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第五章

  模糊的光影中,他看见他站在光里,朦胧的有些不真实。
  他们面对面站着,纵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仍能感受到,他在看他,是认真的凝视着。他们彼此沉默,喉头彷佛被噎住,他开口,发不出声音。举步尝试靠近,由蹒跚的步伐而急走,几次踉跄几乎跌倒,却始终无法靠近。他好怕,莫名的恐惧侵蚀着他,他必须来到他身边才能感到平静。
  终于,他摔倒了,狼狈的趴伏在地,他的视线不愿离开他的,他们依旧对视着彼此,良久,背光站立的他,转身欲走,朝着光的方向。
  「等等,你……要去哪里?」
  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可以清楚的听见他的叹息,然后再度离去。心里的恐惧攀升到最高点,他立刻自地上爬起重新迈开步伐追了上去。
  他在前方走着,他在后面奋力的跑着,两人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那光,他终于绝望的喊出声:
  「别走!」
  全身惊跳了下,他醒悟过来。
  ……又是梦!
  一手按住额头,任由眼泪默默奔流。这样的梦境,他不知梦了多少次?是因为放不下吧!喜欢的心情始终束缚着他,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下了班回到家没多久,门铃再度响起,是侯智捷来接小伍。
  不论是小伍住院期间,或是住进他家后,身为小伍恋人的侯智捷仍旧持续来看望小伍,但却不像刚开始那么频繁,有时三天来一次,有时五天来一次,这几天甚至都没有消息,这样的恋人,当得未免太失职。
  「小捷,你这几天工作很忙吗?」
  没有发现嵇德善眼中的不满与责备,侯智捷道:「还好啦!我不像小伍是拼命三郎,不常加班。」
  他万分觊觎的恋人宝座,小捷却似一点都不珍惜。闲散的态度,让他觉得万分刺眼,可是,小伍不在意,他也不便多做批评。
  伍崇恩拄着拐杖,走向玄关,「小捷,走吧!」
  来到玄关,熟练的套上嵇德善为他买的,方便穿脱的懒人鞋。
  「小伍……你有没有带钥匙?钱包呢?手机也要记得……典典,不可以,Shit!」话说到一半,连忙拉住打算跟着小伍跑出家门的典典,他命令道。
  侯智捷站在客厅,看着嵇德善一脸紧张,不禁揶揄:
  「小伍又不是三岁小孩,阿德,你太夸张啦!」
  嵇德善经他这么一说,满脸通红,「我……」
  知道是阿德习惯了照顾他使然,这更令他觉得在前同事兼死党的面前抬不起头。不耐的打断,他道:「小捷,你车停哪里?」
  「喔,就在楼下暂停区。」
  「那我们快走吧!」
  「啊……小伍……你今天……」
  他想问,他今天会不会回来?话说一半,又想到,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也谈过恋爱,浓情蜜意的一对恋人,刻意支开他这个电灯泡……其中会有什么干柴烈火的剧情,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止住话尾,他颓丧的垂下肩,不敢直视他们两人。
  「……走了,阿德你今晚早点休息吧!」
  偶尔,让阿德喘口气,是应该的。他预感,也许,他很快就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的依赖阿德了吧!趁现在逼自己适应也好,总不能等阿德有了家庭,他还三天两头的来徒增死党困扰。
  「……喔。」
  侯智捷见伍崇恩已经走出大门,朝着电梯走去,他赶紧向嵇德善道别,临行前还加了句,「放心,我会把他完好无缺的送回来。」
  「咦?」什么意思?他想问,侯智捷人却已经跑向伍崇恩。
  「我扶你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李子呢?」
  「他在楼下顾车……」
  叮!电梯门开启,侯智捷又向嵇德善摇了摇手,然后与伍崇恩一前一后进了电梯。他目送他们,直到电梯门再度阖上,他才关上自家大门。
  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子呆,典典来摩擦他的脚,他方惊觉自己竟然恍惚度过一个小时。
  「典典乖,你饿了吧?」
  起身到厨房盛了些狗食放在地上,典典摇摆着尾巴,高兴的吃着迟来的晚餐。他蹲在典典对面,看着牠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爱怜的摸摸典典顺服的毛发。
  ……真的好像喔!典典吃东西的模样,像极了小伍。他最喜欢看小伍吃他亲手烹煮的餐点,狼吞虎咽,一脸满足的模样,总是让他感到莫大的荣耀,对自己的手艺。
  那是一种成就感,喜欢的人不但知晓自己的心意而且愉悦的接受。他以为,两情相悦的恋人,长久生活在一起,这样就是幸福了。他不奢求太多,就算小伍不能理解他为他所做的每件事背后的意义,但只要小伍高兴的接受,就已经足够。
  腿有些酸麻,是维持蹲姿太久所造成。起身,动了动麻痹的双腿,他想起自己也还未进晚餐。
  不知不觉间张罗了两人份的餐点,他在盛第二碗饭时,才忽然惊觉那个对面固定座位的主人今夜不在家。把饭倒回锅中,他意态阑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草草扒了几口饭,实在没有胃口。于是又把菜一一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冷藏。
  洗好碗,他把换下的脏衣物丢进洗衣机,倒入一匙洗衣精,设定好开关,然后,走进浴室洗浴。洗好了澡,他回到自己房间,随手抽出一本外国杂志,那是专门介绍景观设计的杂志。
  他试着让自己的全付心思放在那些美丽的景观图片上,却发现效果不太好,连翻了几本,最后不得不放弃。走出房门,来到厨房替自己倒了杯温水,端着马克杯,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主卧室。
  站在小伍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门没有完全带上,他可以自门缝中窥见小伍房内的景象。
  ……坏习惯,又没折棉被。
  手有些发颤,他轻轻推开门,跨了进去。他……他只是进去帮他整理房间,没有其它意图,真的。
  自从小伍进驻,他已经很久没有独处在这间充满各式回忆的房间了。放下手中的杯子,他坐上床沿。柔软的床铺承载重量,微微下陷,他拉来被踢至角落的棉被,重新展开,然后仔细折迭。
  挥扯着棉被,被套隐隐散发出洗衣精与沐浴乳合成的香味。沐浴乳是他买的,被套是他洗的,所以他们自然拥有相同的气息。不过,好像又还有点不同的味道,那是小伍的体味吧!
  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就算小伍本身没有浓重的体味,棉被与他夜夜肌肤相贴,仍多少沾染上他的味道。
  彷佛着了魔,他禁不住诱惑的将棉被捧向自己。鼻间嗅着棉被里那微微与自己不同的味道,他觉得有种微醺的迷醉,是小伍的气息迷惑了他。
  抱着棉被,合衣倒下,他感觉自己正被小伍拥抱着,自怜的心痛。
  ……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他的心意却无法传达。今晚,他其实不想他出门的,他与小捷……他们今晚想必可以很甜蜜幸福吧!纵然小伍脚伤未愈,但并不影响吧!小伍对小捷,应该会比与他相拥的那晚更加温柔吧……
  他处在同样的房间、躺在那张曾经发生过什么的床铺上,周身缭绕着小伍的气息,原本急欲忘却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复苏。
  被火烧烫了般,他惊跳起来,是被自己绵裤下的欲望吓着了。
  冲出小伍的房间,他把自己关进浴室。
  心脏狂乱的跳动着,他背倚门板迟迟不敢动作。
  果真是禁欲太久了啊!只是回忆起那晚,就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该庆幸自己还年轻,所以容易冲动吗?他苦笑着……
  有多久没有情动过了?自从小伍出事以来,他所有的心思都被小伍占据,住院时的看护,小伍生活起居的照顾,复健疗程的监督,凡此种种,他甘之如饴。而工作上又承接了新工程案子,每天都必须跑外务……他根本无暇顾及自身的欲望。
  忙到深夜才休息,早上又要早起准备早餐……他其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供自己做无谓的消耗才是。不过,人的欲望总是深不可测。他显然低估了一个身心健全,二十八岁大男人的生理状况。
  褪去绵裤,他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熟练的把手伸向腿间。一边爱抚着自己,他一边在脑海中回忆起那晚的小伍。
  因酒精发酵而酡红脸的小伍,即使退伍多年仍保有优美线条的强健体魄,令他看得忘我。而小伍的手指彷佛带有魔力,只要游走过他身上一处,他便觉得酥软无比……
  随着记忆中小伍的动作,他用自己的手指让身体重温那灼热的记忆。
  那晚的荒唐,是他与小伍唯一的一次。虽然清醒时,每次想起,都会觉得伤感;讽刺的是,自从那晚以后,他却总是借着回忆那晚的小伍来解放自己……越想忘记,越是记忆深刻啊!
  不管过了多久,他其实根本忘不了的……脸上写满情欲,与平常迥异的小伍,那是小伍清醒的时候,不可能由他引发而窥见的,情色的小伍。
  手指不断搜寻着小伍遗留在他身上的记忆,在胸口、在腰间……还有,令他羞耻的部位。也许是太急躁,小伍的动作温柔中带点粗鲁;也许是醉了酒,无法控制力道,所以有些疼痛。
  他学着小伍的动作,试着点燃更多欲火。
  ……不够,不够啊!总觉得少了什么?他的心虽亢奋无比,身体却显得更焦躁。
  抬头瞥见挂在架上,小伍专用的浴巾。他几番犹豫,仍抵挡不住心魔的诱惑,颤着手,他扯下了那条浴巾。
  贴住自己的脸面,他用力嗅闻,想从中汲取专属小伍的气味。混着人工香精料的沐浴乳香,他又想起小伍洗浴时,光裸入境的姿态。
  彼此都意识到对方的不自在,却又强装镇定。如今想来,还真是有些可惜,那时他怕自己又流鼻血……或是产生令他难堪的生理变化,他一直不敢看小伍那诱人的身体。眼睛死死盯着小伍的肩膀以上,膝盖以下,连替他搓洗身体,也是隔着一层圆厚的沐浴绵,不敢碰触到小伍任何一处光裸的肌肤。
  浴巾摩擦脸颊,他有种小伍正在爱抚他的错觉。渐渐将浴巾下移,滑过颈项、胸口、肚腹,最后来到自己此刻最亢奋的部位。
  手抖得厉害,他几乎抓不住浴巾,花了些时间,才鼓起勇气用浴巾完全包裹住自己的,然后,缓慢而有节奏的按摩着,想象那晚小伍求爱的模样。
  『啊……』
  情欲的嗓音,自小伍的口中流泄。灼热的呼吸侵袭着耳畔,引发他背脊阵阵的战栗。
  手上的速度,随着想象,乱了节奏。仰起头,红潮渐渐布满他最近因常跑外务而晒成小麦色的脸。
  『……嗯,呵……』记忆中,是小伍满足的叹息。
  澄黄色的夜灯中,对上小伍迷茫的视线,他在剧烈的痛楚中看见小伍一脸苦闷。
  他不忍心啊!因此,即使明知他们的欢爱并非两情相悦,即使明知小伍是醉酒错认,他……他仍然不忍推开。
  只是,第一次,没有足够的润滑,他的身体极度紧绷。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紧绷,小伍不断在他耳边呢喃:『……给我,不要拒绝……善……』
  善!
  惊慌的睁开眼,停下所有动作。
  是谁?
  小伍那晚……确实喊了某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小伍醉酒时,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名字也有个善字!
  是谁?那个跟他同名的人?
  发生关系的那晚,他太过慌乱,以致不曾细看小伍的反应。小伍口中所喊的名字,那时的他,在一片混乱中,自动解读为小伍恋人的名字。
  ……他确定,那晚让小伍失恋的对象,名字里没有任何一个善字啊!是谁,到底是谁?除了自己,他不曾认识其它有与他同名的小伍身边的朋友。
  难道……小伍心中难道也有个魂萦梦牵的人,是他所不知道的?……或者,他可不可以假想……想……他想什么呢?
  不该奢想的,否则失望会越大。他必定无法承受打击啊!所以,不能妄想!
  浴巾掉落在贴满瓷砖的花色地板,刚才的热潮已经退去,他重新穿戴好衣物,脑中纷乱的思绪,将他困在名为爱恋的感情迷宫中,找不到出口。
  「小伍……崇恩……」
  瘫坐在马桶上,叹息着,他的心正发烫。眼泪扑簌簌滚落,他在心里、口里不断喃喃念着小伍的名字。
  崇恩,崇恩……
  他是上天赐给他的唯一恩典。
  父母死去的时候,他是怨恨的,无法理解什么是神的考验。愤怒淹没了理智,他砸毁了家中供奉的所有神像,烧去所有父母精心保存的经典,发誓从此不再信神。
  在他最无助的时刻,是小伍拯救了他。十七岁就被迫独立,小伍是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不曾离弃。为此,他会愿意重新去相信……如果,这就是神的恩赐……他的恩典,崇恩……
  谁呢?谁才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如果,如果可能,他是一百万、一千万个愿意啊……
  「汪!汪!」
  门外,典典轻声叫着。是在担心他吧!
  门开后,典典窜了进来,不住磨蹭。
  他忍不住跪下身抱住牠长而柔软的身躯,用力拥抱住只属于他的恩典,像是发了狂,不断哭着,喊着……
  「崇恩,崇恩……我爱你,好爱你……」
  求求天,求求你……爱我……爱我吧!
  哪怕只有他的喜爱的万分之一也好,他都甘愿……他心甘情愿!
  ***
  执起桌上盛五分满白兰地的酒杯,就口,杯中的液体还未碰触到唇,他又放下。
  「怎么不喝?」
  「……算了,我戒酒了。」
  侯智捷闻言,噗哧笑出声:「真奇怪,我记得刚才阻止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骨头受伤,医学上的观点,是不能碰酒的。小伍却是一到他家,就吆喝他拿出家里的酒,他警告了他一番,结果得到他嗤之以鼻的响应。
  「小捷,替小伍换杯热饮吧!」侯智捷的同居人,李昶亨坐在侯智捷身侧说道。
  侯智捷耸耸肩,起身改泡了杯三合一咖啡包。把杯子放在伍崇恩面前的桌子,他坐回李昶亨身旁的位置。
  「抱歉啦!我们家只有这种寒酸咖啡包。」
  「谢了。」啜了口,他不甚在意。
  「你最近不是过得不错?怎么又会忽然想来?」
  伍崇恩脸色凝重的,端起杯子又连啜几口。
  「……阿德……可能会结婚……」
  「你说什么?」等了许久,没想到小伍一开口就投下一颗炸弹,侯智捷讶异的连声音都变调了。
  「……我是说真的。小捷,你的观察大概是错的。」
  「怎么可能?」明明小伍住院时,阿德都吓得脸色苍白、寝食难安。若说这只是一般朋友的感情,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李昶亨毕竟年纪虚长侯智捷几岁,沉着的问:「你的立论依据?」
  「阿德他说过……有喜欢的人。」
  「那不是骗你的吗?」
  纵使他也曾经妄想相信那是欺骗的话,可事到如今,他又不禁动摇了。
  阿德曾亲口说过,喜欢她……他没有忘记,那就像切割rou体的疼,他被阿德的告白狠狠捅了一刀。
  他的心被生剐,令他痛不欲生。比以往过去每一段失败的感情都伤得深,只因在不知不觉间,阿德在他心中,早就占有一席之地。正因为没有勇气去改变,他谨守着朋友的本分,拼命谈恋爱,一段接着一段。
  放逐自己的欲望,放逐自己的感情,他不愿承认,心中那个潘多拉的盒子,只为阿德开启。
  「……昨天那个叶小姐来找他……就是那天我们在星级餐厅遇见的,阿德相亲的对象。」
  「他们还有连络?阿德每天下班不是都陪你去复健,他还挤得出时间去约会?」
  困难的点点头,即是百般不愿,他仍逼着自己说出口:
  「……是女方主动来找他……想想也是,阿德……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女人,他应该不跟我们一样……对我,应该只是……普通朋友的感情,没有其它了吧!」
  侯智捷闻言,不置可否,想说些什么。是李昶亨制止了他,「若果真如此,你想怎么做?」
  「我……」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死紧,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我会祝福他……以好朋友的立场。」
  「……你还是可以告白。」
  「不!我不能!……我不能连当朋友的资格都失去。」
  是的,当不成恋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是最近的同居生活,让他有了过度的想象。梦,该醒了,否则他怕自己又做出什么憾事,到时,不但他不能原谅自己,甚至可能永远失去阿德……
  掌心有些刺痛,是指甲陷进肉里。微舒展了下拳头,复又紧握,反反复覆,一如他的心情,犹豫不决。
  侯智捷看着曾经是同事的好友如此痛苦,他也跟着难过。李昶亨将自己的手交迭上他的,是在安慰。
  不论是异性恋、同性恋甚或双性恋,碰上爱情,每个人都可能面临这样的经验。只要是真心放了感情的,那么人便会更害怕受伤害。
  「需要我们帮你什么吗?」三人沉默了一阵,李昶亨再度开口。
  「如果可以,我想麻烦你们帮我找间便宜的房子。」
  侯智捷立刻反对:「你的伤还在复健,一个人怎么生活?」
  「……总会有办法,我不能一直拖累阿德。」
  身为朋友,他该还给阿德自由,让他去追求想要的,而不是当他的绊脚石。
  「不然你来住我们家,我们还有房间对吧,昶亨?」
  侯智捷转头寻求枕边人的支持,李昶亨很快的点了下头。他也不太赞成小伍一人独居的想法。
  知晓两位好友的担忧,老实说他自己也有些惶惶然,但他不能因此又去破坏人家小两口的甜蜜。
  摇头,拒绝了侯智捷的建议,他开玩笑道:「我怎么能来你们家当五百万瓦足(烛)光的飞利浦?看你们每天甜甜蜜蜜,那我才会呕死。」
  「还敢说!当初是哪个笨蛋异想天开跑来找我演戏的?」
  「我……」
  「都吃干抹净了还不想承认。要是你那时认了,说不定阿德也会接受你啊!」
  「怎么可能!」他苦笑:「……那天,阿德明明人很不舒服,还是连床单被套都换了……摆明了是想湮灭证据,我怎么能够再去自掘坟墓?」
  第二天他去找阿德时就发现了。原本天蓝色的床单,换成了咖啡色,那时他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一直都知道,阿德除了洁癖外,还有个怪癖,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床、被、枕套以及窗帘,他都会换下洗净,然后收藏起来。一年有四季,春天是苹果绿、夏天是天空篮、秋天是枫叶红、冬天是咖啡牛奶。
  那次,明明才初秋,还不到换季大扫除的日子。就算要换,也该换枫红色系的床单,阿德却用了咖啡色的床单……
  是太慌乱了吧!所以失了平时的理智。算起来,一切都是他的错!酒后乱性,还累得阿德隔天发高烧,他真是个成事不足的笨蛋。
  「总之,房子的事情还要麻烦你们。」
  「……我们尽力而为。」
  「除了房子,还有吗?」
  「……暂时没了吧!」
  「工作呢?你不是被那个小气经理逼得辞职了,要不要再找份工作?昶亨,你能帮忙吗?」
  「当然没问题,我刚好缺个顶尖业务员,就看我们公司年年Top的积优股有没有兴趣来为我效劳?」
  「谢了,李子。」他笑,「我可能暂时还没办法工作,这条腿……」
  「也是,」李昶亨同意的点头,「那股票?有兴趣吗?证券部的经理昨天才透露给我几条内线消息,蛮可靠的。」
  「好啊!说来听听。」
  超过午夜十二点,嵇家大门重新开启。伍崇恩拒绝了侯智捷的接送,独自搭出租车返回嵇德善的住处。
  其实,就算没有阿德,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是?住在现代化的台北,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超商、满街飞奔的小黄、班次密集的大众运输系统,连走在路上都很少遇到狗大便之类的地雷了,除了生活起居的不便,他一个人并非不能在台北生存。
  轻手轻脚阖上门,他换了拖鞋进屋。早在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典典就已闻讯而来,乖乖坐在玄关,摇着尾巴迎接牠的第二个主人。伍崇恩特地停下,弯腰拍拍典典的头,然后,拄着拐杖走进客厅。
  灯是大亮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因过度操劳而日渐瘦削的身影。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近。撑着拐杖,他有些艰难的蹲坐在擦拭得发亮的木质地板。
  仔细望着阿德的睡脸,他看见眼窝处那清晰可见的黑紫,还有凹陷的脸颊,伸手轻轻碰触……都是为他累的啊!
  看了一阵,他才注意到阿德身上没有任何保暖的被毯。皱眉,他担心他若因此生病就糟了。
  他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天气这么冷……是在等他吗?
  「呜……」
  睡梦中,嵇德善忽然皱起眉头,嘴里模糊的申吟着。是作梦吧?然后,他开始挣扎,冷天夜里,他竟因为发梦而频冒冷汗。
  「……走……不要!」梦呓出声,似乎是个可怕的恶梦。
  看阿德在梦中痛苦的挣扎,他也跟着心痛,抓住他挥舞的手,喊了声:「阿德!」
  「啊!……小……伍。」被呼喊声惊醒,迷蒙的双眼渐渐对焦,然后,他看见梦里远去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你做恶梦了?」面纸在长桌的另一侧,他懒得再起身拄拐杖过去,抓着自己的长袖,他为阿德拭去额际冷汗。
  「……还在。」定定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他放下了心,无力的瘫在沙发上,长吁口气。
  收回手,伍崇恩问:「什么?」
  他以为他走了,不回来了……就跟他死去的父母一样。上天有听见他虔诚的祈祷,没有把他带回天上……
  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每每从恶梦中解放,他便要庆幸一次。
  注意到阿德眼角的晶莹泪珠,伍崇恩讶异:「你哭了?」
  嵇德善闻言,连忙坐起,惊慌的擦去泪水。
  「你做了什么恶梦?为什么哭?」
  「……没有!」越擦,泪掉得越凶。
  小伍从不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对他的,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招架,牵动着浮动脆弱的心,夹杂刚才恶梦的恐惧,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滑落。
  伍崇恩见状,辛苦的从地上爬起,紧挨着嵇德善坐下,犹豫了下,伸手搂住他。
  「……你不要哭。」
  小伍在他耳边低喃着,左手在他身后轻拍着,整个人被纳入他温柔的怀抱,他更是不能自己的哭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小伍出事以来,他几乎没一日好觉。住院的那段时间更是严重,他几乎无法入睡。一睡着,就做恶梦,梦见小伍被他在天上的父母接了去,无论他怎么哭喊、跪求,他们依然不理会,放任他一人,渐渐飘走消散。
  他好怕好怕,恐惧化身成梦魔,夜夜侵袭他脆弱的心智。若不是小伍清醒了,若不是小伍复原情况良好,他恐怕早就疯狂了!
  生死一线,父母死亡的打击,是突如其来的,他只能默默接受;小伍的不同,他就像联考那年暑假,即使尽了一切努力,依旧只能呆坐椅上,等待命运之神判定胜负。
  是那时烙下的阴影吧!失去小伍的恐惧、暗恋小伍的压抑、小伍恋爱的打击,他一直都处在不安中。
  不自觉的抓紧小伍胸前的休闲衫,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温柔。
  伍崇恩一手环着嵇德善腰背,一手抓起自己的衣袖继续为他拭泪:「别怕,别哭。」
  听着小伍在耳边呢喃也似的安慰,哭了一阵,他的心情渐渐平复。冷静下来后,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将身体稍稍往后挪,赶紧用自己的手抹去残泪:
  「……我……我自己来。」
  声音有些沙哑,眼睛有些红肿,男人哭泣的面容其实并不好看,却奇异的蛊惑伍崇恩。心跳变得急促,喉头酸酸涩涩的,是舍不得嵇德善的爱恋心情。
  「好点了吗?」
  「嗯。」
  「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作恶梦。」摇摇头,他不能告诉小伍,他不想让他困扰。
  逃避似的起身,他走向厨房倒水喝,一来是为补充刚才大哭流失的水分,二来是想避开小伍探询的目光。
  伍崇恩却是不想事情就此打住,阿德脆弱的模样,是如此的令他心疼。目光追着阿德的背影,他用梢大的嗓音说道:
  「阿德,不要排拒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德心中多了秘密,不再与他分享?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没有排拒。」他巴不得能够走进小伍的心里,怎么会排拒。
  「那就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阿德如此恐惧?他迫切想知道答案,阿德却把嘴闭得死紧有如蚌壳,不愿对他透露半句……难道,在阿德心中,他连朋友的资格都失去了?
  被自己的结论惊出一身冷汗,他竟然怕得浑身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僵直背脊坐在沙发上。
  「我……」站在餐桌前,他承受不了小伍锐利的目光,撇开头,勉强道:「我只是作恶梦,没什么。」
  「什么恶梦会让你怕到挣扎?你还哭了。」
  「……我怕……小伍,别逼我。每个人都会有些秘密,就算我们认识十多年……我想保有隐私的权利。」
  「……就像你有喜欢的人,却选择对我保密一样?」
  「我……」
  「其实你可以不用隐瞒,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别开头,拳头捏得死紧,「……你应该告诉我,虽然……虽然我们追求男人与女人的招数不太一样,不过,恋爱的本质是相同的……你可以告诉我,而我……我们可以彼此讨论分享……什么的。」
  「我不要!」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是自言自语,他脸色苍白如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分享……」
  什么时候,他在阿德心中,竟卑微的连朋友都称不上了?……那他还妄想什么,原来他好早好早以前就被判定出局了啊!
  「是吗?……原来,我连朋友的资格都丧失了吗?」
  伍崇恩喃喃自语着,嵇德善听见了,皱眉,感到莫名其妙。
  「什么?」
  伍崇恩却不再看向他,抓着拐杖奋力起身,他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嵇德善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梦中的恐惧忽然袭来,他害怕的走上前两步,轻声叫着:
  「小伍。」
  站在门前,伍崇恩旋开门把,「……我这段时间,麻烦了你很多,谢谢……也对不起,我过几天找好房子就搬走。」
  「你在说什么?」冲上前,他用力扯转小伍站不太稳的身形,让他们彼此面对面。
  拐杖被过大的冲力甩落地板,伍崇恩挥开嵇德善的手,踉跄了下,往地板跌坐下去。
  「小心!」
  害怕伍崇恩受伤,嵇德善赶忙将他扯向自己。扯得太用力,结果两人仍双双跌倒,伍崇恩压在了嵇德善身上。
  「呜!」
  嵇德善垫底,摔疼了背,撞痛了后脑杓,眼冒金星,身上还压了个体重不亚于自己的大男人,险险让他喘不过气。典典以为两人在玩,也兴奋的冲了过来,围绕着两人,不时磨蹭、转圈甚至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胡乱舔着两人的脸颊。
  「典典。」
  夹在地板与伍崇恩之间,嵇德善动弹不得,对典典的攻击完全无招架之力。伍崇恩则因为右腿行动不便,一时半刻也爬不起来,他一边闪躲着典典的攻势,一边小心避免压伤嵇德善。
  「点点,住手。」
  典典不听,伸出两只短短的前腿,也跳上伍崇恩的背。
  「哇!点点!」
  「典典,下来。」
  两人极力闪躲着,扭动中,不慎摩擦彼此敏感的部位。就算只是隔着布料的刺激,也足够引起战栗。彼此都能轻易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变化,两人大感困窘,伍崇恩顾不得身上还挂着典典,连忙滚向旁边。
  呼吸有些不稳,胸膛急速起伏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回想起那晚的亲密接触。嵇德善狼狈的挣扎起身,刚才想问的话全被抛在了脑后,红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
  伍崇恩尴尬的低头望向不安份的下身,低低骂了声:
  「Shit!」
  那晚,还有借口可以推称自己醉酒,这次就真的是司马昭之心了……虽然,男人就是这么经不起刺激,但若不是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身下蠢动,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冲动的。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他既期望自己的心意能被察觉,可是又害怕阿德会因此逃离他……算了,反正在阿德心中,他的地位可能连一般朋友也沾不上边,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
  抱住还赖在他身上撒娇的典典,他在心中念着熟烂的台词: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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