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分,楚氏大本营的一楼大厅内一如以往每个早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所以楚悠没想到休息了半个月再进办公室时,迎接他的会是这样大的震撼,不啻天塌地崩。
死盯着总机柜台前的那抹娉婷身影,楚悠两脚似是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整个人都像裹在雾里感知朦眬一片,就连耳边传进的语声都像过了层滤波网变得毫无高低起伏。
「小姐,您有预约吗?」挂着职业性笑容,柜台小姐客气询问着。
「没,我……只是来还个东西,看样子是打扰了。」略为踟蹰的语声,妙龄女子显然没料到想找的人不是随便就见得着,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总经理会议应该快结束了,要不要稍等一下我再帮您打电话问问,还是需要我帮您代转东西?」也许天气不错让人心情好,也或许是楚氏律下严谨,柜台小姐很好心地主动提供了两个解决方法。
「谢谢,我想还是当面还给他比较妥当,还人东西该当面道谢的。」沁甜的笑容在没丝毫化妆品污染的素颜上画出弧曲,如春风轻拂般让人感到舒服。
这名恬静的女子显然很特别,有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却又揉合了落落大方的大家风范,寥寥几语间片刻前的不安局促早不复见。
「可以麻烦你在会议结束后帮我问问吗?我不赶时间可以等。」
「当然,请您在会客室稍坐会儿。」
对话终止,楚悠的视线木麻地随着那抹淡色粉蓝移往会客室那头,直到屏风遮去了身影才如梦初醒般陡然回过心神。
总经理……不是找他的……
轻吁口气,楚悠闭了闭眼定神,扬起的唇弧有着抹淡淡讽意。
乍见楚蕾他还以为自己身分曝光了,不过定下心想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连外表都变了小蕾怎么会认得。再说她也绝不可能有机会知道,柴行云做事不是半调子,那场意外身故的戏码该让所有认识楚悠的人都死心了,一切不过是巧合,她来楚氏只是为了……
才放松的神经立即又紧绷了起来,楚悠皱拧着双眉再次望向屏风遮挡的空间。
总经理不就是槿之吗?小蕾怎么会和楚槿之扯上关系!?
「认识?」对于身边人迥异于平常的表现,随同的陆晋桀只有这个结论可想。对这曙光一线的契机他可是企盼已久,谁叫他对这个吹皱一池春水搅得他心乱的男人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却已深陷,他只有亡羊补牢抓紧每个可以窥探过去的机会。
「没……我只是没想到槿之的女朋友这么漂亮,看傻眼了。」恍然回过神,楚悠连忙找词敷衍着,他居然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意向不明的尴尬人物。
说到尴尬,楚悠觉得这辈子还真的不曾这么窘过。对于那一晚胡里胡涂发生的情事他只能用「疯狂」两个字形容,到现在他仍想不透自己那时候脑子究竟装了什么,怎么会由着人对自己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消除噩梦?这理由想来实在牵强,虽然……好像真的管用。
整整一个礼拜,他不曾再夜半惊醒。
偶尔,还是会梦见锥心往事梦见男人的身影,梦境却不再血腥不再令他恐惧地无路可逃。正因如此,他对身旁这男人的疑惑也就更多了。
他向来不是视自己为眼中钉成见甚深吗?几时这么好心管起他的死活了。
疑问一个累积着一个,心底的不安也随着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总怕眼前的平和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破灭后再起的风暴可能就不是自己承受得了的了。
那个人,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心随念转,楚悠下意识偏头往身旁望去,恰好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褐眸。
「……」睇视着那双犹带着迷惑未醒的眼瞳,陆晋桀的心思也是百转千折,沉默片刻后却是潇洒一笑,伸掌拍了拍那略为紧绷的肩膀。
「拜托下次编个高明点的情节,别侮辱我的智商OK?」
毫不留情面地点破对方拙劣的谎言,陆晋桀看起来却没有半点不快,一如以往在人前笑得开朗灿烂,只是他笑得开心旁边另一个却快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
「你干嘛?」趔趄了两步,楚悠挣扎着想甩开箍在上臂的那只爪,可惜陆晋桀吃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做出太引人注目的举止,依旧硬拉着他直往屏风后的会客区走去。
「你不是对那位小姐很感兴趣?」
「我……」
「嘿,你难道好意思让表弟的『女朋友』在这边等?做人家表哥的打个招呼不为过吧,反正我们也正要上去,可以顺路带她到槿之的办公室。」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陆晋桀所持的借口楚悠完全无法反驳,尽管他很清楚这个明白指出他在扯谎的男人用意不善,能做的也只有迅速调整心情武装起自己。
柴行云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一直没忘,在小蕾面前伪装作戏将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嗨,找楚总经理吗?」无视于背后亦步亦趋的踌躇身影,陆晋桀径自对沙发上的楚蕾打了招呼,阳光般的笑容让人备感亲切。
「我姓陆,总裁秘书,我们正要上楼接着楚总后头开会,不介意的话跟我们一道上去吧。楚总办公室里也有间会客室,在那等比在这儿好多了,免得不小心跟楚总错过空等一场。」
「这……方便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别客气,楚总的朋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嗯……再十分钟吧,楚总主持的会议就会结束换下场,否则总裁和我就得在门外吃闭门羹了,枫之你说是吧?」把球丢回给主角,陆晋桀也笑着让了步,直接让两人打了照面。
「你好,我是槿之的表哥,楚枫之。」点头招呼,楚悠努力着将眼前的倩影当作陌生人,笑得一如初见,不让自己的眼贪婪地紧锁住那张俏容。
「呃,您好……我叫楚蕾。」可能没料到站在眼前的就是这栋楼的最高掌权者,楚蕾一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们了?」
「哪里,楚小姐不需要这么见外,一道走吧。」客套应对着,撂下话后楚悠就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这块让他快喘不过气的空间,浑然顾不得礼貌上该请女士先行,好在他后头还有人没乱套。
「楚小姐,请。」肃手让客,陆晋桀不疾不徐地走在最后,幽深的目光却是越过楚蕾肩膀,紧锁在那个快步匆匆不似平常从容的人影上。
进了专用电梯,平常偌大的私密空间今天却叫楚悠觉得拥挤,三个人排排站在里头却是静谧得只有呼吸声,气氛一下尴尬到了极点。
就知道那男人对小蕾的热情不是基于什么好心……暗叹了口气,楚悠只得自己开口缓和这一室的诡谲,正好有些问题他也想向小蕾问问。
「回头我得好好亏亏槿之,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都没介绍给我们认识。」玩笑般地眨眨眼,尽管明知道对个「陌生人」面言如此唐突的言词甚是不寻常,楚悠也无法不问出心底的最大困惑。
「啊,不是,您误会了。」两抹赧然的红云缓缓浮上娇靥,楚蕾连忙摇首否认着。「我和槿之只有数面之缘,连朋友只怕都称不上,我找他是为了还这件外套。」
「外套?」顺水推舟,楚悠继续旁敲侧击。从楚蕾刚刚的回答他至少就得到了一个讯息—楚槿之对小蕾很有好感,否则不会只数面之缘就让她直呼他的名字遑论还借了外套给她。
一个男人会借出身上的外套给女人,不论基于什么天经地义的绅士理由,怜惜之情多少总有些。
「啊,那个是我自己笨,有一次柴爷爷请我参加个招待会,我没想到那样的场合冷气都很强穿得有点单薄,结果才刚认识就让槿之剥了外套借我,想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看着楚蕾不自觉露出娇羞的小女儿态,楚悠的心就渐渐下沉。因为长年生病小蕾很少和外界接触,每个表情都单纯毫无矫饰,旁人都不难猜了何况他这个最了解她的亲哥哥。
「偏偏我又小迷糊一个,之后再见面吃饭什么的我总是忘记该带出来,不专程跑一趟还不知道会忘到哪年哪月。」
「没关系,我想槿之不会在意的。」扬了扬唇虚应着,楚悠的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蓦然一个念头让他如遭雷劈般陡然回神。
「你刚刚说……柴爷爷?柴行云吗?」
「柴爷爷的名字……我不知道耶,不过槿之称他柴叔,应该您也认识。就是一个喜欢穿唐装的老爷爷,看起来五十上下吧。可是槿之说他已经八十几了,他不喜欢人家称呼他加个『老』字,可是他称自己时却都说老柴我怎样怎样,很有趣的老爷爷。」
「对……是他。」勉强应了声,楚悠迅速转开了头掩饰自己僵掉的笑容。
小蕾会认识槿之竟是柴行云牵的线!?
这究竟什么意思?这就是他当初承诺自己的?所谓的好好照顾小蕾!?
双拳紧握,逐渐高涨的愤怒让楚悠无法再伪装冷静,无言的沉寂马上又充斥了整个空间,好在没多久电梯抵达的楼层提示声就随之响起。
「这边走楚小姐,楚总的办公室可是这一层视野最好的,等会儿让楚总带你参观这栋大楼的空间设计,当初建楼时听说费了不少心血,这可是我们楚氏的骄傲喔。」接手主人的角色,陆晋桀立即又展现出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虽然刚才电梯里镜壁上倒映的影像只是模糊的惊鸿一瞥,但他很确定落在后头的那家伙正在生着气,连带地害他胸口也郁闷地想发火。
打一开始这家伙对那个叫楚蕾的女人就像蜜蜂见着了糖蜜般,管他装得多不在意那两只眼的视线始终不离那女人周围,怎么看两人的关系都绝非仅止于认识而已。
相处这么久,除了上回不小心打到他伤口外没见过他生什么气,原以为不是他教养太好就是因为没有人或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强烈的情绪,谁知道如今那女人掀嘴不过三句……
他妈的这又是哪门子的食物链关系!
他看着这家伙,这家伙的眼睛却看着别人?
「喏,就这儿。」欠身将人让进门扉未掩的办公室里,陆晋桀一路上仍是和楚蕾有说有笑,风度翩翩十足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只怕除了肚里蛔虫没人看得出他已经快跟喷火龙有得比了,表里不一的功力可谓炉火纯青已极。
七、八坪大的会客区里布置得宛如居家厅房般舒适,不似一般企业强调专业朝气的冰冷现代风格,米白沙发上宫廷风的华丽抱枕三两倚落,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子正悠哉品茗看着杂志。
「欣姨?」先出声的是最后踏进办公室的楚悠,陆晋桀停顿在门口的身影让他从自我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唉呀,你这孩子怎么来了?身体都好了吗?有槿之在你大可放心在家里好好休息哪。晋桀也真是的,怎么没劝劝枫之多休息几天,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可会心疼骂人的。」
劈里啪啦地一长串,完全不予人插话的空间,女人比南指北唠叨的模样哪还有半分片刻前贵妇般的雍容。
廖可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因为书念得不多又出身低下见识贫乏,完全只能靠光鲜的衣着衬托身分,一开口就什么优雅什么形象都荡然无存,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叹。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她在楚家始终未获承认,逝去的楚国兴迟未将她扶正,大家长楚任瑜多年来更是没给半点权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她在楚家进出。
父亲早逝,母亲又是这般,楚槿之能有今天的成就,可说是完全都靠自己的实力。
「不能怪我啊~」一脸无辜地又耸肩又举手投降,陆晋桀即使做出这般做作的动作也依旧魅力十足。「小的可是鞍前马后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不敢稍怠,主子嫌我烦不听劝有什么办法。」
「好,恕你无罪,老爷子那头我不告状。」掩口咯咯笑着,廖可欣显然被逗得很开心。
「欣姨,饶了晋桀您可不能偏心不饶我。老关在家里我快闷坏了,您也知道我一向喜欢在外头疯的,只是怕让爷爷知道我又不乖会念得更凶,只有来公司蹲啦。否则有槿之坐镇别说休息几天,环游世界玩上几年我都放心。」顺着陆晋桀搭的桥走,楚悠也跟着奉上不少甜言蜜语。
「唉唷,你这孩子喔,姨就疼你懂事。」夸张的表情与动作,没人留意到那双弯的笑眼里还掺着另种情绪。「这位小姐是?」
「楚小姐是来找槿之的,会议也快结束了,所以想说让她在这等会儿,槿之的朋友我可不好意思让人在下头等,欣姨可以帮我招呼一下吗?」
「两个都去忙吧,反正我也是在等槿之,多个人陪我聊聊省得无聊。」
「谢谢欣姨,那我和晋桀告辞了,楚小姐再见。」
旋踵转出门外,直到再次进了电梯往上头会议室升去,楚悠才缓缓放松紧绷的神经轻吁了口气。天知道他是用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着没让目光不舍地在那抹身影上流连。
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即便知道只要任由楚槿之和小蕾来往就可以时时见到她,他却不愿真的见到两人间的关系有任何进展。
小蕾太过单纯,而楚槿之不但心机深沉道德观也是游走边缘,加上楚氏家大业大又是那样错综复杂……
想见又不能见,矛盾的心情时刻都是煎熬。
「那是你以前的女人?」
「别乱讲!」
电梯门才关,两张脸瞬息就全变了表情,一个骤然冷了下来,一个则是垮了笑容紧皱起眉头。
「那干嘛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真该找面镜子给你照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家刚死人。」斜睨着人,许久未现的毒言恶语再次出笼,陆晋桀恣意发泄着胸口的狂躁,出气筒当然就是眼前这个让他心情极不爽的始作俑者。
然而在仔细研究那人脸上的表情后,挑眉的嘲讽逐渐转为了疑惑。
「你……在担心?」
那双眉皱拢紧锁的与其说是一个男人的妒忌和不甘,倒不如说是载满担心的烦忧比较恰当,眉角鼻眼间盈满的全是放不下却又着不了力的惶急与无奈。
事情,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没有回答,楚悠盯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神游九重天外,乱哄哄的脑袋瓜里填的全是楚蕾。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叮咚一声电梯门在最顶层开启,楚悠也在霎时下定了决心,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将旁边的陆晋桀一把推出电梯外,再就是迅速按下了关门键。
「帮我主持会议!就说我肚子痛!」
不大的喊声却是余音绕梁震得双耳隆隆,陆晋桀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消失在闭拢的电梯门后,久久回不过神。
半晌后,静寂的长廊上传出了低沉的笑声,一开始只是忍俊不住的呵呵轻笑,到后来却是爽朗至极的哈哈大笑。
手插裤袋,依旧站在电梯门前的陆晋桀边笑边摇着头,真心愉悦的笑容毫无一丝阴影,闪耀的褐瞳里全映满了宠溺。
居然开始懂得使唤他了……
他啊,是不是对这家伙太纵容了呢……
***
走在绿荫间蜿蜒的碎石道上,心事重重的男人低着头每一步都踩得极为沉重。
兴师问罪的冲动早在来时路上寸寸冷凝,剩下的只有想问个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启口的伤神,楚悠喟然叹了口气,离主屋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他已蘑菇了近半个小时。
光是楚任瑜在场这关他就不知该怎么解决,没道理孙子专程到这儿找外人而要爷爷回避的,偏偏柴行云与楚任瑜又几乎形影不离,总不能当着楚任瑜面前挤眉弄眼吧?这样能说得清他还真是天才……
烦哪……眼看巍峨的建筑已隐隐在望,却始终转不出个头绪,楚悠颓丧地蹲下了身,抱着膝头对着旁边的造景发起呆来。
「怎么大白天地蹲在地上赏石头?我走来走去走了几十年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些个玩意有什么特别值得瞪眼看的。」
无声无息,背后凭空冒出的人声将楚悠吓了一大跳,不过那玩世不恭的调调让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听小方讲你的伤口结痂了,应该不会痛了吧。」看着人动作有些迟缓地慢慢站起,柴行云很好心地上前并肩扶了把。
「特地来跟楚爷请安吗?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楚爷这两个礼拜都不在,我也是才进家门,你再早一步来就只有一屋子空气,连兰嫂楚爷都让她放假去了。嘿嘿,不会是已经吃了闭门羹才蹲在这儿跟块石头大眼瞪小眼呕气吧?」
楚任瑜不在!叨叨数语唯有这一句如曙光般划破楚悠脑里的混沌,让他整个人顿时活了起来。
「不,我特地来……是找你的。」半转过身,楚悠炯炯有神地直盯着面前的老者,「为什么拉小蕾蹚这趟浑水?」
「谁?」
「楚蕾,楚悠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亲人,你不会要问我楚悠是谁吧?」仍是心平气和的陈述,然而越是冷静越是让人觉得说话的人已快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喔,你说蕾蕾呀,你见到蕾蕾了吗?她不会是跑去……」
蕾蕾?他几时跟小蕾这么熟的?小蕾虽然单纯但性子也不是活泼到跟人见几次面就能把人当知交的女孩。
拧了拧眉,楚悠陡然想起之前楚蕾说的话,她居然会答应柴行云出席她完全陌生的晚宴?显然两个人已经认识一段不短的时间,而他成为楚枫之却也不过半年而已。
半年……再扣掉小蕾手术后的康复期……抑或是小蕾未出院柴行云就已经有所接触了?
缓缓捏紧拳头,从未有的怒意在楚悠心头炽燃着,所有的臆测都指向一件事——柴行云接近小蕾早有预谋,就如同他当初接近自己一般。
差别只在于对自己是明白交易,对小蕾却是偷拐哄骗,不变的是横在面前的同样都是火坑,他们两兄妹从一开始就已是这道貌岸然老人的囊中物!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入耳的语声全黏糊成一片徒留嗡响,怒红眼的楚悠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你说会好好照顾小蕾的,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把她也扯进这团乱七八糟里?」
欠柴行云的不过是钱,他已经用自己的人生作为交易的代价,怎么都不应该再赔上小蕾才重新获得的岁月,当初的誓约里可不包括楚蕾!
「你等一……」
「小蕾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你怎么忍心把她推向楚槿之那种人!?」胸膛激烈起伏着,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满是指责的怒火,没有嘶声厉吼字字句句却都切齿咬牙。
「听我……」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最好都到此为止,我不准你再接近小蕾!」猛吸了口气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楚悠勉强自己恢复冷静。
「喂……」
「听清楚了吗?我不要小蕾跟这里上上下下任何人有一丁点的关系,否则别怪我毁约托出全盘,必要时毁了楚任瑜的王国我也做得出来,你最好相信我有这个能耐!」
撂下最严厉的警告,楚悠后退些许摆出防卫的姿态,尽管眼前老者瞠目结舌的模样除了滑稽外看不出半点撕破脸的狠戾,但他可没忘记柴行云那一身高明至极的功夫,狗急跳墙的事他已经做了,难保对方不会也不顾一切走上极端。
即便明知这时候摊牌天时地利没一样在自己这边,然而攸关楚蕾他也想不了这么多了……
「啪啪啪……」
回答楚悠的不是柴行云的开口或行动,而是成串划破寂静的突兀掌声,怪的是两个人四只手谁也没动。
「精采,真是精采!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这只老狐狸在作怪?」颀长的身影随着嘻讽词语从密林间转出,重重迭叶间交错的明暗将男人脸上表情碎割成模糊的片段。
「我就奇怪你这老头怎么突然转性韬光养晦,由得我兴风作浪,搞了半天是找了个替死鬼上场代打。」低哼了声,背光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桀骜不驯的狂佞气息,语气里的不屑更是表露无遗。
「话说回来,我还不得不佩服你这老头选人的眼光,这小子不但将我一军让我讨不了便宜,就连楚槿之那个闷骚包也都耐不住抓了狂,不过……」
「嘿,现在看来他好像打算不跟你同一国了。」缓缓走出斑驳叶影,陆晋桀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快意,总算找到正主儿一吐憋在肚子里许久的闷气。
「改跟我同边如何,楚……优?哪个优?优秀的优?刚才的气魄真不错,就我所知你可是第一个让老头舌头打结的。」慢步走向那个全身紧绷如弦的人,陆晋桀若有意似无意地在他身旁停下并肩而立。
「……是吗?楚悠,悠哉的悠,没什么优秀,只是个想悠哉度日的人。」凝望着阳光下的炫目笑颜,楚悠不自觉也放松了紧抿的唇响应着,整个人慢慢轻松了下来。
从陆晋桀出声的那刻起,所有的愤怒急乱就宛如水气般蒸发无踪,惊涛骇浪般起伏的情绪也出奇地平稳下来。不知为何,他竟相信这有着不良前科的男人不会再伤害自己,甚至觉得安心觉得可以倚赖。
无可否认地,在这孤立无援的环境里,男人这些日子的温柔早掳获了他的信任,即使明知风险甚大,然而他怎抗拒得了一双可以容他暂时喘息的臂膀。
「喂,轮到我说了没?」双手叉腰大作茶壶状,柴行云脸上的表情却可以说是委屈到了极点。「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一个是哗啦一串堵得我没空说话,一个是老头东老头西地没完没了,欺负人嘛。」
「别装傻扮可怜,这招对我没用,又不是才认识你几天。」抱臂而立,陆晋桀自然而然地接起发言人的角色,谁叫他跟这老头的纠葛远比身旁人还深得多。
「楚枫之死了对吧,否则你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功夫用这种缺德方法找人顶替。我只是不懂姓楚的对你恩情就这么大?值得你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不相干的人拉下水?在我来看,他那种人死有余辜。」
「阿桀,我知道你始终无法释怀你父亲的事,对楚爷一直心怀恨意。」收起嘻笑怒骂的无状样,柴行云不胜唏嘘感叹着,眼里载着尽是看尽浮世沧桑的暗色。
「严格说来楚爷不是坏人,他只是性子太硬气焰太盛了些,很多时候都少留了分余地把事做得太绝。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年少得志又在这圈子闯荡了数十年,是环境造就他今天的样子。」
「不能怪他?哼。」冷笑一声,陆晋桀的眉梢唇角尽是不屑神色,「杀人不见血难道就不是凶手了?别说我无法原谅他,就连他亲生儿子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你找上那女孩不就是想把她放在楚槿之身边防着上回的事再发生。」
「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两个……很熟?」拧着眉,一直静静听着两人交谈的楚悠终于耐不住打破了沉默,两人间短短几句交锋已掺杂着太多讯息,复杂得叫他头痛。
「你说的女孩是指我妹妹楚蕾?什么叫防着上回的事再发生?他打算利用楚蕾做什么?」着急地问向此刻算是盟友的男人,这是楚悠唯一听得比较明白,也是他最在乎的。
安抚似地扬唇一笑,陆晋桀放松了表情不再板着张肃煞脸孔,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激昂的语态正加剧着身边人的不安。
「别急,人都在这儿跑不了。」伸手揽住那紧绷的肩背拍了拍,陆晋桀玩笑似地把人圈在了自己臂弯里,「听迷糊了?好吧,我这干秘书的就长舌点帮总裁大人一一解惑,省得听云老头把黑的说成白的气死自己。」
「第一个问题,你一直以为我是跟楚枫之不对盘,其实不然,他只是自己送上门让我解气的倒楣鬼,我真正想宰的是他老子的老子。」
「就因为他的不留余地,所以把我父亲打击到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害我一夕间家破人亡,连考取了大学也没法念,一无所有最后只能混迹街头。」陆晋桀闭了闭眼,那一段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日子可是铭心刻骨终身难忘。
「要不是我还算有几分机灵适应力够强,早在云老头把我拉出泥沼前,不是渝为毒虫就是已经横死街头了。」
「第二个问题,我们很熟吗?我还在娘胎他就常隔着肚皮打招呼了你说熟不熟?」戏谑地瞥向面前的老人,陆晋桀暗褐的眼瞳里尽是复杂的神色,「这老家伙的心思比狐狸还贼,快三十年了我还摸不清他的脑袋到底装什么。」
「虽然年纪差一截,他跟我爸可以说是不错的朋友,偏偏却站在姓楚的那边。明知道我对楚老头没安好心,却也敢拉我进楚氏,甚至一再提拔我跟楚老头亲近,我猜他是希望相处久了我会跟那死老头看对眼。可惜主意虽好算盘却打错了人,我的脾气你是领教过了,滴水穿石那套磨不动我。」
「至于第三个问题你妹妹的事,我只能解答一半,剩下的一半只有老狐狸自己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
「楚槿之那票人这几年的勾当我相信云老头你一定也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反正那些小鼻子小眼的鬼主意动不了楚氏基石。你比较担心的反而是我这边才对,因为你知道我这人不动则已一动绝对叫姓楚的下十八层地狱翻不了身。」
「所以你才拐了这个有点脑袋却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进来瞠浑水,既能免去楚枫之死讯对楚氏的冲击又能拖住我的脚步,一石两鸟何乐不为?因此我猜你这次也打算如法炮制,利用楚蕾打乱楚槿之的布局。因为你没料到楚槿之胆敢对楚任瑜动手,你一直提防的是我,所以才险些阴沟里翻船,上次要不是有这个傻小子不知死活挡着,姓楚的老头早在轮回殿上等投胎了。」
「墓园发生的……是槿之?」太多的杂事混扰,直到此时楚悠才赫然想起这件一直被他遗漏掉的事,真正地把这条讯息听入耳消化,然而消化后对楚蕾的担忧更是有增无减。
「为什么是小蕾?她什么都不懂能替你做什么?她那么单纯,就算是我不到两个月也就被揪了出来,她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了。」想起身分被揭穿时所付的代价,楚悠就忍不住一阵恶寒,他不敢想如果楚槿之发现小蕾的接近别有目的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病魔重新开始,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嘘嘘,事情还没那么糟糕,别激动别激动,楚槿之那家伙……呃,跟我不一样。」紧搂住身旁簌簌轻颤的男人,陆晋桀此时此刻终于对自己那夜一时冲击种下的伤害感到后悔,只好把自己当靶开贬安慰人。
「至少他是有教养的公子哥不像我混街头的,所以不会那么野蛮无礼不知分寸;还有那冰山男精明得很,什么事都会考虑再三才动手,不像我牛脾气一发作就瞻前不顾后,再说……」
你妹该没你那么拗吧?
最后这一句陆晋桀选择把它吞回了肚里消音,总不好说就因为你那时候拗得让人很想扁,所以才惹得我陆某人火大把你当成了出气筒消气……
「恩,叽哩呱啦罗嗦了半天,只有后面这一段最像人话,不错不错有道步,懂得检讨自己了。近朱者赤,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话说得不甚正经,柴行云眼里却是满布着欣慰的喜悦。
正如方才所说,阿桀这孩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奈何造化弄人,街头岁月让这个原本阳光般的孩子染覆了灰彩,变得偏激狂佞自私唯我,像个刺猬般只懂得伤人,对楚任瑜的恨意更是驱动着他越往极端上走。
所以他才刻意找了楚悠这样温婉坚韧的人陪在身边,就是希望能软化那些过于偏激的锐刺还他本色,如今总算拨云见日看到点曙光了。
「别瞪别瞪,这是赞美耶……」眨眼笑得开怀,柴行云完全一扫片刻前的郁苦,没什么比看到自己的一片苦心没白费更让人高兴的了。
「事到如今我老柴就坦白招吧,省得你们两个小的一会儿残忍一会儿没良心地骂得口干舌燥,我老柴还想着伸腿后往西方极乐一游哩,哪会自毁道行改跟阎王爷打交道。」
「别误会槿之,那孩子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对人冷了点,本性其实并不坏,比枫之那兔崽子好多了。要我来说,他比阿桀你也好得多,至少他不像你这拼命三郎的火爆个性,不会冲动做出离谱的错事。」
「至于台面下那些中饱私囊的小动作,一部分是他对楚爷不平相待的不甘抗议,一部分其实是为了堵住可欣的野心。不过看来这缓兵之计已经破功了,墓园那件事是可欣安排的。」语重心长地吐露出实情,柴行云一点也不意外看到两人齐变了脸色。
「阿桀,连你也没想到是她吧。」
「廖可欣?」微眯了眯眼,陆晋桀承认他从不认为那个无脑的花瓶有本事筹划这些,「楚老头死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别忘了她跟楚槿之都还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弄死老头子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如果能栽脏给枫之呢?剩下能够继承楚氏的血缘还会有谁?」
「枫之的车祸至今还是个迷,知道墓园遇袭的始末后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不是意外,我这无心插柳的一手只怕同时也乱了她的计划。枫之不但没死而且还痛改前非大有所为,楚氏自然怎么都不会轮到她儿子身上,所以我猜她是等不及了改直接从楚爷下手。若能栽脏成枫之害了楚爷,在楚爷没有另立遗嘱的情况下,楚氏龙头的宝座自然会万无一失落到槿之手中。」
「……我更不懂了,问题既然不在槿之身上,你把小蕾扯进来又是为什么?」茫然望着柴行云,楚悠听了老半天仍是理不清哪一点跟楚蕾有关系。
「唉,我老柴有这么素行不良吗?」哀怨地一扁嘴,对于楚悠的问题柴行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你们怎么都以为我有多大的阴谋,真那么有本事,早解决这些麻烦了还留着滩浑水给你们搅?」
「你和蕾蕾都是好孩子,我不过是想借你们帮我影响阿桀跟槿之,希望他们两个跟你们多相处后,一个能学得宽容点别老只想着仇恨,另一个也能走出不甘忿怨的心魔,能有勇气摆脱可欣的束缚做对的事情。」
「你认为……槿之会受小蕾影响?」不确定的语声道出了楚悠的疑虑,他无法想像那些根深蒂固的负面性格会突然因为另个人而改变,大家都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哪这么容易说变就变。
「会,蕾蕾的善良美好任谁都会自惭形秽。」毫不犹豫地一点头,柴行云偷偷瞄了眼楚悠后头某个视线乱飘显得有些不自在的人。
眼前不就有个成功的现成例子?只是某人还没发觉到自己的魅力罢了。
「她的世界是如此宽广,槿之迟早会发现是他自己把自己困在了狭隘的牢笼里。蕾蕾对他而言就像一扇通往自由的窗,为了配得上蕾蕾他会变的。」
「嘿嘿,你们俩这两天都窝在家里大概不晓得,」贼贼地一笑,柴行云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音:「槿之其实已经开始行动了。」
「照理说趁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应该好好把握时机暗渡陈仓,结果那一票好几个暗藏玄机的案子都被他用各式理由延了下来,你说蕾蕾的影响大是不大?」
「小蕾……不会受到伤害吧?」
虽然听起来楚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单纯地跟楚槿之交朋友,楚悠还是放心不下。即使已经明白楚槿之并非丧心病狂的冷血杀人者。
「不会不会,别说槿之那小子舍不得,谁敢动我的蕾蕾老柴第一个不饶!」拍拍胸脯,柴行云雄纠纠气昂昂地保证着。
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候话还是别说太满的好,老天爷通常看不惯人得意太过……
就在三人间误会冰释关系重归融洽时,一阵悦耳的乐铃声从陆晋桀的裤子口袋里传出,楚悠笑笑地瞅了眼正一脸不耐掏出手机的男人,对凝的视线相交空中传达着无声的讯息。
嘿,有人跳脚喽,谁叫你也跟过来让会议开天窗。
关我啥事!是你放的鸽子,我只是小小秘书OK?
没关系,反正电话是打给你的。
……妈的!衰……
「喂,陆晋桀……」报上名,陆晋桀还算隐忍地没用吼的,然而倾听片刻后俊脸上的不耐逐渐转为沉肃,「对,她是跟我们上去的,我们带她到你办公室等。」
「也许是先走了……没人?不会一起走吧……跟谁?你秘书难道没跟你说廖可欣也在办公室等你吗?」
「……行,你说……恩恩,好,分头找,有消息我会马上call你,你也是……ok,bye。」
「怎么了?」一看陆晋桀放下电话,楚悠就忍不住追问着,从对话的片段他已隐隐察觉到事情跟楚蕾有关,而陆晋桀沉凝的脸色则让他胸口紧缩得难受,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听我说,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双手紧握住楚悠的双肩,陆晋桀尽可能用最平和的语气转述。
「刚刚是楚槿之的电话,他看到了外套却没见到你妹妹,打手机连络第一次响了几声断讯,第二次则完全不通,所以他才不放心再打电话确认楚蕾是不是跟我们在一块。」
「……你刚刚提到……廖可欣!?」陡然联想起廖可欣是什么样的人,楚悠的语调霎时透出了失措的慌乱。
「嘘,别慌别慌,楚蕾跟廖可欣才第一次见面,两人间没什么纠葛不是吗?也许廖可欣也只是等得不耐烦所以先离开。就算真的是跟楚蕾一道走,她也没理由对你妹妹不利呀。」将人揽进怀里安慰着,陆晋桀望向柴行云的眼里却不若话里的轻松。
他没说出口的正是电话彼端让楚槿之失了镇静的理由。
如柴行云所言,楚槿之已经有心脱离那一票在台下搞鬼的,逐渐不再与廖可欣同路,如果让她察觉到楚槿之不再听话的原因正是为了楚蕾……
结果会坏到什么程度没人敢想。
「走,云老头也一起来,你们两个最了解楚蕾会去哪些地方,我们一个个找,廖可欣的行踪就由楚槿之那边负责。」
「别担心小朋友,没人敢对我的宝贝蕾蕾动手的。」
轻松的语调似是为了安慰人而刻意的俏皮,也因此陆晋桀和楚悠没多做回应便急急转身先行,自然也就没发现柴行云精光烁烁的两眼里是真的没有半分忧色,只有某种诡计得逞后暗自窃喜的得意。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连环计的最后一幕,终于开锣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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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仇人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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