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感觉这些天也许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如今东宫就如同一个静止的空间,只有他和翊宣在其中。
伤好的快慢都不是问题,这里有草药,有精致的食物,还有外面随时侍侯的宫人太监。要是看不见东宫墙外林立的犹如木雕一般的禁卫军还有他们手中灰亮的刀剑,和苏会认为现在的东宫仍然是之前的东宫。
正月初一过后很快就会到早春,虽然吹过来的风还是很刺骨,不过落在东宫黑色石砖上的浮雪正在融化,大地已经有暖意了。
和苏围着貂皮锦裘蜷在趟椅上,旁边摆着一个杨木小几案,盛放着几小碟,翊宣手中是一个银汤匙,一点一点给和苏喂药。和苏也不使性子,乖乖地吃,可就是那药实在太苦,和苏小口抿着,还是苦的皱起了眉头。小半碗汤药吃下去,和苏扭过了头,说什么都不再吃了,有些恹恹地闭上了眼睛,裹紧裘皮。和苏的身体复原的还好,身下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不过还是有些痒痒的疼。翊宣每次上药的时候都要很小心,他不想让和苏的伤势更加严重。可是和苏却总是在诱惑着他,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翊宣放下药盏,拿起一瓣蜜糖梨子凑到了和苏嘴边,喂他吃了,这才抱起和苏,把他挪到了床榻上。
在他怀中的和苏格外温顺,在他要起身的时候,和苏问了一句,“几天了?”
“什么?”翊宣没有听清楚。
“今天是禁卫军围住这里第几天了?”
“三天。”
和苏的手指绕住翊宣的头发,轻声说,“感觉外面似乎有些异动。”
“那是禁卫军换岗。”
“不。”和苏微闭上了眼睛,“是有人要进来,也许是来传旨的。”
翊宣放开和苏,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手中拿起卸下来放在书案上的配剑,走到内殿大门边,打开了那扇雕花檀木门,早晨的日光射了进来。
他看见一个人分开了禁卫军的包围走了进来,正黑暗金色龙纹锦袍衬托着他如死人一般灰白色的脸,极其清瘦。
那人手中握住一纸诏书,看向东宫正殿的眼神正好对上翊宣的。
平心而论,虽然和他交往并不多,不过翊宣认为他是个很优雅沉静的人,一静一动都在不经意之间带着一种气度,但是并不是郑王那种雍容,而是经历世事后的宽容。他个子不高;没有血色的脸显示出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人到中年后微微向下的眼角却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头发仔细梳理起来,显出宽正的额头。翊宣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眉心上是一个刀刻出来的古老咒符,也是暗金色的。
奚朝并没有着急走进去,他站在东宫大殿前面的院落中看着四周,如水一般沉静。他眯起了眼看着蓝天,似乎怕被朝阳灼伤眼睛一般。
东宫黑瓦朱墙被笼罩在湛蓝色的天幕之下,宫殿廊檐上站立着几只鸽子,正在振动着翅膀,随时准备飞起。
他也看见了面前的翊宣,于是他微微低了一下头算是行礼,口中淡淡地说道,“萧王殿下。臣带来了郑王的旨意,请太子接旨。”
翊宣看着奚朝带来的旨意,他没有动,只是手按住了随身的佩剑,不过他握住剑的手却忽然被身后人拉住,冰凉的触觉安抚他的冲动。和苏慢慢从翊宣身后走了出来,奚朝把手中的诏书递给他,和苏打开黑色丝绸的卷帛,里面是空的,没有一个字。
奚朝对他说,“你的父亲想见你。”
和苏沉吟着,最后微点头跨前一步。
“我也去。”翊宣在和苏身后拉住他的手说。
“可以吗?”和苏问奚朝。
“郑王想单独见你,和苏。”奚朝转身下了汉白玉的台阶,“这对你很重要。不过,如果萧王殿下愿意去,只能等在大殿外面。”
郑王召见的地方不是微音殿,也不是净土寺。今天一早,他和奚朝同时回到了禁宫。在御苑外面有一个种满了红色蔷薇花的院落,而院子中的阁楼就毗邻太液池,其中有一水榭,结构于和苏雍京城外的别苑相仿,原木铺开的回廊直到水面上,盛夏的时候想必从这里就可以轻易接触到那满池火红色的莲花。很少有人来过这里,因为过于靠近微音殿,所以一切窥探都被认为是带着反叛意味的。
太子和苏还有萧王翊宣甚至不知道这里。
缎棋跨进了院子,他袖子一垂,指着身后的垂花门对翊宣说,“萧王殿下请止步。”
和苏看见翊宣戛然而止的脚步,他紧握了一下翊宣的手,然后松开,随着缎棋走了进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银红色的窗纱照了进来,和苏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贵妃躺椅上,神情有些憔悴。贵妃躺椅上的丝缎已经褪去了最鲜亮的颜色,显得有些陈旧,不过它那种明显属于女人喜欢的样式却让和苏感觉到一丝突兀。
缎棋领着和苏进来就躬身退了出去,郑王弥江抬起了头,看见了站立在镂空间隔门边上的和苏。
这样的对视下,和苏有一丝压迫感,无论他们之间经过了什么,可是父子君臣之间需要恪守的规矩早就刻进了和苏的骨血中。最后还是和苏先离开了这样的视线,低声说了句,“郑王。”
弥江听见和苏这样称呼他,手指骤然握紧,不过随即松开了,这些都掩盖在他宽大的袍袖之下,和苏并没有看见。弥江知道,他与和苏已经错过了,在和苏四岁的时候,弥江就已经知道,也许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父亲,而和苏则是一个善于隐藏的儿子。
有些往事弥江宁肯死都不会再说一句,尤其是对和苏。也许他宁可和苏恨他,也不能让和苏对以往自己所坚信的所有美好破灭。
他曾经问过和苏,“你爱你的母后吗?”
和苏的回答迟缓而坚定,他说,“……爱……她给了我最初,最深沉的爱。”
幼年时代隐约的记忆还有娟秀的手稿,都是和苏脆弱内心深处的唯一依靠。
无论那些东西是否真实。
所有的真相都会隐藏,在谎言背后。
弥江看见和苏身上没有佩剑,所以他问,“你的佩剑呢?”
和苏并没有想到他的父亲第一句话是这个,有些愣,没有马上回答,弥江又问了一句,“你的子空剑呢?”
“儿臣到这里之前,卸在微音殿的回廊外了。”
弥江从躺椅上站起来,旁边有一排用蓝色蜀锦围住的黑檀书柜,他走了过去,从第二个格中拿出一个盒子,和苏看着那个尺寸,似乎是妇人用来装簪子的。弥江走到和苏面前,把盒子递到他的面前,和苏双手接过。
“打开这个。”弥江说完坐到了这间寝殿的书案旁,离开了和苏几步之外。
盒子相当普通,不过在上面篆刻着神宫特有的标志,一个淡金色的咒语。和苏打开这个,看见里面盛放的是一个镶嵌着蓝色宝石的黄金凤钗。
“这个是按照神宫古卷记载的方法锻造的,宝石也是按照那样的方式切割的。是你母亲的遗物。”弥江沉声说,“奚朝为你求情,他要带你会岐山。所以,现在收拾好东西,七天后就动身吧。”
和苏合上了那个盒子,“父王,您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叫我父王……”弥江低声笑了,他说,“我饶了你的性命,现在你似乎已经跪下谢恩了。”
“父王,都到了现在了,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不对我说。我的母亲不是离王后,她另有其人不是吗?大郑的宗法一向都是嫡长子继承,而我的出生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您不想让我继位这个就是一个绝佳的理由,为什么你不召告天下,废黜我这个傀儡太子,然后另立其他人。你为什么一定把我逼我这样的境地,才用施恩的方式对我说,那个和你一样的阴谋的我的师父为我求情,你要饶恕我的罪过?”和苏感觉一直以来压制的理智崩溃于刹那之间,“……我究竟是不是你期望出生的儿子,还是,只是一个你一时贪欢而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住口!”弥江看着他眼前陌生的和苏,脆弱而狂乱。他们都是一向压抑自己的人,也许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走到今天的地步吧,不过他还是冷着声音说,“不要侮辱你的母亲。”
“是你侮辱了她。是你不让她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一切。作为她的儿子,我至今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是生是死,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你有母后,逝去的离王后给了你信念,这已经足够了!”弥江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背后是他最不想回顾的往事。而这一切和苏并不知道,并且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所以我一直坚持她的坚持。父王,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好吗?”
“是的。你不但拥有控制朝局的能力,而且还能控制你唯一的威胁,翊宣已经对你言听计从了不是吗?他甚至为了你不要我这个父亲,不要他逝去的母亲,不要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和荣耀。和苏,你做的的确够多了。”
和苏感觉自己手脚开始发抖,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终于镇定了自己,缓慢而认真地说,“不要侮辱我的爱情。”
弥江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微皱眉,似乎在回想什么,然后他尽量平静地说,“爱情,那也许就是禁宫中的一晌贪欢。和苏,忘了它吧,你还有翊宣都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也许你不会成为郑王,不过神宫那里也不想你想象的简单而无聊。”
“如果我拒绝呢?”和苏也冷静了下来。
“那更容易。”弥江的手指敲击着檀木书案,一阵子清脆的声音,“子空剑一直在你的手中。神宫锻造的兵器不是空具外形,我相信用它来割断自己的喉管也不是一件难事。”
和苏霍然拿起那个装着金钗的盒子,转身走了,不过他走到大门边上的时候回首面对他的父亲,忽然展颜一笑,“如果我可以自己选择,我宁愿不是你的儿子,不是大郑的王子。”
和苏走后,周围空寂了下来。
弥江看着这个有些陈旧的屋子,也是承载了他童年最美丽时光的屋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的手指抚过所有这里的摆设,似乎要把对它们的印象都刻进脑子中一般。
最后他喃喃地说,“夕阳,至少,和苏可以活下去,而大郑也不被诅咒了……
“是我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舍不得。”
“不过混乱也终究有了中止的那一天。
“如果有来生,只希望可以看看你,是否过的好……不过,也许,这次离开是我们真正的永别。”
谢谢你,曾经那样爱我,即使我辜负了你。
弥江忽然感觉自己眼睛湿润了,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砂子进到了眼睛里。
他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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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的时光在封闭的东宫中快如飞梭。东宫外面的禁卫军卸下森严的武器,不过他们依然挺立在东宫朱红色高墙之下。寝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和苏苍白的脸还有翊宣纷乱的脚步。今天也许是他们可以相处的最后一晚,明早郑王的诏书就要随着奚朝的离开雍京而昭示天下,废黜和苏太子之位,因为他要长久地住在岐山之上,侍奉神明。面对小民百姓可以说,那是因为和苏虔诚的信仰致使他放弃了王权,而这件事情的真正真相如同许多宫闱旧事一般,湮没在禁宫黑瓦朱墙之后。
翊宣心烦意乱,当他踱到和苏面前的时候,和苏拉住了他的袍子角,翊宣停在了他的面前,缓慢蹲下身子,搂住了坐在软榻上的和苏。“终究还是你是傻瓜,和苏。你这只是在成全我,和苏。”
和苏拨开了翊宣有些散乱的发丝,他的手指轻抚着翊宣柔软的耳垂,声音都是柔软的。“翊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荣幸可以成为王者,那不只是一种荣耀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一种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人生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去做,爱情不是全部,至少不应该是我们的全部。”和苏感觉到翊宣揽在他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轻拍着翊宣的背,“我们并没有分开呀,只是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如果你想我了,就到岐山来……
“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我有多喜欢岐山的山林水涧,还有那一丛一丛的山花和奇怪的须弥杉,也许记忆比我自己更明白我的内心。”
“和苏……”翊宣抱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和苏要带走的行李并不多,几箱子的书还有他的佩剑。翊宣无意中打开了一本神宫古书,他记得几年前他子夜时分到东宫来看和苏的时候,他也是捧着这样的书在看。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文字,扭曲如头尾相互连续的蝌蚪,旁边还印着金边。和苏转身看见翊宣拿着书看,他说,“那是神宫第一代祭司楚空的手扎抄本,听说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个神秘女子写的,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她识得里面的文字。”
翊宣把书合上,放在和苏手中,然后从他的身后拥住了他,用自己的下巴放在和苏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
“和苏,里面说的是什么呢?”
和苏打开封皮,虽然奇诡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娟秀的文字,他说,“这不是用毛笔而是用乌鸦的尾羽沾着墨汁写的。上面写了宝石的切割方法,如何冶炼锻造铁器,还有天象的变换,以及,一段伤感的往事。”和苏说完合上了书,“这本只是说那个故事,真正关于兵器的那些都在神宫,是大郑最隐秘的宝藏,已经很多年没有流传于世间了。
“不说这些了,我还要继续整理,明天之前都要全部整理完毕的。”
和苏这样说着,翊宣却压着他的肩让他坐在一旁。
“和苏,我来。”
翊宣给和苏端了一盏热茶,然后开始动手,把每一本书,每一个和苏要带走的东西都仔细整理好,放在樟木箱子中。他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箱子用来放和苏的药,在每一包药袋上都写上了标签,不至于弄混。
和苏看着他忙碌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到翊宣身后,手指穿过翊宣的臂膀,环住了他。
“翊宣,一会你就回去吧,明天也不要来了。”
翊宣转身拥住和苏,把和苏的乱发别在耳后,尽量笑着说,“别这样,过了这段日子,我去神宫找你,不许把我关在岐山脚下哦。”
和苏也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他仿佛突然听见什么,从翊宣怀中抬起头,侧耳仔细听了一下,轻声问,“这是什么声音?”
翊宣也听见了,他拉着和苏走到宫殿大门旁,打开那扇大门,悠远而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四周。
“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谁问的了。
有人分开东宫外的禁卫军走过来。那是神宫的司仪,和苏曾经见过他。
此时的他手持大郑黑色王旗,一身缟素,头发上的丧巾垂在背后。
那个人跪在东宫殿前,嘶哑的声音如同一只战栗惊悚的乌鸦。
“郑王驾崩……”
和苏忽然感觉自己看见了黑色的迷雾,笼罩在他的眼前,子夜中的雍京,东宫。
丧钟如黑色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雍京,沉淀下来的只是袅袅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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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祭坛上,奚朝看着眼前已经死去的弥江,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把坠星剑,剑柄上龙的牙狰狞的闪动着。
一场祭祀,一个心愿,一个人的生命。
奚朝俯身下去,手掌合上弥江的双眼。
那天在净土寺中,弥江问他,可还有办法解除当初烙在和苏身上的誓言?
“为什么就如此执著不让和苏继位?”奚朝不明白。
“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那是王朝的悲剧。没有人愿意自动放弃到手的权力,即使他再豁达。窥伺王座的机会就是混乱的开始,旁系的王子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而和苏他……”弥江笑的很无奈,“人们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约束,更何况其他人的孩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答应离王后立和苏为太子呢?”
“那是她唯一的条件,她说要一个残缺的孩子做太子是我欠她的,是大郑欠她的。你知道吗,知道现在我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她当初凄厉的声音,凄厉的不像一个世家千金,也不像一个王后……”
奚朝看着他,最后说,“有办法。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在岐山祭坛无意之间看到的一个记载。
“只要献上当初立下誓言的人的生命,还有……他所有往生的幸福和希望……”
弥江听了,没有说话。他拿着茶碗喝了一口水,把嘴里的血味漱了漱,咽下。
沉默,就是答应了。
“郑王,你愿意在所有的来生都像一具行尸一般活着吗?没有希望的人生是最可悲的。其实,你只要告诉和苏离王后还有昔年的真相,他也许会放弃所有自尽的。因为如今看来,他对王位的执著很多程度上来源于他对离后的承诺。”
“让他知道,自己其实违背天理出世的?那些不是他的过错,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算了,我做错了很多,和苏被我影响的有一个非常奇诡的人生,也许,这是我最后可以做的,也是为了王朝可以做的事情了。”
“也许,和她永无相见之期。”奚朝站了起来。
唯有此问,弥江说不出话。
奚朝最后问了他一句,“弥江,你后悔了吗?也许你开始的时候没有背弃你的爱情,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是的,我后悔了。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誓言是可以收回的,我不会让和苏过的这么苦。”
那天的话语言犹在耳,可是弥江却在最后与和苏相处的时候,还是弄僵了气氛。
无法挽回了。
他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奚朝抬起手臂,祭坛上飞过来一只乌鸦。他把一个印刻着神宫咒语的丝绢沾染上弥江的血,绑在乌鸦的脚上。
“幽冥的引路神,请带领他的灵魂去黄泉之国吧……”
说完放飞了乌鸦。
那个黑色身影在晨曦初现的瑰丽天空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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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和苏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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