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芝。”元渭见他情绪激动,神色也渐渐凝重认真,“那麽,父皇母後,和那一帮臣子,包括你,在为我决定人生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我自知再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於我、於天下都不是幸事。何况,并不是没有顾及到天下……我把天下,交给了更适合掌管它的人。”
柏啸青胸中一股郁结难消,两眼发昏,对元渭的话,完全听不进去。
元渭这麽做,等於将姜皇後所牺牲的一切,以及他前半生的所有,全盘否定。
然而,现在想要挽回,再怎麽不甘心,也已经来不及。
他到底……对不起姜皇後临终重托。
他慢慢放开元渭,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绕开元渭,朝镇上的方向走去。
“潜芝!”
元渭大喊一声,快步跑到他对面,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元渭的手指很用力,令柏啸青的肩部隐隐作痛。元渭的眼睛明亮,如同燃烧著灼灼烈焰,死死盯著柏啸青:“潜芝……你注定是会令我,不断失去一切的人……十岁那年,你令我失去了信任和爱;复国後,又令我接著失去了尊严和决断;现在,我连皇位都失去了……所以,至少只有你,我今生今世,绝对不会放手!”
说完,元渭忽然扣住柏啸青的後脑,欺身上前,用力吻住了他的唇。
柏啸青挣了几挣,终究从前旧伤交加,身体虚弱,敌不过正当青春,身强体健的元渭。
他心中不由大骇,朝元渭的唇咬下去。
元渭不躲不避,感觉到疼痛,感觉到腥甜从两人交叠的唇间蔓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深深吻著柏啸青,**舔咬,不放过他口腔内的任何一处。
柏啸青闻到血腥气,心头又是一惊,不知他伤的如何,不敢再继续咬他。
良久良久,他才喘著气,唇畔挂著鲜血,笑著松开了柏啸青:“潜芝,你到底对我有情。”
“混、混帐!”柏啸青愤怒至极,擦了擦唇角,迈步就走。
元渭摸摸自己受了轻伤的唇角,也不再强他,笑著跟在他身後:“潜芝,你能骂骂我,发发脾气,其实我心里,反而是高兴的……总好过,唉……”
话说到这里,元渭自己也不忍再说下去。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跟,柏啸青去别的地方,害怕丢人现眼,就直接回了家。
迈进院门,看见洪伯正站在高凳子上,往屋檐下挂白幡,阿留在一旁替他扶著。
“哟,你回来了?”阿留瞧见柏啸青,连忙和他打招呼。
洪伯挂完白幡,顺便朝柏啸青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脚下一滑,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幸好阿留身强力壮,顺手将他扶住。
“这位大伯,敢情是腿脚不灵便麽?”元渭连忙上前,朝洪伯笑道,“既是如此,这种爬高上低的活儿,以後一定要当心。”
“是……是……”洪伯舌头打著结,神情稍定,讷讷回答。
“宝蛋儿,你身旁跟著的那位,是哪家孩子?以前没见过,生得怪俊的。”
阿留看了看柏啸青,又瞧了瞧元渭。
元渭听她喊柏啸青“宝蛋儿”,不由噗哧一笑。
“娘,我不认识这人。”柏啸青冷冷回答,头也不回,负气进了房门。
元渭脸上的笑容,顿时慢慢黯淡下去。
“这孩子,今儿怎麽了?”
阿留有点惊讶,刚想追上去问问柏啸青,却被元渭一把拉住:“……大娘,不怨他,是我从前对不住他……我这次远道而来,就是想得到他的原谅。”
元渭本就生得俊美,配上黯然的神情,以及低低的嗓音,顿时令阿留母性大发,拍拍元渭的手,安慰道:“大娘虽不知道你们从前有什麽过节,但你既然诚心道歉,这世上,又怎会有不能化解的恩怨呢?放心,宝蛋儿虽然一时想不通,但大娘一定会帮你。”
元渭勉强笑了笑,牵动唇畔的伤口,有些疼痛。
他和柏啸青之间的是非恩怨,恐怕这世间,没有人能够真正帮上忙。
**********************
从那天开始,元渭便坐在柏啸青家门口,寸步未离。
他在等,在赌。
他知道,他做过的太多事情,无论是出於被蒙蔽也好,出於不得已也罢,对柏啸青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所以,他不是在等柏啸青原谅,而是在等柏啸青心软,赌柏啸青对自己还存有情分。
身为皇帝的周元渭,是为了柏啸青而死……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什麽都放弃了。如果不成功,他留著这条命,也没有用处。
********************
其实元渭坐在那里的第二天,柏啸青就开始心软了。
毕竟是他看著长大,疼爱甚於生命的孩子。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元渭说的那些话,也没有错。元渭的人生,的确是由姜皇後一手安排,非元渭所愿。
何况这天下,谁主沈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稳固的统治政权,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
连阿留都明白的道理,一旦涉及到自身,怎麽反而想不通了呢?
虽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甘,但柏啸青已经准备原谅元渭。
回首看前尘过往,一切皆成空,自己的忍辱负重,似乎也全部变成了天大的嘲讽。
经历了那麽多,他自觉已经老了,心境苍凉,不想,也没有能力再争那口气。
人这一生,付出过,本就不一定有相应回报。
只要那孩子,觉得幸福就好。
但是,他明白元渭对自己的感情,同时也绝对不认可,这种罔顾伦常道德的感情。
所以他一直硬著心肠,决意和元渭就此了断,十几天来,都没有多看元渭半眼。
不过,他知道阿留和洪伯一直在私下里照顾元渭,总算心底稍安。
这天清晨,天色将明未明,柏啸青感觉到关节隐隐作痛,知道天要下雨,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著,就起来走走。
阿留和洪伯还在睡梦中,柏啸青不愿扰了他们,又到底担心著元渭,便悄悄来到紧紧闭著的门前,想听听元渭的动静。
“……放心,这人是要饭的,我们试过好几回了,怎麽打都不会还手。快呀!放狗咬他!”
外面传来狗声低吠,和几个顽童低低嘻笑的声音:“这家的老太婆厉害极了,等天亮了,她醒了,可就玩不成了。”
柏啸青听到这里,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气得浑身发抖,他取下厚厚的门栓拿在手里,蓦然将门打开。
黯黯的晨光中,几个八九岁的孩童见势不妙,连忙牵著狗,转身就逃。
“混帐王八蛋!以後若还敢再来,非绑了你们,一个个去见你们的爹娘!”柏啸青哑著嗓子怒骂了一句,连忙俯下身子,去看坐在地上的元渭。
元渭这十几天,在外面风吹雨打,早不复从前的俊美贵介。
他鬓发蓬乱,衣衫脏污得看不出料子。
柏啸青伸出手,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污痕,发现他额头脸颊处有好几处青紫伤痕,显然是近日里被顽童所殴。
“……潜芝。”元渭看见他,一双眼睛立即闪闪发亮,咧开嘴笑著,“你终於来了。”
“为什麽不还手?连几个孩子你都对付不了?”柏啸青望著元渭,身上的骨头和心口都在隐隐揪疼,语气却尽量淡漠,“你的武功,都练到哪里去了?”
元渭垂下眼帘,声音渐低:“这是我应得的……是报应。”
“混、混帐!”柏啸青被他这句话气到,站起身,朝门内走去。
元渭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声泪俱下哀求道:“潜芝!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你能接受我、原谅我……我跟你说实话好了……我只身从宫里出来,根本就没地方去。你、你就当可怜我,再陪陪我……日後就是死了,我也能够瞑目……”
柏啸青听他说得哀切,转过头来看,见他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通红,脸上全是泪痕,心头就一软。
到底还是,见不得他受苦。
“罢了……”柏啸青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扶起来,“既是如此,你先随我进屋,我烧桶水,给你洗个澡……以後的事,我们再谈。”
元渭答应得欢天喜地,连忙和柏啸青一起进屋。
……
与此同时,与柏啸青家门半里开外的街角,几名狂奔中的八九岁的孩童,渐渐停下了步子。
“你说那人是不是有病啊,没事就让我们去那家人门口打他,说那种话……这回,居然还让我们放小黄去咬他……小黄才五个月大,胆子那麽小,哪儿会咬人哪。”孩童之一喘著气,抚了抚胸口,“差点被人逮住去见爹娘,幸好跑得快,以後再不答应他做这种事了。”
“这你都看不出来,他是在施‘苦肉计’,让屋里的那位大叔原谅他啊。”一个扎冲天羊角辫的小女孩子撅了撅嘴。
“嘿嘿,管他什麽‘苦肉计’的……咱们拿了他的钱,为他办事,就是‘甜肉计’。”孩童之二摸摸头,笑道,“走吧,今儿的早饭,就是镇上老王家的牛肉青菜臊子面,一人一大碗!”
众孩童欢呼一声,重又打起精神,牵著黄狗朝镇上走去。
**********************
柏啸青烧完了水,拿了换洗的干净衣服给元渭,在柴房门外等了一阵子,只觉全身的骨头疼痛加剧。
他恐怕风雨将至,撑不下去,没办法照顾元渭,就吩咐元渭自己洗完澡,找阿留帮忙安排住处、打扫房间。
已是早饭时间,但他疼得什麽都吃不下,去饭厅窗口处唤了一声洪伯,让洪伯吃完饭後来自己房间一趟,慢慢走回了房间。
柏啸青的房间坐北朝南,地势较高,终年都面朝阳光,四角摆有随时可以点燃的火盆,是非常温暖干燥的。
西北这个地方,极少像南边有阴雨绵绵的潮湿季节,倾盆大雨往往来得快也去得快,对他的风湿痛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环境。
但每当下雨前後的时候,还是会痛得难挨,需要人帮他拔拔火罐、上上药什麽的。
四角的火盆已经在熊熊燃烧,柏啸青关了门窗,点了炉安眠香,从柜子里取出药和火罐,脱去外衣,趴在床上等洪伯进来。
安眠香主要是用於治疗失眠,同时也有暂时麻痹神经,延缓疼痛的作用。
他趴在柔软的床上,觉得好过多了,嗅著那令人舒适放松的香气,渐渐入眠。
不知道这样浅睡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拉开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力道恰好地替他揉搓手脚脊背。
“洪伯……麻烦您了。”
柏啸青迷迷糊糊地道著谢,翻了个身,睁开眼。
映入眼中的,却是元渭的脸,唬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反射性地抓起衣服遮住身体:“你、你怎麽进来了?!洪伯呢?”
“外面忽然起了狂风,洪伯怕伤了後院的花,去给它们搭棚子去了。”元渭拿著一盒药膏,讷讷道,“我从前,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我现在,真的只想替你上药而已。”
元渭眼眸低垂,脸上青紫交加,衬著张消瘦了不少的俊美脸庞,越发显得可怜,柏啸青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於心不忍:“……没关系,我看到你有点吃惊罢了……这种事,不用你做。既然洪伯现在没空,等他过来就好。”
再怎麽样,元渭也是天璜贵胄,龙子龙孙,柏啸青自幼服侍的主人。
要柏啸青使唤元渭,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潜芝,你还在恨我,是不是?”元渭擦了擦眼角,缓缓转身,声调哀怨凄凉,“我就是再後悔……你也不肯给我弥补的机会吗?那麽我留在这里,又有什麽意思……”
“我没有……”柏啸青轻叹一声,欲言又止,“罢了,你过来吧。”
一瞬间,元渭唇边泛起抹笑,又忙忙收敛起来,走到柏啸青身旁,认认真真用手蘸了药膏,替他按压涂抹。
柏啸青用的风湿药膏属上佳珍品,但每次使用,都必需要用力揉至发热,让药力深入肌骨,方能见效。
他自己手足无力,揉得几下便前力不继,所以每次都得让别人替他揉搓。
柏啸青俯卧在床上,元渭继续用双手按住他的背脊,不紧不慢地揉搓著。
手下的肌肤触感,柔韧结实,仍然和从前一样。
元渭的呼吸渐渐急促,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柏啸青拥入怀中,却又终究不敢动手。
也许是安眠香的作用,柏啸青在他力道适度的按摩中,再度渐渐入睡。
就连元渭替他拔火罐的过程中,也没有醒。
**********************
等到柏啸青再度醒来的时候,那场暴雨已经过去。
床边的安眠香燃成冷灰,天空放了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泻进房间。
柏啸青睁开眼睛,只觉神清气爽,四体舒畅。他翻了个身,看到元渭坐在凳子上,趴在自己床边睡著了,不由一笑。
外面传来阿留的敲门声:“宝蛋儿,你好点了没有?早饭都没吃,娘把午饭给你们端来了。”
“是的,娘。”柏啸青连忙回答。
元渭也醒了过来,直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朝门的方向看过去。
阿留推开门,提著个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笑道:“这就好。”
她看看元渭,再度笑道:“这就更好。”
柏啸青不由觉得好笑:“娘,好什麽啊?”
阿留也不恼,继续笑道:“反正啊,我知道,今儿比前些天,都要好。”
说完,她又笑著离开了房间。
柏啸青看著她带上了门,慢慢会过意来。
的确,宽恕比纠结於过去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来吧,我们吃饭。”
柏啸青莞尔一笑,下了床,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元渭欢呼一声,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既然进了这个家,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柏啸青吃了几口饭以後,忽然开口。
元渭咽下嘴里的饭菜,直直地望向柏啸青。
“一个月前,有人上门给我提亲,我答应了。”柏啸青垂下眼帘,拨著碗里的红烧排骨,“是个寡妇,人勤快,长得也还端正……再过七天,她就该过门了。”
************************
“潜芝……”元渭咬了咬下唇,心口蓦然一痛。
“你听我说。”柏啸青却是铁了心的往下讲,“事到如今,我没有恨你、怨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要怨,也只能怨苍天造化弄人。”
“正因为我们的从前,过得都不快乐……所以,今後更应该好好生活下去。我也想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你现在没地方去,就先住我这里,我们兄弟相称……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辱没了你。”
元渭勉强笑了笑:“怎麽会……”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自知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柏啸青。
“吃饭吧。”柏啸青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元渭对他的感情,他怎会不知。
只是,他从来不敢要,也要不起。
**********************
寡妇过门,比不得大姑娘出嫁,办得热热闹闹,结婚头几天,就弄得路人皆知。
往往是一顶青呢小轿,成亲当天抬进家门,进入布置好的喜堂,夫妻二人互相拜上一拜,家里人吃顿好的,就算礼成,可以从此在新丈夫家开始过日子。
柏啸青要娶的余家寡妇,也不例外。
不过,柏啸青不愿意慢待了别人。嫁娶虽不及初婚风光体面,私底下三媒六聘一样没少,一时间,余家寡妇再嫁,竟惹得人人羡慕。
余寡妇过门的前夜,柏啸青忙著招呼打点了一整天,疲惫不堪,便早早睡下。
他年轻时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调动厮杀,曾经四天三夜没合过眼,也未曾觉得这般劳累。
到底是老了,身体也差了,再也禁不起折腾。是该,找个人安安心心过日子。
那些意气风发,那些少年鸿鹄志,有时候还会想起,却再也回不去。
人终究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能有这样的结局,比起年轻轻就在沙场上殒命的将士,比起机关算尽,却什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阮娃,已是千好万好。
至少他,还有未来。
眼下令他担心牵挂的人,只有元渭。
元渭诈死出宫一事,若新帝得知的话,远远没有那麽简单。
天无二日,无论元渭是否还有意於那个皇位,都是最正统的帝王,若今後有悔意,随时都可能对新帝的皇权造成威胁。
而所谓帝王之道,是绝对不允许这种威胁存在的,元渭不可能不懂。
本以为,元渭是安排好了一切才诈死出宫的,结果那天元渭居然对他说,现在无处可去。
不过好在,元渭在他这里,应该是暂时安全的。
这些事,等以後他会找元渭慢慢商量。
柏啸青熄了灯,躺在床上,原以为会很快入睡。谁料,意识倒是渐渐沈下去,身体却不知为何,开始燥热到难以控制。
他三十多岁的人,并不是没有欲望,但他自幼习武强身,向来很能节制忍耐。
金摩的十几年,他正值青春,也未曾像今夜这般。
就在这时,桌上的灯被剔亮了,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燥热的身体。
柏啸青脑中一片混沌,慢慢抬起沈重的眼皮,却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
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人有一对非常漂亮,微微上挑的明亮黑眸,他再熟悉不过。
他不由脱口唤出:“小渭……”
元渭将手中的迷香筒扔在地上,慢慢除去了柏啸青身上的单衣。他的唇紧紧抿著,兴许是被桌上的灯光所映,眸底跳动著异样的焰光。
“……潜芝。”元渭轻轻叹息,俯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握住了柏啸青肿涨的**,在手心里揉搓。
柏啸青神志全失,满面潮红地低低**出声。
“你知道吗……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元渭吻著他,低低轻喃,“皇帝驾崩,不是假的。周元渭……是真的後悔心伤到了极点,真的死过一次……我好想你……能够来到你的身边,完全只是因为想你……”
如果柏啸青对元渭不再存在任何感情,那麽元渭这个执念过深的亡魂,就算世界再大再宽广,拥有再高强的法力,也没有地方可落脚栖息。
所以他不顾一切的追来,不顾一切的,用放弃所有下了赌注。
所以,如果不能再继续纠缠……那麽至少,让他把亏欠柏啸青的,一一偿还。
几颗透明的炽热水珠,滴落在柏啸青左肩头,那个狰狞的飞龙印记上。
**********************
第二天早晨,迎娶新妇的日子,是洪伯在门外喊柏啸青起床的。
柏啸青向来睡不沈,往往天不亮就醒来,像今天这样,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听到洪伯的声音,他悚然惊醒。接著,就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武瑶宫,和元渭抵死缠绵。只不过,这次是元渭在他身下宛转承欢。
柏啸青觉得头有点疼,心里面全是负罪感。
大概是因为快要迎新妇过门,所以才会做这种梦吧。
性梦他不是没做过……但和元渭,是不应该的。
幸好只是个梦。
柏啸青用手指按了按额角,掀开被子。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愣在原地。被褥上,沾染了欢爱的痕迹,以及斑斑血渍。
再往床下看去,他又发现了一个迷香筒。
不是梦。昨夜元渭,真的来过。
柏啸青五内翻腾,愣了半天神,直到窗外洪伯再次催促,方才下地,急急把被褥,连带著自己的亵衣亵裤都换了。
看那被褥上留下的大片血渍,元渭出了不少血……他经历过,清楚那究竟有多痛。不知道元渭现在,究竟怎麽样了?
做完这些事,换好衣裳,推开房门,只见外面一片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柏啸青却怎麽也高兴不起来,急忙迈动脚步,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大喊:“洪伯!洪伯!”
洪伯听他喊得著急,很快来到他身旁,问道:“早饭已经备好了,下午就可以迎新人过门,还有什麽事吗?”
“他现在在哪里?”柏啸青急切地询问。
“维少爷吗?”洪伯不愧是久居大内的人,明明知道元渭的身份,倒也改口改得快,“他说您娶媳妇,不好不送礼,他今天带了银两,一大早就骑马去镇外玉矿了,说要找矿主赌两块石头,再找人雕个荷合二仙,当作新婚贺礼。”
所谓玉料,往往是分层变化的,有时候只有外面一两层是良玉,里面都是劣玉顽石;也有时候外层是劣玉顽石,里面却是不世美玉。
其优劣於否,除非整扇剖开,否则就算老匠人,从外表上也难以辨别。
买下未曾剖开的玉石料,要冒一定的风险,就被称为赌石。
正因为如此,玉商当中,常常有“一石穷”、“一石富”的说法。
柏啸青点点头,不再追问。
过了片刻後,他展颜对洪伯笑道:“那好,由他去吧……等用过早饭,我再四处瞧瞧,看有什麽不到之处。今儿新人进门,万事需办的得体,让她顺心才是。”
无论元渭做了什麽,他也不可能接受元渭的那种感情。
既然如此,他就得狠下心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
元渭脸色惨白,骑著新买来的黄鬃马,穿过长长的矿路,来到玉石矿洞前,跟门前休息的矿工打了个招呼,让矿工帮忙照看马匹,便慢慢踱进了矿洞内。
里面,放著一台切割玉石的剖刀,以及堆成小山的玉料。几个玉石商,以及玉矿主人正围在一起赌石。
其中两名玉商,是元渭在茶楼上见过的,於是彼此热络地寒喧後,便让元渭也加入了赌石的行列。
元渭反正也不懂,就随便挑了两块不大不小,看起来质地普通的玉料,排在玉石商们的後面慢慢等著。
在讨价还价、评估论断的争执喧哗声中,时间一点点滑过,转眼间已是正午。
元渭沈默的站在人群中,眸中一片死灰。
他临走之前,告诉过洪伯自己的去向。
如果柏啸青对他还有半分感情,知道他受了伤、骑马走这麽长的路,不会不过来看看他……或者,哪怕叫个人过来,问一下也好。
正午时分,玉石剖刀前,终於轮到了元渭。
矿主站在元渭对面,掂了掂元渭选的两块玉料,报了价钱,元渭方才如梦初醒,讷讷地掏出钱袋,照价付了银两。
运气糟到不能再糟,两块玉料,元渭都选坏了。
其中一块,里面都是顽石。
另一块倒是玉。不过剖开後,里面全是杂质,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却不见半点通透,值不了几个钱。
在众人的遗憾声中,元渭用布袋兜了那块剖开的劣玉,失魂落魄地离开。
人皆以为,他是为选错了玉料而失望,其实不然。
他赌错了石,赌错了命。
元渭出了矿洞门,牵了黄鬃马,让它驮了玉,一个人慢慢沿著矿路行走。
这个玉石矿建在陡峭的山崖,矿路是矿主花了大价钱,人工在山体上开凿出来的。
从脚下开始数,如果多走百余步路,就能够来到山崖边。
元渭走著走著,听到远远传来马队奔驰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一大队官兵,衣甲鲜明,腰挎长刀,骑了马沿著山道急驰而来。
**********************
下午,一顶青呢小轿进了柏啸青家的大门。
余寡妇果然如媒人所说,容貌薄有姿色。她挽了个发髻,没有顶盖头,左鬓戴了朵小小红色绒花,迈入喜堂。
阿留坐在喜堂中间,笑得合不拢嘴。
柏啸青看见新人,心底若有所失,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两人刚要拜堂,只见洪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大喊道:“不好了!维少爷出事了!”
柏啸青心头一惊,顾不上拜堂,一把拉过洪伯,问道:“什麽事?!”
“……在这里,不方便说。”洪伯左右四顾,看看余寡妇,又看看阿留。
柏啸青根本顾不上喜堂内的两人,连忙扯了洪伯出门。
到了门外,洪伯才低声饮泣地对柏啸青道:“现在的陛下,发现了维少爷的藏身之所……维少爷勉强支撑了一阵子,在矿山那条路上,已经被逼得逃了崖。官兵们很快就会查到您这儿来,趁现在还算早,您快点带著阿留和夫人离开这里吧……老奴、老奴再怎麽样,也是要去给维少爷捡骨收尸的。”
柏啸青听完,只觉头颅内,轰地一下炸开了,半晌没回过神。
他早就预想过这种情况,但总以为有时间慢慢筹谋,怎麽也没料到,会这样快。
玉矿山上的悬崖,柏啸青是知道的。人若跳了下去,万无生理。
想起今天早上的经历,柏啸青只觉痛悔不及。
没有去看元渭,也就罢了……至少,让洪伯跟著元渭也好。
他完全可以想像,元渭身负有伤,手无兵器长物,独自一人,浴血和大队官兵奋战的样子。
自己本应用生命,去守护的那个孩子……
屋里的余寡妇见他久久未进喜堂,心下焦急,也顾不得体面,追了出来,走到他们身旁,怯怯问道:“发生了什麽事吗?”
“没、没事。”柏啸青转过头,泪眼朦胧,梦呓般对著她笑了笑,“只不过……这堂,再也拜不得了。”
“奴家刚刚过门,何况并未犯七出之条……”寡妇再嫁不易,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解释。
“没有,你很好、很好……都是我的错。”柏啸青打断她的话,用衣袖抹去了自己的眼泪,“你放心,聘礼媒金我都不会讨要……若不嫌弃,我们今後,就兄妹相称吧。”
说完,他拉了洪伯,一起朝门外走去,再不回头。
他连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又有什麽资格,在未来的日子里苟且偷生,给别人幸福。
**********************
玉矿的山道上,四下无人,已经被一小队官兵封锁。
大概是元渭跳下悬崖,断无生理,所以兵力都被拨出去寻找知道元渭身份的余党,杀人灭口。
看守山崖的人,并不见得多。
洪伯骑著匹驽马,手提一条齐眉棍,在柏啸青前面,朝那队官兵冲了过去。
“什麽人?!”
领头官兵的喝叱声刚出,就见洪伯拦腰一棍,将他打下马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洪伯冲进那二十几名官兵中间,一根齐眉棍舞得泼天盖地,只听得劈啪之声不绝於耳,转眼间就只见二十几匹空马在地上转来转去,马上的人全部躺在地上哼哼。
柏啸青跟在他身後,纵马冲过官兵守护,直奔山上悬崖。
半柱香後,靠近悬崖,柏啸青**坐骑不肯前进,便弃了马,跌跌撞撞地朝崖上攀爬。他神志已接近恍惚,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
洪伯在他身旁,次次想扶他,次次都被他用力甩开。
爬到山崖顶端,只见地面岩石处处血渍斑斑,显然经过激烈搏斗,不知是元渭的,亦或是官兵的,触目惊心。
柏啸青走到崖边,慢慢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从这里望下去,是终年缭绕在断壁的云雾,深不可测。
洪伯说是要替元渭捡骨收尸,但谁又能真正捡到元渭的骨头、收殓元渭的尸体?
姜娘娘最珍贵的宝贝,他小心守护侍奉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因为他的过错,从这里摔下去,尸骨无存。
就连魂魄,想必也是孤独幽怨的。
柏啸青跪在地上,悔恨交加,胸口处痛得无法自抑,忽然间魔障入心。
他想起了,从前元渭对他说过的话──
等你寿数尽了,就替朕镇陵,在那里等著朕。
元渭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是想要他陪伴在侧的。
一念至此,柏啸青再不犹豫,站起来,纵身朝悬崖跳了下去。
头顶处远远传来,洪伯的惊叫声。
……
柏啸青闭上了眼睛,等待迎接粉身碎骨的那一瞬间。
却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双手,和温暖胸膛。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元渭的脸。
元渭看著他,笑得一对明亮黑眸都弯了起来,目光中全是快乐。唇畔的笑容里,又带著缕狡黠得意。
他们的身下,是一张柔软大网,一张大得有些离谱的网。
浓浓的山岚雾霭,不时从网边掠过。
“你、你……”柏啸青脸上泪痕未干,先是惊喜,瞬间又变得愤怒,“你混帐!”
“是,我混帐。”元渭好心情地承认,“我怎麽也当了十多年皇帝,又是自动退位,再不顶用,也不会没办法安排後路,落个被人追杀的下场……调动小队的官兵,也是可以做到的。这个,仔细想一想就应该明白吧。潜芝,是你关心过度,所以预想不及。”
柏啸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他推开。
“潜芝、潜芝!”元渭却又恬著脸滚上前,再度紧紧拥他入怀,“天黑之前,如果你没来的话,我是真的打算……从这里跳下去。”
柏啸青悚然一惊,望向元渭。
只见元渭直直与他相望,眼神无比认真,神情有些黯然:“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心中没有我,我活下去,也没什麽意思。”
“纵然我来了,又怎麽样?我们之间的将来,没有任何改变。”
元渭诈死骗他,柏啸青心头余怒未消,硬梆梆地给他顶回去:“既然你能够活得很好,那麽,我就更不用担心你了!从今往後,我们各走各的路!”
元渭嘿嘿一笑,不再多说,只是将柏啸青往怀里拥得更紧。
任凭他挣扎怒骂。
柏啸青向来不是轻易舍弃生命的人,但为了元渭,居然能够从这麽高的悬崖上跳下来。
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亲情也好,忠诚也好,有一点点的喜欢也好……在柏啸青心目中,最重要的、放在第一位的人是元渭。
没有别人。
既然如此,元渭这一辈子,又怎能放过柏啸青?
不放手,哪怕是从此死缠烂打,威逼利诱,连骗带哄,也再不放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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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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