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拍档 第三章

    早晨十点多钟,郭力恒被银行打来的一通电话吵个半醒,接听之后,他整个人都被气醒了。  出了房门,他在屋内一阵搜寻,没见着父亲,于是先梳洗一番,正打算出门前往医院看看贺小春,郭父拎着几个塑胶袋回来了,看起来是刚去了趟菜市场。  “要出去啊?”郭父与他擦肩进了家门。  “银行刚才来过电话。”他驻足,回头盯着父亲的背影。  “哦,说什么?”郭父径入厨房。  郭力恒只得跟了进去,“这房子什么时候被她拿去向银行抵押了?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你姐姐有困难,回来求我把房子借她拿去向银行抵押贷款,是两年前的事。两年来她都按时缴利息,没出过什么事。”郭父动手整理刚买回来的束西,刻意避开他责难的眼神。  “银行的人告诉我,说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缴钱了!”他冷着声问:“你找得到她的人吗?”  “她留了B。B。Call的号码给我,我等下再呼她。”  “爸,你告诉她,最好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我知道,有事你去忙吧。”  郭力恒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住口。他大叹一声;出门去了。  “她的肌肉萎缩已经十分明显了。”  坐在贺小春的病床边,郭力恒对刚走近的夏组琦说了一句。  “这是必然的现象。”她到病房来做例行检视。  “这种现象会愈来愈严重对吗?”  贺小春发生车祸至今已逾半年,他渐渐适应了眼前这副只剩心跳的躯壳。  夏组琦迅速点了下头,又问:“你今天看起来很沮丧。”  “心情是不太好。”他笑着说。  “脸色就不只是不太好而已了,是很不好。”  “那是因为我没吃早餐的缘故。”  “坏习惯!”她把病历表往腋下一夹,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他看着她匆匆出了病房,没弄清她的意思。不久,她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和一个纸杯。  “纯柳橙汁,”她把纸杯先递给他,“快点把它喝了,你的血糖量会迅速增加。”  然后她又把纸袋交给他,“碳水化合物。”  他喝了口柳橙汁,把杯子放在桌上,打开纸袋,发现里头是几片全麦吐司。  “吃呀。”她以期待的口吻和眼光对他。  他盯着眼前的即席早餐,“你不如给我一颗药丸,省得我咀嚼。”抬眼看她,又问:“你随时都准备了这些东西?”  “吃剩的,物尽其用。”她幽默着,“快点吃呀。”  却之不恭的情况下,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吐司。  “你要盯着我吃完这些东西吗!”他不习惯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她那样子像在盯着一只流浪猫,等它舔光鱼罐头。  “好吧,我相信你就是。”她收回那充满爱心的眼神,离开病房。  秋日一个凉风徐徐的深夜,郭力恒和同团乐手、阿潘,以及几个常合作的歌手一起吃宵夜,雪莉当然也在内。  酒过三巡之后,他将所有对姐姐的愤怒,全扔到九霄云外。  他不停地喝下雪莉殷勤斟上的酒,一派潇洒豪放的模样,他没醉,只是顺水推舟地进入雪莉安排的圈套里。雪莉也喝了不少酒,俏脸绯红,看得他心猿意马。他与众人频频碰杯,在雪莉的眼里读出昔日从别的女人眼里也曾见过的情诗。  他的眼神却净是对雪莉的提醒,希望传达出“当爱已成往事”那道歌的片段——  别流连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奈何,周围热烈的气氛、喧哗的笑声,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雪莉。她忙不迭地垂下两把如刷的长睫毛,避开他的视线,看似不知所措,实则欲拒还迎。  他的欲望又涌了上来,一些暧昧的肢体动作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舞动。残存的理智支起了他摇摇晃晃的身体,他在大伙解散时,奋力走向自己的机车。雪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最后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骑车的。”她说。  “嗯哼?”他杵着问。  “坐我的车吧。”她勾魂摄魄的双眼直锁住他。  她载他回自自己的住处,两人顺理成章地上了床。他相信自己一定搂抱着她,说了些没有人会相信的情话。  一觉醒来,他匆匆离开她,顺着意念到医院来了。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见到一些有高贵灵魂的人类——医师就是其中一种。  “夏组琦,你今天有门诊吗?”他直觉地到她的办公室敲门,也见着她了。  “今天没有,昨晚值夜班,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去。”  他这才注意到她已脱下白衣制服,正在收拾东西,的确是要离开办公室的样子。  见他垂头不语,她好奇了。  “你有事找我吗?”  “既然你要回家休息,那就算了。”  “真的有事找我?”她背起背包,朝他走了两步,“很要紧吗?想问我有关贺小春的情形?”  “不,不是。”他发觉了自己的唐突,也后悔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吃个早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边吃边说吧。”  他撤退无路,于是随她到了医院附设餐厅。  她点了两杯柳橙汁、两份三明治。  “你不介意跟我吃一样的吧?”点完餐她才问。  “不介意,我很少吃早餐,不挑。”  “习惯很难改过来?”  他点点头,说了句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尤其是恶习。”  她不太懂他眼神中想传达的讯息,只是一笑。  “吃这一餐也许不能改变你的习惯,不过对你这一天还是有好处的。”她指了指刚送来的食物,自己先喝起柳橙汁。  他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你好像没什么烦恼?”  “你是来讨论我的烦恼?”她放下杯子,两手肘支在桌上,饶富兴味地问。  “我们算朋友吧?”  “算。”她连点好几下头,“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没有烦恼?”  “如果你也有烦恼,我会平衡一点。”  她夸张一笑,“什么心态呀,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觉得心情好多了,端起面前那杯柳橙汁,一饮而尽,比昨晚喝酒时还痛快几分。  “你好像很困扰,”她试探着,“因为工作的关系?”  “我的工作场所和工作性质比你的色彩鲜艳吧?”  “郭力恒,我确定你有心事!快告诉我吧。”微蹙的两道眉下依然是温暖的目光。  “我只是来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已经确定了,不是吗?”  “可是我的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可以告你恐吓吗?一早就来触我霉头。”  虽然她并没有生气,他却为自己的态度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又一时想不起该找谁来听我发牢骚,所以就找上你了。”  “哦?因为我是医师?”  “不,不完全是。”  “嗯。”她点头,“想发什么牢骚?”  他其实只有想见她的冲动,而此刻的他还骇于这样的冲动,至于想说什么,他说不上来。  “贺小春可以一直住在医院里吗?”他就近找了个话题。  “恐怕有点困难。”  “为什么?她已经成植物人了呀。”  “医院会要求她回家,请个特别看护在家里照顾就好,毕竟床位有限。像她这种情形,医院不会留她长期住下。”  “她没有地方住了,你能替我想想其他的办法吗?”  “她还可以再住院一阵子。如果你希望她继续住下,也只能先办理出院,再以急诊的方式住进来。”她停了下,“健保虽然有给付,可是长期住下来,住院费还是一笔可观的数自,你想过吗?”  “我替她申请了重大疾病补助,住院费我还撑得下去。”  “喔。考虑过把她送到安养中心去吗?那里也有专人可以照顾她嘛。”  “医院里的照顾应该比较妥善周全吧,可能的话,我想让她留在医院里。”  “你对她真好。”  夏组琦类似赞美的话,在他听来是那样温馨却又遥远。  “你们——你跟贺小春真的只是朋友?”她已经吃完所有的食物,有点要大肆盘问的味道。  他没打算隐瞒,之前不说,是因为没那必要。  “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她却在前一天深夜发生了车祸。”他只剩感慨,悲伤不再。  没说安慰的话,她只淡淡“喔”了一声,衡量着自己和他谁比较不幸。  “你很爱她吧?”她凝眸一问。  “有了结婚的念头时,我决定好好爱她。”  这话颇待解释,他也接了下去,“我跟她之间没有海誓山盟,她一直在我身边,结婚是水到渠成。”  夏组琦对他这番坦言感到愕然。  “不过她出事以后的这段日子,你的表现任谁看了都会感动。”  “我昨晚才跟别的女人上床。”他轻吐着对自己的不屑。  她又是一愕,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缓缓将视线自他脸上移开。  “你觉得对不起她吗?”  “不,我只觉得对不起自已。”  她似懂非懂,还是对他点了下头,“郭力恒,要听我的建议吗?”  “嗯。”  “回家去睡一觉,一睡解千愁。”  “你都是用这种方法排解忧愁的吗?”  “对。我现在就想回家睡觉。”  “对不起,打扰你那么久,希望我刚才的一番告解不会害你作恶梦。”  “不会啦,我是那种一沾枕就睡着的人。”她又给他那种安抚人心的笑容,“上次在西餐厅里,我也对你吐过槽嘛。”  “所以你欠我一次,我们扯平了?”  “你晓得吗?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我都是那种不轻易泄漏自己秘密又能替别人守密的人。”  “所以我们可以互相告解?”他感染了她那种意外中奖的喜悦,对她眨了眨眼。  “嘘——”她竖起食指贴着唇,不知自己这个动作很诱惑他,“这是秘密。”  今天是夏组琦的妈妈和黄伯伯的喜宴。  由于新郎、新娘年纪都大了,又是再婚,故而受邀赴宴的客人不多,大多是双方的至亲好友。  “小琦妹妹,你来啦!”  向她打招呼的人是喜宴总招待,也是新郎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黄永鸿。  “黄永鸿,辛苦你了。”她对继兄嫣然一笑,还和他握了下手。  “我老爸结婚,辛苦一点是应该的嘛。”  她挤了挤眼,“我老妈也结婚,我却只赶着来吃现成的。”  “你工作比我忙嘛,我比较闲,只好吃点亏喽。”他拍了拍她的肩,顺手就揽着她入宴客厅找位子去了。  她一入座就得到亲友们的关爱,频频询问她什么时候也请大家喝喜酒,她招架不住,于是躲到厕所里去,直到开席才又出来。  然而关爱依旧不断,众人起着哄,说黄永鸿未娶,她未嫁,两人索性凑成一对,两家可以亲上加亲。  她听了只是敷衍一笑,黄永鸿却是心花怒放。他本有此意,好事亲友的一阵劝进更壮了他的胆,婚宴结东后,便自告奋勇,说要送她回家。  “我自己开了车来,不劳你费心。”她婉谢。  “给点面子嘛,我看见你是搭计程车来的。”  说谎被人逮着,夏组琦原谅自己,也给了他面子,随他上了车。  “小琦妹妹——”  她立刻打断他,“请你叫我小琦就好,“妹妹”两个字就可以免了。”  “也好。”他手握方向盘,冲着前方一声傻笑,“都是我爸,每次跟我提到你,总是“你小琦妹妹”这样、“你小琦妹妹”那样,害我一下子改不过来。”  “慢慢改吧,叫错了,我不罚你。”  “感激不尽。”见她开起玩笑,他轻松不少,不再那么“敬畏”她了。“你真的不想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她摇头连连,“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窝,住你家,我怕水土不服。”  “没那么严重吧?你妈……哦不,我们的妈都能住了,你为什么不能住?”  “她跟你爸,哦不,我们的爸结婚了,当然得住喽。”  “我们算一家人了,住在一起可以互相有个照应嘛,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互相有个照应?我这么大个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别忘了,我还是个医生唷!”她侧着头得意地说,接着又慢吞吞地质问道:“你这么希望我住你家,不会是有别目的吧?”  “你猜我有什么目的?”他扬起一道眉,故作贼兮兮状。  “想追我啊?”  “不行吗?我还没丧失单身资格。”  “是吗?”她拖着长长的声音,“那我更不能去住你家了,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替你省了不少麻烦,却减低了我被人追求的成就感。”  知道她在开玩笑,他也附和着,“好吧,就依你。没追到手之前的女人永远是对的。”  她嘻嘻笑了两声,发现自己渐渐地把他当亲人看,“你其实还满有意思的,不像我印象中那么呆板。”  “喔——搞了半天,你一直觉得我很呆板,我才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哩!”  “恭喜我们终于看清彼此的真面目了。”  两人的笑声满车厢。  夏组琦不确定黄永鸿是不是真的打算追她,但他已连续几日在她下班时间等在医院停车场,接她一起去用餐,再送她回医院开走自己的车。  “黄永鸿、你是想玩真的吗!你这样天天来接我,会害死我的。”今天她不肯上他的车。  “我害你什么了?”他问得洒脱。  “还用问吗!当然是害我没人要了嘛!你这样子,人家看了会以为我已经是死会了。”  “你不用安慰自己了,我已调查过,贵医院的男医师几乎全部已婚,未婚的都有女朋友了,根本不会有人追你。”  “你够了没,”她佯怒,“改天我要到我继父面前告你一状,说你欺负我,没事就到医院来混淆视听,破坏我的行情,打击我的自信心。谁跟你说我没人追的?我办公室里经常有不署名的仰慕着送来的花和卡片,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真是不折不扣的猪头!除了男医师,医院里多的是男病患、病患的家属,你不清楚吗?”  “好啦好啦,算我失言。”他一鞠躬,“对不起,可以了吧?别这样嘛,我都来了,你就上我的车吧。”  “不行。”她依旧不假辞色,“今天我有事。”  其实她不介意天天跟他一起吃顿饭,随便扯点有的没的。自从老妈不和她住一起后,她一个人在家挺闷的;此外,几天下来,跟他也混熟了。  “愿意告诉我,是什么要紧的事吗?”他走近她一些,问话的神色庄重许多。  她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  “算了,我还是陪你去吃饭吧。”  坐上他的车,她下班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才慢慢沉淀——刚才她想去那家可能出现郭力恒的西餐厅用餐。和张人杰之间的过往种种还不至于令她永志不忘,也许她想要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不过她发现自已有了尝试错误的勇气。  “想去哪里吃饭?”黄永鸿可乐着呢。  “随便。”  “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  张人杰在台南一个教会前的大榕树下默祷完毕,诚挚地向夏组琦道谢。  “你刚才对凯莉说了什么?”  凯莉是到台湾的教会来实习的美国少女,不幸被货车撞成重伤,她的父亲是美国的开业医师,行医近三十年,当他飞抵医院时,爱女已被判定为脑死。他强忍哀痛,主动签下器官捐赠同意书,将女儿身上可用的器官全部捐出。张人杰就是因为凯莉的遗爱人间而获得新生。  张人杰打听出凯莉生前在此处的教会实习,牧师留了许多她的生活照,凯莉的父亲也将她的一部分骨灰洒在榕树下,于是他特地邀请夏组琦陪他来一趟。  “我对她说,她并没有死,她还有一颗肾脏在我身上,日夜不停地运作,她的精神永远存在。”感恩之情尽露在他眼底。  “她一定听见你说的话。”  “小琦,我还是很幸运的,是不是?”  “是呀,你几乎已完全康复,再休养一阵子,应该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你爸妈肩上的重担就可以卸下来了。”  “我已经等不及要报答他们了。”  “别着急,慢慢来就好,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撑过去了,不在乎多等这一小段日子,你还是把身子养好一点再作打算。”  “小琦,”看看她,他欲言又止,“我也等不及要报答你,你也为我付出了许多。”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她回视他的眼神是一贯的坦荡。  “不,我辜负了你这么久,我一定要补偿你。”他说得急切。  “你只要乐观开朗地活下去,我就觉得很安慰了,你以为呢?”她不想强调他提到的“补偿”。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朋友之间本来就不需要谈什么报不报答的,能陪你走过最困难的这一段人生路途,我也有收获嘛。”  “你有什么收获?除了被我一再拒绝、忍受我无端对你发火之外,你有什么收获?”  “施比受更有福啦。”她咧嘴一笑,不希望他再将话题深入。  “小琦——你可曾改变初衷,对我?”一阵吞吐,他还是问了。  她觉得很累,比被他在病中折磨时还累。  “人杰,有关你的一切,你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说得委婉,但这已不是伤不伤人的问题了。她的心此刻是很清楚的。  “你我之间呢?也可以重新开始了吧?”  “我们还是好朋友啦,”她顿了顿,“不过那种感情已经结束了。”  “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啦,你不要多心,我没有跟你赌气。”  她的冷静态度阻止了他继续问话。他只想着如何补偿她、挽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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