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卷(下) 第四章

  为什么不再说话了?你还是不相信吗?就和我一样,我也不相信,你居然会去挖他的坟!你居然把我心里对你的眷恋都要夺走!你,为什么总是要夺走我的一切?
  为什么会是这样?……擎高他大腿,狠狠地撞击着,黑亮长发飞扬,缠上龙衍耀汗湿的身体,带起血珠。每一滴溅在身上,都像一点红腊,烫得肌肤、骨髓、灵魂都灼伤的痛……
  乱舞的发丝遽然静止,一阵急喘轻颤,碧落双手一松,退出了龙衍耀,浊白体液顺势流出碎裂红肿的x口,再次沾污了血迹凝结的双腿。
  刺痛眼瞳的颜色!
  卧在一片血污中,龙衍耀却似根本未注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仍直直地,瞬息不眨地望着碧落,陌生的,散发疯狂恨意的碧落——我想我现在,没办法不相信,你是恨我的了……
  你不爱我,那些曾叫我痴迷沉溺的情意原来都是骗我的……
  全都是假的。假的。
  “……碧落……”
  轻轻地唤着熟悉无比的名字,眼一阖,咳出殷红的血——我真的失去了一切……
  “恭喜你,终于报仇了。”
  淡淡的讥笑箭一般直插碧落心头,僵立着,全身冰凉。满眼只有龙衍耀嘴边的血丝和讥诮……
  你恨我了么?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更声入耳,竟也似凄怨悲凉——
  咯噔轻响,一条人影投落珠帘前。碧落突然惊醒般地拉过床头丝被,盖住了龙衍耀。
  “燕王?”
  陶铮捷如狸猫闪身入内,一眼见到碧落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沾着血,妖靡魅惑到了极点,一时竟移不开目光,直至碧落掩起衣襟,他才惊觉失态,垂首望见龙衍耀,更是一惊——燕王不是约定要他来抢走“尸身”么?怎么还好端端地站着?而煊帝他又怎么躺在一地血泊中?……
  “燕王要出宫,就请跟卑职快走罢。”见碧落呆呆地盯着双目紧闭的煊帝,直如着魔一般,他心中嘀咕不已。
  出宫?!碧落一震回神,却依然凝望龙衍耀——仍噙着淡然讥笑,却不再睁眼,不再说话……
  不会再爱他的龙衍耀……心,已经沉到不知名的深处,摇着头,游魂般慢慢向外走去——
  “不用了……”燕南归已经尸骨无存了,我还去梅山和什么为伴呢?你已经不再爱我了,我还能在没有你的梦里孤独活下去吗?……
  我这算是报仇了么?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比之前更空虚,更痛苦……
  “太子应该会很快来京……你不必理我了……”碧落喃喃地抛下一句,离了寝宫。
  陶铮一愣,忽听龙衍耀一声轻哼,手足微微动弹,他倒转剑柄,疾封了龙衍耀几处大穴,将他连人带被提起,飞快离去。既然太子即将进京,自己届时将煊帝献上,可是大功一件。
  同来时一样,寝宫中静悄悄地,不似平日有许多宫人值夜,他自是不知,那班宫人先前被龙衍耀怒叱喝退,虽听得内殿似有古怪,也不敢再去窥探,倒便宜了陶铮,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他出得宫门,借着夜色掩映沿墙根而行,蓦地里只听“啾”地一记尖啸,直冲上天。他不由抬头,夜空中爆开好大一篷烟花,结成一个大大的“风”字,照亮了半片宫城——
  仰首痴痴看着那绚丽夺目的烟花,碧落一松手,一节细短圆筒掉地,还散着硫磺味——
  火光尚未灭去,远处天边又是一亮,炸开同样的“风”字烟花,割开浓浓夜色。
  那应当是太子安排在京城的眼线,见信号响应接传罢。碧落默默地注视着,很快,这烟花就会一路传到三百里外的起云坡,太子将率义军来夺回皇位……
  来吧,如果太子你当上了皇帝,你一定想杀了我罢。毕竟我知道你太多不光彩的手段!如果你斗不过龙衍耀,夺不回皇位,那龙衍耀应该不会放过我,也一样会杀了我的!那,正是我想要的结局!
  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请杀了我!杀了我这个什么都没有,连梦都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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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透过窗棂,拂上床头碧衫少年,乌黑的发下,脸色却是苍白如透明。秋水似的眸子毫无往日灵动,近乎呆滞地盯着房顶垂落的翡翠球,龙涎香还是袅袅缭绕着,和以往一样……
  “燕王”侍女们端着食盒进来,见到满满一桌未动分毫的冰冷饭菜,连气也叹不出了。前晚三更半夜地,燕王突然一个人回到王府,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笑也就算了,却始终没进过食,叫她们愁眉不展。
  收拾了冷却的饭菜,又布上新做的粥点,侍女们悄然带上门,走了出去。
  粥香飘进鼻端,饿了两日的肠胃却已无甚反应。碧落仍然一动不动,慢慢地,目光移至妆台——
  已换了新的铜镜,同样的光亮鉴人,镜中的少年,没有哀怨,没有凄凉,反而出奇的平静……
  不再有任何期盼的平静……
  真的不再有所乞求了吗?那也不是。摸着有些凹陷的脸颊,碧落静静地笑了——现在唯一期待的,就是宫中派人来捉拿我,我已经等了两天了。
  不知道太子进京了没有?不知道皇位究竟落在谁手中?不过,这些对我已毫无意义。无论是谁,都应该想杀了我罢!那就好,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凝望手上的翠玉扳指,半晌,小心翼翼地吻上——对不起……
  你一定很恨我……对不起。可我一想到你毁了燕南归的尸骨,一想到你让我最后一点幻想都破灭,我真的是疯了……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是你要杀我,我也会甘之如饴。
  龙衍耀……
  隐隐飘来锣鼓喧哗打断思绪,乐声嚣天——
  什么事这般吵闹?碧落只微微蹙了下眉,便依稀听到屋外侍女笑声:“……好热闹啊……”
  “那当然,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是瑞霆太子登基大典,听说太子还要巡游京城,与民同乐呢!”
  “太子果然仁厚,他当皇帝真是百姓的福气。听说煊帝就比太子凶多了,前不久还杀了贵妃呢,”又有一个侍女插进话来:“不过,煊帝居然肯下诏退位,真是谁也想不到啊——”
  房门猛地打开,碧落直挺挺站在门口:“什么退位?说清楚!”
  糟糕,一兴奋就太大声,吵到燕王了。侍女暗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低头道:“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昨天煊帝没有上早朝,有位曹侍郎却代为宣读了一份诏书,是煊帝自废帝号,退位给瑞霆太子的。后来端木太师和几位大人就赶去起云坡迎接太子回京……”
  自废帝号?退位?!碧落脑间轰的一炸,已听不清那侍女还在说些什么。双眼直瞪着皇宫方向——
  “……呵,我还想着要和你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安度此生……”
  惨然笑声重新回响耳边,碧落已然痴了——龙衍耀下诏退位,当不是被太子胁迫,他发出烟花信号已是半夜,太子行动再迅速,也无法在翌日清晨就到达京城,更不用说攻入宫中,逼龙衍耀立诏退位了。
  这退位诏书是你一早就写好的吗?我一直以为帝位是你最看重的东西,而你竟然真的舍得放弃皇位跟我在一起?那晚你本来是想带我离京的,对不对?可我却,我却……
  咽喉堵得发慌,手脚却渐渐发抖,碧落青白着脸,陡然拔足就跑。他连饿两天,早已虚弱不堪,奔得几步,腿一软,跌倒在地。
  “燕王?”
  侍女刚想上前搀扶,碧落已爬起身,一声不吭,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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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驾到——”
  碧落呼地立起,看着大堆宫人侍卫簇拥刚巡游返宫的新帝浩浩荡荡朝御书房走来,陶铮赫然在列,已换了统领服饰,一脸春风得意,却不见风祭雪踪影。
  “见过圣上。”碧落跟着书房里的宫人一齐叩拜入内的少年天子。
  “免礼。”瑞霆太子含笑扶起碧落:“听说你已在书房等朕半天了,呵呵,有什么要紧的事?”一挥手,摒退左右,只留陶铮在书房,他一扫碧落面上伤疤,啧啧叹息两声:“可惜了,朕那皇叔不是对你如珍似宝么?怎地如此大意,竟让个凶婆娘将朕的得力臂助伤成这样?真正该死!”
  唇角微一抽搐,碧落勉强笑道:“圣上说笑了,碧落不过是个卑贱侍人罢了,怎当得起圣上厚爱?”
  话音被太子截然打断:“你何必谦虚?天下皆知,你燕王其实是朕安排在皇叔身边的心腹,朕怎可不厚爱于你啊?哈哈……”掠过碧落惴惴神情,笑得似狐狸般狡诈:“你此番可是为朕皇叔而来?呵,他倒也聪明,抢在朕进京之前先诏告天下,自行退位,却叫朕无法向他兴师问罪了……”
  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朕如今还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才好?”依着他性子,当斩草除根杀了龙衍耀,以免他与余党死灰复燃。只是新皇登基从来只有大赦天下的份,哪能师出无名地弑叔,落人口实?虽可暗中下手毁尸灭迹,但退位之君无端失踪,岂非更启人疑窦?
  听太子口气,龙衍耀似已落在他手中,碧落不禁心一揪:“……碧落想见他一面,还请圣上恩准。”
  “哦?”太子眉一扬,眼却微微眯起,露出窥伺猎物般的目光——
  “他是碧落痛恨之人,碧落正想看他如今潦倒的模样,也好一解心头之恨。”
  碧落答得又快又响,他知太子心思细密,稍有不慎,只怕就露了破绽,莫说见龙衍耀,连他自己都性命难保,言语里丝毫不敢大意。
  “是么?”慢吞吞地端起香茗,太子好整以暇地轻吹热雾,浅啜一口,笑着抬起头——
  “那你可要小心了,皇叔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些疯疯颠颠的,呵呵……”意味深长地一瞥陶铮:“你这就带燕王去见他,可得用心伺候,不许擅离燕王左右,明白了么?”
  “臣领旨!”陶铮朝碧落一躬身:“燕王这边请——”
  目送两人离了御书房,太子唇边始终挂着莫测深高的笑容,倏地一皱眉,掩胸剧咳起来。
  “你的病又重了?”蓝影风般飘进,一掌轻轻抵上太子心口——
  戒备森严的书房突然有人闯入,太子竟毫不惊诧,反而笑道:“不用再浪费真力救我,这病来得莫名其妙,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呵……”望着蓝衣男子深锁的眉头,太子双肩一耸:“虽说是在岳阳风门时染的病,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微微一叹,风祭雪虽不甘心,却也发现内力送去后激不起半点回应,不禁摇了摇头,撤回手掌。
  “对了,没有找到令弟啊?”
  “是探子认错人了,害我白跑了一天。”风祭雪面露忧色:“我还想着若找到四弟,就能医好你的怪症——”
  “哈哈,风祭雪,你也是个聪明人,怎地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即便令弟真如你所言天生异能,也未必可以扭转生死吧?呵呵,命由天定,如上苍要我早死,我龙瑞霆也没什么好怨的。”
  “我四弟能令伤者断肢重生,沸水瞬间成冰,可是被我岳阳乡民奉为神明的雷神之子。你倘若亲眼得见他的神通,就会相信了。”见太子仍是一脸狡猾如狐的笑容,知他不信,风祭雪也不再多说,转身欲行。
  “又去哪里?”太子一愣。
  “自然是去找我四弟救你。”
  “……为什么?……”太子沉默了一下,又笑了:“你我并无交情,当初只不过是因为魔教在襄助我皇叔,你风门与魔教不合,才愿意帮我。但如今魔教已被官府逼得四处躲藏,你也出了恶气,又何必再——”
  “没交情就不能帮你了?”风祭雪回过头,细长眼眸精芒微闪:“你可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和我四弟像得很……”
  狡黠笑容猛地凝结,太子深深盯着风祭雪,半晌,一点头,重展笑颜:“原来如此,呵,我明白了。”端起瓷杯轻啜:“那我就不阻你寻找令弟了,风掌门……”
  蓝色人影如来时一样轻巧离去,太子放落香茗,轻轻咳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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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潮湿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着,石壁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支火把,火苗突突乱颤,照在碧落面上,投出一片阴影——
  “龙衍耀……被关在这里?……”似无止境的地道令碧落越走越心惊,想不到宫中居然还有如此隐秘的地牢,这般阴湿难受的地方如何能住得人?况且龙衍耀身上还有伤,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的伤口……
  脸越发苍白,头一晕,蓦然一脚踩空石阶,整个人向前栽倒。
  “燕王!”
  身旁陶铮一把抱住碧落:“就快到了,燕王莫急。”
  一甩晕沉沉的头脑,碧落勉力一笑,想拨开陶铮紧围在他腰间的手,却觉他手臂搂得更重。讶然偏首,对上陶铮双眼,竟是情欲氤氲——
  “放肆!还不快放手?!”
  碧落脸色骤然阴沉,陶铮被他一喝,神志倒清醒了大半,讪讪松手。他自那晚在寝宫见到碧落雪白沾血的身子,连日来脑间梦里,竟全是碧落的身影,此刻人在身边,不免一时意乱情迷,但见碧落发怒,也不敢造次。
  快走几步,将陶铮甩在身后,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开阔,已到尽头,却是个极大的石室,十来个火把明晃晃地照着,一人乱发披肩,面对石壁,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张着嘴,碧落却发不出声音。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渊停岳峙般的迫人气势未变分毫,正是龙衍耀!只是他四肢都锁着粗重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另一端则钉进石壁。
  又跨上一步,见他身上衣衫干净,并没有什么血迹鞭痕,碧落不由松了口气,先前听太子说龙衍耀有些疯癫,但看他眼前身形冷静,想是太子不愿让自己见他,故意夸大其辞……
  “……龙衍耀,是我……”走近他身后,碧落伸手想摸上他肩膀,终是颤抖着缩了回来,以龙衍耀的性情,还会原谅他吗?
  声音在空旷地牢里回响,龙衍耀仍站得笔直,衣袍纹丝不动。
  你不愿再理我了?……
  虽然龙衍耀对他不理不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但当真面对,碧落胸口仍似刀绞般巨痛,眼酸酸的,似乎就要流下泪来,用力捂住嘴,直直望着那熟悉却不敢再碰触的背影。
  “……假的……”
  一片死寂中,龙衍耀突然开了口,对着石壁,空洞而木然——
  “全都是假的……你骗我……”
  “骗我……”
  龙衍耀?!骇然听着那毫无起伏的一遍遍呢喃,碧落无意识地后退,撞上陶铮。
  “穆晟皇爷两天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对墙自说自话的,让燕王受惊了。”
  陶铮殷勤地扶住碧落颤抖不已的身体,竟未遭到预料中的推拒呵斥,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偷偷抚摸起碧落细腰。
  根本无暇顾及陶铮举动,碧落双眼牢牢系在龙衍耀背上,那个曾经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男子!强横霸道地抱他,亲他的男子!也会温柔细心地喂他喝药吃粥,替他添衣的男子……
  就是现在这面对空墙、喃喃自语的人么?……
  “……你骗我……”
  龙衍耀……双肩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着,碧落手指塞进口中,死死咬着,堵住了几将爆发的恸哭——
  “……都是假的,是假的……”
  “啊……呃,呃……”几声沉闷的哽咽终于冲破碧落喉咙,牙关战栗着,一丝腥咸在嘴里蔓延开来。
  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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