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夜里,阴冷潮湿,四周的大片沉默与漆黑彷佛会吞噬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助与不安。
独孤担心黑夜的寂静会让邯美受怕心慌,更容易让她进入那恐怖的恶梦境地,所以连续两晚一直都坐在榻边陪着她说说话,直到她入睡后才离开。他当然知道,不可以这样宠着她、让她有机会依赖他,但是能这样观详她宁静睡容的机会,恐怕也不多了。
他又看了房内一眼,确定邯美睡得安稳后,才轻轻掩上柴扉,回到仍灯火通明的主室。江苍还没睡,他用一只烧着炭火的染炉温了一些薄酒,等独孤入座。
他见独孤那依依不舍望着邯美的模样,叹气。「劝你留两晚陪陪咱们,好像更折腾人呢!最后一晚了啊,壮士……」他拿了一支酒勺,给两只耳杯舀满酒,双手捧给端坐在他面前的独孤,苦笑道:「这最后一晚,就请你陪陪我这渐渐被岁月侵蚀的老侍卫,痛快地喝一场吧!」
独孤嘴角一斜,接过耳杯,朝江苍一敬,一口干了下去。
「真豪气。」江苍说。
「全是在外头练的。」独孤轻拭着嘴角,说:「不会喝酒,没法结交那些游侠豪杰。」
「邯美要是知道你骗她,一定难过。」江苍压低声音抱怨。「说去学什么礼仪经典,没想到却是拿上你姬家五世宰相的家底,去寻刺客灭秦,连我这作侍卫出身的老粗都觉得荒唐。」
「江苍,答应我。」独孤沉着脸说:「千万别告诉邯美,我不要她想这些。」
江苍挥挥手,不耐。「说了好几次,真烦。」
独孤微微苦笑,将耳杯递给江苍,让他又舀了一碗热酒。独孤看着江苍关节粗大的大手,说:「江苍还不老,还可以再保护邯美十年、二十年,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江苍皱着眉瞪他。本想骂这臭小子几句的,但忆起他那总是冷静自持、偶尔从容微笑的模样,心想再怎么责备,大概也动不了他的决心分毫。独孤是个斯文好看的男子,但谁晓得这样秀美柔静的面貌与气质下,会藏着这么惊天动地的野心——刺杀秦始皇帝?!这个念头真是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想出来的吗?他知道刺秦的失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喔!他当然知道,可怕的就是,尽管他心知肚明、一清二楚那后果,他还是特地上山来向他们道别。甚至在对他托出全盘计划时,说得事不关己,不像自己的事一般。
唉,他想啊,这世上唯一能让他露出些许属于常人情绪的,大概只有那个他深爱了「二十年」的邯美吧!就是为了邯美,打从韩国被灭后的十一年来,这小子不知牺牲了多少东西……
他恨那嬴政。不只是因为十一年前他灭了他们的祖国韩,让他们无家可归,至今得流亡在楚地边界。他更恨,这家伙的专横残暴,毁了邯美的一生。
但这些激烈的情绪,却都好好地包覆在他的笑容与沉静里头,如果他江苍不是已识他十几年的老仆役、老战友,恐怕还会以为这家伙是个畅兴与世无争的清高隐士呢!
独孤看着江苍叨叨念念的嘴脸,一笑置之。他现下只想解决他在意的事。「江苍,把那丹药拿出来。」
江苍一愣,有些慌。「确定……要用上?」
独孤点头。「对,明日一早就让邯美服食。」昨晚的经验让他害怕。他亲眼目睹邯美被那恶梦折腾的模样,她留在他手上的瘀痕,是她在恐惧的江海中挣扎的求救声,她在梦中吶喊得多大声,这瘀痕就有多深多黑。江苍也看到那令人怵目惊心的瘀痕,那瘀痕的黑就像被耕牛给踢踩过一样,痛入骨子里似的。但独孤感受到的痛,却不是来自于这瘀伤,而是对邯美的惊惧惶恐无能为力……
要消除她那深层的不安,只有把那怪物给杀了——越快越好!
「十一年前吃了一颗,效果是不错。她忘了那些事,容貌也一直维持在那个时候……但是,还是挺邪门的,就别让韩汝吃了吧……」
「她叫邯美,江苍。」独孤寒着脸纠正。「千万别喊错。」
江苍被堵得难为情。他又挥手,低念道:「我会让她服食,但是……忘了又怎样呢?瞧,现下还不是想起了,一直在梦里折腾她……独孤,你不该帮她逃避,我们一块想想让她更好过的方法吧!」
独孤寒着眼,瞪着江苍好一会儿,才绷着声音说:「你不懂。」江苍不解,独孤终于露出了些许激动与怒气,说:「我不是在帮她逃避。逃?能逃多久?当我奉上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向这淫祀之地的邪庙诚心乞求天怜,却只换来这三颗单薄的丹药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人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到了神前是多么无用。三颗丹药,一颗仅维持旬年的效力,顶多撑个三十年,邯美能逃过那暴秦曾施压给她的黑暗?她逃不了的,她的人生早就被暴秦给毁了!」
「独孤……」江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柴扉。独孤闭上眼,微调气息,并注意聆听房内的动静。还好,他难得的激动没有吵醒邯美。
「逃不了太久的,我知道。」独孤咬着牙说:「我只是希望,当邯美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时,她能够发现,当初那个毁了她人生的怪物,早就被消灭了。她可以离开这座山,到其它地方走走,呼吸其它地方春天的气息,或是回家乡看看——即使那个家有很多恐怖的回忆,但是,她再也不用怕了,因为这块大地上,再没有那骇人的杀戮之气……这个,才是我要杀了那嬴政的目的。」
江苍难过地看着他。
独孤眼神放柔,语气放软。「在这理想达成之前,在我替她做好准备面对过往的痛苦之前……我要她天真快乐地好好活着,用邯美的名字……算是补偿十一年前她所失去的人生。」
「……我明白了。」江苍叹了口气。「我不会再说这是逃避了。」扶着木案起身,他来到屋子的角落,蹲下身挖掘地土,从里头掘出一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陶缿,陶缿上端只开了一个孔,没有其它开口,本是储钱的用具。他端回木案,利落地往案角一敲,陶缿裂成两半,蹦出一个用麻布包裹的小东西。江苍的大手抖着地将麻布摊开,里头包着两颗绿透如青玉的丹丸。
「这东西很邪门。」江苍不安。「十一年了,看着邯美还是那十七岁孩子的模样,真的让人很慌。我都不敢让她下山了,就怕人家说闲话,」
「没事的。」独孤看着麻布里的两颗青丹丸。「这或许是神的旨意,甚至是眷顾。祂希望邯美依然可以用一个新生之身,来面对这块即将复苏的大地。」
「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江苍说:「你真有把握,暴秦能在二十年之内被推翻?这嬴政是个怪物,他会让他的帝国维持个上万年啊……」
独孤眼睛一瞇,邪笑。「所以,我才要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推翻不了。」
独孤邪魅的笑纹被烛火由上一兜,阴狠得像是傩剧中的鬼面具。此刻外头刮了夜风,烛火摇曳,更让这鬼面的线条生动地活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江苍没有惧怕太久,因为紧接着柴扉后头传来了异常凄厉的尖叫声。只见这张鬼面自个儿也露出惊慌的表情,瞠裂的目眶中全是焦慌、在乎,才一个眨眼,这人便已窜入邯美的居室里头……
血红的残阳——
满山满谷黑压压的军队——
外头震天的杀声——
满室的哀号声——
男人被杀被剐的哀叫——
女人被奸被揉的呻吟——
她被抛弃——
她被进逼——
她恐惧地爬上去——
她绝望地跳下了——
「啊——啊——不要!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饶了我、饶我啊——我不要死啊——」邯美紧绷着全身,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滚着。她时而尖叫,时而语无伦次地吶喊。她的眼睛半张着,但是饱含泪水的眸里却是死寂一片,什么都没看进去,独孤与江苍都到榻边看她,她仍浑然不觉,迷蒙中依然是对梦境的恐惧。
邯美太激动了,四肢用力地击着四周硬物,头不断去撞床榻的木缘,独孤看得好难过,他坐上榻抱起邯美,将她整个人窝在怀里。他不敢硬箍她,怕伤了她,那么要打要撞,就都施在他身上吧,痛都由他来帮她承受。
江苍紧张的杵在一旁,独孤急说:「丹药拿来!」江苍赶紧出去取。
此时邯美像个溺在大河里的人,突然攀到了岩壁似的,伸出弓成爪状的手去攫独孤的心口,另一手掐扯他腰边的肉,整张泪湿的脸正寻着温暖地方,直往独孤的腹肚钻去。人在深陷恐惧时都会发挥出极强的力道,邯美这一钻,竟也能把他整个人撞到砖壁上。但独孤只是闷哼一声,都忍住了,甚至还紧握住那抓痛他的双手,对邯美低唤道:「抓紧!邯美!不怕!抓紧……」
他的心口、他的腰腹,都疼,像被鹰爪子给狠狠勾拉着,尤其是心口处,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结痂处隐隐发麻。但他只是难过,难过这颤抖不止的小小身子要承受连他也觉得恐怖的黑暗。他心疼她,不要她一个人面对。既然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替她阻挡一切,那他愿意任她发泄恐惧、发泄挣扎。
江苍拿丹药进来时,邯美已经稳定下来,但是身体依然发冷发抖。江苍面色发白,低声对独孤说:「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喊一喊,还能入睡,现在竟挣扎得那么剧烈……」
独孤皱了眉,空出一手接过丹药,说:「烧个温水,给她配药。」江苍点头,又出去了。
片刻后,那双紧抓着自己的小手松了力道,小身子一歪,筋疲力尽地躺在独孤的大腿上。独孤知道恶梦过去了,自个儿也松口气,他温柔怜惜地拨着邯美汗湿凌乱的发,露出她那苍白的小脸。他对着那张小脸轻声说:「邯美,没事了。」
那双半闭的眼眨了眨,眼珠子往上转,在看到独孤那张忧心与心疼交织的表情时,她幽幽地说:「孤阿哥,我……我……我又看到……」
独孤瞇起眼。昨晚那一次,他没多问,不愿扒开伤口。但是,要清毒,就要把毒吐出来。他还有多少时间能待在她身边,抱着她、安慰她、轻声告诉她:一切都没事了……没有!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直问:「告诉我,看到什么了?」
邯美一愣,摇摇头不想说,独孤的大掌箍住她的脸,直视她的虚弱,觉得自己好残忍。「告诉我。」
邯美抖着说:「孤阿哥……我生病了吗?」
「妳说!邯美!」他当然知道那恶梦是什么,但是他要邯美亲口吐出那些脏东西。
邯美的表情挣扎,吐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了:
「我看到……好多军队……踩平了好多村庄……」
「我看到……那些村庄里的树……吊着村民的身体……」
「我看到……有另一个军队要反抗……可是都被埋进了土里……」
「我看到……血染红了一条河……河蜿蜒到一个宫殿……」
「我看到……自己被大家抛下,一个人待在没人的宫殿……」
「我看到……我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礼服,可是是男人的……」
「我看到……有人追我,把我追上屋顶,然后……我从屋顶上跳下去……」
独孤的手越来越僵硬,箍得邯美的脸颊好痛。
「我生病了,孤阿哥。」邯美的眼泪浸湿了独孤的手。「我本来不想让孤阿哥知道的,这么丑陋恶心的梦……这种梦怎么会在、怎么会在……」她摀着脸,轻泣着。
独孤抿着嘴,沉思的看着手里的丹药。「这不是妳的错,邯美。」他轻声说:「不是妳的错,丑陋恶心的,不是妳……」是这个世界。
此时江苍端着一只陶碗进来,独孤接过搁在榻上,说:「我来,你先出去。」江苍担忧地看了邯美几眼,最后依言出去,将柴扉带上。
「都说出来了,很好,邯美,妳很勇敢。」独孤用大掌抚去邯美额上的汗,柔声说:「起来坐好,看着孤阿哥。」
邯美缓缓坐起身,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便用宽袖抹着湿透的脸,那模样很像一只在打理自己绒毛的小猫。独孤笑了一下,取出包在麻布里的丹丸,递到邯美的小手上。邯美疑惑地看着他,独孤端起陶碗,说:「喝口温水,吞下它。」
邯美虚弱地说:「我不会吞药丸。」
「听话,邯美。」独孤苦口婆心。「吞下它,就不会做恶梦。」
「我不信。」邯美瘪嘴。「孤阿哥这是在哄小孩。」
「邯美不相信我?」独孤扳起脸。「孤阿哥会骗妳吗?」
邯美还想讨价还价。「只要孤阿哥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勇敢。」她讨厌吞食没有咬碎的东西,感觉好像会噎死自己。
独孤沉静地看着她。「但孤阿哥不可能一直待在妳身边。邯美不是小孩了。」
听到这回答,邯美的心情更加低落。她不再直视独孤,低下头,藏起难过的表情。
独孤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将丹药含在嘴里咬碎,一股刺鼻的苦涩味冲上脑门,独孤皱眉忍住咳呛,然后倾身向前拥住邯美。
邯美一愣,抬起头,一双温热的唇顺势轻轻地贴向自己的,然后她更惊讶了,她感觉自己的嘴里含纳进了独孤的温暖与柔软,虽然其间还包含了讨厌的苦涩味以及一团诡异的异物,但是独孤的唇舌对她做出的按摩与抚触,竟奇异的能让她忽略那味道。她的孤阿哥……竟然对她做出那么大胆的事?!她很害羞,可是无法否认的,她觉得好舒服、好幸福,这个动作可以让她忘记药的苦味、梦的恐惧……她好希望孤阿哥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这样对待她。
邯美的呼吸有些急促,这吻消耗了她所有空气,但独孤好像恋上这样的感觉,竟情不自禁的伸手轻压住她的小头颅,又让自己深入了几分。他也激动得快不能呼吸了,但他一直在忍,他想要好好的吻她,像是没有下一次、没有明天、不能再见面一样的吻着她……他的好邯美,明天他就要离开她了,离开这个他守了十一年的爱,何时能再看到她?不知道、不知道啊……想着想着,独孤觉得眼睛好酸,他闭上眼,不要让邯美看到他红了眼睛。
邯美有些痛苦的呻吟起来,独孤知道得放开她了。邯美喘了几口气,不自觉的就将那诡异的异物给吞咽下去了。
不过她还是苦着小脸对独孤抱怨。「唔……好苦、好难过……」
独孤看着她被吻红的小脸,听着她撒娇似的声音,心里一动,呼吸更急,拿起碗喝了口水,又一个倾身把邯美捞进怀里,给她喂水,给她充填、按摩、抚触……就一直这样持续着,喝水、喂水、亲吻、交缠,直到邯美口中再没有丹药的苦味。
邯美被吻得全身舒软,独孤也花了大把力气,克制住因激吻而引起的反应,光是这亲密的吻,两人就筋疲力竭。独孤的腰杆一软,躺下,将邯美压在下头,抱着她软软的身子,放任满足与安适,慢慢将他的意识占据。毕竟,以后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了。
邯美也好激动,她虽然单纯,没经历过什么世事,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两人的关系不再是普通的兄妹情了。她的心,是孤阿哥的,而孤阿哥的心,也是她的。想到这儿,一直处于被动的邯美,颤颤地伸出手,主动拥上独孤的宽肩,然后,越拥越紧。她说不出什么露骨的话,但她希望孤阿哥知道,这个拥抱,也不再是妹妹的撒娇,而是一个女性回应心上人的爱。
独孤发出一声酥骨的叹息,他说:「让妳这样抱着,孤阿哥觉得好舒服……」
邯美好羞。「我……那个……也……」她总觉得自己要响应些什么,但是她就是说不出那么大胆的话。
对于她的支吾,独孤一笑,撑起上身,望着她。「邯美,知道孤阿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妳吗?」
邯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上独孤那深情的眸。
独孤轻笑,在她的额上印上一个疼惜的吻。「妳要记住,那是因为孤阿哥心里有妳,无时无刻都惦着妳。以后妳见不到孤阿哥的时候,就这么想着。想着,就不难过、不寂寞了。」
邯美皱眉,她隐约感觉到什么,那是一个悲伤、黯淡的东西。她讨厌这东西。她瞪着独孤。「孤阿哥,干嘛这样说……」
「嘘。」独孤没让她说完,伸指轻触她的唇,然后细细地摩娑着它。「不要管孤阿哥说了什么,妳只要记住……」
邯美屏息听着。
「我爱妳。」独孤微笑着,充满爱意的笑藏住了满眼的悲伤。「好爱、好爱妳啊,邯美……」
天未亮,独孤与江苍就已起身。
独孤将那顶庄重的漆木高冠换下,在椎髻上包了个粗巾。此后他的身分不再是儒雅的学礼之士,因此舍弃了那有着肥袖、长襬的深衣,着上窄袖、及膝的沟衣与贴身的穷(注一)。
着衣完毕,江苍打量着一身劲服的独孤,以往看他总是将自己修长的身材藏在那宽肥的深衣下,没想到今日着上贴身的衣物,也会有结实、利落的线条。
但独孤看着一旁陶缸里的水面倒影,却是皱眉。他将头巾拔下,竟打散椎髻,抓乱头发,让乱发披肩。并略扯开衣襟,袒露胸膛。还将袖子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臂。他抓了一把土,把自己弄脏。
看着江苍目瞪口呆,独孤笑着。「我太像女人了。」
「有人这么说?」
「在那些豪杰的眼里,的确是如此。」独孤看着铜镜,摸摸下巴。「该留个胡子。」
「你是贵族,本就不该与那些人厮混。而且外表算什么?那群人也太不了解你了。」江苍闷闷地说:「你的心眼可比他们还要恐怖。」
独孤斜了斜嘴角,起身来到邯美的居室门前。他开了个小缝,静静地看着里头半晌,才关上门。转身,江苍看到他藏不住的不舍与哀伤。
「我会好好保护她。」江苍说:「你别担心。」
「答应我。」独孤说:「就让她好好在这山上过活,什么都别想。」
江苍眼睛红了。「要是她喊着要你,你要我怎么答?」
独孤没有表情,但江苍看得出他在忍。
「我已经留下我的心了。」最后,独孤笑说:「她知道如何不寂寞。」
江苍抹着眼睛。独孤上前,握了握这日渐苍老的男人的双肩。这个老侍卫,忠心耿耿的,跟着他们十几年,对江苍的不舍与歉疚,他也得花大把力气去隐忍。
他不能说任何感性的话,那会让他心软。最后,他只说:「来时给你的木箧,好好顾着。没了生计,就用那里头的东西。不要让自己太苦,懂吗?」
「明白。」江苍坐上榻,背对独孤。「快走。我不送你了。」
独孤背上行囊,环视这屋子的四周,然后又是一笑,他说:「我会记得回来的路。」
江苍的背影一震。
「不管是活,是死,都会记得,回这儿。」
江苍的老脸满是泪痕。
「走了。」独孤坚决地关上门。
克山山顶上有一处坡地,这平坡上长满了一种名叫红花的植物。春天时,这饱满的花球是明黄色的,在太阳底下,随着春风绽放,让这片坡地看起来光亮一片,就是看着,也能让人心情愉快。到了夏天时,这红花会渐渐转为橙红色,然后再是鲜艳的大红。洒过春天的金黄过后,夏天的大地像在燃烧、像铺着奢华的红染布、像在庆祝大节或婚礼似的高潮……
很神奇的,看到这遍野的红,她不再想到那残忍的不堪。血红的残阳、残阳下的枯枝、枯枝上吊着的尸体、被染红的血河、屋顶上的红天……这些曾经弄痛她的画面,如今都褪去了红色,只剩下模糊的线条。现在,红色之于她,只剩下喜庆般的高潮与热烈。
被恶梦缠绕的那阵子,她惧怕红花,怕它的红会让她胡思。现在她不怕了,反而喜欢这红花,因为红花的变化,正呼应了她的心境。她的心情,由明黄色的初恋欢快,因为思念的发酵,而逐渐转为浓烈的情绪高潮。
这情绪的高潮因为得不到满足,不断在她脑海里叨念着一个声音:她要见孤阿哥、见她的孤阿哥,告诉他,她那天没说出口的话——
而情绪高潮得不到满足,就会变样,成了愁与忧。
那天,孤阿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山了。两个月过去,四个月过去,时间来到了深秋了,却还是不见孤阿哥的影子。问江苍叔,江苍叔也装焦急,却迟迟不见他有下山寻孤阿哥的打算。
孤阿哥怎么了?在外头发生了歹事吗?受伤了?病了?外头到底还能发生什么事,让人逗留不归?她怎么会没有任何头绪?一直这样待在山上行吗?
她突然好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要那么害羞,迟迟吐不出一句爱语。如果她也很大胆地说出:「我爱你,孤阿哥。」那么她的心意是不是就能幻化成一条实线,牵住孤阿哥的心与身子,让她想见他时,他都会回来?
等待漫长得很不寻常,眼看红花都被秋风扫得枯萎下去,成了残枝残叶,即将化作大地的一部分,成为来年的春泥……
她等不下去了。花朵可以年复一年地生长、毁灭、再生长。但是人的感情只能萌生、成长,它是禁不起毁灭的。
因为孤阿哥心里有妳,无时无刻都惦着妳。以后妳见不到孤阿哥的时候,就这么想着。想着,就不难过、不寂寞了。
看着眼前萧瑟的景象,邯美想起独孤的话。她突然很不满,孤阿哥不了解她,她邯美被爱给启发的心,没那么容易满足!孤阿哥心里有她,不够!她要时时刻刻都看到他、用实际的爱去碰触他!
她要让他知道,她邯美,也是很爱、很爱他的!
这一年秋季,邯美默默地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快入冬了,邯美得替江苍叔准备好过冬的衣物。她从角落处搬出好几口竹笥,每口都打开翻找,整理出几件用双倍布料缝制而成的复襦衣。她要将这些复襦衣拆开,好在里头填塞一些枲麻。江苍叔节俭,不用棉,但枲麻保暖性不强,往往都要塞很多很多,所以穿起来人都变肿了,走路、做事都不方便。想到这儿,邯美觉得有点苦恼。
此时,她翻到最后一口竹笥,拿出表层的衣物后,看到里头还有一只木箧。邯美原本只是想将它搁到一旁,没想到这木箧重得像块磨刀石,她有些吓着了,也心生了好奇。她回头看看门口,江苍叔还在外头砍柴。她吸口气,打开了木箧。
是细长的彩绘人俑,上下排列堆放,共有十尊。人俑头戴高冠,身着黑红云纹的麻制深衣,交手恭立着,那五官神情专注,彷佛正静待主人的吩咐似的。
但他们这简陋的屋子不需要这些装饰品,人俑制作的精美程度更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为何江苍叔的衣笥里会有这东西?
邯美取了一个出来,发现这重量不是陶土或木头,触感也冰冷冷的,她再掂了掂重量,猜测应该是金属。邯美便用指甲把人俑脸上的漆给刮掉。刮着刮着,微微的金光散了出来,好像是金子……
是金子?!邯美睁大眼睛,瞪着人俑许久。
然后,她瞇起眼,把手上的人俑给藏在裙下。
正当她开始收拾竹笥时,江苍叔也进屋了。他看见被清出的冬衣,以及被邯美翻动过的竹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要准备冬衣了?」
邯美被看得有些心虚,赶紧坐正,把裙下的人俑藏得更深。「是。」
江苍上了榻,把那只装了人俑的竹笥打开,邯美心一惊,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被揭穿。还好江苍只是看着那只木箧,说:「今年穿暖一点,我会去山下买棉,妳不用再去溪边割枲麻了。」
邯美愣愣地点头。「好。」
江苍用手拍了拍那只木箧,这碰触木箧的每一个动作,都让邯美心惊胆颤。她紧绷着脸,听江苍说:「虽然妳孤阿哥不要妳知道这些,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以后,我们可以吃好些、穿好点,多亏了它。」邯美看着木箧,江苍又说:「这些钱,都是妳孤阿哥攒来的。他希望我们可以过得更好。」
邯美的脸一沉。如果她没发现里头的秘密,她会相信江苍叔的话,像以前一样单纯而直接。并明白孤阿哥的用心,只是希望他们平时可以吃得好、穿得好。
但是那些人俑可是金子!十尊的饱实金子啊!这笔财富一定可以用很久很久。十年?二十年?
邯美不安。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脑筋动得并不比人慢。当这笔财富的出现,与一个人的消失,连接上了线、有了关系,某种不祥的感觉便生出了。
她有预感,孤阿哥好像永远都不打算回来了?
邯美看着江苍叔正收拾着竹笥,便问:「不知孤阿哥学礼顺利吗?」
江苍的身影一震。「是啊,也该捎信来,省得我们操心,那小子啊……」他背对着邯美,抱怨道。
「江苍叔,你有想过要去找孤阿哥吗?」邯美说:「我好担心他。」
「我也是啊。但是,他都三十三岁了,邯美,他会照顾自己,妳别操心……」
「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答案。」邯美动气了。「下山去找他,不碍事吧!」江苍叔绝对有事瞒她,对于独孤的去向,他总是敷衍地回答。「江苍叔只会口头上说说,却都不去做。我觉得江苍叔不是不关心孤阿哥,就是早知道孤阿哥的行踪,却迟迟不告诉我!否则四个月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镇定?」
「少胡说!」江苍不耐地大着声,顶了回去。
他背身忙着把竹笥堆放整齐,冷静了会儿,才软下态度,回身对邯美说:「妳一定是闷坏了,明天和我一起下山,入村走走,我们换些棉与织布吧!我带妳去胡婆那儿挑妳喜欢的布,行吗?」
邯美直盯着江苍叔,那眼神执着得像要抓到他的实话才甘心。
最后,邯美只是轻轻地说:「明天吗?不用了,我不想去吵闹的地方。」
江苍松了口气,他也不愿意带邯美去人多嘴杂的地方。
他来到邯美身边,安抚她。「江苍叔答应妳,明天下山,会差个能写字的人,捎个信去给妳孤阿哥,让他回个音,别让妳操心,行吗?」
「好。」邯美低下头,顺从地说。
江苍卸下了防备。「柴劈好了,我去烧灶,一会儿妳就出来准备晚饭吧!」
邯美抬起头,问:「江苍叔明天啥时下山?」
江苍一愣,她大概是急着捎信吧!没多想,便说:「一早就去。」
「行。」邯美笑了。
江苍笑着摇摇头,便来到外边的厨灶上烧火。江苍一走,邯美的笑容没了,她赶紧把人俑给揣进衣襟里,悄悄地回到她的居室。
她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是,她没出过远门,连村里也很少去。但是她直率的想法告诉她:有钱,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她早就下好决定了,而现在她也真有能力与自信,可以实现这个决定。
她要去找孤阿哥,把他带回来。她相信她行的!
◎注一:古时有无裆裤与有裆裤之别。无裆裤因会露出私处,必须着长衣襬服遮住,在生活上多有不便。而有裆裤即现代人穿的裤子,行动上较为利落大方。汉时,有裆裤就称「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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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谋臣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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