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出门?”
尖锐的女声自佐野忠幸背后传来.引得他反射性的回头探看。
不看不理还好,这一回头,佐野忠幸便后悔了。
因为两个佐野忠幸最不想见到的女人,正一前一后地跟着他来到门边。
“母亲大人、葵,有事吗?”佐野忠幸对于这两个女人实在是敬谢不敏,成天只会在他耳边叨念,要他别老往花街跑、别净是找花娘,偶尔也得陪家人……
啐!父亲大人也成天跑娼馆酒楼,怎么她们就不往那边抱怨去!
“还能为什么事?”令史夫人还未开口,身为正室的葵就不高兴的念道:“你三天两头跑花街,我和母亲大人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你最近越来越过分,非但晚上不在家,居然大白天的就要往娼馆去,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妻子?”
葵和佐野忠幸一样,同是贵族出生,所以个性高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即使没有感情,她也无法容忍丈夫如此漠视自己。
“我的眼里当然有你。”佐野忠幸瞄着葵随口敷衍,同时在心里暗忖,若非父母之命,教他不得不娶,他根本不想跟葵在一起。“不过……男人三妻四妾和跑花街、上酒楼是很正常的事吧?你在那边操什么心?”
对于少了温柔体贴柔顺奉承,只有气焰比别人高的妻子,佐野忠幸着实感到不耐,若非利益关系的结合,他怎么也不可能娶她!
“你……”听着佐野忠幸的回答,葵更加光火,可当她上前一步想跟丈夫争辩时,竟被令史夫人拦了下来。
“好了,小两口有什么问题回房里吵,别在外边让人看笑话。”令史夫人瞪了葵眼,才转向夜夜流连花街的儿子。“母亲不是想念你什么,不过你们都当了这么久的夫妻,却一个孩子也没有,这事总说不过去吧?”
拍了拍佐野忠幸的肩膀,令史夫人以温和的语气说:“母亲知道葵不够温柔体贴,但你需要个子嗣,所以在有孩子之前,晚上还是回家过夜吧。”
“母亲大人!”
葵把丈夫大白天跑花楼的事情告诉婆婆,是想要婆婆管管佐野忠幸,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果,婆婆居然把所有责任怪在她身上!
“好了!女人家如此爱叨念,要怎么留住丈夫的心?”听着葵的抗议,令史夫人也不高兴了。
佐野忠幸见两个女人已开始争执起来,忍不住皱起眉,这情况真令他烦透了!
也许他该乘机定掉,然后去找友人喝酒?
不,他们偶尔比女人更唠叨。
在听过母亲与妻子的抱怨后,佐野忠幸只想图个清静之地,好让耳朵休息。
不过,他平时找的全是喜欢对他轻声软语和撒娇献媚的娼妓,在这些女人的房里,哪来的安静可言?
揉了揉眉心,耳旁传来的噪音让佐野忠幸盛到有些头疼。
不期然地,一张清丽的脸庞跃入他的脑海里。
菖蒲——
要说安静无声,上紫烟馆找菖蒲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除了必要的招呼之外,菖蒲几乎不开口,只要他不讲话,菖蒲更是乐得闭嘴。
在平常时候,也许这点会让他感到光火,但此时此刻……
瞄了眼一旁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们,佐野忠幸决定往紫烟馆找菖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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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佐野忠幸所料,菖蒲接待他进门后.就一如往昔的闭嘴。他不开口,菖蒲就不应声。
加上紫烟馆这一带,白天行人稀少,所以四周静得出奇,仿佛现不是人们在家休憩的凌晨或午夜,让佐野忠幸忍不住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已近黄昏,佐野忠幸拍了拍额头,四下一瞄,才发现菖蒲放着他不管,继续坐在露台上看街景。
原本佐野忠幸想起身骂人,毕竟菖蒲这等于是怠慢了他这位贵客,只不过当他一坐起,四目立刻迎面对上夕阳余晖,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虽然夕阳的光芒没有白昼里的日光来得强烈,可一旦正面迎上,还是让人忍不住别过脸去。
就在这个时候,佐野忠幸才发现,菖蒲所坐的位置正好替他遮去了夕阳的光芒,否则他早被晒醒了。
彩霞伴着夕阳光辉映在窗口,将菖蒲的纤长身影拉得又长又细。
佐野忠幸低头望了眼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薄被,很显然是菖蒲的贴心之举。
张着嘴,佐野忠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没有对人道谢的习惯,或者该说,他根本不需要对人道谢。
可在这种情况、这种时刻……似乎只有“谢谢”两个字最能恰当形容他当下的心情,将他心里哽着的话一口气说尽。
但是……
对菖蒲?一个身份低微的夜华?
蹙了下眉,佐野忠幸把话吞回嘴里。
他不需要道谢,因为服侍他原本就是菖蒲的责任。
“我想喝酒。”收回了刚才那抹异样的情绪,佐野忠幸开了口,他的声调一样是制式的命令与傲气,只不过……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视线开始随着菖蒲的身影移动。
听见佐野忠幸的声音,菖蒲回头看了看他。虽然他该依照佐野忠幸的吩咐,赶紧叫人送酒进来,但他却自做主张的替佐野忠幸准备了浴衣。
“先洗个澡会舒服点,我已经让人烧了热水,不如在那边喝吧。”由于推算出佐野忠幸大概会在黄昏时分醒来,所有菖蒲要小童在户外浴池备热水。
可以的话,他希望佐野忠幸别一醒来就喝酒,怎么说佐野忠幸都是包养了他、给他好日子过的恩客,让客人醉死在酒缸里并非他所愿。
“嗯。”佐野忠幸甩了甩头,随后便站起身来。
居高临下地看了菖蒲一眼,瞧见他淡漠的表情,他发现体内的征服欲不自觉地再度…一
“你一起过来,替我洗背。”
佐野忠幸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后,便迳自往外走去。
菖蒲安静的跟着佐野忠幸来到小院子,先替客人脱去衣服,然后自已也跟着下水,好替佐野忠幸洗背。
像是摸透了佐野忠幸的喜好和习惯,适当的水温、随着热气飘散出来的清香,以及摆放在浴池旁的清酒,菖蒲准备得一应俱全。
“你倒是挺仔细的。”佐野忠幸见到清酒,再加上那足以令他舒缓身心的淡雅香气,心里原本的郁闷瞬间消去了一大半。
让大半身躯沉入水中后,佐野忠幸忍不住合上眼,逸出满足的申吟声。
或许,菖蒲会成为红牌,靠的就是这份细心观察的本事。所以他才能在这个梢长的年纪,依然是紫烟馆里受客人喜爱的夜华。
对于一个只需要放松心境的地方,而不想要烦扰人声的客人而言,菖蒲算得上是尽责的陪伴者。
听见佐野忠幸难得的夸赞,菖蒲给了个微笑算是回应,反而对替客人洗背的工作.他还专心许多。
“你这种脾性……到底包养你的都是些什么客人?”佐野忠幸向来是上花街找乐予的,像今日这种情况可说来是少之又少,而菖蒲应该是自幼就养成这样不讲话的习惯才对,所以对于以前包养菖蒲的客人,他反而好奇起来。
因为,菖蒲算是个诡异的怪人。
不会讨人欢心的夜华,却是个红牌,这点原本就有所矛盾。
但菖蒲确实是红牌,这点由包养他所需花费的银两就可以窥见一二。
那么,那些让菖蒲成为抢手红牌、花下重金的客人,全是为了图个清静而来?
不至于吧?毕竟在没见面之前,谁知道菖蒲会是这种怪性子?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简单的一句话,菖蒲带过了佐野忠幸的问题。
一来是包养过他的人不在少数,他无法一一记住;再者,保护客人的隐私,也是夜华的本分。
像是为了转移佐野忠幸的注意力,菖蒲将布巾披在他的肩上,然后开始替他槌肩。
对于菖蒲有意似又无意的简单应答,佐野忠幸也懒得再问,反正不管包养过菖蒲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也与他无关,问得太多,怪的人倒是他自己。
因为,他根本不该在意菖蒲的过去。
不过是个夜华罢了,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对于自己没来由的多心,佐野忠幸感到有些不悦,但是菖蒲高明的服侍却很快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嗯……真该叫那些女人学学你……”佐野忠幸让自己的上半身趴在石头浴池边,舒服地闭上眼喃喃自语。
“女人有女人的好……”轻轻捏着他的肩头,菖蒲淡淡应了一句。
虽然自小在紫烟馆长大,他几乎没见过什么女人,但记忆中总有些母亲的印象,所以其实菖蒲还满喜欢女人的,只是与一般男子或寻欢客对于女人的看法有些不同罢了。
“否则佐野大人怎么会留心在她们身上……”瞥了眼佐野忠幸颈边的吻痕,菖蒲笑了笑。
依照佐野忠幸和他相处时的态度推测,菖蒲知道佐野忠幸对少年并无特别喜好,反倒是女人比较合他胃口,所以这个吻痕,大概是哪家娼馆的花娘留下的吧!
“真是可惜,我从来不把心留给谁,我的心只用在自己身上。”
不管是面对母亲、妻子、夜华,他的心永远只是他自己的,因为这人没有一个值得他付出真心。
一场又一场的玩乐与游戏,建筑在金钱与利益之上的假意承欢……
不只是在花街酒楼里,也发生在自家人身上,所以他厌烦至极。
为了不让自己的付出白费心思,最好的方法是不管面对谁都不付出真心。
对于这样的冷言冷语,菖蒲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伸手由背后抱住佐野忠幸,纤细的十指压上他的心口。
“等您找到人分摊心的重量,就不会这么累了……”
说着不知是劝谏还是指点的话语,菖蒲在佐野忠幸的背上落下一吻。
“分摊?是在说你吗?”佐野忠幸仅是迸出一声低哼。
夜华就是夜华,还真懂得挑时机说些好听话!
“佐野大人早知道答案并非菖蒲才是。”菖蒲发出佐野忠幸未曾听过的轻笑声,那与他平日带着客套的浅笑声不同,而是类似自我解嘲。“夜华仅是在您找到分摊这重量的人之前,一个暂时替代的对象罢了。”
因为寂寞、因为空虚……人们基于各种理由找上娼妓,但其中绝不会包含寻求相守一辈子的伴侣。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佐野忠幸得到意外的答案,明明该大笑几声,可心里却没来由的酸了起来。
一个永远脱离不了,却又反覆不断的短暂美梦……
这就是夜华们的生活吗?
不停地重复分摊客人生活中的辛酸苦辣,却无法找人倾诉,仅有接蚋的份;但当客人梦醒,他们却得带着这一份多出来的沉重继续迎接下一个未知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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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啐!”佐野忠幸猛地甩了甩头,掬起热水往自己脸上泼去。
他是怎么了?为何老惦起菖蒲的感觉,被他的情绪所左右?
菖蒲与那些他抱过、搂过的夜华并无不同,仅是说些客人想听的场面话来奉承他罢了,他没必要为个夜华去多花心思的!
仿佛是在为自己的一时迷惘感到懊恼,佐野忠幸伸出手去,命令式地吼道:“给我酒!”
菖蒲认分的照着吩咐,倒了清酒递上,眼神却越过佐野忠幸,落在盛开于庭院角落的花丛间。
“花开花落本是自然,却教爱花人叹息……”收回视线,他半眯起眼睛看着高傲的佐野忠幸续道:“花儿无心,佐野大人只管赏花便是。”
仿佛看穿了佐野忠幸的心思,菖蒲给了客人一个不必为夜华境遇歉疚的理由。
胸口有股细微的刺痛感,渐渐地从胸前扩散开来。
佐野忠幸回头瞥了花丛一眼,那朵朵惹人娇怜的花卉原是他拿来哄夜华们开心的形容,如今却成为菖蒲安抚他的一个象徵。
“若说花儿无心,而那人本无情,所以摧花之人才如此多。”佐野忠幸幽幽地说。
这绝不是因为他被菖蒲的话给哄骗了,只是因为……
他无情、菖蒲无心,所以这一切才显得如此自然,却又十分诡异。
一个无情的人,为什么会为无心的花朵感到心口泛疼?
“佐野大人所言极是,花儿开放,就是要让人欣赏、采摘的啊!”菖蒲半掩着嘴,却笑得开怀。
果然,佐野忠幸对他来说,是个好相处的客人。
只为寻欢上花楼,缘尽之后就可一拍两散,彼此都不必替对方分摊心的重量。
因为,菖蒲花的细茎,撑不起情感的重担。
佐野忠幸瞧着菖蒲的笑脸,过去他只看过菖蒲冷淡而客套的应对,像这样发自真心的笑容,倒是未曾见过。
这笑声虽然有些生涩,但是……不是虚假的。
与他平日里听见的花娘的娇笑声不同,菖蒲的笑声既浅而甜,又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心情。
“你常笑吧……”佐野忠幸伸出手,一把将菖蒲拉近,让他贴着自己。
勾起菖蒲的脸蛋,看着那算不上是绝色,却又紧紧扣住他心弦的细致五官,佐野忠幸头一回对自己以外的人起了异样强烈的独占欲。
“不过,只许你对我这么笑,听见没有,菖蒲?”
当然,这也是头一次,他直呼了菖蒲的名,不再是夜华或是轻蔑的呼叫声。
尽管那恐怕不是菖蒲的真名,但至少这一声藏着些许连佐野忠幸都无法再忽视的微妙改变。
“只要摘下花朵,菖蒲就为爱花人而笑。”强人所难就是指佐野忠幸的要求,毕竟夜华可没权作选择。
“我摘过不少花,但是偶尔我也会想把花采回家种。”佐野忠幸回答得奥妙,这名唤菖蒲的少年看来大约十六、七岁,少了点稚儿的柔嫩,却又多了些捉摸不定的感觉,纤腰宛若菖蒲花的细茎,在华贵的紫缎袍子包裹下,他看起来如同原野上盛开的菖蒲花,带着惹人怜惜、不忍折技的轻灵感……
“果然……是美人啦!”佐野忠幸半撑着身子靠在桌上,唇边喝的是先前小童奉上的香茶,看见菖蒲到来,让他忍不住进出一句赞赏。
怪不得亲水城内狎男风气如此兴盛,原来未元服的少年竟有如此令人怜爱之姿!
像菖蒲这般姿色,就连刚才他们玩过的娼妓都得甘拜下风啊!
“虽然是美人……却不是上品!”友人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菖蒲。
算是花街老手的这帮人,皆知道十二岁左右的小少年才是最高档的夜华,眼前这个即将成年的菖蒲,自然算不上好货色。
加上他并非真的喜好男色,会结伴进紫烟馆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胡闹玩乐罢了,所以不论菖蒲多美,只要夜华年纪不够小,就无法满足他们。
点力,就足以在菖蒲绝美的脸上刮出儿道无法见客的伤痕。
不知好歹!他难得有意收藏他这朵特别的菖蒲花,他竟然大胆回拒!
“我说过要带你回家吗?你难道不知道,身为夜华,只配待在我准备的别馆里?”忍不住胸口高张的怒气,佐野忠幸狠狠的拿话往菖蒲心上刺下去。
虽然他恼火的是菖蒲连笑容都不愿留给他,甚至狠心地回绝他难得的大发慈悲,但是胸臆那股无处发泄,又或者该说他不知如何处理的火气,实在令佐野忠幸不吐不快。
因此,承受怒火的人,自然只有菖蒲。
“这倒是……菖蒲多言了……”忍着下颚的疼痛,菖蒲微皱着眉头,依旧没肯顺从佐野忠幸的意。“不过夜华就该开于娼馆,最后落于尘土,所以大人的别馆菖蒲还是不去的好。”
要是真让这个霸道的令史之子赎了回去,他往后的日子恐怕才叫难过。
“我还以为夜华都希望客人为他们赎身,怎么你倒是喜欢作践自己,留在娼馆等人来访?”佐野忠幸听着菖蒲坚持的回答。心里的火气是怎么也平抚不下来,可偏偏他又舍不得伤了这张脸,免得日后自己见了难受。
复杂的情绪在佐野忠幸的心里来回浮沉,令他气得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是说了,花儿无心吗?”菖蒲冷着声调回应。
既然无心,又怎么会对客人有所期待?简言之,身如柳絮随风摆,这就是菖蒲的自处之道。
“无心?”佐野忠幸将手掌贴上菖蒲的胸口,愤恨地责问:“那这个带着暖意的玩意儿岂不是你身上不该有的东西了?”
想反抗他?门儿都没有!
今天他既然对这株菖蒲花起了兴趣,哪怕只有一时,在他厌烦之前,他就只能是他的!
“倘若佐野大人想令这玩意停下来,就随您的意吧。”声调不带感情,菖蒲闭上眼,等待佐野忠幸处置。
“你!”菖蒲的冷言冷语,让佐野忠幸的理智彻底丧失。
佐野忠幸低下头,狠狠地往菖蒲肩上咬了一口,烙下一枚血印后,丢下菖蒲纤弱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踏出浴池外。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菖蒲!
冷淡的应对、客套的话语……一切只因他是客人!
“该死!”
佐野忠幸啐了一口,想起那宛若昙花一现的率真笑颜,忍不住地懊恼起来。
到底为什么?到底差别在什么地方?
为何那样的笑容不能被他独占,甚至从此只为他绽放?
他不懂,但是……他不会放弃的!
无论如何,他要定这朵菖蒲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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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探花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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