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你,不痛! 第八章

  姚喜容邋遢地踩著拖鞋、披散长发、一身寒酸的T恤睡衣,到巷口的早餐店去打包全家人的早点,再踩著散漫的步伐走回家门,懒得掩蔽她张大嘴所打出的哈欠。
  关禁闭所代表的意思应该是连房门口都不能踏出去,不过少了师长管束,谁会乖乖窝在房里看书诵圣经兼反省?至少她不相信自己做得到七天不出门。
  禁闭的第一天,她在清晨六点就睁眼醒来,以为自己还得去跟一大群人挤捷运,起身刷牙洗脸后才醒悟自己被特赦享有跷课的特权。
  禁闭的第二天,她同样在清晨六点醒来,这一回她只有双眼清醒,脸颊陷在暖呼呼的枕头里,辗转了十分钟,她放纵自己多睡一会儿,反正不用上学。
  禁闭的第三天,她睡到超过了八点,别人认真早自习,她认真躺被窝。
  禁闭的第四天,她到了下午才醒来。
  人的懒散实在是非常惊人的恶习,像吸毒一样,只会越来越贪求,而不会有回头是岸的一日。
  禁闭的第五天,也就是今天,可能是她母亲已经看不惯她的糜烂,挖她起来采买汉堡三明治,顺便收收惰性,当然她母亲也免不了又针对她被罚禁闭的原因叨念她半个钟头,让她不由得想起她头一天在饭桌上将她犯校规这事钜细靡遗的说来,她自认口气很云淡风轻,也努力想让家人感觉不到任何压迫和惊讶,可是家人的反应还是在她预料中,每个人将满嘴的菜呀汤呀饭的全喷了出来,还好她早有准备,盛了好大一碗饭朝桌下躲,在众人猛咳间争取扒饭的黄金时光。
  被念到耳朵生疮是难免的、被吼到低头反省也是一定要的,她乖乖让担忧她的家人们海削一顿,她总能享受他们的关心,从他们的言行举止里去发现他们待她有多好。
  姚喜容甩晃著早餐袋,在转过街角时发现了有条人影站在她家门口,即使这段距离有点远,但是那个人实在太醒目了,让人无法忽视。她颇意外来人的身分。
  当然,那么多天没见了,还真有点想他呢,尤其当她被家人拖出来念时,她就会在心底小小反骂同为罪魁祸首的他——乔均。
  “早。”姚喜容走近他,淡扫过他的五官,嗯,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困,也难怪,现在才六点半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可见他得更早起床。“路过?”
  “等你。”乔均半坐在围墙边老旧的脚踏车上,口气很低沉,脚下散落了几根烟屁股。
  “等我做什么?”要吃早餐自己去买,她手上这些是要孝敬家人的。
  “听说你被处罚了。”
  “是呀,你害的。”一大早就浑身烟臭。她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别告诉我,你是来笑我的。”这样会让她想找人练拳。
  “你们那是什么烂学校,这种芝麻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他嗤之以鼻。
  “基本上,绝大多数的学校都会很介意这种事。”当然,他们千叶除外,也只有那种学校才会养出这种学生会长。“你从哪听来我被罚的事?”姚喜容先是问,再转念一想,崇恩女中学生会长因行为不检点被停学这种大事应该会传遍方圆百里,虽然是她们崇恩的私事,难保不会传到对街的千叶高中去,他是这样知道的吗?
  如果是,他是不是也知道……她是姚喜容?
  搜寻他脸上的表情,除了一点点的惺忪和一点点的疲惫,再来就是很多很多的笑意,看不出是否有发觉被戏耍后的怒意。
  “我这几天在你们学校门口都等不到你,前几天遇到你们学生会里姓方的那个,她说你被罚禁闭七天,我向她问你家地址,她死都不说,后来我又遇到那个姓苏的,才从她口中得到你的地址。”他第一次看到她披散长发的模样,因为长时间扎辫子之故,她的发丝呈现小小波浪,足足长及腰间,让人有伸手去拨弄的欲望。
  乔均递出苏小巧给他的小抄,上头字迹又是抖颤又是泪痕,可见他向苏小巧拿到地址的手段不会是磕头哀求这种君子手法,可怜的小巧……
  “除此之外,你没听到什么耳语?”他那么显眼站在大门口,总会被人指指点点一番吧,好歹他也是“男主角”呀,不过他一副凶像,好看归好看,也会让人只想退得远远的看他,就算有崇恩的学生敢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大概也是隔一公里以上吧。
  “我该听到什么呢?”
  瞧见他如此认真的反问她,姚喜容只觉得好笑。“乔同学,你是不是那种一旦认定了事情真相,就不会有丝毫怀疑或求证的欲望,完全顺著你自己的认知去思考的个性?”
  “是。”挺懂他的嘛。
  所以才会蠢到完全没去注意崇恩这回被罚禁闭的学生身分。
  “这种个性非常的好,请继续保持。”姚喜容鼓励他。
  好啦,她要送早餐回家罗。
  “等等,我们出去走走。”乔均开口留住她掏钥匙进屋的脚步。“我今天骑脚踏车来。”让她没有借口不坐未成年人骑的机车。
  “一万块那辆噢?”眼前一人一车看起来还是很不搭,不搭的程度和身穿古装靠在一架飞碟上同样不伦不类。
  “没错。”
  “那我得先去向我奶奶借旗袍,才配得上这辆脚踏车。”她怕自己衣著不够复古,污蔑了这辆爷爷级的古董车。
  “去呀,我等你。”他笑,佯装听不懂她的婉拒。
  看来今天不陪客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姚喜容决定顺了他的心意,一方面是她也瞒骗不了自己,见到他,的确让她心情大好。
  将早点送进屋里,她换了一袭简单的便服,向家人说了句要去教堂参加福音讲课便获得许可出门。
  “吃早餐了没?”姚喜容没等乔均回答就将她自己那份三明治塞给他,空出两手在脑后编辫子。
  “我正准备带你去吃。”这种小小三明治一个哪够他塞胃,他花四口就吞得干干净净。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也被关禁闭噢?”姚喜容跳上脚踏车后座,任乔均要将她载到哪里去都行。老旧的脚踏车骑起来不断发出金属疲劳的“嘎嘎”声,回荡在清晨的巷道里,虽然骑不出令人刮目相看的神速,但拖拖拉拉也悠悠哉哉,别有一番轻松的味道。
  “如果你因为我吻你而被罚,那么我也该受到达坐处分才合理。”
  她一指戳向他腰际,像根扁钻钻呀钻的。他这句话虽然听来颇够义气,不过稍嫌牵连她入罪。“喂喂,想跷课就别赖在我身上,我被罚可是学校有贴榜公告,你咧?全校你最大呀,说了就算?”她一点也不怕攻击“驾驶”会发生严重车祸,因为这种慢速脚踏车就算摔了也不会断手断脚。
  “相去不远啦。”全校最大的是他家老头,他沾了光,也是响当当的大卡,谁敢开罪他?
  “那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内疚你自责你反省你觉得对不起我?”
  “很抱歉,都没有。”她点名的那些情绪他都很陌生,从小到大好像没经历过几次,经验不是很够。“不过你倒是头一个因为被我吻过而下场凄惨的人。”
  “所以拜托你以后高抬贵手,别调戏我们崇恩的良家妇女。不只是你,叫你家那两只麒麟圣兽也别欺负我家小巧,小巧被他们害得记了支警告。”
  “那是因为石麒石麟喜欢你家那个姓苏的,否则他们连理都懒得理。”
  “两个人同时喜欢上小巧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呀,三角习题是最难解的。”何况还是双胞胎兄弟,光用想的也知道再放任这情况发展下去只有两个字——麻烦。
  “他们爱怎么解还是爱越弄越乱是他们的事,我不想管,你也不要管,少去破坏别人的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你们有没有问过小巧的意愿,说不定小巧把这种事视为梦魇。”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用强迫的手法就能换来女人的青睐吗?经过几千万年的演化,这几只男人的脑袋还是没进化多少。
  “不管是好事或梦魇,她势必得面对它。”至于旁观者,请睁大眼睛等著看吧。
  “有你这个前车之鉴,我也不会太惊讶你手下的人是这种个性。”唉,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可以广义用在亲子之外的关系呀,神奇。
  “什么话,说起来好像我多霸道似的。”他听到她的反讽了噢。
  “我哪有这样说?”她只有这样“想”。
  “不过是附和我的话而已,对吧。”乔均替她无辜眨眼的模样加上O.S.。
  呵呵,这么了解她呀?让她怪不好意思的。
  找了家豆浆店祭饱五脏庙,两人又继续骑著那辆看起来像是撑不住重量而快垮掉的脚踏车闲逛。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随心所欲地前行、转弯,有时在同一处路口打转三、四回也没人抗议,因为他与她都专注于交谈,他一言她一语,谈校规、谈天气、谈星座,也谈见解,时而她损损他,时而他酸酸她,时而他凝神倾听她侃侃而谈,时而她摇首反对他的论调。
  乔均发现他很享受她俏皮的应对及三不五时天外飞来的独特想法,她不像一般言之无物的人,三言两语就会让人感到厌烦,相反的,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很是清晰,每一个字句、每一个停顿都不含糊,都有涵义,听她说话,带给他的震撼与头一回见到“姚喜容”的文章时相当类似……
  姚喜容文字的流畅正如同她的言谈,不同的仅在于一个是铅字,一个却是轻快的笑嗓。
  乔均越是这般比对,越是觉得熟悉。
  “事实上……”
  “什么?”姚喜容正分心用食指在他宽阔的背上画图,她是想画两只猫,不过努力很久,猫是没成形,两条看来很像死鱼的痕迹在他衣服上留下皱褶。
  “姚喜容的文章有些是你代笔的,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猜?”听他那么“肯定”的发问,询问她根本是多此一举。
  “你说话的方式和某些看法,我曾在崇恩第二十五期纪念校刊中看过。”
  姚喜容这回是扎实的惊讶。二十五期的纪念校刊?那是她接下崇恩学生会长时所发表的第一篇感言,连她自己都忘了她写些什么,他不单单记牢了,还能拿来和她现在的话做对照?难不成他脑子净空得清洁溜溜,就只装她的文章而已?
  “说不出来了?还是无法否认?”乔均侧首看她,不过仅是两、三秒,毕竟他没忘记自己正在踩脚踏车,不能太过分神。他将视线转回正前方,弯过一条小巷,这里是他们绕回来第二次的地方。“原来你以前所谓‘互助互动’,哪个人工作做不完,全体都会去帮忙,也包括了替姚喜容操刀这项,她是不是只负责在文章最后头签上她的大名交差?告诉我,你替她写了多少篇?”
  他要知道,有多少篇令他折服的文章是出自他身后的小女人。
  他要弄清楚,他该喜欢的人到底是“姚喜容”还是“韩轻纱”?
  姚喜容没有发愣太久,随即轻轻一笑,以嗅不出狡辩的自然口吻澄清道:“容容的文章每一个字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不需要任何人替她操刀或给意见。”向来只有她替别人操刀写文章的份,哪来她让别人代劳的好事?“我的看法受容容影响是很正常的,毕竟我和她同在学生会服务,耳濡目染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这叫无意识、无恶意的抄袭。”
  “真的吗?”
  “真的。”她没骗人,她所有付梓的文字都是她的心血结晶,无论被称赞或批评,该她的就是她的,只是……等一下一定要拉他上教堂告解,因为她又为了不让他识破她的身分而撒小谎。
  见乔均沉默,她察觉到他的失望……
  失望?他在失望什么?
  失望姚喜容不是个靠别人帮助才稳坐宝座的挂名会长,还是失望她不是那个代笔之人?
  “你怎么好像听到了不高兴的事?”而且车速变快了,已经和隔壁排的摩托车并驾齐驱,看起来很危险——她很怕爷爷级的脚踏车啪的一声,四分五裂。“乔均,骑慢一点!”这样发生危险时她才可以第一时间跳车以保小命呀!
  他放慢速度,因为感觉到揪在他腰间衬衫的手加重了力道,他将她的反应解读为紧张害怕,最后甚至慢到将车子停在路边不动,只为了和她面对面说话。
  “我一直很欣赏姚喜容的文笔,非常的欣赏。”乔均不再讳言,也知道或许这对她而言早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没在她眼中看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
  他一直很不想让她知道他心里对另一个人有好感,因为他无法猜出她的笑脸到底蕴涵了什么情绪,是无所谓还是不在乎,都会让他很……手足无措,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向她解释些什么,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个义务,因为她没质问过他,虽然偶尔暗喻提及,只要他表现出什么都不想说,她也不会多问,就是她这样的态度,让他只能去胡猜乱想,怕她误会了什么、也错听了什么,要是不说只会让他心里不畅快,他干脆摊开所有底牌,畅所欲言算了。
  打定主意,也起了个头,乔均发现要说完也不是件难事。
  “第一次看到她的文章,她在畅谈著她初任学生会长的理想和抱负,那时候的我,也正巧刚成为千叶的学生会长,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强烈去检视过自己,她承诺师生要做到的那些事,是我该做却不曾心甘情愿要做的,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失败,一方面又好奇是哪样的人会有这种想法,她的文字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开空头支票或是胡乱喊话,像是只要出自她的口,就会有实现的一天。我一篇篇看她的文宇,越觉得她的特别,我无法否认自己是喜欢她、欣赏她,甚至好佩服她,但……仅限于化为文字的她。”他直勾勾地望著她,似乎想捉住她脸上每一分变化的神色,想看出她听见这番话的感觉。
  姚喜容突觉一股热气窜过她的颈子,直奔脑际,烫死了成千上万的脑细胞。
  他在说的人,是她。
  那个化为文字的人,是她。
  姚喜容不只一次从方如意的口中听到乔均是如何对“姚喜容”有好感,只是她从不知道,他的好感起源是这样的单纯,完全不涉及外在条件。
  他甚至完全不认识她,就只是看著她的文章……
  “所以我在见到姚喜容的照片时,我是失望的。”而且程度远远超过他现在说话的语气。
  “为什么?”姚喜容必须要稳住红潮轰上她双颊的速度才有办法平稳地问道,“她……很美。”
  “是很美,我想没有人会反对这种说法。可是……我也必须自首,我是个以貌取人的烂家伙,我不喜欢她的长相。”如果可以因为一个人的外貌而喜欢人,那同理,他是不是也可以由一个人的外貌而讨厌人,这两者都一样叫“以貌取人”呀。
  “这种话小……容容是有听过,但只有嫉妒她漂亮的小心眼女生这样攻击过她,那是酸葡萄心理,女人才适用,从没有男孩子说过……”是她听错还是他说错了?
  “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姚喜容,我还是会欣赏她的文笔,但真的只是纯欣赏了。果真如同天城说过:‘无论结局是绝望死心还是更振奋迷恋都好,至少勉强算是向前跨了一小步。’我以往一直只会认为姚喜容是恐龙女,所以拒绝去追查她的长相,但我从没料想过有朝一日当姚喜容变成了美女,我的结局竟然也会是绝望死心。”
  “呃,容我打断你一下……”姚喜容抱歉地举手打扰他发言的兴致,“就算容容是你喜欢的那一种类型,也不代表你的迷恋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又不是他喜欢,别人也得爱上他呀,这可不是在做数学功课,一加一就会等于二的固定模式。
  “不,一旦是我认定的,我就会得到,像——”
  姚喜容看著他逼近,她没有退缩躲避,反正也逃不到哪里去,逐渐让他的脸孔霸占她的视觉。
  “现在。”
  乔均蜻蜓点水的在她微愕的唇上偷了个浅吻,只是偷腥发出来的“啵”声很大,故意用声音制造热吻的假象,然后退离几公分,贪看她的表情。
  欸欸,好歹做出一个捂住嘴怒瞪他的模样好不好?看起来也比较有女孩子矜持的味道,而不是这种不太满意他吻得很敷衍的样于,这不是逼他再来一次吗?
  “你又脸红——唔!”最后一个语助词被牢牢吞进他的嘴里,害她没能来得及取笑他又像个“小孩子”涨红脸,身子被钳制在他双臂问,也被迫踮起脚尖来迎合他的身高,整个人沦落敌手。
  她眼睁睁看著乔均像是扑了十几层腮红的脸庞贴著她的脸,源源不绝的热度传递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快烧焦了,他的脸越红,她的脸也越热,让她不得不怀疑现在游移在她唇间的不是他的舌头,而是喷火龙专门爱吐的高烫火焰,用这种方法要将她烤熟,好方便他享用美味的BBQ。
  好热,真的好热……
  “见鬼了!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样清纯?!又是什么时候觉得几个小吻就能喂饱我了?!”他离开她的唇,恶声恶气地低吠,双臂还是没有打算放开她,将她压按在他的胸口,听他鼓噪的血液脉动。
  不只乔均有埋怨,连她自己都有话要说,她埋在他衣间嘟囔:“我才见鬼了,我什么时候腐烂到和你在街头上演芭乐偶像剧吻戏?!”
  又什么时候双手不自觉抡紧他腰间的衣服,像依依不舍他唇舌的退离?
  又什么时候觉得再来一次好不好?
  又什么时候觉得……
  他脸红的样子,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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