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小时候,每逢天寒地冻,就会钻进娘亲的被窝,躺在娘亲怀里听故事。娘亲的臂弯又香又软,声音也是软软的,像他最爱吃的糯米莲藕,蘸了琥珀色的冰糖汁,甜得叫他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至于娘亲的故事究竟说了什么,翌日醒来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
可是莫忘从不会似他那样容易入睡。总是等他说到声音越来越低,搜肠刮肚,那双清如水晶的眸子才乖乖地闭起:“叔叔累了,睡觉了,我不听故事了。”
小小年纪,却已跟那个人一样的玲珑剔透,懂得察言观色。
这时,红尘心里总会一痛,然后冰凉,一如窗外严冬。
林间的叶子已经飘落殆尽,光秃秃的枯干随风尖啸,奇异而凄切。沟壑里厚厚积压的雪,终于在数十名侍卫轮番的挖掘下渐渐变薄。
铁锹落下的速度也跟着变慢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每一锹铲起,都捏了两手冷汗。如果挖到什么他们的贺兰皇不想看见的东西,这银白无暇的山谷,是否会再一次染红?
“当--”
敲撞到铁器的金属声,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不小骚动。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响声的来源。
是一支箭。
红尘始终青白如霜雪的面色更青三分,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箭身暗红,像生了铁锈。箭头,还勾着一缕水银色的撕裂的布条。
他顿时周身无力,扑通跪坐雪地:“……是我射他的箭……”
阴冷,压在了每个人头顶。
风惊雷一敲折扇,反而喜上眉梢,用力拍着红尘肩膀:“箭在,那无双呢?”
“这布条,是拔箭时从衣服上带下的。既然无双把箭拔出来,那他必然还有求生之心。”
他欣喜若狂,红尘却只惨淡一笑:“你我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被埋在这等大雪下,哪还有生还的可能?”
“别人我就不知道,但无双若不想死,一定有办法。你莫忘了他天下无双的医术和一身奇门异术。你没听过,武林中有一种 ‘龟息’神功,就算把人装进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关上十天半月也闷不死?”风惊雷脚下不停拨着薄雪,又是一声惊喜叫声:“老狐狸,你来瞧!”
“……马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红尘木然道,话音未落,却突然整个人弹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日从坡顶坠落骨折筋断的马尸。
“你也看到了吧,老狐狸。马腿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后来撕的。有马肉和雪水续命,无双绝对还活着!”
不单是他,红尘漆黑的眼睛也升起了狂热,胸口急促震动起伏着,像个剧烈拉动的风箱:“他没死,没死……那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啊!!!无双!无双----!!!”
寂静的山谷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呼喊:“……无双……无双……”
十三王叔一直侍立在旁,脸上层层皱纹也说不清是悲有喜,喃喃道:“我贺兰氏世代男丁口耳相传,先人在建都之始,为应不测风云,在宫廷下除了广埋宝藏,还修筑了一条通往山峰背后的逃生秘道。宝藏已于十多年前取了出来,那条秘道,却兴许是因为年久被封了入口,臣等当时也未找到……”
不等他说完,红尘和风惊雷已齐齐大叫:“快找,大家快动手把地道找出来!!!”
希望,出现在所有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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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西山,红尘亮如星辰的眼瞳又一次陷入黯淡。
地道入口找到了,可当他沿着弯长曲折的甬道穿过山腹,透明的月色绕过幢幢树影洒在面前,双眼仿佛罩了一层纱,模糊了。
“我知道你没有死,但为什么,你不回来?无双,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声音低落了。风惊雷的扇子也摇不下去,硬着头皮小声嘀咕道:“依我看,无双是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才演了场苦肉计,故意伤在你箭下,让你以为他已死,从今以后彻底死了这条心。”
对冻得冷冰冰的手哈着气,看着红尘摇摇头:“你就算了吧,赶快娶上七八个千娇百媚的妃子,过个十来二十年,怎么也可以把他给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
红尘默默无言地听着,倏地噗嗤一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慢慢抬头,凝望风惊雷,轻轻叹着气,微笑:“你不懂的,他死也好,活也好,天下永远都只有一个君无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低语呢喃,伴着叶尖淌落的一点夜露,滴碎了无边清净寂寞。远处,炮火隐约,映红了半片天穹,燃起千里烽烟。
京师外,九王叔统领的皇师节节败退,据守京师,贺兰八州尽在翔龙铁蹄之下。边关前,射月国的大王伏羿领兵亲征,歃血立誓,势取贺兰皇首级以雪前耻,血祭被射杀坠谷的另一位王--君无双。
眼见事态危急,风惊雷同十三王叔商议后,修书急送天朝京城恳请停战,知道煊帝被红尘摆过一道,未必肯再听信,他干脆叫上一群侍卫护送,直接赶赴天山医治碧落,料想只需救得碧落,龙氏大军自然偃旗息鼓,平息一场战祸。
这一切,当然是瞒着始终对碧落大呷无名之醋的红尘在暗中悄悄行事。待他知晓,风惊雷已在百里之外。两位王叔都心中忐忑,惟恐他怪罪两人自做主张,孰知红尘仅是淡然一笑,不再追问。
第二天仆役送膳时,却见到人去屋空,唯留一封手书。自言无德无能,让贤于两位王叔,从此与莫忘浪迹天涯,追寻故人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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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殷州城。
幽静偏僻的小山坳里,湖水粼粼生辉。雏蝶在刚抽出绿芽的燕草碧丝间翩迁飞舞。坟头的白垩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添了新土。墓前,铜炉里的香灰还残留着余温。
放下刚从乡农处买来的生果祭品,红尘跪立坟前,怔怔地捧起一掌香灰,鲜红的衣袖渐渐开始发抖--
幽幽淡淡的檀香味,是无双竹屋里常点的那一种。
“……是你为我爹娘上的香吗,无双?……”他颤抖着问掌中的灰烬,声音却轻如蚊蚋,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怕不一小心吹飞了那些灰,便发现眼前只是幻梦一场。
紧紧又小心地握牢手心香灰,痛苦地闭上眼,心脏在狂喊,剧跳。
“叔叔?”小手轻轻地摇着他的袖子,莫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担忧:“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红尘方始觉醒,长长叹息一声,松开手,香灰簌簌如指间沙,转眼了无痕。
“我没事,走罢,叔叔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单手抱起莫忘,红衣飘飘,消逝在山坳缺口。
……
街市是荒凉的,残旧半破的招幌在微斜夕阳下带出流离惫倦的影子,浑不似他最初随无双来殷州时所见的车水马龙。战乱所至十室九空,总坛迁去了京师,偌大的君府亦逃不过败落遭劫的命运,四壁萧然若洗,到处蛛网盘结,杂草及膝。
在杂乱一堆的竹屋废墟前木立良久,红尘展袖轻轻拂过唯一尚称完好的竹几,扬起一层尘埃。
繁华落尽,终归尘土。昔日窗下的对弈品茗,欢声笑语,都已成风中往事随烟散。只留一抹轻尘,在心头眉尖浮沉。一点一滴、时时刻刻,堆砌着那个清如水晶的身影。
永难磨灭。
再度默然伫立半晌,终于硬起心肠拉着莫忘小手,穿林而去。脚步却猛地在林外草地上停顿。
洛滟无碑无志的孤坟居然也修葺一新。炉里,同样燃着幽幽檀香,寸许高的香头还在明灭闪亮。
这是不久前才有人上过香!
红尘周身热血一冲,竟就此僵立。耳边突闻足踏草叶声,他嘴角抽搐,骤然大吼转身,星亮的眼眸却几乎在同时沉黑。
身后果然有人,但只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百衲衣,头发披散肩头,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老人的脸,满面风霜。
他胳膊上还挽着篮祭祀用的糕点果蔬,似乎想不到会有人在这荒废的府宅出现,老人浑身震了一下,随即背更显佝偻,低下头,不敢再看红尘两人,缩着身子就往回走。
“等一等!”
红尘大喝,急跃上前,就去抓他的肩膀。老人心慌意乱更加快了脚步,忽然一绊,摔倒在草丛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老人的右手右足,一直没有动弹过。
红尘定定看着,不言不动。莫忘却奔了过去搀扶,一边叫着叔叔向红尘求助。
慢慢走近,扶起全身都在微微战栗的老人,红尘又捡起拐杖,慢慢递了给他。
“……谢,谢谢……”低哑的嗓音颤巍巍响起,包含着太多恐惧。甚至连莫忘拎来的篮子也不敢接,低头就走。
“这几柱香,是你上的?你是她的什么人,来祭拜她?”红尘静静盯着他背影。
“是,不,不是。”老人语无伦次,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逃难时无意走进这里的,就住了下来。烧几柱香,是求主人家别怪我擅闯。”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撑着拐杖,埋头直往前挪去。
红尘点点头:“原来如此。”朝莫忘招手:“莫忘,过来。我们找你爹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老人身边走过,隐入竹林另一端。老人缓缓直起腰,遥望两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痉挛着,久久,终于迸出一声嘶哑压抑的大叫--
“红尘!!!”
叶落花飞,枝干娑娑摇响,他听着凄凉的呼唤在空旷荒芜的宅里回荡,深深地,阖上了眼帘。
回音将散未散时,却有一人喟叹着抚上他肩头灰白发丝:“我一直都在等你叫我的名字。”
眼帘蓦然睁开,恐慌、失措、震惊……狂涌而起。想逃,便立即被牢牢锁进鲜红似火的胸膛。
“君无双,你到底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凑上洁白的耳朵,红尘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你以为压低了嗓子说话我就听不出来了么?装成驼背就可以瞒过我了?不、可、能!”
手指沿颤栗的脸庞轮廓游走着,忽地从耳根处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连同灰白假发被一齐掀落。
托住那张在梦里浮现过无数回的清贵优雅的熟稔容颜,他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告:“你听着,我刚才就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肯再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不管你当时为什么要诈死,我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之一句话,不准你再离开我!”
喘着气,狠狠盯视君无双。后者却凄然摇首:“别这样了,红尘。我这种负心薄情人,根本不值得你再牵挂,求你忘了我罢。况且,你看我如今的样子。”瞧向自己麻木无知觉的右半身,涩声苦笑:“我当时将你所中的三大奇毒转入自身,本想一死了断的,谁知被埋在大雪下,竟又慢慢苏醒过来,身边有一只雪白的朱睛蟾蜍,却因为吸了我伤口流出的毒血已死去多时。”
“是冰火蟾蜍?!”红尘大叫,又惊又喜:“蟾蜍本该冬眠的,一定是幽凤舞投的火药炸山崩雪,反将它从蛰伏的洞穴里震醒,爬出觅食。天见可怜救活了你。”
君无双笑容越发艰涩:“命虽然保住,可没有天山雪莲花作辅,拔尽余毒,光凭冰火蟾蜍这一味药引,我的右半身还是瘫了。”左手轻轻抵上红尘胸口,试图推开他,声音终究无法遏制地哽咽了。
“我现在,不过是个没了拐杖连路也走不了的废物,你,你就不要再为我,为我浪费光阴,我……”
余音梗在痛得干涩的喉咙里,他深深垂首,肩背剧烈抽搐着。
“……谁说的?谁说你没有拐杖就没法走路?……”红尘缓缓道来,听来很平静,下一瞬间,却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劈手夺过君无双腋下拐杖,用尽所有的力气扔了出去。回手搂住失去倚仗滑落的身躯。
“我可以替你去找雪莲花,翻遍整座天山,我也会把它找出来,让你跟原来一样能跑、能跳、能抱着我攀山越岭。”漆黑星亮的眸子凝睇君无双,激情慢慢沉淀下来,浓浓的,是无法穿透的温柔。
“即使一辈子都找不到雪莲花,你也还有我。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拐杖。我会煮饭,洗衣裳,铺床叠被,天冷飘雪的时候,我还会帮你先把被窝焐热……”
抵着君无双额头摩挲着:“我这根拐杖,你要不要?要不要?”
轻轻的诉说像黄昏的霞光宛转流动,温暖的笑容比背后半落的暮日更绚丽。君无双紧紧揪着他衣襟,面色苍白虚弱得似乎顷刻就会晕死过去:“不要再说了,真的不值得……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了啊,红尘……”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自始自终我想要的,就是你君无双。”
清如水晶的眼泪再也挽留不住,在红尘斩钉截铁的话声里潸然坠落,滴上鲜红的衣襟,瞬息濡湿了一片。君无双埋头红尘肩窝,狠狠咬着他衣服,不让自己嚎啕痛哭。
“我这一生真正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你……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可我知道,你不会。”红尘微笑着,执起君无双手腕。
衣袖下,是红滟似血的玛瑙珠链。“我知道,你就算死,也依然忘不掉我,舍不得我,所以再怎么千辛万苦,你还是挣扎着在大雪里活了下来,对不对,无双?”
君无双徐徐抬眸,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重又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这一回,恸哭震天,惊飞了归巢鸟雀。宛若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痛,一切怨,在此尽情发泄。
一直乖乖站在林边,咬着小手指儿望着两个一模一样“叔叔”的莫忘,终于走过来,掏出块小手帕,迟疑着递给君无双:“叔叔,眼睛会哭坏的。”
“……好了,好了,想哭就一次哭个够吧!不过以后,可别再哭了,不然,莫忘都会笑话你这个爹爹了。”轻轻拍打着怀里哭到天昏地暗的人,红尘腾出一手牵起莫忘,挺起胸,生命前所未有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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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午后。蝉鸣短长,细碎鲜艳的无名小花开满了驿道。路旁,两间低矮茅檐下,挑出一面酒幌,迎风舒展。
卖酒的小姑娘替客人上了一坛陈年花雕,坐回藤椅上懒洋洋地编着辫子,听那几个坐相金刀大马的粗鲁汉子就着白斩鸡、醉花生边大碗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贺兰氏和天朝开战大半年,总算握手言和,百姓到底可以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听说是贺兰皇派人医好了燕帝的沉疴,煊帝感恩之下,不但立即鸣金收兵,还与贺兰皇朝订下永不互犯的盟约。”
“不过,西域射月国还在不断攻打贺兰氏,边关的百姓恐怕还得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听闻射月国的大王骁勇善战,虽是小国,却不可小觑。”
“说得是。”最先说话的汉子已喝得醉醺醺,插话道:“而且贺兰皇又失了踪,只有两个年迈的王叔代摄政事,群龙无首,军心不振,我看未必是射月国的对手。呃--”
打个酒嗝,还待继续高谈阔论。静悄悄的驿道上蹄声渐近,驶来一辆马车,停在茅棚外。
缰绳,握在白玉般的手掌中,架车的男子一跃下车,走进茅屋。一身水银色的宽袍广袖,头戴笠帽,帽檐垂落的青纱遮住了他的容颜,叫人瞧不真切。但行云流水的身形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王孙贵气流露无遗。
“店家,请打半斤竹叶青,一斤五香牛肉,再包十个馒头,要素馅的。”
水晶一样明澈华丽的声音悠悠扬扬,似炎热的夏日突然拂过一阵凉凉清风。藤椅上的小姑娘本已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手脚利索地包好所有食物递上前:“公子,一共七钱银子。”
“多谢姑娘。”
男子轻笑着取过酒菜。吐气间,青纱微微飘起一角,露出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流光飞舞的目光在面纱后流转,变幻万千。
只是惊鸿一瞥,小姑娘已看直了眼,连送到身前的银两都忘记了去拿。
“姑娘--”男子再次唤一声,小姑娘终是回了魂,臊得面红耳赤。讪讪收过银子,灵活的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偷偷瞄向那辆马车--不知道里面是如何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才配和这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同行?
车厢的侧窗后,也悄然掀起一点布帘。星亮晶黑的眸子盯着小姑娘一脸羞涩的神情,越瞪越大。蓦地里--
“君无双,你快跟我滚回来!叫你买点吃的,居然又用你的勾魂魔眼去勾引女人!他妈的想气死我啊!”
做梦也想不到马车里会传出这么怒冲冲又粗俗不堪的大吼,小姑娘耳朵都快震聋了,连忙塞住耳,却见那银衫男子竟然毫不动气,反微笑着应道:“就来。”
眼看烟尘滚滚,马车从视线彻底消失,小姑娘才哎呀一声,省起自己忘了向那银衫男子找回多给的银两。那几个汉子也一路看得呆呆地,此刻有一人猛拍大腿,惊道:“那,那魔教失踪已久的无双公子,可不正是姓君么?”
“……听说他也最喜欢穿银色衣裳……”另一人喃喃接道。
又一场口沫横飞的聊天开始。马车却已远远驶出里许,停在了一弯清澈溪流边。小小的身影钻出车厢,朝银衫男子张开双手:“爹爹,我口渴了,要喝水。”
君无双一笑,抱莫忘下了马车:“别喝太多溪水,小心肚子疼!”回头摘下笠帽,掀帘入内。
莫忘光着小脚,在清凉的溪水里拍打玩耍,咯咯笑。布帘低垂的车厢里,话音渐渐变高--
“红尘,你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还吃什么?”冷哼一声,醋意四溢:“我都被你气饱了。你自己说,这一路上,干吗个个女人见到你就像苍蝇看见臭肉一样盯着死不转眼?”
“这个,你就不可以换个比喻么?”君无双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我也已经戴了纱帽,总不能不许人家睁开眼睛吧?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红尘长长哦了声:“你这么说,是怪我蛮不讲理了?”突然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踢车厢干什么?脚有没有弄疼啊?”君无双焦急问。
“哼,你管我!我就是不讲道理!早知道你一恢复便惹这么多桃花上身,我真不该带你去找小狐狸解毒,就让你一辈子半身不遂算了,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君无双似乎倒抽一口凉气,苦笑:“你的心好狠。你那时还说什么翻遍天山也要把雪莲花找出来,骗人罢?”
“要除掉你的余毒,小狐狸就行了,又不是非要天山雪莲。不过我当时如果不那么说,又怎么能感动你,让你回头呢?”红尘的声音不像惭愧,居然笑地得意洋洋:“我也没有存心骗你,反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不会离开你。”
沉默。
红尘的笑声开始撑不下去,低低嘟囔:“你以前也不是没骗过我,我都不管了。现在诓你一次,你就给我脸色看了啊!”越说越大声,倏地又是一脚踢上车厢。
“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啊!再说,你毒一解,就在我脸上又割又划,把我的脸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害我成天在车里窝着都不敢出去见人,你也该出够气了。”
君无双叹口气,真正无可奈何:“我是替你重塑面容,难道你不想恢复本来面目吗?你莫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
“我就爱无理取闹,那又怎样?”红尘反而加倍发起狠来,车厢“砰呤嘭啷”一阵乱抖,似乎快要散架。
“哎,你别再乱踢了啊!”
“我高兴,要你管!”
“喂……”
“滚!!!”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陆续飘出,莫忘仿佛已经听惯了,依然在溪边玩水嬉戏。
“咚”--
车身再次重重震动了一下,同时逸出红尘一声沉闷的喘息,却不似撞到脚趾的疼痛。
“……怎么不踢了?呵呵……”
水晶般华丽的声线也慢慢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不忘揶揄:“我倒是喜欢你这时候用力踢,哈,越大力越好……”
“你……唔,王,王八……蛋……啊啊,呜啊……”大骂尚未成形,就被接连不断的申吟冲刷得支离破碎,却仍挣扎着尖叫:“混,混蛋……莫忘他,他就在外……啊呃……外面,会,会听到……嗯唔……”
“哪一次不是这样?呵,他迟早会明白……就,就让他听吧……听多了,他也不会再误会我在欺负你,啊……”君无双剧烈喘气,似笑又似痛苦:“……你也别夹……哈啊……夹这么紧,唔……想我死么?……”
“……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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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车内云收雨散,红尘摊开了四肢,趴卧在厚厚毛毯上,布满汗水红晕未褪的身体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吃着君无双撕成小条一点点喂进他嘴里的牛肉。
“好吃么?”
累到筋疲力尽,腹如雷鸣,什么都成了山珍海味。红尘懒得去反驳他。吞下最后一口,突然扭过酸涨不已的脖子,瞪视君无双满脸微笑。
“为什么又是你在上面?明明说过,以后都由我来的!”
“……你,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红尘实话实说:“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刚说完,却恨恨在君无双伸过来帮他擦嘴的手背猛咬一口,瞅着蹙眉呼痛的人,恶狠狠道:“一定都是跟伏羿那混帐在一起时练出来的。”
君无双苦苦一笑,无言以对。
心里像堵了团乱草般难受,红尘捶着毯子出气,霍然抓住君无双的手:“我不准你再去边关阵营见他!”
君无双诧异扬眉,随即了然,微叹道:“我此去,只是与他做个了结,劝他退兵。你不要胡思乱想。”
红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抬头凝望他,眼圈,渐渐发了红。
“无双,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怕你看到他又会改变主意,又再离开我,让我,让我又空做一场欢喜梦……”手使劲地握紧,颤抖着:“你不要再见他,不要去。”
强装的凶悍剥离了,他赤条条地趴着,仰着头,似无助的婴孩乞求。
默然对望许久,君无双低头,肩膀微微耸动。片刻终于开了口,却是止不住的笑:“你,哈哈,现在这个姿势好滑稽,啊哈哈……”摸上红尘缠满纱布的脸庞,放声长笑。
红尘足足愣了半天,才知道君无双是在笑他赤身裸体的古怪模样。他怒吼着扑上去,一把掐住君无双脖子:“王八蛋,再笑就掐死你!”
“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君无双笑着叹息,倾前轻轻吻住红尘微颤的唇瓣:“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会帮我洗衣做饭,铺床暖被么?这么好的拐杖,我怎么舍得不要?”
手一寸寸松开,红尘黑亮的眼睛浮着一层湿润的光,慢慢转头,不愿让他看到他眼角即将渗出的水:“你不要再骗我……”
“纵然能够骗到你,我也不想再骗自己。”
君无双淡然微笑,垂眸闻着红尘身上躁动的太阳的味道,深深嗅。
“我君无双到老,到死,都要你陪着我。”
千里江山,尽是吾辈过眼云烟。
万丈红尘,但求两相厮守永远。
这一生一世,只与你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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