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重楼愣了一阵,见前面还有几个宫女在打扫,便朝她们走去打听岳斩霄的下落,那几人都是摇头,对池重楼爱理不理的。
池重楼正在一筹莫展,一个宫奴匆匆走进金銮殿,一扫视后走向池重楼,躬身道:「是岳将军吩咐奴婢来找公子的,岳将军刚才有些事先走开了,如今正在外面等公子─起回府。请公子跟奴婢去见岳将军。」
池重楼不疑有他,跟着那宫奴出了殿。
那宫奴行走得很快,穿过描金绘彩的九曲画廊,渐入宫苑深处。
池重楼忽然有点起疑,问前面领路的宫奴道:「再往前走就该是内宫了,岳将军究竟在哪里?」
那宫奴回头笑道:「公子到了自然知道。」
两人走进御花园,将近一座朱漆凉亭时,那宫奴终于止步,将池重楼带到凉亭边的大片假山后。「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岳将军就会到。」
「呃。」池重楼刚想问清楚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宫奴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他环顾四周,都静悄悄的。耐心等了一会,仍没人来。池重楼只觉其中必有古怪,刚想离开,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我可以回府了吗?」冷淡的询问,正是岳斩霄。
池重楼一喜,一只脚刚跨出,想迎上去,就听到另一个男人话音响起,竟是他之前在金銮殿听过的句屏皇的声音。
「斩霄,你我难得有时间相聚,就再多陪我一阵不行吗?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何必再对我这么冷淡。」句屏皇清朗醇厚的声音与殷若闲略有几分相似,却带着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幽怨,实在让池重楼无法将之同先前殿上威仪逼人的皇帝联系起来。
他的脚又慢慢缩了回去,知道自己站在这里不合规矩,更撞见了不该着到的人。要是被句屏皇发现了,性命堪忧。他于是紧屏呼吸,不敢发出点丁声响。
透过假山洞隙,池重楼望见岳斩霄正和句屏皇步入凉亭。他在殿上一直低着头,没看到句屏皇的面目,此刻站得近,见这句屏皇年近三旬,容貌清俊儒雅,更像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岳斩霄握着手杖,在凉亭石凳上慢慢坐下,仍是一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样子。「你我天天早朝都见面,相聚的时候,够多了。」
句屏皇走到他身边,无可奈何地轻叹:「斩霄,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如何。」岳斩霄嘴角勾起抹淡淡的讥讽,「君臣有别,你想我再被那些老家伙弹劾,治我个狐媚惑主,秽乱宫闱的罪吗?」
句屏皇清俊的脸容变得有些阴森。「那些乱嚼舌根的东西,都活得不耐烦了。等再过些时日,我根基稳了,就拿他们一个个开刀,替你出气。」
岳斩霄讥笑更浓:「你能杀光宫里和朝中所有人?呵呵,永稷城里有耳朵的,谁不知道我岳斩霄曾经是先帝的娈童,难道你还能将全城人也都杀了?」
池重楼在假山后吃惊不小,还当那些臣子是捕风捉影污蔑岳斩霄,没料到岳斩霄居然会亲口承认。
从一个人所不齿的娈童当上七路水师统帅,其中辛酸,或许只能岳斩霄自己才清楚。而即便如今军功赫赫,仍然要饱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池重楼心潮澎湃,便没听清句屏皇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却听岳斩霄冷哼一声:「不可能。」
自石凳上腾身而起,岳斩霄一点手杖,大步走出凉亭。他日不能视,身法依旧奇快。
「斩霄!」句屏皇焦急地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走远,池重楼紧绷的心神才松懈下来,刚呼出口长气,一只手掌蓦然从他身后伸出,按住了他的嘴。
池重楼大惊,但听到手的主人两声轻笑后,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怎么不挣扎了?」殷若闲另一只手抱住池重楼的腰,将人拉进自己胸前,凑上池重楼耳畔吹了口热气,道:「都看到了没有?你的新相好可是我皇兄的人,你能争得过句屏皇帝吗?还是跟我回去算了。」
池重楼旋即醒悟,先前那宫奴其实是奉了殷若闲的命令带他来此,故意让他看到句屏皇和岳斩霄之间的秘密。那句「新相好」听着更是刺耳。
殷若闲,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用力一甩肩膀,想摆脱殷若闲,自然敌不过殷若闲的力气,反而惹恼了殷若闲。
「几天不见,你就对我这么冷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了?」他故意提醒池重楼,看到池重楼耳根发白后又变红,殷若闲心旌忍不住一荡,吻上了池重楼的耳朵……
积压数日的莫名郁闷似乎随着欲望的倾泄一扫而空。他维持着结合的姿势,紧紧抱住池重楼。混合了男性麝香体味的草药香气散布在周围明显升温的空气中,暧味而诱惑。
世界一片空白,天地间仿佛只听到他和池重楼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与心跳。他情不自禁地含住池重楼带着咸涩汗水的耳垂轻轻吮吸。微抬腰,把自己从那个兀自蠕动的温暖所在退了出来。
他的欲望之滴随之流出。
怕池重楼着凉,殷若闲抓起披风一角,替池重楼略略擦拭过身体,为池重楼穿回了衣物。
池重楼身子还在轻颤,仿佛尚未从欢爱的余韵中恢复。殷若闲见状,徒生几分伶意,心想该好好哄下池重楼,说服池重楼随他回府。
即便最初确实出于报复和征服才对池重楼虚情假意地示爱,但既然池重楼已经成了他的枕边人之一,当然得保池重楼今后衣食无忧。至于送池重楼回赤骊的念头,只在殷若闲心头转了一下就被否决。
无论如何这池重楼都是赤骊大皇子,却被他吃干抹净了。要是让池重楼回了国,说不定这大皇子一怒之下就会举兵攻打句屏。而内心深处,他竟也期待着能再见到从前那个为他意乱情迷的池重楼……
「重楼,我……」他扶住池重楼双肩,正要倾诉这几天来的思念。一个冷峻的声音像支冰箭,遽然响起,令他和池重楼都为之一震。
「二皇子,放开他!」
岳斩霄整个人衣袂飘扬凌空扑来,乌亮的玄铁手杖扬起一片黑色幻影,疾点殷若闲「肩井」大穴。杖尖还没碰到殷若闲的衣物,激扬的劲风已如有形利刃,撕裂了空气,刺得殷若闲肌肤隐隐作痛。
句屏国中,无人敢轻撄岳斩霄锋芒。哪怕岳斩霄双目失明,依然没人胆敢与之对上。只因所有跟岳斩霄交过手的人,全都成为他手下亡魂。
殷若闲也不例外,大喝一声纵身后跃丈许,避开无形罡气,落地惊怒交进。「岳将军,你竟敢以下犯上!」
岳斩霄黑袍浓如墨云,展开半空遮蔽了大半红日才徐徐飘落,势如云停渊峙。
黑发与布带随风猎猎飘飞,俊美的脸上洋溢着罕见的杀气。他弯腰拉起池重楼,转头,朝殷若闲的方向冷冷而笑:「再不走,岳某真要以下犯上了。」
殷若闲瞪着池重楼,后者却始终背对他,紧抓着岳斩霄的胳膊,不由他打翻了醋坛子。
刚才的怜爱之情全被嫉妒挤到了角落里,殷若闲暗自恨恨地磨牙,却偏偏笑得欢畅:「原来岳将军喜欢这人。早说呢,我就把他让给将军也无妨。像这种既没姿色又不解风情的男人,也就只是图个新鲜尝一尝,要我整天看着他那张脸,早晚倒尽胃口。」
看见池重楼背影剧烈一颤,殷若闲终于腾起点报复得逞的快感,哼了声,快步离去,心下兀自盘算着怎生找句屏皇开口,逼岳斩霄将人还给他。
池重楼木然听着殷若闲脚步远去,脑海中却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只有殷若闲最后那些讥笑奚落还在不断回荡。
身体里,犹自残留着殷若闲留下的东西……他忽然牵动了一下嘴角,无声笑。
眼角,有滚烫的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可殷若闲已经报复羞辱够了,为什么还要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撕破,连半点尊严都不为他保留?只是长得不如他人美丽而已,就合该遭受戏弄吗?
「快走!」岳斩霄蓦然抓起池重楼的手,拖着他迈开大步,疾声道:「待会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多问。」
池重楼被岳斩霄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吓住了,抹了泪痕,收拾起满腔酸楚,迈动酸软的双腿跟着岳斩霄疾走。偶一低头,发现岳斩霄黑色外袍上多了好几处颜色深暗的污迹。他闻了闻,竟嗅到血腥味,不禁吃了一惊,正想问血迹是怎么来的,旋即想到岳斩霄刚才的警告,便把心里的惊疑强自压下。
岳斩霄对句屏皇宫的地形非常熟悉,都不用池重楼指路就轻车熟路地穿l出御花园,直奔皇宫正南大门。
两人来时坐的马车正停在门外驿道旁。车夫见众家大臣都陆续出宫,唯独不见自家主人,早等得慌。看到两人,忙赶着车上前迎接。
「我有急事要去东城外,要快!」岳斩霄和池重楼上了马车,便催促车夫。
那车夫不敢怠慢,甩开马鞭,驾车飞驰向东。
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马车已经到了东城门外。上前盘问的守城将士见是岳斩霄的马车,赶紧放行。
岳斩霄又敦促着车夫疾驰出十几里路。四周山水傍依,唯有鹭雀剪水低飞,正是池重楼和殷若闲出游来过的地方。
池重楼触景生情,正自黯然神伤,忽听岳斩霄叫车夫停了马车,吩咐那车夫道:「你自己走回将军府去,告诉全伯把府里的散碎银两分给大家,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大家立刻离开永稷,以后都别再回都城。」
那车夫愕然,嗫嚅道:「那将军您呢?」
岳斩霄神色一冷,「叫你做什么就快去做,别的不用你多问。」
「是,小人这就回去报信。」那车夫不敢再多嘴,带着满腹疑虑匆匆往回走。
岳斩霄跃下马车,将两匹骏马从车架上解了开来,问池重楼道:「你可会骑马?」
池重楼习惯性地点头,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应道:「会。」
「那就跟我来,一直向东走。」岳斩霄飞身跃上马背,一振缰绳,骏马便已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池重楼越来越惊疑不定,不知道岳斩霄葫芦里卖什么药,犹豫了一下,见岳斩霄的坐骑已在数十丈外,他忙骑上另一匹马,纵马追上岳斩霄。
***
两人闷头赶路,夜色阑珊时分赶到个小城池。池重楼生平从没骑马赶过这么多路,浑身都被颠簸得酸痛不已,下身那个难以启齿的部位更是难受,满心期盼能在城内找个客栈歇脚,谁知岳斩霄停在家糕饼摊前,买了大包干粮后继续赶路。
夜间的风,越发寒冷刺骨。出了城池野外荒凉无人烟,只有头顶星月闪耀着冷芒。池重楼一摸怀里,幸好还带着火折子,便点起火把照明。
岳斩霄放慢了坐骑,丢了块烧饼给池重楼,道:「再后面的路,都得走山野小道。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具体地形,就靠你带路了。看到岔路就说,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池重楼咬了几口饼子,空虚的胃里终是舒服许多,迟疑着道:「岳将军,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不如睡一觉再走?」
回答他的是岳斩霄冷冽的笑声:「小楼,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实话告诉你,我先前在宫中刺杀了句屏皇,如果不趁着通缉榜文还没贴出尽快逃远,呵呵…………」
不需岳斩霄再说下去,池重楼也已经明白事态严重,骇然望着火光里岳斩霄俊美诡魅的容颜,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也想通了岳斩霄黑袍上那些血迹,只怕便是句屏皇的血。
回想起岳斩霄和句屏皇在凉亭里的情形,句屏皇分明对岳斩霄恩宠有加。这个岳斩霄,居然还能向句屏皇下毒手。
「怎么了?怕我会杀你灭口?」岳斩霄仿佛「看」到了池重楼脸上惧色,澹澹笑:「你不用胡思乱想。只要你带我去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回故国赤骊,决不食言。」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打消了池重楼的顾虑。想想自己眼下肯定无法自岳斩霄面前逃脱,而即使脱了身,凭自己一人也难以顺利归国。也许跟着岳斩霄,还有几分回国的希望。
「我知道了。」他吃完食物,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
旭日如红丸,逐渐升出东方厚厚云翳,照红了沿途山峦溪流。
池重楼和岳斩霄彻夜未眠,终于在天亮之际将都城永稷远远抛在了身后两百里处。两匹马也已精疲力竭,蹄子打蹶。
「休息半个时辰,再上路。」岳斩霄率先下了马,走去条小溪边,双手捧起清水慢慢喝着。
池重楼强撑至今,上下眼皮已不停地在打架,勉力下马,喝了几口清水后才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两侧大腿根部都火辣辣地作疼,被磨破了皮,可身边什么药都没有,池重楼只能作罢。
游目四顾,无意间发现上流不远处有几株小小的植株正迎风摇曳。
虽是极寻常的草药,恰好能止血消肿。他一喜,过去采下草药揉烂了根茎,取些药汁抹在伤处。
打理完伤口,又牵马儿啃了些枯草,两人再度动身。
***
为避开宫府盘查,两人一路上尽挑穷山恶水行走。岳斩霄起初还会在偏僻乡间农家买些食物充饥,等随身携带不多的那点碎银用尽,他就开始捕食飞禽走兽。他身上固然佩戴着许多贵重饰物,但要是给了农家换食物,将来势必会给帮助过他的农家惹来麻烦。
池重楼打出娘胎来,还是第一次过这种逃亡生涯,食不定时,睡不安稳,自然苦不堪言,好在他天性恬澹,最初在心底抱怨过几句后,也就心平气和。
这日子再苦,总比继续留在殷若闲府里被那人花言巧语哄骗强得多。
现在的他,只想快快回到赤骊,从此埋头他王府后院的大片药草园里,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赤骊在南,和句屏国之间隔着数个小国。岳斩霄却要池重楼一直向着东方走。池重楼想问,但每次看到岳斩霄冷峻的脸容,就把疑问吞回腹中。即使问出结果,他还是得跟着岳斩霄走,只会白白地多增烦恼,就顺其自然算了。
绕道走了两个多月的崎岖山路后,两人终于踏上平原地形。日益微醺的春风中,也逐渐多了淡淡的腥咸味。越往东,这咸味越是明显,空气也变得越发湿润温暖。
又赶了十来天路,一片湛蓝无垠的海水展现在池重楼面前。其时已是春末,晴空无云,碧海银沙,几点帆影徜徉海天一线。风里,送来海鸥呜叫。
池重楼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不禁为这气势磅礴的壮丽海景震撼不已,愣在马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呵呵,赤骊国的人,若非亲眼所见,怕是终生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吧?」岳斩霄澹澹揶揄,却并不带嘲弄意味。侧首倾听了一阵,遥指右边海岸,问池重楼道:「那边是不是有渔夫?」
「是。」池重楼凝目远眺,果然见那边有几条渔船,还有人影晃动。不由佩服岳斩霄好耳力,突然想到那天他躲在假山后,虽然竭力屏气敛息,恐怕仍没逃过岳斩霄的耳朵,否则岳斩霄也不会径直回凉亭来找他……
「跟我来!」岳斩霄打断了池重楼的思绪,轻轻一跃下马,牵着缰绳朝渔夫走去。池重楼忙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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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夫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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