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稠的腥墨。星月黯淡,冷冷的雨水增添几许剌骨寒意。
“学长,漂过来了,天啊!架恐怖……”
年轻警员史景仲声音抖成一团,控桨的手一个不稳,临时向消防单位借调的急救轻艇登时在河心滴溜溜地打转。
杜天衡压低嗓音喝道:“别那么胆小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沉船我们就要去跟“她”作伴。”
史景仲吓出一身冷汗,被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喷嚏。“你别吓我啊!”人家第一次打捞尸体,心中难免害怕嘛!
杜天衡懒得跟他废话。“划近一点。”这么远怎么办事?
史景仲手心冒汗,将救生艇划近令他毛骨悚然的目标。
杜天衡将打捞长竿伸了出去,将尸体缓缓推向对岸。
“咦?”
史景仲大惑不解,楞楞地问道:“咱们不是要打捞吗?学长怎么反而把尸体推得更远?”
杜天衡烦躁地想砍人,跟菜鸟出来办事就是不好,事情都他在做,还要边做边解释,很烦耶!
他不是有耐性的人。
“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淡水河两岸分属不同的行政区,以河流中线划分管辖范围,推到那边去,台北县警局就要处理。”
史景仲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你是想要……”
杜天衡冷淡不带感情地道:“我想要把命案丢给对岸警察局去调查,这样说你明白了吗?”蠢货。
史景仲无法不作建言:“鞋长,我觉得这么做不太好。”心中着急,台湾国语就溜了出来。
杜天衡薄唇阴恻恻地勾起,口气比寒彻骨的河水更冰冷。
“你有意见?”
“民众打来我们派出所报案,应该由我们处理。警察是人民保母,要勇于任事才不负人民的期望。”
杜天衡将打捞长竿往史景仲手中一塞,阴阴冷冷地撂下话:“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去捞。”
史景仲接过长竿,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别听他说得正气凛然,其实心里怕得比谁都厉害,亲手打捞浮尸?那是砍他脑袋也不干的。
杜天衡双唇动也不动地吐出话来:“那具浮尸双腿与脖子被电线反绑,脸部被缠绕黄色胶带,十之八九是遭到蓄意谋杀。泡水那么久,就算凶手留有指纹也冲得干干净净,破案机会等于零。”
史景仲嘴巴大张,惊讶之情更盛。
学长才瞥一眼就把尸体特征看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有他的一套,那一套绝对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杜天衡耸肩道:“别人我不晓得,要是由我负责侦办的话,我是没那能耐找出凶手的。”
不能还是不为?他懒得想那么多,反正不给自己找麻烦就对了。
如果连学长都破不了案,更别说他了。
史景仲比泄了气的皮球更丧气,一秒钟前的正气凛然统统不见,回归鹅头呆脑的笨瓜本色,啥事也干不了。
杜天衡冷冷吐出话:“我的积案已经够多了,拿不拿得到考绩奖金都是个大问题,没事别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他冷血也好,狼心狗肺也没关系,杜天衡早就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力,对外人的批评完全无动于衷。
如果拔毛会痛,拔一根毛也会痛,会痛杜三少就不干。即使拔一毛能利益天下众生,超渡地狱众鬼,他也不干。
他并不是天生冷血,而是后天养成。
十年前,刚从警专毕业的杜天衡也像史景仲一般,怀抱满腔为民服务的雄心壮志,曾经飞车追逐抢匪,替被害妇女夺回财物;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开导民众,阻止他们自杀寻短。
只是,接二连三不公平的职务调动、找不着影子又无所不在的黑函太过伤人,他又不屑去学台上握手、台下动手那一套官场求生术,公家机关跟他八字不合,年少热忱已消磨殆尽。
豪情壮志早已灰飞湮灭,连灰烬都散得无影无踪。
十年的时间转眼即过,三千多个日子只剩下一双如星夜般温柔的眸子,在记忆深处静静地发光。证明他当年也曾经全心全意奉献付出,才换来星眸泛起感激的光芒,弥足珍贵。
十年实在太久了,镶嵌眼眸的脸蛋长什么样,杜天衡早已淡忘,却将那清清如水的目光,收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光说不练算什么男子汉?还不去捞?”
史景仲挣扎甚久,还是无力地道:“我看算了。”给对岸的去忙吧!
杜天衡在丧气的学弟肩上拍一拍。“这就对了!活在世上,让自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没事干嘛找事?”
史景仲瞥了眼载浮载沉的尸体,心中泛起一圈圈悲恻的涟漪。
我没本事替你伸张正义……有本事的学长又……唉!他问苍天无语。
杜天衡眯起眼睛远眺,确定尸体“进入”台北县警局的辖区,这才悠哉游哉地运起船桨,将救生艇划向岸边。
夜深露寒,呵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白烟。“好冷啊!我带你去吃啤酒鸭肉锅,再叫一盘花雕醉鸡爪,滋味超正的。”
想到那没有一丝药味的香浓汤头,用花雕,高粱酒等独门腌料浸泡的肥鸡爪,杜天衡归心似箭,运桨的手划得更快了。
当警察,他不及格,讲到吃的,他拿满分。
史景仲暗暗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包裹着外套风衣也会冷,那么泡在水里是不是更冷呢?
星期假日的光华商场,人声鼎沸,热闹得像一锅刚煮滚的粥。
根据老美的说法,台湾是盗版王国,除了虚拟网路以外,贩售盗版光碟软体最嚣张的实体通路就是光华商场。
老美不知道的是,光华商场除了盗版光碟满飞以外,还有另一项吸引人潮的利器──黄色书刊,俗称A书。
“照过来,照过来,大朋友、小朋友,大家一起过来看,大家一起过来挑,日本女星无码写真集,保证喷鼻血哦。”
在旧书摊挖宝的莫吟霏闻言,抬头朝吆喝声的来源望去。
中华民国的法律无能到这种地步吗?居然有人公开叫卖写真集!他不知道散布陈列猥亵物品是法律所禁止的吗?
出于好奇心,莫吟霏结清书钱,捧着两大本很少人看得懂的“天书”,移步到写真集摊位前一探究竟。
书摊老板大概是急着想要炒热场子,汇聚人气,看到她走来,不由分说就把写真集塞到她手中。
“小姐,买一本写真集看看吧!”
莫吟霏苦笑。如果老板知道她的身份,还敢热情推销吗?
莫家在台湾法律界算是相当有名的家族。
莫吟霏的祖父日前从最高法院退休,父亲担任高检署主任检察官,母亲是律师公会会长,叔伯姑婶不是法官、就是检察官,不是律师、就是法务主任,说法律是莫家的心脏也不为过。
莫吟霏大学毕业应届考上法官,进司训所受训一年多,实习完毕分发成为后补法官,芳龄仅二十四岁。
她年轻的脸庞和电视影集中白发皤皤的老法官大相迳庭,书摊老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这女子竟是法官。
一般人多半不知,台湾司法奇迹之一就是奶嘴法官大行其道。奶嘴也者,缺乏社会经验之谓也,泛指大学毕业立刻考上法官的法律系学生,考试成绩一百分,社会经验是鸭蛋,两相比较,相去何止千里。
“老板,你不怕被警察抓吗?”莫吟霏好心地点醒老板。
法官断人生死,缺乏社会经验是致命伤。但也正因为年轻,还没被社会的染缸泡得变色走味,对于正义尚有一点坚持。
莫吟霏一向认为刑法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关可不是说笑的事,严刑峻法除了招惹国际骂名之外,没有一丁点好处,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不要祭出刑法。
但实务上可不是这种干法,国际骂名又怎么样?犯法就抓来关,谁有那个美国时间想太多?时间多不会去睡觉吗?法官最缺乏睡眠了。
“呿!警察凭什么抓我?”老板有恃无恐地指着贴在墙上的公文。“这本写真集是新闻局说可以卖的,不算猥亵物品。”
许多人好奇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真的吗?我觉得尺度满宽的,不但三点全露,而且露很大点喔!”
“呵呵,新闻局官员觉得女星长得不好看吧!”
“好不好看见仁见智啦!”老板笑斥道:“Face普普,身材好就够啦!大家买一本回去阖家观赏。”
莫吟霏阅读公文内容,负责把关出版品尺度的行政院新闻局表示这本写真集还不到猥亵物品的程度,依法不在查禁范围。
老板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莫吟霏泼了盆冷水。“我劝你还是把写真集下架。猥亵物品认定权限在法院,不在行政院新间局,如果法官认为写真集构成猥亵物品,还是会用陈列贩卖猥亵物品这条罪名把你抓去关。”
老板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鼻废吧!新闻局和法院不都是公家机关吗?一人说一种,教小老百姓听谁的才好呢?”
莫吟霏笑道:“我没说法院一定会把它当成猥亵物品,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你偷偷摸摸地卖,警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不跟你为难,这样大张旗鼓地叫卖,那就难说了。”
好事不成真,坏事倒应验得很快。
老板背后响起一阵淡淡的嘲弄声音。“老板,你老是学不乖。”
老板硬着头皮转身,心里一阵一阵发麻。“杜警员,你又来临检了。”
杜天衡眼神中闪着笑意,那种猫拿耗子打算好好玩上几把的笑意,看了就让人打从心底发冷。
莫吟霏皱了皱眉,退开两步。
这个人压迫感十足,站在他身边,即使用力鼓胀胸部想要吸进空气,但鼻孔和气管似乎被堵住了,什么都进不去。
“老板,我告诉过你不可以卖这种东西,你还敢卖?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你真是不识好歹。”
老板连忙解释道:“我就是被你抓怕了,这次特别把写真集寄给行政院新闻局审查,他们说不算猥亵物品,我才卖的。”
杜天衡随便看看被老板当作护身符的公文,眼底的嘲弄更深了。
“你以为新闻局说了就算数吗?”
“出版品归他们管,他们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杜天衡上扬的嘴角并未将笑意送到眼睛。“我说老板啊,你搞不清楚状况哦!法院说了才算。”
莫吟霏不由得瞧他一眼,心中微感惊讶。
大部份警察都是法律的门外汉,他知道猥亵物品的权限在法院而非新闻局,光是这一点,已属难能。
再瞥他一眼,心悸地收紧,喷出无数个疑团。
这人好眼熟啊!微勾的薄唇弧度、似笑非笑洫嘲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很久很久以前……
莫吟霏在记忆的箱子里东翻西找,她见过他吗?
“杜警员,我卖一本写真集赚不到十块钱,你就别开罚单吧!”
“好啊!如你所愿,不开罚单。”
老板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千恩万谢道:“多谢杜警员。”
“先别谢得太早,”杜天衡冷冷的亮出底牌。“这次违法情节严重,不是开罚单就能了事。我要把你移送地检署侦办。”
老板心情如坐云霄飞车,从轨道最高点一口气降到地面。“为什么要把我移送地检署?”他犯了什么罪?
杜天衡懒懒地道:“你要是私底下偷卖,我也懒得管你,但你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卖写真集,简直目无法纪。”
着急的汗水不断淌下,老板急得如热锅中的蚂蚁。
“杜警员,我下次不敢了。这次饶了我吧!”
“上头要求强力扫黄,我也没办法,节哀顺变,别怪我。”
其实,怎么能不怪他呢?
杜天衡推案的手腕实在厉害,稍微有点难度的案子没有一件由他侦办,每天闲得发慌,只好校对报纸上的错字打发时间。
不过,闲有闲的烦恼,警察每个月的办案数量是固定的,办案太少也会被上级盯,那就麻烦了。
杜天衡从来不给自己惹麻烦。推掉棘手的案子,就找好办的案子美化帐面,考绩只求不要丙等,他倒也不要求甲等。
天下有什么事比开罚单更容易?有什么事比移送书店老板更不必担心被盖布袋痛扁报复?这也算一个案子,侦查凶杀案也算一个案子,如果你是他,你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后者,避之惟恐不及;前者,多多益善,而且愈多愈不嫌多。
杜天衡拿起相机。既然要用陈列贩卖猥亵物品的罪名移送书店老板,当然要附陈列写真集的相片以资佐证,检察官才不会啰嗦。
当他朝莫吟霏这边拍来时,莫吟霏下意识地伸手挡住镜头。
“不要拍!”
虽然眼下这局面不干她的事,但照片流到法院,被同事看到她抱着写真集逛光华商场,那就跳几条黄河也洗不清了。
杜天衡露出迷人的笑容。他早就注意到杵在旁边的年轻女子,所有人看到警察都脚底抹油速速溜走,她干嘛留下来蹚浑水?
“小姐,买写真集给谁看?”
杜天衡饶富深意的眼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停驻的目光里除了惊艳,还隐约飘着一股评比之意。
她的身材秾纤合度,反而比双乳如碗公倒扣的波霸更具美感,滴转的大眼漆黑灵动,与飞扬卷翘的短发在美感上成恰好的对比,柔和的脸部线条没有钻石眩目的璀璨风华,却有美玉的温润质地。
“我没有要买,是老板硬塞给我的。”
杜天衡拿起写真集,看到下面两本厚度足以砸死人的中国法理学精装本,微笑在他嘴角蔓延开来。
中国法理学和写真集摆在一起,品味还真独特。
“我真的没买,不信你问书店老板。”
莫吟霏已经用很重的口气讲话,杜天衡却觉得那是小猫喵喵叫,听起来悦耳,说服力严重不足。
他玩心忽起,将写真集夹在两本厚书中间,拍了拍莫吟霏肩膀道:“小妹妹,哥哥教你一个窍门,买羞耻的东西不想让人发现的话,不可以放在最上面,要像这样藏起来。”
他叫她什么?小妹妹?他以为他是谁?
哥哥?她是独生女,哪来的哥哥?连堂哥都没有!
莫吟霏火冒三丈,气红了眼睛,连鼻尖都染上红意。
奇也怪哉,小丫头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己又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怎么反而对她百般凌虐呢?
杜天衡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吃错什么药。
别的女子只消有她一半姿色,他都会惊艳不已,就算没弄上床,至少也会温言软语哄她开心,才舍不得让她生气。
唯独对于她,他就是忍不住要惹惹她,想看她冷静的面容染上红潮,展现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娇蛮风姿,而不是硬邦邦的瓷娃娃!
“杜天衡?”制服上的名牌是这么写的。
“没错,正是在下。”
小美人主动问他的姓名,莫非有意思进一步了解彼此?杜天衡笑得很自大,他也有此意!
这个名字宛如通关咒语,敲落禁锢记忆的锈蚀大锁,莫吟霏脑海里倏地一声轰隆,往事如千军万马在心头来来回回奔驰。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记忆倒带回到十年前……爷爷要她拿全校第一名,她非常努力温书,但在段考前一个月,邻居的小孩半夜吵得她睡不着……
她求助无门,最后异想天开打电话给派出所,胡乱栽赃邻居虐童的罪名,骗警员出马替她解决问题。
那警员就叫杜天衡!她记不得他的长相,却忘不了他的名字。
当年,他让夜夜哭声沸天的戏码结束,而且没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她一直对他很感激,久久不忘。
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感激之外,更多情愫在心底慢慢发酵。
爷爷直到大学才准她谈恋爱,国中时代根本不准她和男生出去,莫吟霏不敢杵逆爷爷的圣旨,只敢将一抹男性身影偷偷掬取收藏,一个帮过她忙的年轻警察……不知不觉间,它便在心底生了根。
摆荡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界,思绪千回百折牵出少女时期缠绵心扉的情思,莫吟霏不由得一阵阵脸红。
杜天衡心脏狠狠地撞击一下,浓眉朝中央收拢。
女孩看了就让人浑身舒泰的恬宁气质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无可挑剔的脸蛋!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一个清晰又遥远的影子……他开始鞭策太久没操的脑袋努力回想,试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想不起来。年纪大了就这点不好,记忆力退化到失智的地步。
“小姐,我见过你吗?”他迟疑地问。
“应该没有。”
莫吟霏收束心神,连忙否认。
乍见的惊讶淡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浓浓失落。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她的屠龙英雄已不复当年风采,向下沉沦变成滥开罚单的恶警察。
他还诬赖她买写真集呢!可恶到了极点!
莫吟霏转身欲去,决定将过去的种种留在过去,不必再提。
杜天衡连忙唤住她。“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莫吟霏本不想说,后来转念一想,人家帮过她忙,她却连名字也不肯透露,似乎说不过去。
“莫吟霏。”吟诗向月露,霏微映缭墙。精通国学的莫爷爷斟酌再三,替长孙女亲自命名。
杜天衡吹了声口哨,这名字实在引人想入非非。
莫淫妃?果然是会买写真集的青春小野猫。
“后会有期。”
莫吟霏客气而冷淡地敷衍两句,随即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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