密码,我要救他!南凌我要救他!」
  「来不及了。」他把我箍住他肩膀的手一点点推开:「销毁程序是自动执行的,现在只剩下最后半个小时……你知道的,为了避免高温辐射,销毁仓一旦封闭就绝对无法再打开,谁也无能为力。你,我,都救不了他……」
  「停止!南凌你不要再说这些,告诉我在几号实验室,告诉我密码!」
  我已经踉跄着冲到了门口,只等着他开口告诉我最后一句话。
  「二号实验室。密码是,NAN LING LOVES ZHUO YUE……」
  消失在哽咽中的声音,我的脚步停了最后一下。
  最后一下而已。
  ***
  居然又是下着雨的天气,温度很低。冬天还没有真正的到来,可是这个城市里连每一缕空气都是冻僵的。
  龙奈,原来赤着脚在街上奔跑,真的是很寒冷的一件事情。
  很大的实验室,却空荡荡的,只一眼就可以看到放在房间最中间巨大的透明容器。
  执行程序已经启动,房间里没有任何旁人。
  所以将房门打开以后,可以只有我和龙奈两个人很安静地待在一起。
  「卓、卓越?」他抱膝坐在地上,像是没有力气站立。看到我走近,眼睛眯了起来。微哑的声音透过玻璃容器传过来,钝钝的。
  「我好像……又做梦了呢!不然你怎么会这么丑?」他沉沉地笑,那种神情却像是在梦游般喃喃自语。
  「我这个样子很丑吗?」我蹲下身子,眼睛和他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很深很深的看他。
  玻璃反射出来的身影很是模糊,可就我现在拖拉着睡裤,衬衫皱成一团,赤着脚外加个身湿淋淋的模样,的确不会是英俊潇洒。
  「像洗完澡的小白!」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找出了一个比较贴切的比喻,然后双膝蹭着一点点移了过来。
  「尤其是这堆翘翘的毛……」好不容易抬起的手臂像是想触碰一下我的头发,却被玻璃阻隔着重新无力地垂了下去。
  「卓越……我很困啊,你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眼皮一直向下垂着,然后挣扎着又勉强睁开。
  「别睡,龙奈!」我促声说着,生怕他哪次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那、那你说话吧,说故事也行……你可以说《小王子》,我一直都没有听完的!」
  他伸手拍了拍脸,像是要让自己清醒。
  「不,这次不说那个。」
  「那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龙奈,我喜欢你!」
  「是真的,龙奈我喜欢你,这不是程序……」
  他反应这句话反应了很久,我静静地等着,然后看到他双手将心脏的地方捧了起来。
  「龙奈!心脏很痛吗?」我把背直了起来,瞳孔瞪得快要裂开。
  难道……又伤到了他?
  「不痛!」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只是,只是很奇怪……」
  想了想,他笑着把小虎牙露了出来:「那种感觉,像是喝了很多很多巧克力。」
  「那……喝多了会不会觉得腻?」
  「不会啊,我喜欢的!」
  「那我就一直说,龙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很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这些声音从玻璃容器透过去,是不是也能变成能够包裹住他创口的晶莹。
  安静的风,安静的雨,安静的目光,安静的心灵,全世界都在安静的聆听。
  红红的颜色染上了他一直惨白着的脸颊,小东西害羞了吗?
  「卓越,忽然……不大舒服呢!」伸手在领口的地方扯了扯,像是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的心「刷」的一下落到了最谷底。
  科学实验品的毁灭,是利用辐射线将密闭容器内的空气进行预热,然后瞬间升温至极限,只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而已,所有的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不会有任何痛苦和挣扎,最「人道」的一种方式。
  预热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己,然后……
  「龙奈,龙奈你等一等……」
  凳子,桌子,各种金属器械……身边一切能砸的都被我狠狠地向阻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容器上砸过去,可是一件又一件的却又被弹了回来。
  看上去那么脆弱的东西,可我竟是完全无法将它砸开。
  「龙奈……你再忍一忍,我去找可以把这个打开的东西回来!」
  「卓越!」就在我要转身的那一瞬,他急促地把我叫住了。
  「这里很热呢!我的眼睛流汗了……」
  我完全无法动弹地站在原地。
  红色的,黏稠的液体从他乌黑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了下来,在他的脸颊上切出深深的痕迹。
  「南凌……」我小小地叫了一声:「南凌你看,他流眼泪了呢……他能流眼泪的,你怎么、怎么还要说他只是个人造人呢?」
  「卓越……」他双手摸索着,叫我的名字:「汗流得好多,已经看不清了。你别走开好不好,你在哪里?」
  「这里,我在这里!」我紧紧地贴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击打着眼前的容器。
  为什么敲不碎它?
  心灵上的禁锢都可以打破,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偏偏打不开它?
  「卓越,别敲了,手会疼的……」他侧着耳朵判断着位置,把手掌很仔细地贴了过来。
  「我握到了你的,是不是?」弯起的嘴角很是自信。
  「是……」我也把手掌贴了过去,掌心对着掌心,如果十指交叉,我一定能把他的手很紧地握在一起。
  「卓越,其实我一直相信的!」他把脸贴到玻璃上轻轻地蹭着。
  「相信什么?」我同样也凑过去和他很紧地贴在一起。
  「相信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只是程序而已……」
  他最后把脸扭转过来了,微微开启的嘴唇贴到了玻璃上,沾染了从眼睛里流下的血迹,红红的,很是美丽。
  「只有相爱的人之间,才会接吻的……」
  微阖的双眼,期待的神情,时光瞬间倒转,回到了那个酒吧之夜,他第一次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场景。
  我狠狠地吻了上去。
  容器预热的过程结束,辐射波的运作声拉响,耀眼的火花开始跃起。
  全世界都在那么炙热地注视着我们。
  一道又一道,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金色的,雾气弥漫着,越来越缤纷的光束只能让我闭上了眼睛。嘴唇依旧贴着,手掌依旧握着,我知道,容器的那一头,他也不曾放开。温度还在,他唇边我熟悉的温度还在。所以,当我的眼睛重新睁开来以后,龙奈,答应我,你会依旧站在原地,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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