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月亮从云层的缝隙中露脸,温柔的照耀着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李宁风怀中的身子终于停止抽噎。
擦干脸上的泪痕,芷盈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忍不住倒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对上他若有所求的眸子,她知道他大概不会放过她了,于是她主动开口道出一切。
“打从我懂事以来,娘总是在床上躺着。她很少起来活动,脸上也总是没有血色,十分苍白。”她不客气地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闭上双眼,她回想着童年时的种种。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竟鲜明得像昨天才发生。
或许他说得对,有些事情她不想提,并不代表她有办法忘记。
“娘一直对我很冷淡,起初,我以为是她病着的缘故,所以无法像一般的母亲那般疼我、爱我……”芷盈神色黯淡地道。
“那你爹呢?”轻抚着她额上微乱的发丝,他想起了那白发斑斑的老人。
“爹?”她扬起唇角,一脸嘲讽。“他正忙着娶进一个个娇妻美妾,哪来的闲工夫管我的死活?”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可是谁又晓得,在那金堆玉砌的富家大院中,有着怎样的寂寞凄凉?
“有一回娘的生辰,爹没来陪娘,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抚琴。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很不开心,于是我冒着掉落池塘的危险,摘来一朵娘最爱的莲花给她。我想告诉她,就算爹忘了她的生辰也无妨,我不会忘记,我会陪她度过往后的每个生辰……”
“你娘见到莲花,应该很高兴吧?”他为她的贴心感到心疼,也为她当时的胆大捏了一把冷汗。
芷盈倏地白了玉颜。
“娘看见我手上的莲花,问也不问一声地抢走,她很生气,她怪我不该弄死她心爱的莲花,因为那些莲花是爹为她栽种的……”
眼眶中湿意又起,她赶紧伸手抹去。
“我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在娘的心目中,莲花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她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对我冷淡,事实上,她根本不爱我。”
她不想这么说,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她否认。
“可能是你多心了,说不定你娘只是一时气愤,才会口不择言……”说到末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
芷盈苦笑着道:“是呀,我直到娘去世的那一天,才知道娘不是不喜欢我。”
“喔?”
“她恨我。”她紧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咽下喉间的苦涩。
究竟有多少不满,会让一名柔弱的女子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沉重的字眼?她不知道,但她确实在母亲的眼里看到清楚的恨意,让她无法自欺欺人的说,那只是娘的气话。
“她临死前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她说,都是因为我,她才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芷盈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环在颈上的力量。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渐渐地,她感到呼吸困难。
“盈盈,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李宁风着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听得不大真切,只知道自己快要窒息了。
啪一声,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她才清醒过来,也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
她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放。
天啊,娘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芷盈蓦地痛哭失声。
“为什么她不带我走,为什么?她既然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掐死我?”
当年,就在她感觉到颈上的力量忽然消失时,娘已经死了。
娘耗尽最后一丝精力,只为了带她一起下地狱,娘真的这么恨她吗?
她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盈盈,你冷静点!”李宁风担心地握住她颤抖的双手。
芷盈看着他,眼眸里满是凄凉。“谁不希望有爹疼,有娘爱?今天看到他年迈的样子,我的心好痛,好想好想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盈儿,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原谅他……”
她无助地将头埋进双掌中,悲伤得不能自己。
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让她尽情地发泄压抑多年的泪水。
冷冷的雨再度落下,李宁风已分不清身上的湿意究竟是雨还是泪,他只知道自己会陪伴她到永远。
雪峰山
矗立在李宁风面前的高大雪山,几乎让他看直了眼,不是因为这座山有多雄伟壮观,令他目瞪口呆的原因是,他要爬上去!
雪峰山终年积雪,酷寒至极,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盈盈,你的师父不会是个雪人吧?”
自从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有些微妙的变化,他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总之是不一样了。
之后,他们走过不少地方,虽然仍是匆匆忙忙的,不过也有几分游山玩水的味道,他惬意得早就忘了问她两人此行的目的为何了。
他巴不得就这么和她一辈子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怎知眼前无端端冒出一座高山,打碎他游遍天下的美梦。
根据她的说法,他们是来医治她的师父,也就是将她养大成人的人。
啊!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了。以前不管他问什么,盈盈都会用那句“不关你的事”堵他的嘴,可是现在,虽然她依旧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事,但至少也算是有问有答。
想到这里,李宁风几乎感动得落泪。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日不算短,芷盈仍然不了解他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所为何来。
她知道这座山很高,但也不至于难爬到让他想哭吧?
“我师父不是雪人,她只是练功不慎,不小心走火入魔,体内真气乱窜,导致她的身体里有股难耐的热流,无法可解,只有雪峰山这儿酷寒的天候才能镇住她体内的热气。”
她师父的武功奇高,终日以练武为乐,尤其是每年的八月十五,师父练剑总是练得特别勤。
记得师父走火入魔的那一晚,也正好是八月十五。
“那她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不是无聊死了?”他光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芷盈被他那夸张的举止逗笑了。
李宁风呆望着她。他从来不知道她笑起来是这般好看!
人家常说的“一笑倾城”,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她应该常笑的,不过,只能笑给他一个人看。
“看什么看?该上路了。”她又回复原来的泼辣样,不过白皙的俏颜上那两朵少见的红云,硬是将她刻意营造的气势减弱几分。
她脸红的样子也很好看。被连拖带拉的李宁风乐陶陶地这么想着。
如果他之前希冀在雪峰山顶可看到什么奇景的话,那他的幻想可以说是破灭了。
白,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山是白的、树是白的、石头是白的,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白的。
相信他们如果有兴致在这里站上两个时辰的话,也会“入境随俗”地变成白色的。
真不敢想像,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会有人住?
偏偏眼前还真的有栋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屋子,因为,它现在也是白的。
“师父?”走进屋子里头,芷盈谁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看来师父不在家。
“师父她大概是出去了,我去找找,你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她朝李宁风招呼着。
“你去吧。”李宁风颔首。
目送她离去后,他开始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除了简单的木桌和几把竹椅外,厅堂挂着一幅庄严慈悲的观音像,观音像的前方有一张长方形的供桌,左右摆了两个花瓶,里头插着几枝梅花,供桌上还有木鱼、罄子和几本叠放整齐的佛经。
看来盈盈的师父是个礼佛之人。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把剑上。
想不到在这座雪山上,连剑都是白色的,果真是白得彻底。
只是……这把剑倒有几分眼熟。
李宁风伸手取下那把剑,仔细地端详着。
此剑长三尺二寸,剑鞘上布满菱形花纹,质重而沉,一时倒看不出是何种金属铸造而成。
没错,他见过这把剑!
将其拔出剑鞘,剑身果不其然地吐出阵阵白烟,勾起了他儿时的记忆。
那年他才五岁,亲眼看到爹惨死在竹林里,而那个女人的手上握的剑跟他手上的这把一模一样。
他脑海中十分混乱,不知不觉的松开手,锵的一声,宝剑掉落在地上。
“师父,我找到了雪魄冰蚕,只要冰蚕毒渗入你的经脉,就能解去你体内的热毒,这样你就不用再待在这儿孤独度日了。”
李宁风耳力绝佳,循着声音的来向往外一望。
只见芷盈牵着一名女子,正缓缓地走回来,但因为仍有段距离,他还看不清楚那名女子的样貌。
“是吗?”女子轻问。
那道声音像一记闷雷打向李宁风,他震惊得呆愣在原地,看着她们一步步地走向他。
随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那女子的样貌愈见清晰。老天对她十分厚待,除了颊边的几丝白发,她几乎没有变,十五年的岁月竟没能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她依然是当年那个美得让人心悸的杀人凶手,而他爹,却已成了一堆白骨。
“你怎么可以把师父的剑丢在地上?”芷盈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宝剑。
李宁风没有回话,一双俊目硬是盯着那名女子不放。
“芷盈,这位是?”
“他是……”芷盈正想回话,猛然对上他充血的眼,惊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杀我爹?”他如冰似霜的语气,为凛冽的寒风再添一丝寒意。
“什么?”女子茫然地看向芷盈,表情十分无辜。
“你在胡说些什么?”芷盈不悦地扯着他的衣袖道,怀疑他是不是冻坏脑子了。
“任彩情,你不认得我不要紧,但是李松云这个人,你应该不会忘记吧?”李宁风冷冷地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芷盈心头一震。她记得师父过去每年的中秋夜都会去祭一个人的坟,那墓碑上刻的名字就是李松云。
“李松云?”任彩情喃喃地重复着。
她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会知道她的名字?又为什么他会说她是杀人凶手?
李松云是谁?她真的杀了他吗?那她为什么要杀他呢?
李宁风无视于她迷惘的眼神,手握住系在腰间的火云剑。
本来他只是趁返家之便,顺手将火云剑带着防身,想不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等了这么多年,他总算等到这一天。
“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我不吃你那一套!”拔出腰际的宝剑,他杀气腾腾地逼向任彩情。
没想到任彩情不但毫无招架之力,甚至像个不懂武功的人一般,急急忙忙地往后退,末了因为过于惊恐,脚步踉跄而跌倒在雪地上。
她眼中豆大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而火云剑也向她挥来,即将划过她细白的颈子。
忽然间当的一声,火云剑被与它并列江湖十大兵器首位的寒衣剑给弹开了。
扶起跌坐在地上的任彩情,芷盈仔细地为她拂去身上的霜雪。
“呜……芷盈,他欺负我……”任彩情像个柔弱的娃儿般向她哭诉。
“芷盈知道,师父,你先到屋子里去,这里就交给我好了。”芷盈微笑着说。
“嗯。”任彩情顺从地点头,便朝屋子的方向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
李宁风想也不想地就要追去,这时,一把透着寒气的剑挡在他身前。
“你……”他想指责芷盈,无奈却说不出半句话。任彩情是她的师父,她维护自个儿的师父是理所当然的。
“她没有装蒜,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李宁风一脸不解。
看出他的疑惑,芷盈继续道:“几年前,师父因练功不慎走火入魔,连续发了三天的高热,直到我将她带到雪峰山来,才捡回一条命。虽说她体内的热毒是暂时压住了,但她却将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她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平凡人。”
“我不相信!”他的脑子拒绝接受这件事。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就算果真如此,那又如何?”他嗤之以鼻地道。“她欠我爹一条命,我爹不能白死,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她给我一个公道。”
虽然手刃不懂武功的妇道人家不是他的作风,但是爹的血海深仇他不能不报。
“冤冤相报何时了?师父就算有错,她现在也算得到报应了,你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吗?”芷盈恳求道。
“网开一面?”李宁风轻蔑地扬起唇角,“当年她又何曾对我爹网开一面?我娘就是因为她,才会变得人见人怕!”
芷盈不曾见过他如此偏激的一面,被他骇人的气势逼退了一步。
“虽然娘不曾解释过,但是我知道,她是因为怕有一天任彩情会像杀了爹一样对我们赶尽杀绝,所以她必须有能力自保。这不是她愿意的,但任彩情逼得她不得不这么做!你该知道这些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请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对她网开一面?”
回想起过去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任彩情手下留情。
“我……”芷盈无语。她能体谅他的心情,就像她不知道该如何原谅自己的父亲一样。
“总而言之,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李宁风走过她身边,往小屋走去,但走不到几步又被她拦下。
“就算她杀尽天下人,她仍然是我师父,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杀了她却一声不吭。”
“让开。”他眸中的杀气渐渐凝聚,散发的气息愈见阴冷。
“踩过我的尸体,你就能报父仇了。”她毫不畏惧。
“你不要逼我!”
他将火云剑高举过肩,在空中由上往下划出一道弧线,轰的一声,雪地平空裂开一条缝。
芷盈自知多说无益,此战看来势在必行,如果她能侥幸制住李宁风的话,说不定整件事还有转机。
她一跃而起,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凭藉着寒衣剑本身的剑气卷起一阵怪异的狂风,皑皑的白雪像被一股力量吸住似的,紧紧围绕在她四周。
她大喝一声,双手往左右划开,飞扬的雪花便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向李宁风飞射而去。
数片雪花不经意地掠过树身,竟如利刃划过般留下一道道刻痕。
面对如此凌厉的剑招,李宁风一步未退,掌中运劲紧握剑柄,在空中不停地挥舞,形成一道螺旋状的剑气,加上火云剑本身所散发出的热气,让飞射而来的雪花尽数融化。
芷盈眼看剑招被破,也不十分意外,龙焰山庄少庄主的武功冠绝天下,她早有耳闻,今日总算大开眼界。
她本来就无必胜的把握,如今也只能硬拚到底了。
她不停地挥动手上的剑,快得让人看不到剑身,只见一道道白光在眼前闪过,剑气所到之处激起片片雪花。
在一片迷蒙中,她朝李宁风步步逼近。
两人的招式变化愈来愈快速,最后,只能看到两道人影在空中不断交错,根本看不清两人的动作。
李宁风自始至终只守不攻,却不处弱势,两人的武功高下不言而明。
突然间,清脆的剑击声划破空气,只见寒衣剑自空中急速落下,有如一道白色的流星。
芷盈见手中的剑被击落,立即往宝剑飞身而去。
李宁风见机不可失,剑锋一改,直攻往在雪地上观战的任彩情。
“啊——”眼见李宁风的剑刃急速逼近,任彩情吓得边跑边大叫。
但此时武功全失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转眼间,她已退无可退,只好蹲下身捂着头惊喊。
“芷盈,救我——”
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并未引起李宁风的恻隐之心,他的火云剑仍毫不留情地往她的心窝刺去。
“啊——”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
芷盈只觉疼痛难当,直往后躺去,玉颜一下子血色尽褪,鲜血立时染红了她的紫衣。
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以血肉之躯护住了任彩情,李宁风一时收不住势子,火云剑就这么直直地刺入她的左肩。
任彩情一脸血渍,模糊了她的视线,朦胧中,她看见芷盈浑身是血的倒卧在雪地上。
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似曾相识的景象,一点一滴地回到她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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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盈盈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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