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镜子前,樊晔开始洗漱。用左手挤牙膏,左手刷牙,左手擦脸……每天,他都在利用这些细小的动作来训练曾经瘫痪的左半边身体,以增强它的灵活性。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四年,从最初的消极抵抗到如今的积极面对,樊晔已渐渐习惯了身体的残缺。
四年前,他为了救弟弟樊昕而遭遇车祸,造成偏瘫。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六七成。除了不能跑跳,左臂不能自行抬过肩膀,身体不能负重之外,已没什么大碍了。对于他来说,偏瘫造成的最大遗憾就是让他再也不能站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医科大学高材生、最有前途的年轻外科医生,这样的头衔已是昨日黄花。
人常说“幸福是相似的,而不幸则是各有各的不同”,可樊晔的不幸却全部与车祸有关。第一次车祸断送了他的理想与抱负,第二次车祸则是夺走了他的父母以及……樊晔甩了甩头,一遍遍告诉自己,早上叫出徐佑林的名字只是习惯使然,与其他原因无关。
洗漱过后,樊晔吃了简单的早餐,与弟弟打过招呼便出门去上班。
三年前,经过同学的介绍,他进了C城一家医学杂志社。除了日常的编辑工作,他还接下了社里国外医学资料、学术文章的翻译工作。昨晚他就是因为要翻译稿件而加班到两点。
从家里走到杂志社大概要三十分钟的样子,工作以来,樊晔每次都是走着去上班。他不愿去乘车,因为接二连三的车祸让他对汽车心生恐惧。
长时间的行走使他的左腿有些吃力,好在他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除了每周必须去社里参加例会之外,其他时间他都可以在家里利用网络工作。
去杂志社的路上要穿过一个社区的花园,樊晔喜欢那里的石子小路。路旁的夹竹桃树前几天已开出粉红的、白的花朵,淡雅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很是迷人。但是只要一想到它剧毒的叶子与茎皮,樊晔就忍不住犯鸡皮疙瘩。
“小樊啊,今天不开会怎么也来了?”负责校对的大姐是个热心肠。
“刘姐早,我来送翻译稿的。”
“这么快就翻完啦?你真是勤快。”
“还好。”樊晔腼腆地笑笑,对于这么直接的称赞他总是不太能适应。
“对了,大姐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樊晔有些茫然。
“就是给你介绍女朋友的事啊!”
听到这句话,樊晔不自然地耸了耸肩膀。这大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热心得过头了,让人吃不消。
“怎么?看不上吗?也是,女方的年纪是大了点,又没什么文化。不过,她好歹身强体健的,又没结婚,还很会照顾人。过日子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像你这种身体情况也别太挑了……”
“刘姐!”樊晔迅速打断了她的话,尴尬地说:“有时间再说吧,我现在赶着去办公室。”
“哎呀,看我!大姐就是直肠子,你听着不舒服可别往心里去啊!我不是在说你残废的事……”
“我不会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樊晔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是真的不在意,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他早就麻木了。
坐到办公桌前,樊晔打开案头的稿件,很快埋首于文字间。
杂志社的工作不用与太多人打交道,安静而平稳,十分符合樊晔的性格。他从小就不怎么活泼,内敛而自制,与弟弟樊昕刚好相反。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妹妹樊灵打来的。
“喂。”
“哥,我是灵灵。”
“什么事?”
“吴浩来这边出差,在悦凯餐厅搞了个同学聚会。你要不要去?”
樊灵与樊晔是双胞兄妹,从小到大一直同班读书,吴浩是他们的大学同学。
“我不去,你去吧。”
“他难得过来,一起去见见吧。”
“我……好吧。”
“那好,我中午去接你。你在哪?”
“我在杂志社。”
樊晔其实并不想去,同学聚会,一定会提到那个人。可转念一想,反正不是在S城,根本没机会碰上。
四年了,没有徐佑林的任何消息。即使再见面,也会形同陌路吧?
樊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腿,心头浮起一抹怅然。
***
下了樊灵的车,可怜的樊晔吐得一塌糊涂。
“好点了吗?明明坐在后座,怎么还是难受成这个样子。”樊灵拍着哥哥的背,有些心疼。
如果说父母的去世给樊家的儿女造成了心理阴影,那么樊晔无疑是最严重的一个。他现在只要乘坐汽车就会神经性呕吐,坐在前座甚至会引发肌肉痉挛。
“你应该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樊灵有些担忧。
樊晔擦去嘴角的污物,说:“以后再说吧。”
知道勉强不了哥哥,樊灵只好作罢。不多会儿,兄妹俩一前一后进了餐厅。
悦凯餐厅是C城比较有名的中式餐厅,虽然档次不是最高,不过装修还算豪华。樊晔的白色T恤加蓝色水磨牛仔裤与这地方有些格格不入。转看樊灵一身偏中性的黑色小西服加一步窄裙,十足的白领丽人,两相对比让敏感的樊晔颇有些不自在。这几年他跟着弟弟樊昕一起,怎么舒适怎么穿,都不太记得西服领带是啥滋味了。
“樊灵,樊晔!这边,这边。”隔得老远就听见吴浩大嗓门的召唤,整个餐厅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樊家兄妹。
樊灵浅笑着,不急不徐地挥了挥手,走近后才对众人说:“好久不见啊!”
樊晔跟着入座,轻轻点头附和。
在座的共有十几人,一半以上是女士。虽然一起同学好几年,不过樊晔与她们并无太多的来往,所以十分生疏。男士这边还好,可是对于邻座的那一位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注意到樊晔打量的目光,对方回以一笑,说:“我叫原野,是吴浩的同事。”
“我是樊晔,你好。”被对方轻易看穿心中的疑惑,樊晔有些不好意思。
“呵呵,原野可是我上司,我公司的区域经理,黄金单身汉哦!”吴浩在一旁插话,故意做出献媚的表情,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什么黄金单身汉,你存心想让人笑掉大牙吗?”原野做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轻松应对吴浩的调侃,完全没有上司的架子。
“你没有在医院做了?”樊灵问吴浩。
“早就没做了,我现在在做医药代理。”吴浩表情突然变得哀怨起来,“我又不像你和樊晔是大医院抢着要的高材生。我去的那个小医院吃不饱饿不死的,太浪费人生了。”
樊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不再是医生这回事。他出事后一直过着隐居式生活,所以很少人知道他的现状。
这时,坐在一旁的李婷婷突然插话:“樊晔,你不是和徐佑林一起留在S城吗?怎么又回C城来了?”
听到那个名字,樊晔眼皮一跳,讷讷地说:“我几年前出了车祸,已经不能再拿手术刀了。”
“车祸?!怎么回事。”
“都已经过去了,我哥现在在一家医学杂志社工作。”樊灵平静地为哥哥化解那令人不快的追问,招呼大家开始吃饭。樊晔不由对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徐佑林呢?他还在S城吗?”李婷婷的目标似乎锁定了徐佑林,仍在坚持不懈地追问,樊晔突然记起她写给徐佑林的情书。
“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也许还在S城吧。”佯装平静,樊晔原本苍白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不知其中原委的吴浩继续插话,内容直戳樊晔的要害:“你和徐佑林断了联系?不会吧,读书那会儿你们可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来这边好几年了,你居然不知道?”
“是吗?”樊晔错愕。
“是啊!在一家私立医院,现在都混到主任级了。”
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樊晔的眼前开始模糊。
樊灵夹了一块排骨,想转移哥哥的注意力,“哥,试试这个,味道不错的。”
“嗯。”
樊晔回过神来,将排骨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原野问樊晔。
樊晔僵硬地笑了笑,回答说:“没关系,只是刚刚有些晕车。”
“徐佑林在这里为什么不过来?你没叫他吗?”李婷婷转头问吴浩,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来这边就是为了和他工作的那家医院谈笔生意,第一个邀请电话就是打给他的。不过他小子贵人事忙,说没空过来。”吴浩讪讪地说着,似乎有些不满。
樊晔觉得头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空茫。原来,他对徐佑林这三个字的承受力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强。
樊灵刚想岔开话题,却被邻桌的女同学拉去闲扯。
同桌的另一位男同学开起了吴浩的玩笑:“原来你找他就是为了搞推销啊?难怪人家不搭理你。去去去,换李婷婷打电话给他,看他敢不来。”
“是,让美女出马,他一定舍不得拒绝。”吴浩摸了摸鼻子,果然开始拔电话,接通后将手机递给了一旁的李婷婷。
李婷婷没有迟疑,真的与电话那头说起话来。
四周的声音渐渐退去,樊晔只听见自己心脏急速的鼓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中冲了出来。
突然,李婷婷把手机伸到樊晔的面前,语带娇嗔地说:“徐佑林居然不给我面子。樊晔,你和他说。”
樊晔如遇蛇蝎一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结果正好撞上了身后准备上菜的服务生。热气腾腾的汤汁一滴不落地全喂了身上的纯白T恤。
“哥,你没事吧?”樊灵急忙上前察看。
“没事,我去趟洗手间。”樊晔顾不上妹妹,逃似的离开了餐桌。
被烫伤的左臂很快红肿起来,樊晔在洗手间内用冷水冲洗伤口,可是收效甚微。钝痛一波一波袭来,他全身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缩。樊晔明白这不是伤口的原因,而是神经过于紧张造成的。事隔多年,没想到徐佑林这三个字对他仍有如此大的影响。不得已,樊晔决定悄悄离开这里,不让自己有任何面对徐佑林的机会。
出了洗手间的大门,他看见一脸担心的妹妹。
“我跟他们说了,先送你回去。”
“好。”
樊晔虚弱的点头,移动了两步突然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双有力的臂膀比樊灵更快一步地扶住了他。回头一看,居然是原野。
“我送你们回去吧。”原野看着樊灵,说:“我想你搬不动他。”
“不用了。”樊晔吃力地推开原野的手,他并不习惯别人肢体上的触碰。
“你能动吗?别逞强。”原野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没关系,我能应付得过来。”樊灵走上前将哥哥的手臂架在她的肩头,扶着他走了出去。
擦身而过时,樊晔敏锐地感受到原野对他不同寻常的窥探。没有力气深思,他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
回程的途中,樊晔闭目躺在汽车后座上,被毫无规律的震动带入记忆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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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关系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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