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还在在线吗?
「他鬼扯。」
不知怎地,这淡淡的一句,听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别有杀气。
「这场预展会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妳的。」而不是只有一件。「妳是这一代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Eugene … … 」别这样,她听不懂。「我只是来约会的。」
跟她说什么金山银山,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这样让我想到我们以前闲闲没事的哈啦,胡诏我是流落民间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总管,负责把野丫头调教成原来该有的样子。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吗?就让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阶段。」
「就像妳和杨那样?」她无言以对,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会杨来了,她还得继续演出活泼开朗的独脚戏吗?明明有两个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却只有一个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凉,就更加卖力,企图扭转什么。结果,她好累,好疲惫。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梦想着,搞不好假戏会成真,她和杨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还是有可能,虽然很难,仍旧多少… … 应该会… …
面对展墙的背影,低头拿着耳边手机,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泪珠,不断由精细描绘的美眸滚落,直直坠入鲜红的地毯上。
他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他们之间一旦谈开了,就没什么好再谈的?
为了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个礼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脸、认真运动、潜心钻研美发美妆、好好保养。可是,他没有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装费上,还加上上网卖掉的好几个名牌包。她每个细节都很用心、很尽力,还是无法唤他回头,再看她一眼。
倘若这预展会的所有珍宝全是她的,她愿意拿这一切去换杨,只求他回到她身边。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沦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狈?为什么不能活得有尊严一点?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许多期许、许多规画、奋斗的目标,突然全都没有意义了?她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顺眼她的发型?还是嫌她不够机灵?不满她老在状况外?或者厌烦了她有事没事就爱死黏着他?
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才醒得过来?
「晨晨。」
「不管别人给我再好再有价值的东西,我统统不需要。」浓重的鼻音,哽住了每一个字句。「我要的… …并不在这里。」
「放手吧,晨晨。」
蓦然转为中文的喟叹,语重心长,几乎碎了她的心。明明他人已不在了,她的心却还是不肯放他走,孤单地奋力挽留她从未真正拥有的。她硬是不肯放手,但手中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我也曾一度以为妳和杨之间或许有某种可能性,但显然是我的误判。」砸了自己暗打的如意算盘。
「晨晨,杨对妳已经是非常特别的,胜过我所知道他交往过的女性。这就够了,别再执迷不悟。」
不要这样讲!就算杨和她已经没希望了,也不要跟她讲这种话!
她惶恐地、抗拒地忿忿哭泣着,顾不得泄漏的哭声及旁人的侧目,小拳捏得死紧,彷佛要豁出命地狠狠跟人对战。
「妳与其再留恋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不如想想自己正站在多关键的位置上。妳别再做无谓的等待,快点入场。如果他们派出专员跟妳接洽!」她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脑门只迥荡着诅咒似的巨响:放手吧、放手吧。
不要!她就是不要!
「确认是十九过后,就跟他们走。他们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只有杨不放弃她,只有杨愿意留下来继续培训,只有杨还是一如往常进行魔鬼体能训练,每天晚上还得额外为几乎瘫痪的她按摩筋肉。
只有他会铁面无私地陪她无匣头,排解她说不出口的压力。只有他对她蜕变后的绝世风华无动于衷,待她就和她仍是个丑八怪的时候一样。只有他会超过他培训任务范围外,时时分一只眼出来看守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孩,及时把她拎出危险外,再海K 一顿… …
任凭Eugene 说什么,她无心思索。愈想着杨,就愈脆弱。
若是他走了,她身旁有再多的好处都没用,因她已经一无所有。
背着招待处的娇丽身影,拿着手机,哭到抽措。服务员上前关切,却被她的摇头抬掌所婉拒。不要理她,拜托,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但这样椎心刺骨的哭泣,让途经招待处的贵客及场务人员非常不自在。好好一场富毫秘密预展,被她哭得像丧家在办告别式,令提笔签到的来宾不禁毛骨悚然。能不能派人去处理一下?
「这位小姐― 」温柔的问候,与悍然搭上她肩头的粗霸,截然不同。她被强势的力道转了半圈,一脸凄风惨雨的错愕,面对即将来临的驱赶。
来人的脸色凶恶,上气不接下气地强自压抑,横眉竖眼,怒目相视。
「要哭请到洗手间或殡仪馆去哭,别在这里碍眼。」
冷酷的低语,反倒令旁人不悦。怎可如此对一位脆弱的美女说话?
她拿着手机,傻了好久,呆到鼻水都快滴落下巴,才哇地一声丢了手机猛力冲入那人胸怀,几乎要撞断他肋骨似地狠狠投怀送抱,继续暴哭,同时以无尾熊般的执着死巴着那人不放。
杨!
他虚脱地仰头吐息,随便她了。幸好他一身战斗教官式的T 恤卡其裤,耐脏耐操得很。
只不过见不着他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壮烈吗?
问题是,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他完全可以接受她的歇斯底里。他半走半拖地把自己和她移动到通往洗手间的外廊转角,省得继续供人观赏― 这里展出的是字画,不是他们俩。没了闲人的眼光,他才能暂且松懈,没辙地俯首,将脸埋入他怀中无尾熊的头顶上,好笑又深深感慨。怎么会哭成这副德行?他知道她不笨,而是只会把心思放在自己有兴趣的焦点上。他曾不止一次目睹类似的事件发生:当她小心翼翼捧着精美的结业礼物,正要上桌,只因一时闪神,突然兴奋地伸臂拦截他老远抛来的抹布,而后才愣愣想起砸在她脚板上化为一摊烂泥的,正是自己原来双手捧着的珍贵蛋糕。
最后她得到的,不过就是一条他本要抛入流理台内的抹布… …
白痴。
他连连啧声吻着她头顶,莫可奈何。之后,才拖着这只花脸鼻涕虫到洗手间内,清洗掉她满脸移位的恐怖妆容。
她满眼痴迷地紧紧望着他,任由他粗手粗脚地以卫生纸擦拭她脸上的涕泗纵横。杨没有穿着她特地为他订制的情侣装;她认得杨这身熟悉的装扮,代表他要远行,搭长程班机前往不知名的彼方,但是他来了。
就在她的眼前。
「抹干净!」他没好气地再次下令,亲手以卫生纸捏在她鼻子上监工。「妳每次都跟我打马虎眼。」她赶紧全力猛捍,捏拳缩着双肩,几乎把脑髓搂到他掌心里。看得出,很有诚意。
「好了,进场吧。」他推着她后背,她却勾抱着他左臂,摆明了要死缠烂打到底。「我跟妳一起进去,看完了再离开,行了吧?」
「那我们看久一点。」
再久也不会久过只剩一小时的展出时间。
她好开心好甜蜜地黏在他臂旁,彷佛他是残障人士,没有她的牢牢搀扶就会颓然倒下。她超爱当他的专属小护士,无微不至。行经每一幅精采典藏,她都一瞬不瞬地,猛盯着他看。
他淡淡观赏眼前的展示品,深深吐息。「妳知道这里在展出什么东西吗?」
「杨今早没有剃胡子。」她盯得超仔细的。「代表你一早起来得很匆忙,一定是临时有什么突发状况。虽然这早在你预料内,但会压缩到你个人预备的时间。所以你的卡其裤口袋里一定有旅行用的刮胡刀。」
他皱眉斜睨她。
「你不用刮,不用!」她急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喜欢看你这样,比较像杨教官。而且,吻起来刺刺的很!」
呃啊,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小脸红红的,撒娇撒赖地贴在她紧环的健臂旁,情思旖旎。他垂联半晌,才一整神色,调起观赏的视线,继续巡行。在场嘉宾看的是画,杨看的却不是玻璃柜内的极品,而是玻璃上反映的周遭状况及人员部署。他和晨晨,只身深陷敌阵。
晨晨猜的没错,他确实一早收到意外讯息:Eugene 正式脱离团队,带着一票精英另立山头。也因为如此,原本许多锁在Eugene 手上的消息才为之解密,揭穿了整件委托诡异之处。
原来Eugene 以特训之名,利用团队内的人脉去执行他暗自外接的任务。Eugene 不但利用自己人,也顺道利用晨晨去开拓他的新市场。怪不得,他始终觉得Eugene 与晨晨订的合约不寻常,结果那只是Eugene 的障眼法。
晨晨是Eugene 要负责培训起来的继承人。交货地点,就是这场预展会。只不过,买家要验收,哪一项货品值得他们带走!
「妳来这里做什么?」
尖锐刻薄的高声鄙夷,怔住了会场内幽静的气氛。展场音乐淡到几近无声,更突显了造景山林内的潺潺水流微响。
「这里不是妳这种人可以出入的场合,滚出去!」
晨晨被骂傻了,呆视盛气凌人的傲慢千金:董家的宇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宇蓓小姐家为了表达歉意才送上邀请卡的吗?那又为何特地前来骂人?
「董小姐。」场务人员温文上前,缓和情势。
「这女的是诈骗集团的,不止一次混进类似的场合,寻找下手的对象!」她刻意朗声,严厉谴责,在场贵客为之哗然。
这是在吵什么?什么诈骗集团?
周遭的不悦、好奇、莫名其妙,逐渐聚集,暗暗瞩目。
「请您降低声量。」免得干扰他人赏析的质量。
「她之前就是勾搭上我的未婚夫,利用Eugene 出入各个派对,到处搜集他人的资料,甚至还用隐藏式相机,偷拍存档。」
董宇蓓这话,激起另一波恐慌。原本在晨晨附近的宾客都迅速退避,由之前的狐疑化为真实的排斥。
「董小姐,请您前往贵宾室,我们!」
「你们可以现在就问她啊,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面对董宇蓓的咄咄逼人,晨晨慌了。她没有预期自己会碰上这种难堪,也没胆否认自己确实曾做过被指控的那些事,剎时退缩不安,十足的畏罪潜逃相。
「要走了吗?」
杨百无聊赖的这一问,定住了她下意识退却的脚步。抬眼一望她仍紧紧勾拥着的依靠。她想起了,他们一旦离开会场,也就是彼此说拜拜的时候。
「我、我还没看完。」
「别再流连了,反正妳也根本没在看。」老在盯别的。小脸突然赌气地坚决起来,定住脚跟,死守到底。
「滚出去!」董宇蓓破口大骂。「再不滚我就报警!」
主办单位这时派出了更高层级的负责人前来,亲自处理。「请问有什么问题吗,董小姐?」
负责人同时只略略朝晨晨颔首,就算了事,没给晨晨同等待遇的招呼。董宇蓓见状,气焰更盛,毕竟形势比人强。
「这女的是混进来窥探门路的,小心她偷拍了你们这里的展出品!」
「这话是真的。」围观的人群中逸出一句冷冷的附和。「我的店就曾被她借机潜入,不知道偷拍了多少东西。」
晨晨惊望。阿努比士?
他冷眼旁观,挽着身旁的母亲,悠然落井下石。
「你们还不叫警察吗?」
负责的中年女子,一身专业干练的名贵西服,英气凛凛,倾头垂眸,似在思忖。
周遭隐约的不满声浪,也在等主办单位给个交代:怎会在严格的把关上出现如此疏漏?
「对不起,基于这次预展的特殊性质,我们不便联络警方。」
「那妳的意思是,就随便这女的混进来为非作歹了吗?」
「董小姐,妳多虑了。」
「这种马虎行事的态度,你们还敢自称是严选宾客的特别预展?」董宇蓓势必要晨晨被扫地出门不可,不配合她的,她一并教训。「我到世界各地参加过多少高级展览,从没见过展出质量这么差的一次。最差的莫过于,宾客已经提出强烈反应了,你们却完全不积极处理!」
几名嘉宾也顺势发出不平之鸣,深怕来路不明的诈骗分子,悄悄布了什么线,日后吃定了某些目标,纠缠到吃干抹净为止。
场面逐渐失控,负责人的反应又有些冷淡,晨晨焦躁地仰望杨,环视四周,目睹负责人与场务人员转而成为迁怒焦点。她死命抱着杨的手臂,用力地,切切地拥着。
虽然百般不愿意,但,她淡淡放手了。
最为之诧异的,是杨。
他在嘈杂中愕瞪她,她只勉强挤了一瞬间的笑容,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匆匆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早就察觉出,他想走,只是她一直在强留。也该是时候了。
「很抱歉造成各位的不偷快。」晨晨镇定地细声公布,现场顿时由纷乱渐渐回归冷静,所有视线虎视耽耽,集中在她的下文。他们所想的,与她所想的,天渊之别。
她鼓起勇气,对自己安慰地一笑。杨终究还是赶来了,不是吗?这就够了,她也该感到满足。再奢望下去,只会使他俩的结局变得又烂又臭。
她希望… … 能留给杨,一个最完美最优雅的印象。
「我不是什么诈骗集团的人,也没有带什么可以偷偷拍摄的东西。」她转而娇美俏皮地一笑,投降似地伸展纤纤十指,可供验证。「但是,为了维护此次特展的观赏质量,主办单位确实该对这番干扰作出处置。」
她大方地朝负责的中年女子微笑点头,请他们不用客气,就领她离开吧,平息众怒。
「好的。」负责人了解了,拿出手机拨打一阵后,才开始采取行动。「那么,请吧。」
匪夷所思的是,他们请求离去的对象,是董宇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董宇蓓左右瞪斥,悍然挥开场务人员礼貌性的引领。
晨晨也大愕。怎么不是赶她走,却是赶宇蓓小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不止是她,全场宾客有绝大部分都傻眼,少部分的人则理所当然地静静观画,对于教养欠佳的闹场千金,不予置评。金钱不一定养得出人品,有时只会养出另一种穷凶恶极。
「请离开吧,董小姐。」负责人温柔且技巧地以身势,渐渐将人往门外挡去。
「我们会派车送妳回到府上。」
「妳凭什么?!」敢对她这样!「妳该撵的人不撵,碰我做什么?」
「董小姐要我们撵谁?」
「那个钮心晨!」她恨声指控。
「董小姐要我们撵这场特展的主人?」
主人?这场特展是钮心晨的?
「她怎么可能会是… … 」董宇蓓还想抗辩,却被电梯内赶来的男子急急拦阻。
「不要拉我!你们有病啊”」
「走吧。」男子婉劝。「别再丢人现眼了。」
「她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这里明明是我的场子,我才是主人!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连Eugene 也是我的― 」
晨晨僵呆地亲眼看着场务人员,和董家之前派来与她和谈的那名男子,艰辛地将董宇蓓带离会场。上流社会,真是太上流了。她还是比较喜欢自己不入流的老百姓生活… … 她正要投回杨的怀抱,就被一票欣然迎来的陌生人围住。
「恭喜妳,终于通过重重考验,回到了妳该有的身分。」一名热泪盈眶的老先生,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感动地拍哄着。
啊?什么?
「对不起,我!」
「钮小姐,我们全都准备好了,请。」另一名男子展掌恭迎。
准备好什么?「要、要我去哪里?」
「贵宾室啊。」对方好笑。「妳难道还没搞懂状况?」
她哪时懂过了?
「到贵宾室里再说明吧。」负责人怡然维护展场氛围。「这里不方便说话。」
「也对,那就请钮小姐先走。」
「可是我!」请不要抓着她的手臂,她不喜欢这样。
「放手吧。」
一阵悦耳而年轻的男声,淡淡吟道,晨晨却如遭电极,整个人被凝住,一反先前焦急不安的态势。
放手吧。
这话唤起了她脑中不自觉被埋入的什么,为之觉醒,甚至反过来,主控她的一切反应。她觉得怪,又说不出哪里怪。更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怪异。有如悄悄隐埋入她脑海的什么,一旦触及某种关键,立即敌动运作,开始操控她的一切。
放手吧。
「我们希望钮小姐是出于自愿地与我们联系,而非强人所难。」
「我是出于自愿的没错。」哪有?她的嘴巴在讲什么?!而且,她为什么会回以淡淡的一笑?她根本就不想笑啊!「我会尽可能地跟你们配合。不过,请问你是!」
「我就是十九。」年轻男子爽朗莞尔。
确认是十九过后,就跟他们走。
「那我们走吧。」她愉快地建议着,心中却惊慌大嚷:她没有要跟他们走,她才不要!她到底在讲什么鬼话”
救命!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箝住她,斓住了她的离去。
「妳要去哪?」
杨!太好了,他果然是最了解她的。快点救她!
但她的反应,不仅自己诧异,连杨也为之错愕。
「你在大惊小怪什么呀。」她甜美地呵呵笑。「我只是跟他们去贵宾室看画,我总不可能在这里公然和他们谈底价吧。」无懈可击的理由,让他找不到继续阻挡的着力点,只能放手。但他本能性地防备大起,却不知道他要防的是什么、敌手在哪里、什么很危险,一切都说不具体。
「别担心,我没事的。」她优哉游哉地柔声安抚。「你也去忙你的吧,别再为我耽搁了。」
他骤然慑住,瞠目瞪视她的怡然自得。晨晨?
「你以为我察觉不出你早就想离开?」她聪慧而冷静地凝娣着他,心中恐惧,自己嘴巴说出的真心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可怕?「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是,也该是时候了。这是他心中一直反复告诉自己的话,也是他具体行动的方向。但这话透过她的嘴表达,猛地狠狠打穿了他脑门的什么。
「谢谢你特地赶来,我很高兴。」
绝艳的笑靥,随同优美身影,翩翩步往深处的贵宾室。在一群仪态出众的人们环侍之下,彷佛从容典雅的皇室千金,任由众臣恭迎伺候。
晨晨?这是他的晨晨吗?
不对劲。他有些涣散地横捂自己前额,怔怔眨眼,无法理解。
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在放心不下什么。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好聚好散,各分东西。那他在放、心不下什么?今早接获的情报,所有的人都被Eugene 整惨了,唯独晨晨,不自觉地在Eugene 的安排下占尽优势,登往飞黄腾达的人生。她的搞不懂状况,自会有人帮她逐步搞懂状况。
他还在放心不下什么?
为什么自己已经在机场等候出境了,又火速折返,赶回她这里?
她哭得淅沥哗啦,等他等惨了,死命黏着他,什么都不顾了。他手边的人呢?
一直紧紧黏着他的柔腻小人儿呢?那张小花猫似的丑怪哭脸呢?那双紧盯着他不放的大眼睛呢?
我们一起进去,看完了再离开,行了吧?
那我们看久一点。
她黏他,黏得连分分秒秒都珍借万分。即使要她松开一直勾抱着的铁臂,也是百般挣扎、千辛万苦地才勉强放手。手放了,眼神却依依恋恋地望着他不放,心里仍惦惦念念地蜷着他不放。
那是晨晨。
那么,刚才轻松潇洒跟他分道扬镳的晨晨是谁?
犀锐的思路狞地运作,赫然环视整片楼层的格局、建物结构、晨晨前往的贵宾室方向,他顿悟了其中可能的花样。
「先生?这位先生,请留步!」场务人员急急跟着他跑。杨大步疾行,动作迅速,周遭的人尚在不明所以的茫然张望时,他早已擦身而过,直逼展场内的贵宾室。周围的服务员见状也赶紧奔来,仓皇地企图斓阻,剎时所有的气流全自四面八方束涌往同一关键。
贵宾室。
所有现场人员想的是要及时挡下他,他想的则是这楝商业大楼在贵宾室那一区的相关结构,以及大楼周遭的交通动线图。他的专业本能比他的脚步更迅速地,在他脑海中铺展了天罗地网的相关资料,盘算的是闯入贵宾室之后的下两三步动作,以及,可能的风险,和紧急备案。
「这位先生!」
场务人员打算蛮力相抗,出手抓人,不料杨只稍稍侧身,对方没能顺势抓到杨的肩头,反倒自己重心不稳,往前跟鎗。
「请留步!」负责人大喝。
杨一抓到门把,顶身倾力一撞,门板应声而开,门锁损毁。室内光景,连追进来的现场人员都为之傻眼,愣在原地。
「这… 这是贵宾室?」
「我不知道,我打从一开始的策展布置就从没进来过… … 」
「我们也没有啊,可是 … 」
「贵宾室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气派展场内这唯一的密闭空间,四面粉墙,一无所有,天花板上管线裸露,照明也只是日光灯管,彷佛尚在施工中。整间贵宾室内!
只有一座货梯。
他们困惑相觎之际,杨早已反向往远处会场入口的客梯奔去,搭往一楼大厅。
他所料没错,整个贵宾室是动线的掩护,用来迅速载走猎物的陷阱。他今早约略自资料中瞄到晨晨的背景,平凡无奇,只不过有无聊的人在玩宗族血脉的游戏,
扰人清静。
一闯出大厅正门,他全力狂奔,冲往左侧的下一条巷道。
货梯直通的地下停车场,只有一个出口,面对的是单行道。带走晨晨的那帮人得开车绕往另一侧,进入八线大道,才能上国道一号公路,直飘机场。
果真如此,他就再难追到晨晨下落。
锋面切入台北,大雨连绵,他跑得格外艰辛,想必对方行车视线也好不到哪去。可惜今天不是假日,否则台北的车阵绝对可以堵死那帮人,让他冲上去把他们拖出来一一揍扁。
「晨晨!」车子疾驰穿出巷道时,他还差了几步距离。这一大喊,不止车内的晨晨回头,全车的人也都知道后有追兵了。司机立刻转打方向盘,决定尽快脱离平面道路,否则前方的红绿灯会立即拖延了他们的进度,给杨可趁之机。
对方的转向,与杨脑中调整的布局同步转向。
完了,追不上!
他的理智已经先就客观情势判断,做出最终裁决,但他的脚步停不下来,浑身肌肉仍在爆发状态,锲而不舍地奋力追赶,整个人失控,不听大脑使唤。
「晨晨!」
后座靠窗的她,艳然一笑,像对热情粉丝致意似地在车内挥挥手,后会有期。
那不是晨晨!
如果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巴在车窗上,狼狈留恋,他就信她是晨晨。可是现在的她,根本不对劲!
「晨晨,下车!」
人车距离在他冲越斑马线、车子九十度大回转时一度逼近,却又迅速拉开。司机重踩油门,扬长而去,打算飞驰奔上建国高架桥,甩掉那尾追兵。
追不上了!即使立刻斓出租车也没用,对方只需几秒的时差,就可以窜入车阵的任一个缝隙,模糊焦点。他也没有把握,他拦到的出租车司机会跟他配合。怎么办?车窗内朝他挥手致意的笑颜,随着车子远行的角度,渐渐消失。他豁出去地在大雨奔驰中,高高举起自己从口袋里抓出的金属物,沿路追赶。
阴雨不明的视线中,他高举的小小光圈不过微微一闪,车内的笑容马上震住。
杨,那是杨啊!那不正是她最渴望的吗?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会不由自主地跟这些人走,作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回应。但她知道那是杨、他在追她、他要她回去、他举起了一个东西。
小小的,圆圆的,隐隐地在雨中闪了一下金属质感的反光。
她多么希望、多么渴求的,不就是!
正高高举在他手中,无言的有力宣告。
杨!
她猛然惊醒,想也不想地就拉开车门,顿时车内的人大声惊呼,司机急踩油门,还是快不过她的动作,结果害她整个人滚落车外。
接连两三声刺耳的煞车急响,是外车道差点辗过她的其它车辆。她安然无事地傻傻趴在马路上,及时煞在她身前的车主,却在自己车内魂飞魄散,随即又被突然起身的晨晨,吓到惊声尖叫。她的双臂满是擦伤,礼服沾满路面污水,她却什么也顾不得地快步回奔,一拐一拐地切切跑往杨的方向。后方车内的人遥遥唤她,喊话,其它车辆不满地狂按喇叭,要求让路。通畅的道路渐渐堵塞,逼着前方车辆快快闪开。
她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全神贯注地,盯着杨高举的那小小的一轮光圈。她慢慢拐着跑,一步接一步,吃力却满脸欣喜地辛苦奔来。
他自己也傻住,怔望她,不知道这一招的威力有这么大。
他只是… … 可是没想到… …
大雨把他俩溶得像两地泥人,邋遢不堪,却怎么也洗刷不掉她的灿烂笑靥,像盛开的花,层层绽放。他知道这死小孩其实很美,但从没见过她有此刻这么慑人的美。只因为他举起了这个,就破解了不知名的魔咒?要降服她,这么容易?
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要牵制她,都牵制不住,她却这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牵入他手里?
纤纤双臂开心地高高勾抱住他的颈项,踏着双脚,陶醉地贴在他粗糙扎人的颊边娇声倾吐!
「我愿意。」
他还在错愕中,举着手中的小小光圈,仍在上气不接下气。
「我愿意。」她打死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的。啊,杨的气息,超好闻的。远方的车,在雨中一一前行,流往原来的方向。神秘的网罗,隐匿铺张,也霍然收束,消失无踪。追不到来源,也寻不着去处。宛如剎那间交错的两个时空,几乎攫走了此刻黏在他身前的小人儿,卷入另一
个世界。她的前途与死活,与他无涉,大家各走各的道,毫不相干。
事情本该如此,他也打算如此,可是… …
「我愿意。」她像说上瘾似的,喜孜孜地喃喃个不停,得意地勾抱着他,贪婪享受她专属的甜蜜。
怎么可能?他匪夷所思地瞠眼,还是搞不太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在她脑后展掌,愕瞪自己手中刚才高举的小小光圈:那不过是他随手抓出来试试看的… … 钥匙圈。
结果竟然有效,惊人地有效,超越了他理解力地有效。
「我愿意,我愿意。」她好开心地在他眼前一面唠叨、一面嘟嘴,等他还她一个深情款款的吻。
她有完没完哪?「我根本什么都还没问。」
「我愿意!」快,亲一个。
这个死小孩!他忽然像要亲手勒毙她似地,狠狠环抱住她,双臂卷得她百骨欲碎,小脸歪扭成一团。痛痛痛… … 亲爱的,疼她是OK的,但请别疼得这么凶狠… … 他非要捏扁她不可!她先前才阴阳怪气的,下一步就突然不要命地跳车,此刻却没事似的占他便宜吃他豆腐。他却几乎折损半条命,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
透过铁臂捆绞内的鲜活娇躯、热情洋溢的体温、熟悉的馨香,他方才极度抽紧的神经才逐渐放松,放松之中又隐隐高度戒备。
他戒备,因为惶恐,打死都不想再看见她跳车差点当街辗毙的景象。幸好她还活着、她没事、她安全了。
他激切地更加用力拥她,埋首在快被绞杀致死的小人儿颈窝。他需要她的温度、她的脉搏、她的奋力挣扎、她的聒噪,向他证明她确实好好的。他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不知名的人带走,也不能看到她为了回到他身边而命丧轮下。
他承受不了。原来,他之前筹划着的分离,可笑至极。狞然临到的永远隔绝,才让他瞬间惊觉:不!她不可以这样离开他!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向来不当回事的这份死缠烂打、撒娇撒赖,是何等脆弱、何等宝贵,他竟然把这视为稀松平常、理所当然。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 …
「杨,没事了。」被狠狠闷在他胸怀里的小人儿,语焉不详,艰困地拍哄着他的虎背熊腰。
「没事了。」她这是在讲什么鬼?他霍然松手,莫名其妙地怪瞪她。她也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没事了?」俊眸防卫地微瞇。
「我不知道啊,但你好像吓坏了。」
「我?」这种字眼,竟敢用在他身上?「没凭没据的,妳又在一个人瞎册什么?」
嗯… … 「对啦,其实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讲什么。」反正就… …
她不知道,但他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不爽地将她一把压回怀里,紧紧贴额在她额上,闭目叹息。她不明所以,只顾着晕陶陶地痴痴傻笑,随便他宠溺。超幸福的说… …
「杨,我愿意喔。」她已经暗示很多遍啰。就别再挣扎了,快点跟她求婚吧。
「妳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娶妳?」臭屁大王。
因为他回头来找她了啊,他根本就放不下她嘛,这还用说吗?这个死脑袋,到底还要她讲几百遍才明白?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
他啼笑皆非,垂眼跟怀中的嚣张娃娃互瞪。她好大的口气,命令她?「Eugene 说搞不好我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后裔。」她一副跌样,下巴上扬四十五度角,用力昂首睥睨比她高了一颗头的凶煞巨汉。
「你刚才不也见识到了吗,那场预展会里的人全都对我毕恭毕敬。」
「所以呢?」嗯?
美眸突然惶惶大瞠,小嘴因着两颊遭人狠狠向外捏扯,扁成一条长线,有口难言。
「敢问公主殿下,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太久没被揍、皮在痒了?」这副死德行也敢自称皇亲国戚?「妳刚才随随便便就跟人跑了的事,这笔帐我都还没跟妳算。」她倒先算起他的帐来了。
好痛好痛!她难得今天打扮得这么美,他怎么依旧手下不留情?
「妳说啊,妳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娶妳?」他放手,俯身对眼逼供。
小人儿惨兮兮地含泪捂着双颊,垂头嘀咕。
「我没听到。」抬起头来好好讲!
他这样… … 叫她怎么跟他沟通嘛?既要逼她给个真的答案,给了他却又会不屑接受这答案会是真的。摆什么臭架子啊。可是-- -… 说真的,她好高兴看到他跑来救她,好满足于他豁出一切拚命追赶的景象,好喜欢他魂飞魄散地把她抓入怀里抱个死紧的蛮悍。以后更要多多冒险犯难… …
「妳一个人又在贼兮兮地笑什么?」他阴森低唁。
「哪有啊。」狡黠大眼在眼眶里无辜乱转,突然一亮,发现了可以跟他坦然倾吐的秘密管道。
「妳干嘛?」
他皱眉瞪视眼前喜出望外的小脸,软软的小手分抚在他双耳边,像在挑逗。狐疑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地选了左边!他听力受损的左耳。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你一定会跟我结婚吗?」嘻。
「为什么?」
「因为… … 」
她路脚仰头,在他俯身侧头的左耳窃窃私语,以超越他听力可达范围的轻声,告诉他甜蜜的谜底。
他微怔,不仅因为她竟知道他左耳的秘密、不仅错愕于她竟对他的障碍交付最重要的话语,更是意外于居然会有超越听觉的声音,直达他的脑海里。
他听不见她过分轻盈的倾诉,却强烈地感受到她柔嫩双唇在他耳畔的喃喃不停、感受到温暖的吐息。难以言喻的声波,震颤的不是他的耳膜,而是… …
「还有呢?」他在她暂且停声的好奇凝娣中,淡淡地问,彷佛他听得见她的悄悄话,彷佛这理由还不够充分。惊喜的脸蛋,大大绽放了亮丽的笑靥,兴奋地回到他耳边,轻轻地、急急地、甜甜地,告诉他成千上万个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他拥着她,侧耳倾听,像着了迷。
雨下了好久,天一直没有放晴,一双人影却径自沉醉地在绵密雨丝中,一个说、一个听。彷佛这是好长好长的故事,内容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雨珠圈着他俩的倒影,晶莹飞翔,融入水,流入河,涌入海。那海曾在不知名的眼波中流转,映着一片天真烂漫,坠落成一滴永恒的等待。
远方在期盼,女孩却为了爱,不归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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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海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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