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豆 第七章

  步孅孅见识到那株梅舒城口中千金万两也不卖的“都胜”,翠绿的叶丛间,探出一枝含苞蓓蕾,在满园花瓣尽绽的牡丹中显得毫不起眼,它的艳彩还包覆在新仲的小叶间,像个未被春风唤醒的美人,敛起绝世之姿。
  她有些失望,没能见到“都胜”展现丝绒般的嫩办,她也想和十几年前那些人初见“都胜”时一样,发出崇拜的证叹。
  “你怎么还不探头哩?大家都醒了,只有你还在贪睡呀?”步孅孅半蹲下身子,指尖很轻很轻地点在花蕾上,试图唤醒那株“都胜”。“让我看看你当初是怎么让你的主子赢得满堂暍采,让他以你为傲,甚至对你无法割爱?我好想见识看看呵。”
  她来不及参与那段岁月,只能藉着这株“都胜”来回溯属于梅舒城的荣耀。
  “小姐,您别气了,气坏身子可教我们怎么向王爷交代?”
  人未到,声音倒先飘进耳。远远的,步孅孅看到赵莲气冲冲地揪着藕色丝裙疾奔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俏美丫鬟。
  “就实话实说呀!说我是被梅舒城给气坏的!”娇嗓带着恼火及哽咽,裙下莲足挪动得更迅速。
  “小姐……您还没嫁进梅庄就在梅公子面前使脾气,他心里做何感想?”
  “我是金枝玉叶,他又怎能当着奴仆眼前不顾情面地将我轰出帐房?!”娇娇女初尝委屈,满腔怒火只能发泄在园里的绿叶上。
  “但小绿觉得梅公子是很有礼地将小姐给‘请’出来的。”
  “只不过用了个‘滚’字。”另一名丫鬟彩儿倒是和赵莲一鼻孔出气。
  “对呀,无论一气多有礼、态度多谦和,那个‘滚’字对我就是羞辱!”赵莲重重地跺了跺脚,乌蛮髻上所簪的粉色牡丹也因而偏斜了一边。
  “赵粉,重瓣粉红花,花初绽为桃红,即凋时转为浅粉。一株赵粉的价钱是五千二百两,熟客给予优惠,四千八百两。若没有足够的买花钱,上梅庄来纯赏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蹲在花丛问的步孅孅此时也不好起身闪避,只能继续维持原样,但瞧见了赵莲发上那朵仍带着朝露的花朵,她忍不住学起梅舒城的奸商口吻,再思及赵莲头上扛着一袋四干八百两银子的模样,不由得噗哧轻笑。
  难怪梅舒城总爱用这方式来破坏美感,原来……挺有趣的。而且无论是多美的牡丹,只要将它想成白花花的银两,就没什么舍不得卖的心思。
  “我的好小姐呀,您忘了王爷是怎么交代您的吗?想要梅公子这位乘龙佳婿,您可得花心思下去,总不好每回都在他面前使性子,这样梅公子怎么会发觉您的温柔婉约?又怎么会上王府提亲哩?”丫鬟小绿安抚着赵莲,并扶着她来到凉亭--正位于步孅孅隐身的牡丹丛右侧。
  这会儿,两方人马只隔着一堵雕花镂空矮墙和几片遮身的绿叶,幸好步孅孅今日身着翠绿衫裙,与花丛融为一体。
  “他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还谈什么温柔婉约?”赵莲噘着嘴儿。
  小绿重新将赵莲发髻上的牡丹插正,“梅公子在为事业打拚嘛,男人这样不是更好?总胜过流连花丛的纨桍子弟吧?”
  步孅孅点头如捣蒜地无声附和,与她大哥相较,梅舒城简直就是完美。
  “话是没错……但哪个女人不爱人哄,哪甘心教人冷落……”
  听了主仆三人的对话,步孅孅已大略了解娇娇女嗔怒的原因。她一早也是被梅舒城给轰出帐房,说什么“商业机密,闲人勿听”,虽然老大不爽,但她仍觉得梅舒城没做错,商行里总有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严格来看更称得上是商行致富与否的重要关键,驱逐闲杂人等是天经地义,所以她的反应倒没有赵莲这般激烈。
  “就是这样您才更需要表现出您的体谅和包容,让梅公子像只贪蜜的蜂儿,自个儿送上前来,岂不更好。”小绿喜孜孜道。
  嘿,这小丫鬟年龄虽轻,说起话来倒也条理清晰,是可造之材噢。步孅孅从矮墙的镂刻隙缝中偷窥一二。
  “但小姐只在梅庄停留四日,哪来这么多的时间等梅公子自个儿送上来?”年龄较小绿多五、六岁的大丫鬟彩儿又道。
  “是呀是呀,我哪有这么多的时间?”赵莲忙道,“当年梅舒城婉拒我爹托人上门提的亲事,已经够教我挂不住面子,现在他又这模样……”
  “对呀,小姐貌美如花,亏梅公子还是种花人,竟不懂得欣赏。”彩儿顺着赵莲的怒气漏风点火。
  “彩儿姊……”小绿想叫她少说两句,别再火上添油了。
  “我怎么了?我没说错呀!是他不识货,耽误小姐的青春年华!”
  “是呀是呀!”赵莲被彩儿这么一鼓吹,也开始觉得自己好悲惨,“我从三年前的牡丹宴时就喜欢上他了,原以为爹爹的提亲能让我和他缔结良缘,谁知道他捎来一张辞帖就打碎了我的美梦,我叫爹爹对梅庄所有商行施加压力,非要他亲自登门谢罪兼重新提亲,结果……梅舒城根本不吃这一套……”
  赵莲接下来哭诉的成串血泪心酸史,步孅孅没有再听进丝毫,因为那也曾是她经历的一切--
  失望、难过、怨慰、自弃自厌,所有的情绪她都一清二楚,只是她比赵莲更早尝到这么五味杂陈的不甘心。
  那张辞帖,是用刻印拓墨的方式所写,要几份有几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曾经收过……
  梅舒城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呀,祸害。
  “难道小姐甘心这样一直等下去?等到您年老色衰,是千金万两也换不回来的呀!”
  步孅孅习惯性又揪紧胸前红线所系之物,彩儿的话让她为之一怔。
  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这句话,好耳熟,好像有人曾经不断在她耳边叨念着……啊,她想起来了,在每回爹爹提及又有人上门来提亲,被她摇头婉拒后,爹爹都会轻叹地问她--
  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我没有在等什么人,没有。她总是这么回答。
  傻女儿,看开点。爹爹总是以这句话做结。
  她没有在等什么人,真的没有,她只是在等自己死心,等了好久好久,却在听到“梅舒城”三个字时,心头仍不免震颤,以往所做的努力全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学大姊、二姊她们一样对梅舒城死心,然后让爹替我找个新科状元嫁。”赵莲抿起唇,说得好孩子气。
  “小姐,彩儿有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只看小姐您敢不敢去做。”彩儿四下张望,甚至将赵莲拉离小绿好几步,才在她耳畔嘀咕嘀咕。
  “彩儿姊,为什么不让我听?”小绿急得跳脚。
  “那表示她在打坏主意嘛,笨丫头。”步孅孅在花丛后喃喃自语。
  虽然她也对彩儿口中那敢不敢去做的好办法产生极大的好奇,但她所能听到的也只是赵莲发出来的“咦”、“呀”、“呃”等等错愕单音。
  “彩、彩儿……我、我不敢……”赵莲不断晃着小脑袋。
  “这是狠招。”
  “可可、可我……”
  “就这么决定了!今天晚上就行动!”彩儿破釜沉舟般说道。
  “我我我……”
  “再摇下去,脑袋就要晃掉了。”步孅孅看着赵莲甩散了青丝,连髻上的牡丹堕地也无暇多管,被彩儿拖去执行坏主意,小绿尾随其后,仍不断追问着彩儿方才在赵莲耳边说了些什么。
  待主仆三人走远后,步孅孅才站起身,蹲太久又突然起身的不适,害她眼前一片昏眩,好不容易视线才又恢复清明。
  她走进凉亭,捡起那朵牡丹。
  “不敢相信,四千多两就这样没了。”她感叹,四千多两她得对多少个客人鞠躬哈腰才能换来,而在富有人士手中却是连眨个眼、蹙个眉也不会的价值。
  毕竟是姑娘家,哪个不爱俏、不爱美,步孅孅这辈子还没试过将四千多两扛在脑袋上的滋味,反正四下无人,不如……
  心思才这么一转,双手当下便附和主子的意思,将赵粉簪在发间。
  粉嫩的牡丹妆点在她素洁大方的单髻上,显得有些喧宾夺主。
  “好沉噢,四千多两果然很重。”
  “你偷摘花?”梅舒城的声音在她正准备解下牡丹的前一刻响起。
  “如果我说这朵花是我在地上捡到的,你信是不信?”她反问。
  “我就从没在地上捡过一枝价值千两的玩意儿。”
  步孅孅转身面对他,露出一脸多说无益、懒得解释的神情,动手拆下髻间牡丹。
  “等等。”梅舒城制止她的举动,被她几绺青丝纠缠的枝梗还半卡在发髻里,他拨开那只碍事的小手,将牡丹插向更合适的角度。“这样还差不多。”
  “我要解下来。”
  梅舒城一副没听到的样子,迳自道:“你若要簪牡丹,以宝髻及凤髻最恰当,你这种低髻无法衬托出牡丹的妩媚和富丽。”
  “我要解下来。”她又重复一次。
  “花既然已摘下来,就无法再黏回枝哑上,现在反省也来不及了。”
  “花,不是我摘的。”她重申自己的清白。
  “别这么急着否认,我又没责备你,最多只打算向你收个五千二。”梅舒城逗着她玩。梅庄每株牡丹的攀折情况全在他掌握之间,他自然知道今日只有一株赵粉遭殃,而摘花人正是赵王府的千金小姐。
  “为什么是五千二,不是四千八吗?”
  “四千八是熟客的价钱,我记得……”梅舒城故意摩搓自己的下巴,“我和你没有任何主客关系呵?”一口气轻拂在她发鬓耳际。
  “是没有。”步孅孅二话不说,直接扯下发髻上的牡丹,即使弄散了发更扯疼了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将牡丹塞回他的掌心,“所以你也别怪我见死不救。”
  见她扯散了发,梅舒城眉心微蹙。“什么见死不救?”
  “看见你被人生吞活剥而不伸出援手。”哼声伴随着回答响起。
  瞧彩儿及赵莲的模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们要使坏的对象不做第二人想,反正是他先撇清两人的关系,那好,她也学他学个彻底,来个眼不见为净。
  “梅大当家,祝你好自为之、全身而退。”步孅孅衣袖一拂,退场。
  “步--”
  这声来不及唤完的“步--”,在晚膳过后变成了咆哮的“不--”,差点就掀了梅舒城房里的屋顶。
  房外所有围观人群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太大口吸气,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惹得脸色铁青的梅舒城兽性大发。
  “把人给我打包送回去赵王府,然后向赵王爷收一笔车夫费、身体损伤费及名誉赔偿费,告诉他,之后要是有任何后遗症,我会将帐一条一条算给他!”
  吼吼吼,喷了一缸的火,梅舒城还是气愤,涨红的脸、淌汗的额,明眼人都看得出梅大当家的异常。
  他被下了春药!
  因为一碗赵莲好意送来的消夜!
  梅舒城没料到竟有女人如此轻贱自己的名节,想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来坐上梅庄大夫人的位子,更没料到竟有乱出主意的劣仆,鼓吹自家主子跳上男人的床!
  一声喝令,满脸羞赧的赵莲、原本躲在房外要指点她使坏的彩儿,以及一头雾水又惊恐万分的小绿,三人全教梅庄壮汉给架出了大门。
  梅舒城不断灌茶,藉以消除药力发作所带来的炙热。
  “大当家……您、您还好吧?”
  梅舒城的气息越来越粗重,思绪也越来越混乱。
  “要不要梅福替您上花楼找……呃,找个鸨儿?”见步孅孅在场,梅福只得压低嗓音,在梅舒城耳畔轻道。
  喷吐的热气拂过梅舒城的耳壳,让他更蹙紧了眉,一脚就将梅福踹出门外!没见他已经濒临失控阶段,还在他耳边吹什么吹?!欠踹!
  “这叫现世报,全是他数年漠视女人心的报应。”
  凉凉一句话引来屋外众人倒抽凉气的反应,步孅孅却还悠悠闲闲地品着她的茶。
  “你早就知道了?!”梅舒城赤红着眼。
  她摇头,说得理直气壮:“我是下午才知道的,而且我还告诫过梅大当家,是你自己充耳不闻,活该。”最后两字她是用无声的唇形轻吐。
  活该他贪嘴,喝下赵莲送来的人参汤,哼。
  “你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你早知道那女人要设计我,你竟然见死不救!”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非亲非故,你也不是我琅嬛阁的老主顾,我为什么要坏人好事、棒打鸳鸯?说不定我真开口告诉你实情,反会遭你斥责破坏你那一刻千金的春宵--”
  “步孅孅!”
  她避开他伸来的魔掌,“谢谢你这回没叫坏我的名字,夜深了,我要回房去睡了,祝好梦。”
  看见梅舒城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她决定见好就收,不和一个快丧失理性的男人--这个男人还灌下满满一碗的春药--继续逞口舌之快。
  “你给我站住!”
  “你别想!”步孅孅快手一拉,两扇房门当着梅舒城的鼻尖用力合上。她不是傻子,梅舒城眼底的打量她怎可能不知道!“梅福,快找些人来将大当家房间的门窗全从外钉上,等明早大当家的药力消退了再来拆钉,还有,梅庄男女老幼今晚全部不准踏进这儿半步,否则被大当家抓进房内失了贞节,后果自理--”
  房内的梅舒城使劲拉着门扉,步孅孅就快挡不住了。
  “再来几个壮汉替我压好门,梅寿,拿粗铁炼和大锁来!”
  “你们敢?!可恶!”咆哮声穿透门板,仍带着震破众人耳膜的威力,“步奸奸,你就别让我逮到你,否则看我如何整治你!”
  “我就是知道你想怎么整治我,所以才叫人关门上大锁。”四、五名汉子替她顶住门,她这才松手,“药不是我下的,没道理让我替你解,你说是不?梅大当家。”
  开玩笑,上回她不小心经过她大哥的房外,听到里头翻云覆雨的惨叫嚷疼声,再忆起爹爹柜里一册春宫戏火图,她怎么会不清楚梅舒城眼中赤裸裸的情欲代表着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与赵莲的纠葛关她这个局外人什么事,哪有他们作孽而她来受苦的道理,姑娘她不干赔钱事!
  房内的回应是越来越激烈的叫嚣。
  “步姑娘……这、这太不人道了……大当家也是受害者,我去找个姑娘来让大当家……”
  “那要花银两的,省下来、省下来。”步孅孅制止他,柔荑敷衍地挥着。
  “但……反正大当家会向赵王爷报帐的。”
  “连狎妓的银两都要别人出,这传出去能听吗?!大当家还要不要做人?!以后怎么在商场立足?!又怎么有脸出现在老主顾面前?!”她教训得头头是道,轰得梅福只敢唯唯应诺。
  步孅孅这才又漾开甜笑,“反正只是春药,熬一夜就过去了,梅大当家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小事他挺得住。”让梅舒城过个“火辣辣”的夜晚先,呵呵。
  “步奸奸--”低狺交杂着急喘。
  “唔,看来今晚耳朵会痒得睡不安稳了。”因为梅舒城会诅咒她整晚。
  敲敲打打的落钉声从宅子四面八方传来,梅庄男仆正听从步孅孅的指示,囚封失控的大当家,而梅舒城开始撞门--幸好三道大锁已经妥当地扣上,毫无猛虎出柙的危险。
  “梅福,你不想在梅庄待下去了是不?!现在、立刻、马上将门打开!”梅舒城换对象吼:“否则明天我就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全给轰出梅庄!”
  “呃……”惨遭威胁的梅福为难地望着步孅孅,“大当家……我们、我们是为了步姑娘的清白着想,如果、如果我们放你出来,你一定会揪着步姑娘进房……呃,与、与其让你明早醒来捶胸顿足地懊恼自己的兽行,不如、不如我们防范未然……”他胡乱编了个脱罪的借口。
  房里的吼声戛然静寂。
  “大,大当家?”
  “全都离我远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梅舒城重重捶了门扉一拳。
  梅福说的有理,他不能在药性操控之下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要伤害也必须是在他神智清醒时--他很乐意赏她的尊臀一顿好打!
  况且,男欢女爱必须在两相情愿下发展,否则他梅舒城不屑为之!
  压下浑身翻腾的火热,他漠视春药在他身上造成的异样,最后甚至拿起茶水朝自己头顶倾倒。
  他,梅舒城,人称商界奇才,岂会向一帖小小的春药屈服?!
  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心平气和……
  很顺利地,梅舒城的理智开始凌驾欲望之上。
  “梅大当家,你好生忍着,明天很快就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步孅孅那风风凉凉的嗓音又透门而来。
  她特有的轻嗓,让春药驱使的欲望轰然一声击溃他的理智,他只来得及捕捉到脑海闪过的最后一句成语,接着,就被欲望所俘虏--
  心痒,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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