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六章

  又经过三天跋涉,四人终于走出了山峦,看到了一片盆地,以及其上的村落炊烟。
  这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名叫望北村,土地不算肥沃也不算贫瘠,村民自给自足之外,稍稍有些富余的粮食。
  望北村坐落在丛山之中,道路消息闭塞,但凡是要进城里买点花布首饰之类的东西,走惯山路的村人,都要翻上五六天。
  加上这里确实人稀地少,因此,过去这里虽说名义上归牵萝管辖,实际根本没派下级官吏常驻,平常一切事物纷争都由本地村长调配平息,连粮租,也多是免交了的。村民们稀知外面世事时局,倒似一个小小桃花源。
  进入望北村后,绿梓带着三人绕过村头,来到村尾一座泥墙茅顶的小院前,扣了扣斑驳门板上生锈的铁环。
  “哟,是海爷啊,好久不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穿着身土布衣裳,细眉细眼,满脸的和气。
  绿梓朝他点点头:“赵四,我还有事,住一晚就回去。这几位朋友来这里避避,你好生招待着。”
  “您既然吩咐下来了,就请放心。”男人将他们迎进院内,又是叠桌摆椅、准备茶点,又是收拾房间,忙得好似滴溜陀螺。
  归晴前段时间劳动惯了,知道其中辛苦,见他这场忙,倒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走到赵四身边,替他打起了下手。
  绿梓看到这一幕,知道归晴性情,只微微笑着,倒不阻止。
  傍晚时分,赵四与归晴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虽说不过是些野菜腊肉,却胜在新鲜,再加上奔波饥饿,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入夜后,大家便早早各自安歇。仇心、绿梓和赵四分别居住,衍真因为行动不方便,和归晴共居一室。
  这里的条件不比牵萝王宫,整个房间也只有一案一椅一床。木料劣质、做得极粗糙的案上,燃着一盏隐隐发出刺鼻气味的油灯。
  归晴和衍真一起洗浴过后,又端来一个注满了热水的木盆,在木盆里撒了些药粉,放在床前,让衍真把脚泡在里面。他自己,也端来椅子坐在衍真对面,将脚放了进去。
  水稍稍有些烫,衍真和归晴泡在水里的脚,很快呈现出粉红的颜色。归晴脚底破损的地方,隐隐传来刺痛。
  这包药粉是绿梓分给他和仇心的,说是能活血化瘀,消炎止痛。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油灯发出的刺鼻气息,算不上好闻。但归晴的心底,此刻全是幸福。
  终于自由了……这次,一定可以和衍真永远相守。
  木盆中,衍真的脚比归晴的脚要大上一圈,虽略嫌瘦削,却形状极好,泛着淡淡的粉红,肤质细腻,脚趾如玉削。归晴看得满心欢喜,忍不住时时用自己的脚掌轻轻揉搓抚弄,唇边带着抹微笑。
  “……归晴,你要小心绿梓。”一路上,衍真都想对归晴说这句话。但四人几乎是形影不离,总没有机会说出来。
  “嗯,我知道了。”归晴俯身在衍真的手背上吻了吻,抬起头,将一对黑眸笑成两弯新月,“你放心,我的心太窄,只容得下……此刻眼里的这个人。”
  衍真在心底叹了口气。
  的确,绿梓对归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情意,莫说风月场中走过的归晴,就是迟钝如自己,都已经看出来。
  但绿梓,绝不仅仅是这般简单。而且,局势目前都在他的手中掌控,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且不说归晴难以理解这些……就是让归晴完全明白,除了让他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衍真调笑着勾起他的下颔,欺身吻了上去,模模糊糊带过:“真的吗?”
  “一千个真的,一万个真的……哈……拂霭,现在不要……待会儿睡下了再……”
  “啊,你不想的话,今天就算了……”
  “谁这么说来着……我、我要……”
  泥糊的墙壁菲薄如纸,两人想起隔墙有耳,所以声音渐渐低沉暖昧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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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眼睁睁看着衍真被掳,但静王在牵萝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回许昌的期限已经不容再缓。
  在回去之前,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牵萝城内和周围都布上亲信眼线,令探得冯衍真他们的消息后,立即稳住他们,然后飞鸽传书来报。
  第二件,是在与牵萝相邻的陇西城中,布下重兵以防叛乱。
  第三件,是在将殒命的直系皇族风光礼葬后,在距其血缘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选了一名美貌处女,封为天珍公主,带回许昌,配给当朝天子为妃,以示牵萝天朝两国友好。
  虽然这第三件事,在这种情况下,未必就能完全稳定牵萝国的民心,但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头戴嵌金垂珠滴凤冠,身上挂满璎珞宝玉,妆扮得仿若天人的十六岁少女,就这样哭着拜别双亲,乘上车辇,离开了家园故土,走向忐忑不明的未来。
  牵萝贵族女子,大都性子温婉柔顺,纯真不识世事。而静王所选中的,这名唤作紫枢的和亲少女,可以说和当初的玉妃一般,是其中代表。
  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更容易操纵于股掌之中,加以最大程度的利用。
  静王虽说对任何事物都近乎绝情,只以江山社稷为优先考虑,但对于可以利用的人,总还是尽量厚待。
  从牵萝到许昌,有一个余月的路程。
  开始十余天,无论身旁的人怎么劝,紫枢只是思念故土,哀哀切切,终日以泪洗面。
  见她如此,静王也不急不恼,只是命人好生看待她,衣食用具,但凡好的,都首先送予她处。
  后来,紫枢也渐渐哭得少了,而且开始喜欢偷偷挑起遮帘,看外面的风景人物。偶尔她看到静王时,就会迅速放下帘子,莹白的面颊上浮现两朵嫣红。
  静王心中却全被即将处理的政事、衍真安危处境填满,哪里注意到少女初萌的情意心思。
  就是紫枢自己,也知道即将嫁的是天朝皇帝。纵然见静王英姿气度,心中情动,也只能暗藏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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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许昌,已是一个多月过去。
  此次平定牵萝,皇帝亲自于皇城三十里外迎接静王大军凯旋,给足了风光赏赐。
  紫枢离了静王一行,随着皇帝御驾回了宫中,等待册封。
  其间,她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色黄瘦的中年男人,虽说不上难看猥猝,形容气度却和静王相差天渊。想到自己年方二八,如花容貌,却要终生侍奉于他,多少有些失望凄凉。
  静王在接受了封赏之后,便开始看这大半年来,各省递上来的军务政务重要奏折,忙得无昼无夜。
  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件好事。至少,他没有太多的闲暇,去揪着心猜测那个人的近况。
  与此同时,紫枢被皇帝封为郁妃,圣眷极浓。
  日子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转眼间又是初夏。
  深夜,静王如往常般在烛光高照的勤明殿中,和皇帝一起批阅奏折。本来此时如无重大事体,是绝对不允许打扰的,却偏偏有个人大声在外吵闹,甚至和外面持勤的太监起了争执。
  静王放下手中奏折,眉头轻皱,站起身走出勤明殿,看到那吵闹的人是自己府中副侍卫长,沉声道:“怎么回事?”
  “殿、殿下!有急件来报!”副侍卫长擦了擦满头的汗,将一个封了火印、大拇指粗的细竹筒递给静王。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慌的?”静王略带不满地看了眼副侍卫长,剥去封口火印,揭开了竹筒盖子,往外斜斜一倾,想将里面的绢纸倒出来。
  没想到就在这时,一节鲜血淋漓的小指竟骨碌碌从竹筒内滚落,掉在静王脚下。身旁的那群太监,虽无人敢惊呼出声,却全部露出了惊惧的神情。
  静王也有些惊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竹筒内沾着血渍的薄薄绢纸拈了出来,在面前展开。
  然而越往下看,他的脸色便越阴沉难看。看到最后,他已是双目赤红,脸上肌肉不停抽搐。
  拂霭、拂霭……不、现在不是揪心难过的时候,要冷静……
  不出所料……那灭了牵萝皇族的人,果然迟早将拂霭,当成与本王交易的条件……好吧,不过是皇帝的印玺罢了……就算是要得罪陛下,只要能换回拂霭无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绢纸上所订期限,就在今夜。如果静王不在指定时间内将印玺送到许昌南门外狭道,那么他将收到冯衍真的整只右手。
  时间紧迫无比,静王来不及多想对策,冷着脸,转身就朝勤明殿里面冲去。
  皇帝正拿着印玺,认认真真朝他与静王批好的奏折上盖章,却不防静王走到他身边,劈手就夺下了他手中黄金印玺。
  “王、王弟……你这是为何?”皇帝抬头望向静王,语调有些微怒。
  “过了今夜,臣自会向陛下领罪。”静王将印玺放进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你……大胆!你你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皇帝拍案而起,在他身后愤怒地大吼。
  静王走出勤明殿,扫了眼慌乱作一堆的执勤太监,深深吸了口气,将皇帝的怒吼抛在脑后,沉声对着副侍卫长吩咐:“给本王备马,再叫上几个侍卫,要快!”
  “是!”副侍卫长擦着汗,不敢怠慢,马上依静王吩咐行事。
  静王怀揣印玺,率着十几名侍卫快马加鞭,赶到了许昌南门外狭道。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众人手里皆举着松香枝做成的火把,沿途照明。
  静王看到前方高处有几个朦胧人影,当下勒住马缰,将怀中印玺取出,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
  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只见一枝利箭忽然挟着劲风,朝他迎面袭来。
  静王这边燃了火把,照得通明,而敌方隐藏在暗处。这一箭,可说是猝不及防,正正插入他的胸口。
  胸口骤然中箭,静王大叫一声,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殿下!”那十几名侍卫大惊失色,同时以最快的速度下马,上前搀扶胸口插着羽箭,倒在地上的静王。
  而那几个朦胧人影,早趁着混乱和夜色,消失无踪。
  静王虽中了箭,神智却还算清醒,他被侍卫们扶起后,开始对今夜之事心生疑惑。
  带秘信给他的人,真正想要的不是皇帝印玺,而是他的命。
  站在敌对势力的立场想,自己既然连皇帝的印玺都可以拿出来交换拂霭,用这一点要挟,显然比杀死自己要来得有利。
  要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封秘信只不过是利用了自己对拂霭的关切,从而使自己焦急情乱下失去正常判断。拂霭不在这群人手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总算可以放心。
  目前所有的疑点线索,都集中在带秘信给他的副侍卫长身上。
  “殿下,伤处可要紧?”身旁,有侍卫小心翼翼地询问。
  “哦,没事。”静王顿了顿后,又回答道,“箭头入肉并不深,没什么大碍。”
  说完,他拂开众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翻身上马:“回去吧!”
  似乎是回程的马蹄踏破了夜色,此刻的东方,隐隐露出丝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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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府,等待静王的是副侍卫长僵死的尸体。
  在静王率众出发后,他便偷偷在自己房中横刀自尽。那一刀,狠绝到了极点,几乎将他自己的整条脖颈割断。
  所以这唯一的线索,也算是没了。
  之后,静王那入肉不深的箭伤,居然开始不停溃烂。宫中得知,连忙派了几名太医会诊,得出的结论是,那箭头上淬了奇毒“百炼霜”,无方可解。
  静王目前躺在府中,整日昏睡不醒,全靠珍稀药材补品吊命。据会诊的太医所说,这种状况也维持不了多久,最多支撑半月。
  王府之中,棺材和寿衣,都已经准备齐全。国家栋梁将倾,整个许昌城,只见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来看过静王好几次。他每次来,皆见静王面白气弱、奄奄一息,只得留下大批赏赐,摇头叹息而去。
  这天甫入夜,静王正卧在房中,忽见门扉慢慢打开,一条纤细人影提着盏纱灯,轻悄地走到静王榻前。
  “到底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纤细人影放下纱灯,在静王榻边坐下,哭得压抑悲绝。
  温热的水珠落在静王的面颊上,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竟是双目红肿似桃的郁妃——紫枢。
  “怎么是你?”静王的声音和表情都有些讶异。
  “是我……我知道你出事的时候,着急得要死,却一直没有机会见你……”紫枢握住静王的手,不停地抽泣着,“今天,好不容易偷偷出宫,就是想见你一面……若不然、若不然的话,今后……”
  她边说边哭,到最后已经哽咽地说不下去。
  “你究竟,来这里有什么目的?”静王从她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坐起身来,目光冷冽地望向她,“任侍卫,出来吧。”
  屏风后,以一个留有长须的清癯中年人为首,走出了四名手持兵刃的侍卫。
  “你你你……你没事么?”紫枢怔怔地望着静王,神色且惊且喜。
  “哼,那箭头上淬有难解奇毒是真……不过,根本就没伤到本王分毫肌肤。”静王冷笑一声,“本王一直在等背后主谋露出狐狸尾巴,所以放出伤重难治的风声,甚至王府上下就连警备都松懈了……不然以你,万难踏进王府半步。”
  紫枢擦去泪水,喜上眉稍之后,神情忽又转为哀怨:“殿下,你既然无恙,便快些离开这里吧……”
  “哦,为何?”静王听她话语中似有隐情,轻轻挑起眉毛。
  “那个害你的人,是、是……当今圣上!”紫枢咬了咬下唇,想到静王安危,终于将话挑明,心却突突跳得厉害,“如殿下不嫌弃,紫枢愿随殿下而去……山间野地,布衣荆钗,永无怨尤!”
  她虽情窦为静王初开,却一直受到严格的传统教育。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
  “皇兄一向待本王恩隆情重,你说这话,又怎能相信?”静王轻轻眯起黑眸,望向她的目光深邃难测。
  “相信我,是真的!”紫枢生怕他不信,急急辩解,“我亲眼看到圣上割破手指,在白绢汗巾上写下血诏,暗中交给兵部尚书曹大人,说是你独揽大权,以下犯上,欺凌主君,不除不足以清纲纪、正天下,足足列了九条死状……你你你……还是快些远离这里的好。”
  静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清楚,紫枢年岁尚轻,阅历又浅,这些事若不是亲眼所见,再难编造。
  是的,拂霭对自己的重要性、自己待他的好,以及他被掳走一事,自己身旁许多人都知道。了解这些,做下令自己上钩的圈套,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弄不好,这个计策就是那已经身死的副侍卫长所献,也不一定。
  “本王明白了……你先回宫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此事切莫声张。”静王思忖片刻,转身望向那长须清癯男人,“任侍卫,你送她回宫。”
  紫枢略带忧怨地望了望静王,提起纱灯,静悄悄随着任侍卫走出房间。
  直到他们的背影溶入一片夜色中,旁边才有亲信侍卫凑上来,悄声道:“殿下……此女子不除,恐生后患。”
  “此事,至少目前不行。”静王断然否定,“牵萝民心未定、治化未稳,她还动不得……你们也先退下吧。”
  侍卫们不再说什么,行过礼后,替静王熄了灯,躬身而退。
  静王在黑暗的房间里,慢慢躺下。一刻前还是桀傲难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孩子般脆弱的神色。
  在沉沉黑暗中,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抚在了胸口上。那里,贴肉挂着一个金线混着真丝编成的织囊。
  织囊内,装着两块斑驳骨殖。如今,其中一块已经裂成了四片,另一块上面也有了严重的龟裂。
  就是这两块骨殖,替他挡下了那一箭,令他毫发无伤。
  拂霭……你在哪里?想你、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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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深夜,勤明殿。
  盘龙鎏金的高高烛台上,红烛灯焰正长。皇帝端端坐在案前,认真用朱砂笔批阅着近日来的奏折。
  一直以来,在静王的名声功勋下,他都是个庸碌无为的皇帝。但是,他也勤政,每日批奏折必过深夜才睡,天不亮便上朝……却鲜有人关心提起。
  要是没有那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王弟……是的,要是没有他的话,自己纵然比不上圣主名君,多少还是能有些贤明勤政的名声吧。
  好在,这块笼在自己头上巨大的阴影,即将消逝……
  皇帝的唇边刚刚勾起个隐约笑意,却看到正门忽然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陛下,近日无恙?”
  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是静王,皇帝唇边的笑意顿时消散,再握不住手中的朱砂笔,竟令它掉落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然而他毕竟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终于在脸上挤出个无可挑剔的笑容:“王弟……近日身子大好了?可喜可贺。”
  “怕不是可喜可贺吧。”静王走到皇帝面前站定了,从怀中抽出张布满了棕褐色字迹的白绢汗巾,放在皇帝面前,“陛下告诉我,这是何物?”
  皇帝怔怔地望着面前这条汗巾,沉默着。
  “对了陛下。兵部尚书曹大人、大司空崔大人、右督御史何大人、大理寺卿郑大人……在今晚于夜歌楼结伴饮酒赏月,不幸遭遇火难,无一人逃脱,皆死于非命。”静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就仿若在说着极平常的事情。
  皇帝的额头却早已经汗水涔涔——静王说出的这串名字,都是他暗中网罗、参与了此次谋害静王的心腹。
  “而陛下,将于今夜得知此消息后,旧疾复发,龙驾归天。”静王将那条汗巾轻轻巧巧地提起,凑到身旁的烛焰上焚烧,“所以……这东西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
  皇帝忽然站了起来,绕过静王,一边大喊来人,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到大门前,打开那两扇朱红的厚重正门。
  静王却连姿势都没变,唇角噙着冷笑,看着手中汗巾一点点被烈焰噬尽。
  当皇帝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呼救声哑然而止,一步步后退。门外,是森寒、对准了他的兵器,以及陌生冷凝、充满了杀气的卫兵面孔。
  这里,很明显已经被静王封锁包围。皇帝终于明白,今夜的自己,难逃一死。
  皇帝慢慢地转过头,望向静王。他的神色一点点从惶恐变为绝望,又从绝望化为凄凉。半晌,他忽然嘿嘿地笑出声来:“做得好、做得好啊……王弟……你做得好……”
  “如果不是陛下此次要本王的命,本王绝不会做到这一步。”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如炬,“是陛下,将本王逼到绝路。”
  “嘿嘿嘿……够了、够了……究竟是谁,将谁逼到绝路?!”皇帝半是凄凉,半是癫狂地笑着,“先帝驾崩,朕近四十岁方才即位……那之前,朕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日日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就是为了拥有这个天下、这个皇位!”
  “但做了皇帝之后,朕也没有过一天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存在!”皇帝双目赤红,泪水蜿蜒着从黄瘦面颊流下,“以前,朕忍你让你,只因为你确实功在江山社稷,是无可挑剔的国家栋梁……但是、但是,玉妃怀着朕的骨肉,你却逼朕遣她回国,将她送上绝路……可叹可悲的是,朕竟无可奈何……从古至今,有哪一个皇帝当得像朕这般窝囊?!”
  听到这里,静王的眉头轻轻皱起,却一言不发。
  “更何况……朕,也不是没给你机会……”皇帝伸出手,扶着身旁的龙柱,才没让萧瑟发抖的身子瘫软在地,“如果那夜……如果那夜你没有选择拿走印玺的话,朕是打算放过你的……以前,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轮到你头上又如何?!只是为了一个丑陋恶心的男宠,甚至可以将朕的印玺交给敌人……玉妃怀着朕的骨肉,却被生生逼迫堕胎冤死……她的牺牲算什么?!你告诉我,算什么……轩辕奚……是你,是你欺朕太甚!”
  说到后来,皇帝已经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陛下……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吧。”静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揭开盖子,走向皇帝,眼睛里明显燃烧着隐而不发的怒气,“那么,恭送陛下。”
  话音刚落,静王已经捏住皇帝的面颊,将瓷瓶内的棕色液体硬生生灌入他的口中。
  皇帝虽然身高体格以及力量都不及静王,却也拼命挣扎,剧烈地咳嗽着。大部分的液体沿着他的唇角溢出,但还是有小部分被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从口腔到食道,引起一片烧灼剧痛。
  静王扳住皇帝的肩,将他唇边溢出的棕色液体小心而仔细地揩净,知道他吞咽进的药量足以致死,也不再进一步逼迫。
  “他……不是什么男宠,从来就不是。”静王就在距皇帝近的不能再近的地方,但他的声音在皇帝听来,不可思议的遥远而深沉,“他是本王深爱的人,本王却没能保护好他,令他身残容毁……别说只是陛下的印玺,就是用整个天下来换他无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细细的血流,此时极度妖艳地从皇帝扭曲的五官中蜿蜒而下。虽然濒临死亡,但静王这番话,他是听清了的。
  “嘿、嘿嘿嘿嘿……轩辕奚,像你这样的人,也会陷入情爱么?”皇帝发出阵黯哑的笑,枯瘦的十指深深陷入静王衣襟,声音蓦然变得尖锐刺耳,“朕……朕死后,必将化为厉鬼,令你和那人皆不得好死……”
  静王看着七窍流血的皇帝,语调凄厉地说出这番诅咒,再忍不住,一把提起他,抛了出去。
  皇帝已经开始僵直的身子,撞在不远处的龙柱上,然后重重扑倒在铺了厚厚织毯的地面,发出不甚明显的沉闷声响。
  皇帝的手指在地毯上蜷曲着,无望而盲目地抓挠了片刻,终于不动。
  静王心悸地退后几步,过了半晌才稳定下心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绕过已经死去的皇帝尸体,走出了勤明殿正门。
  门外,铁甲兵器森寒的卫兵们,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
  “皇帝驾崩……将消息传下去吧。”静王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离开了勤明殿。
  再在这里待上一秒,他都觉得窒息……何况后事,已经安排了人收拾。
  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轩辕嗣,因突发暴病而崩殂。
  按国法礼制,本应该由刚刚年满二十的太子轩辕蔚继位。然已经驾崩的轩辕嗣,却有遗诏留下,说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静王轩辕奚为君。
  此事,静王坚决请辞不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最后,轩辕蔚披发赤足,手捧太子印玺,在朝堂之上跪请静王登基。
  如此再三,静王方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轩辕蔚,则被封为福王,留守许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写进史书的真相。
  江山虽然易主,世事时局却没有太大的变动。对于位居深山中,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落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接近于不存在。
  从初春到初夏,衍真、归晴和仇心,已经在这座泥墙茅顶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荠菜、香椿、蒲公英、马齿苋……将这些野菜,混着杂粮肉类,变着花样儿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过于瘦削,被以杂粮野菜为主食养着的一季过去,竟胖了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归晴常常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就笑出声来。等到衍真有些尴尬地问他为何发笑,他却从不做正面回答——
  因为这样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却是沉默而忧郁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门槛边,怔怔地看云听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说,他要离开望北村,回到佑非的身边。
  他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说,夹在衍真和归晴中间,日日看他们柔情温存,究竟又算什么呢?
  相处了这么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归晴,却完全没有挽留他的立场,只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将他送出村口。
  又过了几日,衍真和归晴也开始商量着离开这里,另寻去处。
  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取道天水,让机心帮助他们回到江南。
  江南繁华,是文人聚集、享乐归隐之所,却在军事政治上没有太大的价值。有战乱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而静王和其部下,想必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纵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妇孺皆知。他们两个小人物,存心避开的话,断无再见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回到杨柳拂岸、荷蕖满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处,归晴的心都化了。夜里,他常常缠着衍真,认真讨论起将来在院后栽修竹还是芭蕉,院前是筑一个水池养鱼,还是竖排篱笆喂鸡鸭之类的问题。
  当然,到了半途,归晴总是会被衍真压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缱绻缠绵,这些问题终究还是没能讨论出来。
  “归晴……明天清晨,我们带上些干粮就走。”
  这夜一次激情过后,简陋的房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麝香。归晴伏在衍真的胸前,乌黑长发散了一肩,全身光洁的肌肤透着隐隐粉红。
  “咦,这么急?赵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庄稼,中午才回来……我们等他回来,跟他告个别再走,也来得及啊。”归晴听衍真这么说,有些诧异,却仍然笑得两眼弯弯,修长十指又淘气地去抚弄衍真下身……
  当归晴最后喷薄的时候,他看见衍真将口中的白浊尽数咽下。
  “不、不要……脏……”归晴霎时又满脸通红。
  “什么话……小晴儿,你既干净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前的几次,你不也是将我的咽下……我对你的情,与你对我并无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样……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满了二十岁,成为真正的男人时再说,好不好?”
  归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涟漪。此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拼命地点头。
  衍真微笑着,擦去了归晴眼角的泪花:“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归晴点点头,缩在衍真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个太容易听话的孩子呢……离他二十岁,还有四年吧。
  四年,那么还有很长的时间,让归晴永远打消这个念头……嘿嘿嘿……
  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轩辕嗣,因突发暴病而崩殂。
  按国法礼制,本应该由刚刚年满二十的太子轩辕蔚继位。然已经驾崩的轩辕嗣,却有遗诏留下,说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静王轩辕奚为君。
  此事,静王坚决请辞不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最后,轩辕蔚披发赤足,手捧太子印玺,在朝堂之上跪请静王登基。
  如此再三,静王方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轩辕蔚,则被封为福王,留守许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写进史书的真相。
  江山虽然易主,世事时局却没有太大的变动。对于位居深山中,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落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接近于不存在。
  从初春到初夏,衍真、归晴和仇心,已经在这座泥墙茅顶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荠菜、香椿、蒲公英、马齿苋……将这些野菜,混着杂粮肉类,变着花样儿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过于瘦削,被以杂粮野菜为主食养着的一季过去,竟胖了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归晴常常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就笑出声来。等到衍真有些尴尬地问他为何发笑,他却从不做正面回答——
  因为这样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却是沉默而忧郁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门槛边,怔怔地看云听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说,他要离开望北村,回到佑非的身边。
  他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说,夹在衍真和归晴中间,日日看他们柔情温存,究竟又算什么呢?
  相处了这么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归晴,却完全没有挽留他的立场,只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将他送出村口。
  又过了几日,衍真和归晴也开始商量着离开这里,另寻去处。
  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取道天水,让机心帮助他们回到江南。
  江南繁华,是文人聚集、享乐归隐之所,却在军事政治上没有太大的价值。有战乱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而静王和其部下,想必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纵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妇孺皆知。他们两个小人物,存心避开的话,断无再见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回到杨柳拂岸、荷蕖满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处,归晴的心都化了。夜里,他常常缠着衍真,认真讨论起将来在院后栽修竹还是芭蕉,院前是筑一个水池养鱼,还是竖排篱笆喂鸡鸭之类的问题。
  当然,到了半途,归晴总是会被衍真压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缱绻缠绵,这些问题终究还是没能讨论出来。
  “归晴……明天清晨,我们带上些干粮就走。”
  这夜一次激情过后,简陋的房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麝香。归晴伏在衍真的胸前,乌黑长发散了一肩,全身光洁的肌肤透着隐隐粉红。
  “咦,这么急?赵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庄稼,中午才回来……我们等他回来,跟他告个别再走,也来得及啊。”归晴听衍真这么说,有些诧异,却仍然笑得两眼弯弯,修长十指又淘气地去抚弄衍真下身……
  “不、不要……脏……”归晴霎时又满脸通红。
  “什么话……小晴儿,你既干净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前的几次,你不也是将我的咽下……我对你的情,与你对我并无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样……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满了二十岁,成为真正的男人时再说,好不好?”
  归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涟漪。此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拼命地点头。
  衍真微笑着,擦去了归晴眼角的泪花:“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归晴点点头,缩在衍真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个太容易听话的孩子呢……离他二十岁,还有四年吧。
  四年,那么还有很长的时间,让归晴永远打消这个念头……嘿嘿嘿……
  清晨,山村间笼了层薄雾,空气清新异常。
  归晴穿着身粗布衣裳,摸了摸拴在槽前的青花大骡,解了缰绳,上了鞍具,将它牵出院门。
  虽说擅自将赵大叔的牲口牵走有些不对……但拂霭不能行走,确实需要它代步。再说,自己穿来的那身衣裳,质料上乘,连衣钮都是金托镶玉石的,留在这里应该足以抵偿骡价。
  “拂霭,要走喽。”归晴将坐在院门口的衍真抱上骡背,用宽布条将他的双腿绑在青花骡的腹部两侧,夹得紧紧,又在骡背放上一袋炒面和一袋风干鹿肉。
  衍真点点头,与归晴相视一笑。
  这一去……从此便天高海阔,任人自由了吧。
  归晴牵过青花骡,嘴里小声吆喝着,引它走上连接村落与山路之间的小道。
  两人一骡的身影渐渐远去后,一声满含沧桑的悠悠长叹若有似无地飘散在风中。再看院前的大槐树下,赵四正站在那里,平素看着可亲和蔼的细细眉眼间,竟添上了几丝忧愁。
  虽然幸福相守的幻像终究要被打破……但留在这里再多一阵子,多做些美梦,也不行么?
  到底是,缘份已尽……想挽留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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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晴与衍真一路说说笑笑前行,转眼就到了午时。这时候,他们正好来到一条潺潺山溪前。
  归晴将衍真腿上的布条解了,将他从青花骡上抱下来,替他揉了阵子小腿活血,才用碗装了溪水,冲了两碗炒面,又燃了堆篝火,烤起了鹿肉干。
  “哎,要是有酒就更好了。”衍真坐在归晴对面,吃着炒面和烤好的鹿肉,仍然不知餍足地轻叹一声。
  “这里有,不过不多。在到达有人烟的地方之前,省着点喝。”归晴笑着,从怀里掏出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递给衍真。
  “好晴儿,你想得真周到。”衍真不由得大喜过望,从归晴手中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归晴瞬也不瞬望着他,咧着嘴笑。
  拂霭虽不贪杯,却嗜酒,而且酒量不小。他并不挑剔,有佳酿美酒固然更好,就是民间土制的高粱酒,也照样喝得有滋有味。
  以后回到江南……日日与他煮酒弄琴,该是怎样的欢畅快意?
  归晴刚想到这里,却看到衍真放下手中酒葫芦,目光直直望向他的身后,发出一声惊呼:“归晴,快逃!”
  归晴连忙转过身,看到不远处有十几名骑兵,骑马沿着山路,卷了大片尘土朝他们疾驰而来。在尘土飞扬中,隐隐能看到兵器森寒。
  能在这种山道上疾奔的,只有牵萝和北方异族的山岳骑可以做到。但因为山岳骑极难训练,所以只在军队中才存在,而且数量不多。
  拴在一旁的青花大骡,身壮力大,平素性情也算温驯。见了这番冲杀的阵势,长叫一声,挣脱了嘴缰,拼命朝山路的另一端逃去。
  唯一可搭乘的坐骑逃走,归晴来不及想什么,冲到衍真身边,抱起他,狼狈不堪地朝一旁嶙峋突起的乱石地滚去。
  虽然归晴和衍真都被尖石丛弄得浑身皮开肉绽,却终于堪堪避过在马蹄下被踏成肉泥的命运。
  等到归晴抱起衍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时,看到几枝森寒兵戈对准了他们。那几名持戈骑兵的装束,竟是北方异族军队的打扮。
  “各位大人,小的和家兄皆是望北村安份种地的良民,此番去城中贩骡凑钱,治疗家中老父疾病……家兄身有残疾,我们又身无长物,各位大人请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归晴喘着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
  望北村地处偏僻,消息闭塞。难道,外界战乱烽火又起,北方异族以牵萝为突破口进攻……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情况,但目前求饶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北方异族民风虽与中原不同,但也不是那主要靠掠夺屠杀为生的蛮族。希望这番说法,能够令他们放过自己和拂霭。
  “良民……哼哼,能够在天水陷万余铁骑,之后又使计灭牵萝的良民,倒是千古未闻。”为首的高阶骑兵一语道破后,指了指衍真,环顾左右,“把他给我带走!”
  “不、不要……”归晴还想说些什么,五六根又粗又长的马鞭,忽然同时朝他没头没脸地招呼过来,霎时血花碎肉飞溅。
  那鞭子又沉又重,居然还带有倒钩,将拇指宽的皮肉狠狠扯落。归晴顿时脸色唇色一片惨白,什么都说不出,倒在地上,痛得蜷成一团发抖。
  “何苦为难孩子,我跟你们走便是。”一直沉默的衍真,此刻忽然开口。
  归晴听到这句话,竟死命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抓住衍真的袖口,急切地望着衍真,惨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孩子也真是老实……听着,我只不过给了你几十两银子,就算救了你父亲一命,也不必为了包庇我,把命搭上。”衍真轻轻抚着归晴的发,口中编造着用来救恋人的谎言,眼中却流转着温润柔情,“以后,你这孩子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等你长大了,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就寻个平静隐逸的去处,安安稳稳过一生……千万不要像我,再脱不了这些纠缠。”
  归晴拼命地摇着头,泪水不可抑止地沿着满是血痕的脸上大滴大滴淌落,滴在衍真的青衫上,慢慢晕染成一团团深蓝。
  拂霭你在说些什么……我这么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再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又、又和谁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听不懂……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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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好像有大大对人物目前的具体年龄比较迷惑(看到有大大说以为归晴是十八岁),偶在这里列一下好了:
  归晴:十六岁
  衍真:二十一岁
  静王(轩辕奚):二十五岁
  仇心(苏天遥):二十岁
  莫佑非:永远的十九岁,默一下~~
  (假)绿梓:十五岁
  机心:十七岁
  程怡平(天水知府):二十三岁
  ……
  其他的人,如前任皇帝,赵四的具体年龄,想必大家也不是很想知道,就不写了~~~
  “说够了没有?!”
  随着不耐烦的暴喝,一道鞭影又朝归晴身上落下。衍真见状,连忙俯下身子,将归晴护住,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这一鞭。
  归晴感到衍真的身子重重地颤了一下,然后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响起:“军爷……要带在下离开的话,请便。”
  为首的骑兵长做了一个手势后,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将衍真从地上架起来,用粗糙麻绳捆了,横着以俯趴的姿势扔在了马背上。
  衍真的不由得淡淡苦笑——他双腿残疾,又没什么力气,捆得这般结实,确是多余。
  那一鞭,在背脊上生生扯下条皮肉,真的很痛……归晴挨了那么多下,一定要尽快医治才行……对不起,归晴,没办法保护照顾你……
  这一别,有生之年,想必再难相见。
  骑兵们纵马绝尘而去的时候,归晴带着满身的伤,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在疾驰而去的马匹后面追,声音绝望凄厉。
  衍真见他追得狼狈,很想告诉归晴这样做全是徒劳,让他停下来。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只有两滴清泪自面颊滑落,跌入尘埃。
  很快,归晴就被疾驰中的骑队抛下。他虽然一直不死心地追着,但当骑队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到半点影子时,也终于放弃。
  眼眶很涩,身体上的鞭伤火烧火燎般地疼痛,血一直在流……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归晴右脚上的鞋,在刚开始追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右脚掌一路被尖锐的石棱扎得血糊稀烂。他转身回头,跛着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山道上,留下了一个个呈等距离分布的浅浅血脚印。
  骡子虽然跑了,但还有些干粮在……对了,那里还有几吊铜钱……拿着那些东西的话,应该可以走出去……
  那之后,就去天水找机心……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拂霭……一定、一定……
  归晴走得很慢,却终于走到了原先他和衍真休憩的地方。
  篝火已经被马蹄踩熄,烧焦的木头树枝散落得到处都是。鹿肉干基本上还算完好,可以直接带走。炒面的袋子却撕裂了,黄色面粉散得到处都是。
  归晴慢慢蹲下,捡起装炒面的袋子,将上面的裂口处系了个结,开始在地上用手将四处散落的炒面一点点撮起,装进口袋。
  只要凑够小半袋,就应该足以支撑着走出这片山地。
  也不知小心翼翼地撮了多久,归晴忽然碰动了地上摆放的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顿时倒下,又骨碌碌地滚开。
  定神看了,原来是自己带给衍真的那个酒葫芦。此时,里面的酒已经全部泼尽,涓滴不剩。
  泪水,顿时从归晴的眼内滑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是要和拂霭一起回江南……明明,连要置的用具、庭院摆设都想好了……为什么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
  猝不及防的,心口忽然疼痛欲裂。
  “拂霭、拂霭啊……”
  他身心皆遭重创,凄宛哀伤,啼血般地唤过两声恋人的名字后,终于身子瘫软,晕绝在地。
  不知何时,绿梓和赵四,已经静默无声地站在归晴身后。直至看着归晴晕倒,绿梓才发出声轻叹:“何必呢……你做的一切,根本毫无意义和用处。”
  绿梓走到归晴身旁,怔怔地看了他一阵子。
  身上一条条翻卷的鲜红鞭伤,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而且,伤口上还沾了不少灰尘沙土……若这样一直下去,过不了一两天,就会伤口溃烂、引起高热……即使食物充足,他也根本,就没有走出这片山峦的可能。
  “告诉我,即使是这样……为什么还想着要走出这里,要想着他呢?”绿梓蹲在他面前,仔仔细细地将归晴额前湿濡的发拨开,轻抚着那张满是血痕的脸,语调温存,“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一点点把他忘记……我会让,你的心里只有我。”
  能够被一个人,以这般强烈的情感、不顾一切地爱着……会是极其幸福的事情吧。
  绿梓的唇边勾起个笑,容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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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蔚蓝。暖风拂过,将脚下的及踝绿草层层吹动,带来隐隐花香。
  “归晴,我们一起回江南。”衍真一身整洁的青色长衫,在距他四五步的距离,微微地笑着,“你不快点,就不等你了哦。”
  归晴欣喜若狂,拼命地朝他跑过去。
  但无论他怎么跑,那四五步的距离,没有变过。
  “归晴,你太慢了……”衍真终于对着他摇摇头,眼神哀伤的转过身去,“我等不了你,要先走了。”
  “不要!不要!!”归晴跑得浑身汗水淋漓,大声喊着,“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
  衍真的背影,却在他眼前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周围的世界,霎时黑暗。
  归晴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奔跑着,一边哭一边绝望地大喊:“拂霭、拂霭……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下……”
  “……等、等等我……”
  华屋锦帐之中,归晴一边流着泪呓语,一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绿梓坐在他的对面,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了团簇银白牡丹的锦衣,腰束玉带,头发用镶了颗东海大珍珠的银冠束了,更显得人物标致风流。
  此时,他正拿着一块绸帕,擦去从归晴眼角流下的泪水。
  归晴的眼珠朝四处转了转。他睡着的蟠龙雕花木床四角,垂着绣满了暗纹的浅紫色锦帐,纹理细密,却比绡还要轻且薄。
  旁边的矮案上,燃着炉熏香,香气浅淡得若有似无,泌人心脾,与梦中闻到的花香无二。周围用具摆设,皆精致华美绝伦,绝对不下于他住过的牵萝王宫。
  迟疑片刻,归晴朝他点点头,慢慢坐了起来。他虽然醒了,梦中的那种悲伤痛楚却还在浓浓徘徊,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哽咽着声音问:“这、这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北毗摩与天朝的交界之处,落城。”绿梓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淡淡笑着,“你已经昏睡了大半月,可算醒了。”
  “……北毗摩……落城?!”归晴听他这么说,眼睛顿时直了。他抖抖嗦嗦地伸出没什么力气的手,揭开身上被褥,就要推开绿梓,挣扎着下床。
  北毗摩,正是通常所称北方异族的居住之地。落城是其与天朝边界相临的一座城池,虽非王城,居民数却已经达到近百万,堪称巨大。
  拂霭被北方异族掳走……但是,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会遭遇到什么……那些人那般蛮横,又会怎样待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没有办法回天水找机心了……只有尽快想办法,在附近打听到拂霭下落才是……这里已是北毗摩国境,应该会有人知道……
  “嗳,这么急……你要去哪里,我陪你。”绿梓见他如此,温熙地笑了笑,俯身抱起他的脚,替他穿上软缎面的鞋子,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
  归晴全身只觉酸软难当,行走确实困难,也只好由他搀着,走出门外。
  绿梓搀着归晴,推开门,一起迈过那道窄窄的朱红门坎。当看到外面的景象时,归晴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这到底是哪里?!”
  此地,竟然雕梁画栋、层层雄壮宫阙,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下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处,垂手低眉而立的,是两排服色鲜明的青壮侍卫,以及几名容颜姣好的妙龄婢女。
  见到绿梓与归晴出来,侍卫与婢女齐齐行礼问安,声势颇为浩大:“小王爷安康!”
  “这里,是我的家,获王府。”绿梓看也不看那些人,只瞧着归晴微笑,“我父亲,是北毗摩获王。对了……我的真名,叫做绛瑛。”
  归晴怔怔地愣在原地,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想出去做什么……你想寻那位残腿的先生,对不对?”绛瑛的声音又低又软,带着点游戏和诱惑的味道,在归晴的耳边徘徊,“本来我得到消息,就立即带人赶往望北村……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出晕倒的你。”
  “绿……不,小王爷,求你想办法救救他!”
  归晴回过神后,摇晃着,就要弯下酸软的腿,却被绛瑛牢牢扶住。
  “这事儿有些难办……不过,我会尽力。”绛瑛的眸子微微弯起,唇边浅笑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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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掳走衍真的,是现今统治北毗摩的君主定川。
  归晴受伤晕倒后,又伤口发炎导致高热不退,所以过了大半月才醒来。
  获王并没有半点北毗摩皇家的血统。他是在战场上屡立战绩,拓土万顷,从而累功为王,镇守一方。
  绛瑛之所以会选择亲自盗取牵萝传国玉玺,扮演那已死的十八皇子信城,也是为了立下功勋,将来能够坐稳并世袭王位。
  所以说,获王虽然在北毗摩威信很高,但究竟是外臣,难以得到朝廷的全部信任。即便是动用手中的一些权力,救出衍真的事,也只能等待时机,姑且试试看。
  以上,就是绛瑛对归晴解释的全部内容。
  此刻,归晴半躺在那张蟠龙雕花、铺满锦绣厚褥的木床上。而绛瑛,则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手中端着半盅温热的燕窝粥,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喂着归晴,神色间是不加掩饰的轻怜蜜爱:“你病了这么久,半月来都进的是流食,纵是眼下醒了,一时半刻也不能行走,先把身子养好了,再……”
  “小王爷……你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归晴却打断了绛瑛的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含泪急切询问。
  “……他还活着。其它的,我不太清楚。”绛瑛目光中流露出些不悦,却又转瞬而逝,轻叹了一声,“不过,我会尽全力帮你打探。还有,我们共过患难,叫我小王爷难免生分……日后,我唤你归晴,你叫我绛瑛便是。”
  归晴点了点头,却垂下眼帘,泪水扑簌簌落在了锦被上。任身旁绛瑛如何用别的新鲜趣事勾搭,再不肯多说一句。
  绛瑛见他这般模样,也觉得自己无趣。服侍归晴喝下那盏燕窝粥后,便默默离开,留归晴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
  “那个人又丑又瘫,哪一点好……竟一心想着他,看都懒看我半眼!”绛瑛走出归晴的房间,替他带上门后,忍不住小声骂了出来,眼中怨色流转,“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
  亏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以最英俊潇洒的姿态,出现在归晴面前……竟连个欣赏的眼神都没收到,真是失败。
  在获王府又过了些日子,归晴终于可以行走无碍。只是,仍然时不时的就掉泪,眼睛没有一日褪却红肿,让绛瑛看得忧心不已。
  “归晴,我带你去王都若阶,去找他。”
  这日,王府花园的潋滟湖水旁,绛瑛终于下定决心,对归晴说出了这句话。
  本来……是想将那颗心慢慢捂得暖了,让他对那人淡忘就好……但是,如今看来,若不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他绝对无法对那人撒手断情。
  其实,心里是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的……等到他心里再没有那人,只有自己时……想必也会是如此深情眷恋吧。
  “真的吗?”这几日来,归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生动的表情,简直激动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今天就去,不,我们现在就去!”
  “好。”绛瑛回答他后,又补了一句,“我们此番去,只是试试看……能不能救出他,还是要看缘份造化。”
  归晴见他肯带自己去救衍真,已是又惊又喜,哪听得进后面的话,只是扯住他的袖子,拼命点头。
  北方异族防范与侵犯天朝的心,一直未灭,所以王都就建在极接近天朝边界的地方。若阶与落城,实际上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绛瑛与归晴同乘一架车辇,带了百来个侍卫,便轻装去了王都若阶。
  一路上,归晴因为胸中怀着希望,不再是前日那朽木死灰的模样。他出身青楼,本就善解人意,偶尔,也能对绛瑛嘘寒问暖,说上几句知情体己话,令绛瑛大喜过望。
  到了王都若阶,也不见绛瑛铺张,只寻了处干净驿馆,令人收拾了与归晴随从一同住下。
  “这里不比落城,是在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数不胜数。”驿馆房间中,绛瑛笑着摸了摸归晴的脸颊,“纵是我父王,也不过是皇帝近臣,不好太过奢华铺张、引人注目,否则总有倚势飞扬跋扈之嫌……归晴,你先将就在此处住得几日。”
  归晴点了点头。这几日,绛瑛总喜欢对他上下其手,有事无事便摸脸蹭腿……虽然心中不愿如此,但有求于他,少不得忍让着。
  “一路车马劳顿,你身子还虚,先歇着。我有些外事要出去应酬。”绛瑛见他不加拒绝,又扳过他的脸,大大亲了一口,这才依依不舍离开了驿馆。
  虽说绛瑛让归晴歇着,但他心中全是衍真,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又哪能安静休息。
  归晴走出房间,坐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檐下的竹风铃翻飞碰撞。脸上表情变化多端,一时焦虑一时期盼,一时噙泪一时微笑。
  经过这里的下人侍从,都以为归晴犯了什么臆症,望他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他也恍若不觉。
  **********************
  绛瑛离开驿馆之后,便乘了软轿,直奔皇宫。
  原本,绛瑛这种身份,只不过是外姓王爷之子。要谒见皇帝的话,必先提前几日提交请奏、步行进宫,最后还需看皇帝的意思。
  但不知怎地,皇宫各门守卫见到他的软轿,竟都不加阻拦,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
  到了皇宫内苑,绛瑛方才下令落轿,令那几名轿夫在原地候着。他自己,则大步朝皇帝平素办公之处——吉那宫走去。
  到了吉那宫门前,那些候着的太监们都知道,皇帝待绛瑛不同别个,也没人敢上前拦他、通报皇帝,只看着他推开宫门,直直走了进去。
  皇帝定川近四十岁的模样,红黑脸膛,留有长须,生得身高体壮。此时他着一身黑底五龙服,正靠在榻上,看着一本奏折。
  “你怎么来了?”见到绛瑛出现在面前,定川的脸色变了变,连忙放下奏折,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微臣参见陛下。”绛瑛倒是规规矩矩地朝他跪下,磕了个头,“臣此番前来,是想求陛下一事。”
  “礼就免了。”定川三两步上前,扶起了他,轻声叹了口气,“每次来都是有事……你便是无事,偶尔来见见孤也不成么?”
  “臣不敢。”绛瑛低垂着眼帘,声音平静无波。
  “好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定川见他如此说,不由得又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龙榻上坐下。
  “此次,臣带来一个人……臣想让那个人,见见他。”绛瑛站在原地,恭顺地回答道。
  “……是那个叫做归晴的孩子么?”定川笑了笑,神情忽然变得柔软温和,“告诉孤,那孩子究竟哪一点好,让你如此大费周章的讨他真心?”
  “因为,在他不知道臣是谁、在臣是个平凡低贱的小太监时,仍能待臣好。”提起归晴,绛瑛的神情浮现出层暖意,“因为,看他如此执着深情地对待爱人,臣也忍不住……想拥有那样的感情。”
  “再说……臣既然喜欢了他,今后就只会喜欢他一个。对陛下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听到绛瑛如此说,皇帝微笑的神情慢慢僵硬,眼神也变得有些哀伤:“你这孩子啊,就是思虑太重,永远不快活呢……罢了,此事,孤答应你便是。”
  “谢陛下。”绛瑛又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这才躬身抱拳,“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皇帝却也不留他,只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朱红的大门在身后闭拢时,绛瑛没来由的,想起了皇帝刚刚对他说过的话。
  思虑太重、不快活么……也许从前是这样的吧……但以后,一定就会不同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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