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君三月 却似 相稔百年
思君 忆君 情根已然 深种渐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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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晦星稀,夜色如墨罩笼着大地,密林深处更是仰不见天伸手难见五指,偶尔,黑漆中还会传来几声狼嚎枭啼,更添几许凄厉气息。
若非枝桠叠叶间隐隐有着簇火光闪跃,很难相信会有人愿意在这样危险环伺的野林间扎营露宿,许是因为很多时候,人心远比獠牙利爪还叫人畏避。
细嚼着手上木枝穿串的野味,戎月现在的模样可谓吃没吃样坐没坐相,食物抓在手上吃得满嘴油不说,两脚更是没个形象地随意歪曲在泥地上,偏偏火光下的容颜依旧美得不可方物,让人怎么看都有种暴殄天物的摇头冲动。
折了把析枝丢进火堆里,盘坐在另头的血螭显然早已解决他的那一份,火色映耀下的黑瞳似水温柔,不着痕迹地把身旁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嘴角眉梢写着全是宠溺。
这弯月牙哪,多年宿愿得偿,难怪乐成这样子……
犹记得那一年在诗赋中读到野宿之趣时,某人下了朝就迫不及待地在寝宫里依样画葫芦,结果才生个火就弄得烟窜人逃,差点没把整座宫殿跟着一块烤。
后果可想而知,光听欧阳胤那老头唠叨念念也就罢了,可惜还有个贵为右宰却肚大徒俱型的家伙,狐假虎威仗着戎甄撑腰,竟拿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庙堂上大作文章,偏偏自己当时学艺未精又碍于誓诺在耳,只能咬牙看着那臭老头欺负月牙儿,而今……
笑看着面前人儿酒足饭饱后一脸幸福的餍足模样,深凝的目光依旧情浓暖暖,淡扬的笑……欢愉中却透着股令人胆寒的血味。
艺已成,誓亦不复存,再也没什么能阻挡他所想所为。
“……还可以吧?”
“嗯,好吃。”大力点了点头,戎月意犹未尽地吮着指头上的肉末残屑,几乎每只沾过食物的指头都没放过,他早就想试试吮指回味是什么样的滋味,偏偏以往总是碍于身分这不能那不行的,现在可没人管了,随心所欲的感觉果然过瘾!
“你常在外头过夜吗?手艺这么好。”
“常在外头混没错,但我的厨艺可不是在荒郊野地练出来的,你以为我们那儿的黄沙地里头能有什么美味?烤蝎子还是烤蜘蛛?嗯……”沉吟会儿,血螭突然笑笑地露出一口白牙,继而丢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下半句。
“总说物极必反,魔石坡那玩意滋味也许不错,我们改天试试。”
“那个?!……会死人吧。”碎语喃喃,一想到自家那要人命的特产,戎月就忍不住鸡皮疙瘩满布,上次和赫连魑魅被人拿那似蛇似蝎的恐怖东西招呼的经历他可是想忘也忘不了。
不是怕被咬了剧毒无救,而是那个长得乱七八糟、丑到极点的东西实在叫人光用眼睛看就无法忍受,那感觉简直比它会毒死人这项事实还恐怖。
“那就是有人教啰?你姆嬷?”随口问着,戎月没去多想这样的问语是否交浅言深,纯粹只是道出推测,所以自然也就没留意到那双子夜般黑瞳在听到姆嬷两字时眸色霎时变得更为沉幽。
突然被触及心底深处的禁地,只要是人直觉反应都是紧绷心神武装起自己,不过血螭很快就释怀放松下来,暂时的闪神后他看清了眼前的那张脸。
那是他的月牙儿,是这世间他唯一不介意在其面前把自己剥开裸程的对象。
“……没错,‘你’姆嬷教的。”状似无意地复诵问语,实则一语双关暗藏玄机,血螭刻意加重了关键字的语气,以眼前人的聪慧,只要不是心不在焉神游太虚,该不难发现不对。
“喔,你姆嬷还真……等等,你说什么?”困惑地眨着眼,察觉到有些怪异的戎月露出一副以为自己听错的表情。
“我说,‘你’姆嬷教的。”大大方方地再重复了一遍,薄唇边已是透着点狡黠,血螭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那双晶亮的墨瞳先是困扰地眯了眯,而后越睁越大瞪如铜铃。
“我姆嬷?!”高亢的语声霎时惊起不少栖枝夜禽,戎月整个人趴到了发出惊人之语的人面前。
“这么惊讶干嘛,好歹我也在戎螣那儿混了不少时候,认识你姆嬷应该没什么奇怪吧。”把话说得含糊笼统,暗地里血螭却忍不住为自己的自找苦吃龇牙咧嘴一番。
明明就很想戎月早点发现他们间曾有的交集,却又希望他能自己想起那段被遗忘在岁月洪流里的时光,这种矛盾的矜持可叫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吃足了苦头。
天知道只要是遇上这弯月牙儿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就莫名其妙别扭地像个婆娘般,不干不脆,还老口不对心……伸掌撑捂着下巴,血螭有些恍惚地和眼前这张惹得他愁肠百回的俏颜大眼瞪小眼。
笑脸下的心情其实很复杂啊,有些雀跃也有些苦闷,偶尔还纠缠着点惆怅埋怨,相互交叠着实在是种要人命的煎熬哪……
“是不太奇怪啦,问题是,我姆嬷弄的东西……能吃吗……”
语声越说越是踌躇,尽管血螭处于自怨自艾的一人世界,蚊蚋般的呢喃仍是一字不漏地落入耳里,原本因为哀怨而微抿的薄唇不由地徐徐漾成了弯弧,片刻后咯咯笑声更是忍不住地溢泄而出。
敢情这小子是把自个儿娘亲的厨艺和魔石坡特产归为同一级的毒?戎嬿若是地下有知,那张芙蓉娇颜只怕会破灭荒地气到变形吧。
“我说小月,没听过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瞅着戎月脸上的几分尴尬,血螭笑搂着人一块躺倒,想起那段总是充满笑声的日子,向来底蕴冽寒的漆眸也不禁覆一层难得的暖彩。
“大部分都是你姆嬷动口我动手,最后的成品十之有九都是进了我的五脏庙,为了不荼毒自己,久而久之自然不会做出太离谱的东西。”
“就说嘛,我姆嬷哪有……咦?”仿佛想起什么般,兴奋高昂的语声再一次飞鸟走兽:“我见过你吗?!”
“你说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猜猜看。”
嘴打太极,心却哀怨地无语问天,笑到嘴角抽搐的男人不禁开始怀疑自已是皮生苔了在痒还是肉长肥了嫌厚?怎么老讨打找罪受……
“……”望着挂在夜空中的那一弯蒙蒙新月,戎月凝神苦思了大半天,最后还是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常在姆嬷身边打转的除了我外,我只记得螣哥,螣哥耶时候可比现在有趣多了,会跟我玩跟我闹,我们好像还做了不少坏事,可我怎么不记得螣哥还有带人一块来找姆嬷?你和姆嬷这么熟,我应该见过才对……”
“算了睡觉吧!要想改天再想。”不舍见那张俏脸眉宇深锁的苦恼样,血螭索性霸道地下了禁止令:“除非你想明天顶着对熊猫眼进京找人。”
春寒料峭,一手掀开披毯把人裹进怀里,另手又是不着痕迹地探了探人儿的腕脉,血螭微揪着眉心,双臂合拢搂得更紧了些。
许是因为奔波劳苦不若宫里头生活安逸,戎月手脚常常冷得像块冰,总要揽在怀里煨上许久才有暖意,令他不得不时刻留意着就怕人一个不小心染上风寒。
听话地闭起跟,这些日子以来戎月已经很习惯在血螭温暖的怀抱里梦周公,只是临睡前犹嘟嘟囔囔碎语怨叹着。
“……奇怪……我记性……没那么差啊……有……问题……”
待颊畔鼻息渐趋匀稳,闭眼假寐的血螭复又缓缓掀开眼帘,溢满柔情的目光重新凝向那孩子般的纯美睡颜,头微偏凑唇在长睫覆掩的双眸上落下一记轻吻。
真难为了他的月牙儿如此枉费思量,其实他的记忆里的确有他,只不过是分不清哪个是戎螣哪个是他罢了。
因为小时候他总和戎螣做一样的打扮,更小心翼翼地不曾在人前同时出现,甚至,他从未纠正过月牙儿唤他那声“螣哥”。
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只能暂时成为影,依附等待,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守护珍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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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当然是圆的。”沾着两手粉,男孩高扬着手上准备作饼的面团,飞扬恣意的语声满是得意。
“不要,我才不要跟饼一样。”抗议着,另一抹小小身影跌跌撞撞地追着男孩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就被自己的脚背勾着摔了跤。
“不要就不要追我干嘛,痛不痛?”口气虽坏,男孩的表情却是惶急自责,看到跌倒的人儿只是嘟了嘟嘴又朝他笑后才放心地一屁股坐下,把手里的面团捏成如弓半弧交到那双小手里。
“那……做月牙儿好了,你当我的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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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
睫羽颤动着缓缓睁了开,张眼的霎那戎月已不记得方才模糊的梦境里有些什么,只依稀记得那一声萦绕耳际的轻唤是那样地叫人眷恋。
是谁?叫他如此依恋不舍……
飘忽的意识很快就被浸骨透寒彻底冻醒,戎月这才意识到潜伏血脉里的剧毒又发作了,然而除了慢慢地屈膝拢臂蜷起哆嗦的身子外,却是没其他挣扎的动作,就连一丝申吟都咬唇强忍着不肯发出。
他不想吵醒背后并枕同眠的血螭。
远离故土尘嚣,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都并非如他所表现般真落得一派轻闲,肩上一国生计的担子许是卸下了,束缚的枷锁却未解脱,不过是化无形为有形,以命为偿换得片刻自由。
临走前,戎甄送了他一份不容拒绝的大礼。
原因不外乎是担心他有天翅膀硬了会回来与她重争王位,毕竟他有个身手媲美神鬼之能的兄弟,而这兄弟身边又有个在南国握有重权的亲昵密友。
其实不论究竟有没有那可能,说穿了只要自己活着的一天,戎甄大概就无法真正地安下心,要她放心就唯有他死……紧抱着双臂,戎月努力把冻僵的身子又缩了缩。
莫怪俚俗皆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在这座华丽的笼牢里要想全身而退,唯一的手段就只有心狠无情,只凭借着点小聪明周旋,若生不逢时运气不好……下场就同他一般——终难善了。
不是不懂,只是怎么也……做不到哪……
值得安慰吧,意思是他还不算被这染缸染得太黑不是吗?苦笑冉冉浮上泛白青紫的唇边,戎月闭了闭眼,心绪不受控制地一如跑马灯般纷沓紊杂。
身上的毒,据戎甄所言是她的得意之作,原本是专门用来屈服磨蚀武林高手的心智,内息越强毒发就越令人痛不欲生,然而因为他不会武,所以没那么惨烈,发作时就只有觉得冷而已,最后也顶多像是被冻死。
冻死……应该还不太难看吧。
该说谢吗?虽然心底其实明白,人家的这份“仁慈”不过是为了避免日后蜚短流长徒增困扰罢了……唇微扬勾出个无力的笑容,戎月迷蒙地望着天边泛出的那点白,努力不让自己专注在“冷”这个字上。
根据上次的经验,咬紧牙根忍忍不多时也就过了,只是毒发的劲道似乎一次比一次厉害,也许下次他就没本事瞒得住,不过能拖一日是一日,既知无解,他不想最后的日子还要和血螭愁容相对。
现在这样,很好……
意识在无垠混沌里载浮载沉,稍微清醒时戎月不禁会想着——如果现在放任意识深沉,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即便只是冷,滋味也还是不好受啊……
可惜还没见到雪哥,他不想放弃……
仿佛无止尽的挣扎终于在第一道金芒穿破云层洒下暖意时落下句号,浸蚀全身的寒意随着日阳渐升逐步退却,宛如跋涉千山的戍月不敌疲惫地又跌回了黑暗里,丝毫无所觉身后人早已张眼许久。
伸手轻轻覆上犹如寒冰的纤细手腕,若有所思的蒙眸幽若深潭无底,看似无波的暗瞳偶尔掠过流光涟涟,却是随着日头渐升寸寸冷凝。
……竟是“魂牵一系”?连螣也仅能自保而已的烈毒?!
附骨蚕食连他也被瞒了这么久一无所觉,若非时机巧合,发作过后那片刻的血气回引那般恰巧地被他发现,只怕到人死透了他都还莫名其妙理不出个所以然。
一想到差点就永远失去这弯月牙,颤栗就不可遏地传遍血螭全身,墨浓深瞳霎时迸出股慑人戾气,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是再温柔不过地将人重新揽入怀里轻拥着。
薄唇徐扬,冷冽至极的笑容再次露骨地透着嗜血的欲望……
看在生育之恩份上,原不想计较的,可惜老天爷似乎没同意他这么宽容,胆敢伤害他的月牙儿?哼,那女人最好有漫游炼狱的自觉!
==凡=间=独=家=制=作==
“这儿天好像安静很多,对吧?”
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戎月一手举着五彩风车,一手拿着蜜糖葫芦,边吃还边口齿不清地说着话,左顾右盼就是没往前看,若不是一旁的血蝻好心地搭着他的肩带他走,一路下来不跌得四脚朝天也早撞得鼻青脸肿。
“你说那些不长眼的啊?杀鸡儆猴,要是没用自古以来那些倒霉鸡不全白死了。”接话的语声也是模糊地有些变凋,只是不同于戎月的细嚼慢咽,血螭齿间叼着的已是最后一粒果子,两排白牙上下张合没两下转眼就过喉落了腹。
“照刚刚伙计说的,前面左转就是靖远将军的老巢了,不过官家门前,我们这模样……可有点麻烦。”咬玩着手上的空竹签,血螭能够想像如果就这一身不速之客的打扮上门,王爷府前的阵仗会有多精彩。
“要把帽子拿掉吗?”
“拿掉?那个,也很……麻烦。”
一想到纱帽遮掩下是无异于麻烦两字的脸容,血螭就很想仰头望天来个对日长啸,那张脸平日就已经够惹眼的了,何况他们现在两双脚还是踩在大祁京畿上。
这繁华大城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有个叫作“碧落斋”的秦楚名景,再不过就是那个人间黄泉徒子徒孙汇聚的大本营。
抬手捏了捏有些僵直的面颊,血螭难得兴起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要是早知道,易容这门功夫他就不该挑食,随意捡点吞都好过白卷一张,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说来说去都怪小天那家伙,当年说什么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怂恿他摆谱吓跑师傅,这下可好,老天爷居然把报应全栽在他一个人头上……
“算了,没差,反正麻烦也不是第一天了。”喃喃安慰着自己,血螭认命地伸出手摘去戎月的纱帽,“帮你拿着,等会儿我当哑巴,想问什么自己问别把我也当主角。”
“那你的面具……”
“我帽子不摘不会有人在意的。”看到那张俏脸犹放不下心地微蹙眉头,血螭忍不住失笑地伸指揉散那一团死结。
看样子,他的月牙儿对自己那张倾城容颜可以引起的风暴还不够了解,他这大剌剌地一露脸全城都可以掀掉半边天了,遑论只是座王爷府,谁还会注意到一个护院打扮的跟班。
“放心~”一把揽过人拥在胸前,血螭嬉戏似地把下巴搁在戎月肩头上,自信满满的语声如风轻荡在细致耳廓边:“有鼎鼎大名的‘初晴姑娘’在,没人会有心和我这小人物搅和,而有我这无名小卒在,保证随你怎么玩天塌了郁无妨。”
“这么有把樨?”怕痒地缩了缩脖,戎月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原有的那点担忧早在背后人的逗弄下消散无踪。
“打不过逃总行,你这么轻飘飘的,带你走跟多提个包袱没两样,我的本事可不比你那位螣哥差。”仿佛要印证自己所言,血螭故意双臂一拢把人整个提离地面,逗得戎月又笑又嚷地频讨饶。
“……还有什么问题?”笑瞅着俏脸上毫无阴郁的开心神情,血螭又再次涌起想把时光停留的悸功。
好像每次只要和这弯月牙一起,他总这么期望着日长留月不落。
“没有了,大侠。”俏皮地把头向后仰躺,刚好从纱帘缝隙中对上俯视的黑瞳,戎月笑盈盈地吐舌扮了个鬼脸,“现在不需要做提包袱练习吧。”
“……是不用。”乍见那宛如谪仙般的绝美笑颜,即使是近乎朝夕相处的血螭也不免一瞬间的失神,更别提早被这张脸庞吸引的来往行人,一时大街上抽气声此起彼落。
“小月……虽然我很喜欢看你笑,不过时值非常,你还是脸臭一点好。”拉着人加快步伐,血螭只差没施展轻功飞檐走壁,不是他小气,只是那如狼似虎的眼神连他都有点吃不消。
一想到等会儿全部人的眼珠子都会黏在他的月牙儿身上,血螭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尖,有时候他还真希望他的月牙儿能学得几分他兄弟戎雪的本事,不用多,只要学会端张冷脸冻死人就足够了。
“啊?”显然完全无知无觉于自己笑容的杀伤力,戎月一脸懵懂地任由人拉着跑,几个起落后,一座气势恢弘的朱门大院已映入眼底。
“就这儿,上门找人吧。”松开手,血螭立即尽责地向前同石狮旁的侍卫报名求见,完美扮演着小厮的角色。
“……”尽管能在七王府上司职担岗已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小角色,然而四名侍卫仍让这突然造访的美人勾走了一半魂,一时间除了齐齐睁着眼珠子往人身上瞧外完全没其他反应,求见的话语成了耳边风过。
“可否代为通报王爷一声初晴姑娘求见?”没好气地重复了遍,这回却是和了内力,不但震醒了另半魂也快被勾走的四个人外,不大的语声也滚滚向朱门内深苑传去。
“传传……马上传!”
震回了神智人却尚未回魂,话答得结巴,连扇门也开得七七八八,握在手里的长矛更在这阵兵荒马乱中差点脱手,最后还是血螭实在看不下去伸了伸手,才没让矛杆落地丢尽士府的威仪。
失笑地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血螭偏头瞥了眼造成这紊乱的罪魁祸首,就见俏颜的两片嫩唇已是要笑不笑地抿咬得甚是红艳,瑰丽的唇彩风情更添,霎时又是夺走不少伫足民众的心神。
前言收回,照这情形看来,搞不好是倒过来戎雪该跟月牙儿学学……有些吃味地咕哝了声,接着血螭却是忍俊不住地摇起头来,眼里尽是爱怜的宠溺之色。
迷死人的笑脸再加上神鬼般的身手……他能想到的结果只有八个大字——
凡人难挡,万夫莫敌。
“请!王爷请姑娘和壮士入厅一叙。”跑进跑出,尽管传令的卫士活说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整体看来总算捡回魂了,至少这段话没再像个牙牙学语的娃儿重字相叠。
瞅了眼示意,血螭让戎月走在前头,不单是跟班得有跟班的样子,而是把人看牢在他的视线里届时想跑才跑得快,等会儿上台的角儿怕是如他所想没那么简单,只希望不是整座王爷府都卧虎藏龙。
虽然和螣那家伙系出同源,不过他的嘴,应该称不上金口吧……
随着引路的卫士前行,一路穿过不少拱桥曲径回廊亭阁,方向却不是那座巍峨主屋,反倒似是往院落中较为偏静的角隅上走,血螭若有深思地挑高了双眉。
约莫一刻钟后,一座被大片参天枫林围绕的古朴小楼隐约显现在前,时值暖春,虽无漫天枫红美景可赏,春风徐拂却也碧波如涛甚是悦目,而步入林间后,水流淙淙蝶舞鸟鸣更让人体会到何谓绝尘脱俗。
怎么看,这处世外桃源都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这样的静谧之地被拿来接见外客……任是谁,都不免觉得有几分不合常理的怪异。
楼的西侧,细片卷帘高高束绑在顶梁旁,三面皆无墙阻,仅一眼就能将厅内的景物尽收眼底,不大的厅室内布置简朴却恁般雅致,一桌一柜蒲榻席地,琴棋书画间或而置。
袅袅焚香中,一名俊朗儒雅的中年人随意席榻而坐,正端着香茗静静看着手上书卷,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舒适惬意。
“禀王爷,客人到了。”
领人前来的卫士目不斜视地低跪告禀,随着中年人抬手轻挥,行礼后就立即转身而去,一时间只余三个人的无墙厅阁倒让人觉得空旷。
“坐啊,晴姑娘说来也曾是这‘绝楼’的主人,怎么不过数月未见就变得这么见外?”头也没抬地招呼着人入座,身为主人的祁永乐顺手倒了两杯香茗,推过杯子的同时才从书里移开视线朝两人笑了笑。
“好久不见,骥儿他好吗?”
炯然有神的黑瞳目光不算凌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底蕴却是叫人看不出真意的深沉,被这样一对眸子注视着,大部分的人都会不由生出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当然见惯风浪的血螭不可能为此所慑,而曾为一方之王的戎月也小至于那么不争气,让他愕然怔愣当场的是那句非常普通的问语。
那句话无异是间接告诉了他想找的人不在,不但不在只怕连去向为何都没人有谱,至少眼前这位身为靖远将军爹亲的七王爷听来就似不知。
这可好,他连问都省得问直接被赏了闭门羹一记……挫折写满脸,戎月不由得失望地垂下眼帘……看样子想透过那位将军找到兄长是行不通了,还有谁会知道雪哥的行踪呢?
时间,只怕不多了,难道得带着这点遗憾去见姆嬷吗?不过是份薄愿而已……
他只是想和那个同胞孪生却无缘的兄长好好相处段时日,然后载着满满的记忆去那个世界和姆嬷一一细说,母子连心却缘浅如斯,姆嬷一定很惦挂着,一定想知道雪哥现在过得好不好。
“怎么,不会是和骥儿吵架了吧?”
揶揄的笑语陡然唤回戎月漫游的心神,抬眼就见祁永乐正盯着自己瞧,出神的人儿这才意识到横在面前的还有个他答不出的大难题,万一不小心叫这位王爷发现他不是“初晴”,还真不知该拿什么理由解释他这张脸。
“他啊,他……”背在身后的手东摇西摆地比划着向外求援,虽然血螭交代过别让他上台,但眼前这尴尬的场面已不是单他一人之智解决得了,谁叫他有太多内情不明,然而他却直觉地相信身后那个脸也不给看一个的神秘男人知道的没十也有八九。
“禀王爷,将军有些事耽搁了随后即至,我家小姐先行返京,怕王爷挂念故特此上门请安。”会意地接下烫手山芋,血螭却只是随口搪塞个理由,顺道连登门拜会的原由也一并唬弄过去。
他才不管那陈腔滥调的说辞有无破绽,在意的是眼前人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虚渺感受,越是打量就越符合消息所述的那个难缠家伙,笠罩后的黑瞳精光耀闪,兴起几许玩味。
“这样啊,那么就在这‘绝楼’小住几日等等骥儿吧。”没在意对方的逾矩插话,也没计较和小厮般人物交谈是否有损身分,祁永乐抬眼望向门廊边的挺拔身影,依旧儒雅的笑容甚至更绚烂了几分。
四道目光半空中交凝,各自蕴含着难明的深意,明明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在两人眼里却仿若千百年般悠长。
敛睫笑了笑,原本站得直如枪杆的男人双臂一抱膝弯一屈,整个人陡然没了骨头般斜倚门柱,慵懒的神态再无半分下仆该有的拘谨。
笑染的黑瞳一如另双岁月浸淬的漆眸,夺目神采下都有着抹了然的意韵。
“多谢王爷美意,不嫌打扰的话……就借王爷脚下之地暂住一段时日。”
“呵……好,很好。”轻笑出声,祁永乐状似一脸快慰地点了点头,精烁的目光毫无掩饰地直对上笠罩后的脸容,仿佛那层隔绝的纱帘并不存在。
“自己人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老夫知道晴姑娘素来喜静,除了三餐外老夫不会让人过来,需要什么就径自唤人,当自己家毋须客气。”站起身,祁永乐摆手示意盘坐的人儿不需起身相送。
“你,很不错。”经过血螭身旁时,祁永乐停步转过了头,再次对凝的四目近在咫尺心思依旧远在天涯,“如果是骥儿在这儿,他铁定会交你这个朋友。”
“在这儿的,好像是王爷吧。”一挑唇棱,血螭似笑非笑地回瞅了眼。
点点头,祁永乐但笑不语地转回身,不疾不徐地向外头的参天枫林漫步而去。
“是老夫,才麻烦哪……”
低不可察的余音随风袅袅轻送,只留给有心人相听,而把话听入耳的人则是缓缓漾开炫目耀眼的笑,也同样只有有心人意会得到。
是麻烦哪……举臂伸了伸懒腰,血螭踱步朝戎月身旁一屁股坐下,拿起杯就往嘴里倒茶,余了还不过瘾般舔了舔唇。
前有狼后有虎,日子的确比在家时精彩得多,难怪那些书呆要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惜戎螣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泡在钱塘江里,这行路的乐趣看来只有他一人独享了。
睇视着手里精致的杯盏,如夜深浓的黑瞳微眯了眯,徐徐浮起抹玩味的神情,连带他唇边的笑容也又更加灿烂了几分。
那只戴着面具的老狐狸,如果有朝一日知道他不但也姓戎还和“螣王”如此密不可分时,不知道会不会对他自己今日的大方捶胸顿足?那张八风不动的脸盘也许会青红交错地煞是精彩吧。
虽然他的脸没月牙儿那般秀色可餐,利害上……却不比他难用呢,毕竟在那达,一呼百诺的不是月王而是“螣王”。
“血螭,你笑得好诡异……”没钝到听不出两人交锋的话里玄机,却也精明不到破题解谜,想了老半天戎月最后还是决定用问的比较快,否则这些扑朔迷离的内幕只怕他把头想破了也想小出个所以然。
“他知道我不是初晴对不对?”
“嗯,从我们在门前报名就知道了。”
“我露马脚了?早知道应该露过脸后就再把帽子戴上,雪哥的表情我实在学不来,真搞不懂之前那群人是怎么看的,差这么多也会认错。”
“呵,就算你全身罩在斗篷里都没用。”打趣地点了点戎月的鼻尖,血螭随手摘了纱帽往一旁扔去,再举杯却是把新注的茶水直接往薰炉里倒,浇熄那淡淡的松香。
身在虎嘴里,即使有敌人恩赐的大方,心眼也还是小点好,他是宁作小人也绝不逞英雄,有月牙儿在半分马虎不得。
“我也是刚刚才明白,你哥来这儿绝不会是用两只脚走进门。”
既然这家伙就是那家伙,戎雪即便是在这官家府邸出岔子也自有人收拾善后,况且若依过住“暗”呈报的消息所述,不扮名妓作杀手的时候,那小子可不知什么叫客气。
递帖敲门?没直接把门拆了只怕还是看在那位靖远大将的一点薄面上。
“知道我不是初晴却也不觉诧异……”没多想戎月就马上知道了答案,赞佩之余也不禁为自己白担心一场感到好笑,“他早知道我是谁了,没想到大祁这位七王爷这么历害,居然连我和雪哥同胞孪生的秘密都一清二楚。”
“嗯哼,是‘他’,当然没什么好意外。”一语双关,血螭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林梢,“虎父无犬子,倒过来讲也不会有多大出入,不过这位七王爷不但不比儿子差还出色许多,有他在一窝子里的那一票想南下可没那么容易。”
明掌权势,暗握生死,大祁有这样的人物在,难怪盛世太平国祚昌隆,可笑的是国内那群傻子与敌人携手犹不自知,被人家玩弄在股掌间还做着侵入国土的春秋大梦……
若非戎雪和月牙儿这层关系,不,该说若非大祁没想染指北汉的意思,否则一个令下,就算月牙儿有他护着,其他各军首政要的人头大概也难逃“黄泉”之手。
“你很欣赏他。”虽然相处不久谈不上有多了解,但莫名地戎月却明白能得血螭褒扬实非容易,尤其是让他这般坦荡地说出来。
“欣赏?呵……同情可能多一点。”屈臂为枕,血螭仰身一倒躺在了席榻上,唇角勾起的又是抹淡淡的讥诮讽味,“做他那种人哪,比我这种见不得光的还惨,蜡烛两头烧做驴拉磨都还比较轻松,到这把年岁还没得失心疯算他姓祁的祖上积德。”
“……做人,都不容易吧。”也随着仰倒在席上,戎月望着顶上繁复的雕饰有些出神,也许触动了某条心弦,喃语盛着的尽是不胜唏嘘的感慨。
“也没那么惨啦,事在人为,这位王爷不也还活蹦乱跳的。”侧身相对,血螭的语调又是一派轻松悠然,再无点片刻前的沉凝。
“曝光了你还答应住下来?真要在这儿等?”配合着,戎月也放开那一时上涌的感慨,转了个方向重启话题。
“我随口胡诌的你还信啊?”当然不会被戎月故作如常的神情给骗了,血螭却体贴地不予揭破,有些伤情藏隐着总比戳破好受,同是过来人的他最为能够明了。
“祁大将军人在哪儿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王爷府这块大招牌顶着,我们可以安静休息个几天,反正那位七王爷不也满嘴欢迎,我们又何必客气。”
“嗯,说的也是,官贼不两立,皇戚府邸又戒备森严,那些人再不要命也得顾忌几分。待几天也好,也许会有祁大哥的消息也说不定。”
“……”闭口不语,血螭无事悠哉的神情下实则强忍笑意,会挑这儿歇脚,他贪的可不真是王爷府那块破匾。
无关戒备是严是散,也无关那些锲而不舍的杀手们胆子是大是小,能得几日清闲的理由无非是他们根本已是身在贼窝里,而天底下没几人会愿意把自个儿家当战场,搞得鸡飞狗跳腥风血雨。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何况他拣的还是贼头子的窝。
“黄泉”阎罗,该说声幸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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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月(上) 第三章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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