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桃花渡旁,人人都知道云家有个小儿子,出了名的乖巧孝顺,云老爹前年病死后,就靠云月帮着云大娘一起染纱赚钱。
乡下小孩子个个皮得跟猴儿似的,偏这云月,长到八岁了,没见过他跟谁打架闹事,成天绕着他娘脚边帮忙,却叫村里的小孩恨他恨得牙痒痒的,谁叫爹娘每次揍人时总吼:“学学人家云月那乖样!”
风令扬是全村最、最、最恨云月的一个人,他家跟云家只隔个院子,每次风令扬挨揍、罚跪院子,云月就跑来问:“令扬哥哥要不要喝水?”
——这假好心的云月,真想好好揍他一顿!风令扬心里恨恨的想着。
说来也不是没机会痛殴云月一顿,因为云大娘最近病了,云月落单的时候多。
可是风令扬一看到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带着笑意问他:“令扬哥哥又挨揍啦?”他就对那张小脸动不了手。
没办法,风令扬只好逞口舌之快,讥讽着云月:“云月像个姑娘家,以后没姑娘要嫁你!”
最气人的是,还真有人要跟云家订亲,夸云月长得俊,人品好又聪明,是个做官的相。
有没有搞错!他风令扬也相貌堂堂,虽然偶尔打个架,调戏几个姑娘,可是他的脑袋肯定比那死云月好,而且他今年还要参加乡试呐!
搞不好今年弄个秀才,明年再考个举人,然后过两年就是近士,哼!一举成名天下知,到时候他才不要娶这些晒得黝黑的乡下丫头。他要娶的是那种眼睛水灵灵的,皮肤白里透红的,讲话莺声燕语的,还要识字通诗词,脾气最好还是一等一的温柔……
——怎么每次想到这里,脑袋里就出现云月那张笑眯眯的脸?风令扬不解的想着。
风令扬现在又给罚跪在院子里,傻楞楞的胡思乱想,眼睛给亮晃晃的太阳晒得花白,什么都看不清。
他真不明白,不过是偷捏了云月的小脸一下,为什么云月就吓得哇哇大叫?结果把爹娘都招出来了,害他又罚跪。
“令扬哥哥……令扬哥哥……你要不要喝水?”
——又是那个死小子!
风令扬狠狠的瞪着靠在围篱上的云月,火冒三丈的吼道:“滚蛋啦!被你害死了!才捏一下你就鬼哭神,你根本是故意的嘛!还来装什么好心!”
云月回头看了停在家门口的马车一眼,想了想,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跟风令扬将清楚,否则以后怕没机会了。
“令扬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实在捏得太大力了嘛!到现在,我的脸还疼呢!”
风令扬眯着眼,抬起头来看着云月,逆光下的他还是可以看得到云月小脸上的红肿,他总不明白,这云月怎么皮嫩得像豆腐脑儿?叫人忍不住想要用力捏一下,看是不是就能掐出水来了。
“你滚啦!看到你就烦!”风令扬故作余怒未消的模样。
“我都道歉了……”云月烦恼的皱起眉头嗫嚅道,“那下次你捏我,我一定不会叫了。”
风令扬瞪了他一眼:“鬼才想捏你,你就不能滚远一点?”
看那双黑浓卷密的睫毛下,隐约闪烁着泪光,风令扬就一阵喜悦。不知怎么的,他就爱看云月那张小脸欲哭无泪的样子。
不过云月只能让他欺负,只能为他哭,要是村里有其它小孩敢欺负云月,他可是不依的。
云月正要开口,云大娘就出来了:“云月!进来。”
“唉!……令扬哥哥,我等一下再来找你。”
风令扬看着云月对他充满歉意的一笑之后走进屋内,那是他对云月的最后一个印象,从此桃花渡那个乖巧得出名的云月,再也没有出现过。
八年后。
风令扬的表现大出乡亲们的意料之外,原本那么调皮的小孩,生意头脑却比猴儿还精。进城参加乡试时,他带了些庄稼鲜货去卖,卖得了小本又去换胭脂水粉,再带回乡下卖给那些姑娘家。
一翻再翻,让他赚了不少钱。食髓知味,风令扬干脆继续带着淮南的货物,北上进京参加春帏,结果轻轻松松的考上了秀才,又靠着买货卖货赚饱了盘缠。等他考上举人,居然说不愿为官,索性在京里跟人顶下一间店面,做起南北通货的生意。
不到一年,风令扬的生意就做得有声有色。刚开始有人称他为“书生商人”,后来因为他跟绿林人物来往,结交黑白两道,又跟人学了点功夫,加上体型高大挺拔,又开始有人称他为“侠商”。
这下,要跟他讲亲事的人可多了,但风令扬坚持不让爹娘做主,他要自己选媳妇。
风家是靠风令扬发迹的,他爹娘也不好太逼他,谁叫风令扬念过几年书,好的没学多少,却学会了爱沾染那些风花雪月的,只好等他玩够了再说。
风令扬的名声在京里是越来越响亮了,不单因为他生意做得大,更因为他年纪轻轻就长袖善舞,软硬兼施的手段把黑白两道都安抚得服服帖帖,让每个人都佩服不已。
“财、色、刀”是他最常用的技俩,当然,也有人批评他只是个斯文无赖,但风令扬从不理会这些批评,为达目的他是不择手段的。
人人都以为有钱人一定都很忙,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乐趣,可这情况不能套用在风令扬身上。他有自个儿的兴趣,也不会为了赚钱牺牲自己的喜好,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爱听戏。
无论是享誉京城的红旦、名班,或是乱弹班子的相公,甚至是歌妓、书院,他都逛得兴味盎然。
其实他是在追寻着记忆中,曾经听见的石破天惊的美丽声音……只是……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令扬,城南那间叫‘寒园’的戏园子,听说几个阿哥都去捧场,你要不要也去逛逛?搞不好还能攀点关系。”风令扬的伙伴骆俊宇,是从桃花渡跟他一起出来闯荡的好哥儿们,两人也是多年来的好搭档。
不料风令扬笑着挥挥手,站起身来拒绝道:“我知道,那‘寒园’贵得很。可我才盖了新房院,你就这么不给面子,竟一刻也待不住,你连我这新园子都还没逛透呢!干什么急着去外面撒银子?我宁可叫几个相公来家里唱。”
骆俊宇是那种一刻都不得安坐的人,他反驳着说:“财源就像石头,越滚动,才会有越多钱进来。这是你教我的,你忘了吗?你到底去不去?听说三贝勒今晚也会到场哦!”
听到三贝勒,风令扬的眼就亮了。三贝勒跟一般无权的阿哥可不一样,风令扬虽不愿为官,可是为了生意,跟官场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必须的。
风令扬念头一转,立刻道:“去!我马上去!对了,把那柄水晶如意带上,说不定今晚可以结交到贝勒爷。”
他们到戏园子时已经晚了,风令扬一下马,还来不及观赏那精致的画墙雕柱,便让骆俊宇给拉入园中。
“你急什么?这听戏是讲心情,毛毛躁躁的能听出什么味道?你简直像个村夫一样鲁莽!”风令扬不悦的说道。
“我本来就是村夫……”骆俊宇自嘲的说道,一点也不以出身卑微为忤。
“嘘!”风令扬突然听见打点子的声音,表示正要开唱暖场戏了。
他悄悄的走进门,转进回廊,才发觉这里和他之前逛的戏园子不大一样,竟结合了书院和戏班子的特色,雅致中带点奢靡。
一入内门,是座雅致的白玉屏风挡着,只能隐约看到个大红身影在台上端坐。
打完点子后,单是清爽的琵琶声响起,不闻唢呐、双响等其它伴奏乐音。
“蹴罢秋千,起来佣整纤纤玉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让风令扬听得心弦为之荡漾,于是他急急往屏风内走,发现里头座位不多,在座的几位都是贵族打扮。眼尖的他看到其中两个公子爷,腰间系着明黄绣龙香袋。
——贝勒爷!
他赶紧找个靠近那两人的位置坐下来,这时台上的“过门”已经唱完,暖过了场,台上弹唱的戏子退下,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戏码了。
红色布幔缓缓拉开,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著对襟大领绣角花水蓝褶子,腰系桃红硬绣带,头戴芙蓉穿珠水钻头面,一头乌黑的长发如飞瀑般直落在背后,千娇百媚的站在台上。
——嘎?那张脸!
那粉雕玉琢的脸,怎么这么熟悉……
风令扬凝神仔细看着化了妆的脸,虽然这戏班子跟别的班子不同,小旦并未抹着浓厚的戏妆,只略施了点胭脂,但他仍无法确定那小旦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人。
他连忙抬起头来寻找正旦的名联。
“云月裳”。
风令扬倒抽了一口气,再把目光转回台上,只见那云月裳目光流盼,看到自己的时候,在他脸上停了一下,似乎也有点惊讶。
但凤萧声起,云月裳也只好赶紧开口唱:“蕴君仇……含国恨。……切着齿,点绛唇。蕴着泪,施脂粉。”
场内骤然翻起一句高亢的嗓音,珠圆玉润,调门高亢却不失甜脆。
小旦勾起手,一双雪白水袖往背后奋力一甩,眼神带着浓浓的恨意:“故意儿花簇簇巧梳着云鬓,锦层层穿著这衫裙。怀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佯娇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纤纤玉手剜仇人目,细细银牙啖贼子心。拼得个身为斋粉,拼得个骨化灰尘……”
风令扬现在才知道今天唱的是《铁冠图》中的“刺虎”,故事背景是明末李自成造反,思宗自缢煤山,满门罹难,唯公主逃出。第二折,写公主之侍女费贞娥,被李贼所获,乃假冒公主,欲刺李自成以报仇,却被赐与李虎,乃刺杀李虎后自刎殉国。
云月裳一个怒目转身,素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欲取出匕首,眼神却在风令扬脸上多停留了一下。这次的举动实在太过明显了,让前座的两个黄带阿哥都不禁回过头来看风令扬。
风令扬僵硬的一笑,不知道两位阿哥哪一位是贝勒,或许两位都是?他可得罪不起这些皇亲贵胄,要是将来贝勒又封了王爷,对他的发展可有绝对的影响力。
云月裳低唱处幽怨可怜、喑呜如泣,高亢处又悲恸壮烈、抑人心弦,让人的目光无法移开。两位阿哥只瞥了风令扬一眼,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台上去,眼光紧紧追随着云月裳的身影。
——老天爷啊!这是……云月吗?
大部分戏子不但卖艺,还兼卖身,连他自己都玩过不少……云月裳应该不是云月吧?看那两个阿哥对云月裳的态度,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戏迷和戏子的关系吗?
云月裳所饰演的费贞娥刺杀李虎后自刎,悲切的把匕首架在胸口,此时云月裳又趁势看了风令扬一眼,看得他一阵胆颤心惊,不知座前的阿哥们是怎么想的?
但如果那人真是云月……他是否愿意为了童年旧识得罪达官显贵呢?
台上的美人已经摘珠簪、扯褶子,白晃晃的刀架在粉颈上:“……含羞酬语,媪泪擎博,遇冤家,难含忍。拼得个柳憔花悴,可也珠残玉损。早知道贪恋荣华,忘却终天恨。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扬灰碾尘。今日个一笑归泉,又何必多磨吻……”
云月裳咬着牙唱,那张美丽而略带稚气的脸上,是风令扬未曾见过的浓浓恨意,让他不禁又怀疑起此人真的是云月吗?云月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云月是个不懂得恨人的孩子……除非,云月……真的受到莫大的委屈。
风令扬一直呆滞的看着、听着、想着,他听人说过,云大娘把云月送给了有钱的亲戚抚养,所以云月应该不可能沦落风尘,可是……那双水灵灵的眼……太像了……
“喂!散场了!”骆俊宇粗暴的推了他一下,继续说道,“前面那两位爷是黄带阿哥,我看其中高一点的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三贝勒,你不去跟他结交?”
风令扬楞眼的看着骆俊宇,反问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桃花渡,有一个叫云月的小男孩?皮肤白白嫩嫩,眼睛水亮有神……”
骆俊宇一下就想起来:“你说那个‘乖得出名’的云月?当然记得啊!我爹揍人时老拿他当榜样,要我学学他呢!”
“你看看那戏子的名联!”
骆俊宇抬起头来看着红联上的名字:“云月裳……云月裳?令扬难道说,这个戏子就是云月?”
风令扬有点焦急的接话道:“我就是这样想,而且我越看越觉得他像云月,连名字都像!”
“怎么可能呢?我记得云月十分乖巧,又很知书达礼。但你看这地方,不像光是唱戏那么单纯,倒像你平时去的书院或歌妓待客的地方。云月怎么会自甘堕落到这种龙蛇杂处的地方?”
骆俊宇的话也不无道理,但风令扬越想越烦,尤其想到云月裳的笑容,就让他不禁忆起最后一天,云月在阳光下的笑脸。他无法接受云月裳就是云月的事实!
“我去后台看他。”风令扬说着,便往后台走去。
风令扬在京里也算小有名气的角色了,没想到却在中厅被个小厮给拦下来,说:“云先生正下了台状入席陪酒,公子爷改天再来吧。”
“我是‘碧海山庄’的风令扬。”
小厮为难的撑着笑,说:“小的知道……可是两位贝勒爷都在里头……”
两位贝勒爷?感情是三贝勒跟四贝勒都来了?
十几个皇阿哥里,除了晋封亲王的大阿哥、身为太子的二阿哥之外,目前京里最得势的就是三贝勒玄焱,他居然还带着四贝勒玄梵一起出来听戏,难道不怕被皇帝发现阿哥寻花问柳吗?
“公子……请回吧。”
“那什么时候方便求见云先生?”风令扬越来越记得,他一定要见上云月裳一面,求证这件事后,心里才能踏实。
“嗯……大概是正午吧,您明天正午来,那时候贝勒爷刚下朝,不会马上过来。小的会先通报云先生,让云先生好好款待您。”
正午才能起床?难道晚上都不睡觉吗?
“呃……公子,您来否?”小厮看他发呆,只好轻声探问着。
“来,当然来!”风令扬不悦的转身就走,还好骆俊宇在他身后忙塞了点碎银子,给小厮打赏,才没有让风令扬坏了自己的名声。
“你干嘛跟个下人生气呀?也不怕人说你仗势欺人。”
风令扬猛然停下脚步吼道:“云月裳有可能就是云月!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骆俊宇被骂得莫名其妙:“到底你在生什么气呀?就算是云月又怎么样?他有他讨生活的方式,你不是也逛戏园子、玩相公?唱戏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在乡下种田轻松吧?”
可是,那是他的云月!从云月出生后,直到离开前,他每天都看着云月,他们不但是邻居,更是最好的玩伴,云月是他的……云月就是他的!
风令扬脸色铁青,愤怒的说:“不要拿我的云月跟相公比较!”
“你有病是吧?”骆俊宇也有点不悦,“人家好好的唱戏关你什么事?什么叫‘你的’云月呀?你能比得上三贝勒吗?真要算起来的话,云月裳也是三贝勒的人。啧!有病!”
风令扬不可思议的看着骆俊宇,问道:“你看着自己同乡、玩伴沦为任人赏玩的戏子,好象一点也不在意?”
“喂!风令扬!那是他的生活,何况唱戏到底哪里不好?你自己都爱看戏!”
“那样在台上颠倒男女之相,明明是男儿身,还要装个女儿态,你觉得很好吗?简直一点尊严都没有!”
骆俊宇反问着:“那你觉得在烈日底下拿着锄头耕耘,还不一定有收获,这样比较有尊严吗?或是你觉得像我们这样,每天跟贪官污吏、奸商巨贾应酬周旋、嬉皮笑脸,会更有尊严吗?”
骆俊宇的话让风令扬一时语塞,他只想到云月要在台上讨好观众,却忘了自己也在人生舞台上讨好着别人,演戏给别人看。
“令扬……你知道,人活着,不过为了求生存……我们不都是一样吗?”
风令扬回头看了精致的戏园一眼,叹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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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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