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前,向擎把手机号码给了她。可可记在手机里,却没有立即拨通让他收藏自己号码,也没有邀他明天一起租单车绕镇游玩。
向擎看了她一眼,也不勉强,沉默着领头走出房间。
可可倒有些不安了,略略落后一步跟着他。
“你住在那?”他顿足回头问。
“‘偶尔’旅馆。”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个啥名字啊!”
“大概店主性情淡泊,无意与‘红豆’或‘相思’一争长短吧。”她笑说,“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倒是把我引进去了。”
“似乎女孩子都应该喜欢春花秋月。”
她缩了缩鼻子,“我可是个钟情葡萄美酒夜光杯,独饮琵琶马上催的男人婆。”
他笑。
“你笑什么?”
他干咳一声,“随便笑笑嘛,那有什么意思。”
她一翻白眼,“虽然咱们不算熟悉,但我仍然会说我讨厌敷衍。”
“那我还是实说实话好了。”
她俏皮地晃晃脑袋以示同意。
半晌,向擎说:“你必是单独外出,一个人外出不怕吗?”
她不语,视线望向不远处一个依着路灯柱售卖竹帽子的小档。灯光散焕,依稀见得档主很老,腰板蜷曲,满脸皱纹,牙齿也好像掉光了。他的手不停编织,混浊的眼神却要在游人和手中忽上忽下……
鼻子莫名一酸,她轻声说:“我从小就喜欢独自逛荡,喜欢就不会怕了。”
向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了了。虽然不知她为何伤感,但怜惜之情,已油然而生。
“我们去买顶竹帽子吧。”他说,“白天逛荡时用得着。”
可可立即同意。
走近一看,帽子款式单调却实用。俱是尖尖的头、圆圆的边,混着数朵梅花图案。两人都决定购买,十元两顶,向擎给的钱。
可可觉得欢喜,一边走路一边拿着帽子左右看着,又把帽带子穿进手臂左右地晃,“喂,我要还你五元。”
“不用。”
“无功不受禄,何况你刚才算是救过我呢。”她突然回头,“不如这帽子算我送你吧,来,我把十元还你。”话毕垂头往腰包找钱。
“如果真要计算,我更应该送东西给你。”
“为什么?”
他“哈哈”一笑。
“说啦!”她白他一眼,“我真的害怕人家吞吞吐吐或敷衍哦。”
他眼神一闪,“因为你曾当了我半小时女友。”
她一愣,小脸慢慢浮起红晕,不知说什么好。
他微微一笑,很好心地转了话题:“可曾想过流浪其实最为孤独?”
感觉他脸目无波,语调温和,她暗骂自己多心,故意俏皮地把竹帽子戴在头上试着,“无财无貌的一个游人,谁会注意到我?!”
“话虽如此,总要有适当的自我保护能力。”
“大学时我练过柔道,会几下子的。”她睨他一眼,“别小看女人。”
“岂敢岂敢。”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一武林高手,失敬。”
可可觉得他的笑声有点怪,仿佛看穿她其实没多大料子。她有点心虚,却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从小就知道人要有自我保护能力,身体是,心理也是。有朝一日若被放弃,也要知道自救,虽然我并不情愿这样。”话间,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如此坦然向他说心里话?为何?
“幸好只是‘放弃’,若被‘抛弃’,人生更显疼痛。”
“分别不大。”
“放弃是主动的,身心犹在。抛弃却是被动的,即使身不伤心也会缺,恢复原状谈何容易。”
“所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要轻易相信人心肉做,人性长存。”
他微微一愣,颇深思地望着她,“不必如此悲观,人情世事,随意些更好。”
“包括亲情?随意对待亲情?!”
“这例外,血肉亲情不应该随意处之。”
可可不语,一颗心隐隐揪痛——他不同她。他必定有个幸福家庭,疼爱他的父母。
按下抑郁的心情,她努力俏皮地说话:“那爱情呢?是爱情哦!”
“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要讲阶段性。”
“答了等于没答。”
他但笑不语,似乎不想牵涉敏感话题。
挑起人家的情绪又不想说话?她微恼,故意“啧啧”摇头,“或许又被你说对了。像我父母离婚两年后,各自抱着个小东西告诉我这是妹妹那是弟弟,再垂着头以最甜美的笑容逗弄怀中婴儿时,我总会猛然惊觉,此笑容对我而言怎么会没有任何印象?!于是,我不得不沉痛地觉得,我和他们的亲情只剩下一点血缘牵系……如果亲情也要分阶段,这必是极限了。”
“我就说了……”
“什么?”
“有流浪情结的人,多与成长经历有关。”他微叹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失爱的小女孩。”
眼眶蓦然一热,她不语。
他望着她,怜惜再度涌现,语气变得分外轻柔,“经历而已,已经过去,何况你现在懂得享受快乐。”
“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所以喜欢孤身远行,放逐心灵,从中学习如何不再敏感脆弱。”
“是。我渴望一辈子与山水为伴,与草木亲近。”她笑了笑,“这种自由是极致的。”
“别轻易许下一辈子,这不等于婚姻。”他的视线一飘,凝定在前方,“等你跋山涉水累了,就会渴望家庭。”
“未必。不自由毋宁死。”
“你是独身主义者?”
“不确定。”她双手一举,摘下头上的帽子,拖长声音说,“随缘吧,也许那个男人还未出生呢。”
他淡笑,半晌,冒出一句安慰:“嫁人也是一项事业,要努力创办和经营。”
她眨眨眼睛,“听说信用度不高哟,很容易超支哦!”
向擎大笑。
她也“格格”笑了,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像一只七月初生的菱角,他的心微微一动——或许,俏皮的女孩总是容易令人心情愉快。
回头望向身旁的女子,她一边走路一边扭着脖子望向月光街尾部的一排小吃档,眼珠子在前方的路和旁边的档子来回溜动,像一只灵动的猫?抑或一只精明的小松鼠?
与此同时,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费神联想。一个大男人,就算不以事业为重,也该以利益为先——比方此次相助这女孩,只为谋求一夜情缘。根本不必如情窦初开的男孩子,要留意对方眉眼神色……
或许,以他这种专门从事替富贵人家寻找失物的自由职业,观察力必然尖锐。因此,也较其他人精明敏感。
上次和搭挡苏雷在陕西完成任务后,看着他在机场手拉女友缓步离去。孤独,霎时盈溢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
苏雷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认识十年。
大学毕业后,经第六感十分灵敏的苏雷推荐,向擎留在美国一间神秘机构学习武术和一种能够激发大脑潜能的技能。数年后,几个好友由大学时期的历史系教授组队,以替富翁寻找失物为生。任务报酬惊人,有一定的危险性。然而,在任务过程中体味的一切,却是凌越于任何物质之外的精神上的满足。
他们或许是为了金钱,或许是为了寻求一些可有可无的刺激,只能感受不能言传的精神领域,以另一种方式在社会生存。诚如其中一位搭档卫风所说,因为吸引,所以沉迷,某些时候,这与金钱无关。
数年间,他们踩尽万水千山,避过危机险境,为一筹莫展的雇主和自己寻找到希望和快乐。
近期内,几位兄弟都不约而同沦陷于女人怀中乐而忘返。最终洗掉满身的锐气和尘土,扶妻抱儿,享受天伦之乐。
独剩他和林明,一边喝着妈熬的汤一边被警告甚至威胁,若再不找媳妇回来,从此要吃饭熬汤自己处理。
他也渴望女人,还是一个很喜欢孩子的男人。可宁缺勿滥的念头,因为父母的专情,和数十年恩爱感情的影响根深蒂固。如非两厢情愿,不轻易上床,如非所爱,不谈婚论嫁。
每在寂寞时刻,尤其孤清的黑夜,无数温馨的画面会在脑海一幕接一幕地掠过——他曾经的初恋。内中的女子面目越渐模糊,甚至只是一个女性的影像,然而,这并不减退他对爱情的期盼。
朱可可直率而可爱,令向擎产生想和她相处得久一点的念头。他并不想深究自己的动机,只是单纯地觉得,能结识俏皮可爱的女性朋友,就算只是聊天,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微笑。便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皮肤健康明朗、如烟淡抹的眉毛、鼻子长得一般、嘴巴像一只可爱的菱角、脸上缀有一层淡淡的灰白色绒毛……
他觉得那些绒毛很可爱,和某种植物很相像……是什么植物?像银柳朵上淡如水色的绒毛吧?!是了!一种雅洁纯净的骨朵儿,看着柔软,触及坚硬,因而与众不同。
手机突然响起,向擎收回视线。掏出一看,是好友苏雷,便向可可点了点头,示意稍等。
“有事快说。”他溜眼过去,见她仍然睁大眼睛四处看着。
“大灰熊你这几天跑哪了?我们老找你不着!”
苏雷这家伙不及他长得魁梧英俊,老替他弄花名,幸而他也不弱,非常形象化地回敬眼神犀利的他“鬼眼”或“狐狸”。
“闲着也是闲着,四处逛荡摄影。”
“现在在那?”
他笑,“石阳。”
苏雷虽然口臭,却有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哦?你这家伙想拍摄罂粟花?”
“对极。”
“喂,这阵缅甸全面禁毒,其他能种植罂粟的地方都被制毒分子盯梢了,你得小心。”
“放心好了,上回相士说我健康长命,子孙昌盛,不到八十死不了。”
“去你的!”苏雷骂道,“那家伙骗吃骗喝,居然批算我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该死的,要是说中了我定必掐死他!”
向擎大笑,苏雷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带孩子了。他扭头望了望不远处四处张望的可可,故意说:“为了不防碍你和老婆制造儿子,我要断线了。”
“闭上你的臭嘴!喂……”
“不聊了,我挂线了。”向擎不理他的咆哮,笑着合上手机,朝可可走去。
拐至月光街街头,可可又被吸引过去。
四周灯火通明,人声沸扬。一档接一档的精品,再进去一点,地方小食、西式餐厅和中式食肆混合而生。这厢有洋人拉着小提琴奏《小夜曲》,那厢店门前却有身穿对襟清装的服务员架起烤炉,不停滚动吊在横钢架上的烧春鸡。
月光混合着灯光,染黄了花岗岩石铺砌的路面。一个女人从街头另一边的小巷步出,披一头栗色卷发,发侧别着玛瑙红的仿古垂钗,上身穿一件前胸印大玫瑰图案的吊带绸衫,配紧身白短裙。袅娜走进左侧一间漆红扇门,梅花窗棂的唐楼里。尖头细跟的白皮靴子踩踏着石板小巷,奏出“当当”脆响,跨入木门后,脚步声转调,敲出低沉暧昧的木击声响。
似乎因为山水围绕的天然,渊源流长的古雅,驻足月光街的女子刻意装束精致,眼波流盼。她们不停地来回走动在这条美丽的巷子里,一直走至华灯初上,月挂梢头。
喧嚣、酒色、倩影、浅语轻颦、回眸醉笑、二胡和小提琴音调随即而生……幽暗的光线、多情的旋律,含着挑逗的对白,令月光街充满暧昧气息。虽然这样的场景,这种因为夜色和酒精泡浸出来的浪漫只是瞬间即逝,却因为短暂,令人无法忘却。
向擎觉得体温微微上升,不自觉瞟望身边的女子,蓦然惊觉她俏美非常。
而可可,便在意识被身边男人注视的情况下“怦怦”心跳。
他和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不可抗拒地融化在活色生香的暧昧氛围里。
似乎是为了刻意化解尴尬,她装作洒脱地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要说句什么,却猛然记起自己和他并不很熟悉,只得眨眨眼睛,呵呵一笑,转过头四处张望。
此时,一美艳女子自红漆扇门的发型屋步出,拐进旁边的餐厅里。
向擎顺着她目光望去,说:“月光街地灵人杰,盛产风情的女人。”
她咬咬嘴唇,脸色有点怪,“果然风情得很。”眼尾又瞟了过去,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父亲的新爱,她的小妈。
他微微一笑,装作看不见,顺着话题聊下去——只有这样,他才知道她的心在想些什么。
“这条街道在唐代之时已经十分繁盛,精致的女性是这种环境下的必然产物,如果没有她们,必然黯然失色。”
报复性心理冒出头来,可可眨眨眼睛,“你指的是妓女?”
他微笑,“是所有女人。”
她一愣,讪讪地笑。有点担心他会觉得自己心术不正,却不好解释。然而,恼怒却在心底慢慢堆积——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主动提及妓女话题,神色轻佻,她一定是疯了!
幸好,前方“偶尔”旅馆乳白色的招牌灯箱在望,她说:“我到了,拜拜。”随即几步上前窜进门里,扭头朝他笑了笑,身子迅速缩回。
行走间,突然莫名地悲哀——自身印象已被自己莫名破坏。因由没有,缘故不知。人的行为有时莫名其妙得可怕——
或许因为这样,他对她的好感会渐渐流失,再无兴致见到她或帮助她了。
明天与他同住一间旅馆,朝见口晚见面,已无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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