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是台湾中部的第一都会,繁华程度不亚于台北,尤其当九月最后的折扣高潮来临时,街头巷尾都挤满了购物人潮。
包季鸣刚从台北祖屋回到台中,准备开始大学生活的第三年。
也许是秋老虎余威犹存吧,今晚他突然觉得待在家里很闷,于是开着车直奔市区,在商店街附近将车子停定,没有目的地加入闲逛的行列。
今天以前,他从未“脚踏实地”亲临这片土地。虽然在台中就学两年有余,但是包季鸣身为立万财团的少爷,生活中总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就有什么,啥都不缺让他对购物与逛街兴趣缺缺,因此来台中两年多,他从未想过要往又挤又吵的闹区跑。托天热的福,今晚是个例外中的例外——他手插在口袋中,闲适地在人群中晃着。说起“立万财团”在台湾的地位,当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在各行各业广布触角,大胆行事的风格为它在商场掠得一席之地。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创办人包立万先生出身并不优,但是经营起来的财团却比那些皇亲国戚的祖传家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说他实现了“万丈高楼平地起,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名言,绝对恰如其分。这段用血汗打下江山的故事,曾经是包季鸣童年时的床头故事、少年期的励志寓言;而今天,他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怀着满腔遗传的创业者热血,他立志要追随爷爷当年的步伐,一切从零干起。
他这一番雄心壮志……呃……在他的外表上,很难看出端倪。
出生在优渥的家庭,受过英才教育,使包季鸣一站出来就不同凡响。当然,这一部分得归因于他有张贵气的俊容与颀长的身量,使他看起来就是贵公子的标准版本。见过他的人,必定很难把他从记忆中剔除。他的外表优雅俊逸;眉毛细长,色深如墨;他的鼻子高挺,像雕像一样完美;他的招牌表情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每当季鸣微微咧嘴,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面容就洋溢着孩子气,把他那双深邃而犀利的眸光给掩饰住,使他看起来几乎是彻底的无害。
几乎——这两个字代表无限种可能。
在其他堂兄弟姊妹乖乖接受家人的安排,自小远赴海外求学时,季鸣已经学会微笑,但坚持不从的艺术;当同辈渐渐了解“立万财团”继承权的重要性,开始你争我夺的时候,他却置身事外,不当一回事,一步步实践了他“坚持”不要祖产,靠双拳打天下的理想。他的“坚持”,永远在笑容下进行;他的雄心壮志,常常在嬉皮笑脸中被其他人忽略。能看穿他的,向来只有包家大老——包立万,他看重季鸣更甚于其他孙儿,这小子潜藏在笑容下一意志比金刚石更硬,吊儿郎当的外壳不啻是最佳保护色。
第一次来到人挤人、挤死人的地方,包季鸣跟着人群往前走,商店门口强劲的冷气流与未消的暑气忽冷忽热夹攻着他,令他有些恍惚,直到一声女高音霍然响起。“小偷!”就像连锁反应似的,嘈杂的气氛静止不到一秒,惊呼声立即不绝于耳。
“唉,听说有小偷那……”
“在哪里,在哪里?”
“应该跑掉了吧……”
“哎哟喂呀!”一声低呼倏地响起。“好痛!”
他的心声,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叫出来?
包季鸣摸摸被撞麻的下巴,定睛一看,面前有个黑鸦鸦的小人影儿正失速地撞向地表。他闪电似的伸出手,环着她的腰部,刚好在她差点折断腰之前捞起她。
“你还好吧?”他展露优雅的绅士风度。
“不好!”还站不住脚,软软的身躯背靠在他胸膛,她马上大叫。“快放开我!”“容我说一句,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包季鸣低下头,调侃的笑容在他脸上扩展。“你不怕我手一松,你人就往后倒下去吗?”
“我想我不用怕。”她闪着灵眸,看大踏步走来的老板娘和那只早就往前伸出的大掌,意有所指道。
“还敢逃?”圆胖的老板娘揪住她的衣领吼道。“把你袋子里的东西通通倒出来。”分贝极高的女高音震得季鸣晕了一下,他回过神,发现……原来那个被喊打喊抓的小偷,就是她!
包季鸣盯着在他面前拉拉扯扯的两个女人,如果要他说句良心话,他绝不会用“逃”这个字来形容她的动作。一个有心“落跑”的小贼再笨也知道要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外跑,怎么会像她一样,蹩脚地往后倒退,直到掉进别人怀里?
他放开她已站稳的身子,看着两方摆出开骂的阵式,直觉眼前的事应该颇有意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不买东西也就算了,居然还敢顺手牵羊?”老板娘尖着嗓子喊,周遭立刻围上一群看热闹的群众。
“我也注意你很久了,你对客人不礼貌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诬蔑我顺手牵羊?”她对答如流。
“你还敢打马虎眼?”老板娘眼一瞪。
“你不是也在转移视线?”她不疾不徐地反驳回去。
若不是怜惜她势单力薄,包季鸣一定会笑出来,她的口吻分明是在挑衅,老板娘气得蹦蹦跳只是平添这场闹剧的笑料,他逛街逛得很无聊的情绪立刻被看戏的好奇心给打消了。包季鸣摸摸下巴,深陷的酒窝旋出坏坏的笑容。决定了,他要留下来观察后续发展,顺便瞧瞧有什么可以让他参一脚。
“你!”老板娘加重手劲。
“对,我怎么样?”她愈见吃力地还嘴。“我天真可爱又活泼,你小心点,当心掐断我的脖子。”
那涨红的粉脸与短促的喘息让包季鸣漾起不忍的情绪。“老板娘,你先放开她,有话慢慢说,要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人命?有那么严重吗?
对上一双坚定的眼眸,老板娘不情不愿地松开手,靠在那女孩颈侧的两只手顺势将她往包季鸣的怀里一推,吆喝来两个伙计,当下就大剌剌地将纸袋中的物品倒出。不得了!包季鸣咋舌。这女孩买的东西可真多,而且又……“耸”。那些花色款式跟路边随便一个女孩的行头没啥两样,就“流行”两个字便可概括。他不自觉地环拥着个儿小小的她,由上而下审视她的妆扮。
不好!他攒起眉峰,若她不是以这意外之姿撞上他跟前,他敢打包票,这辈子他永远不会注意到这个埋没在人群中的女孩。
她的双眼晶莹灿亮,却被当红的紫色眼影给破坏了;她的脸型弧线优美,喷上发胶硬做造型的长发却糟蹋了难得的自然美;脚下一短靴是塑胶皮制,看起来又硬又重;连身洋装质料更差,一眼就可看出衣料上起了多少小毛球。
总括一句,这些行头都很摩登,但和舒适高雅一点关系也没有,反而让她看起来跟路边的女孩一模一样;看在信奉“衣着代表个性”的包季鸣眼中,她等于没有个人风格,活像别人的复本似的。他皱了皱眉,心想有机会的话,他要好好地说她两句。
“给我仔细检查,她一定带走了什么。”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说道。“她在店里鬼鬼祟祟了半个钟头,如果不是图个‘收获’,她是不会待那么久的。”
“你的意思是:你店里的货色差到让顾客连一分钟也待不住吗?”她挑衅地问道。人群哄笑出声。
“臭丫头,你欠扁!”辱蒙耻笑的老板娘冲了过来。
包季鸣马上利落地转身,挡在女孩跟前。“卖我个面子,别跟她计较。”
老板娘悻悻然地甩下手,出气似的朝伙计吼:“你们俩给我搜彻底一点。”
“喂,你很帅哦!”她躲在季鸣的身后低声赞道。“没想到你除了会乘机抱女生之外,还有英雄救美的情操。”
英雄之名,他当之无愧;美之于她……包季鸣看着她差劲的妆扮,很难昧着良心同意。“交个朋友吧!我叫Theresa,你呢?”也不知她是难得糊涂还是怎地,居然在大难临头时结交盟友。
“你想交我这个朋友,就得报上中文‘真’名。”他强调重点字眼。
“你该知足了,老兄。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英文名字的人那。”她巧笑着,仿佛被盘查的人不是她。
“你不是想告诉我,Theresa是你一分钟前才编好一名字吧?”
“正是。”她露出被识破小把戏的腼腆笑容。“Tom、Joe,你也随便选一个吧”
“包季鸣。”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这是真名吗?”在他点点头之后,Theresa很得意地道:“包、季、鸣。我记住了。”乍闻她喊出跟随他二十几年的名字,包季鸣震动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曾听过这么动听的叫唤,隐约间有股魔力在孳长、在蔓延……
他甩甩头,撇开这不受控制的遐思。“你难道不担心吗?”
她鄙夷地看着蹲在地上乱翻乱找的三个人,知道他指的是被控偷窃的事。“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担心?”
“既然你没有,为何要引起人家怀疑?”看她对店员找不到“赃物”的懊恼模样兀自洋洋得意,一个想法进入包季鸣的脑中。“难不成……你是故意的吗?”
她压低声音,叽哩呱啦地解释道。
“太小声了,听不懂啦!”
“我说:你没事快离开,别待在这个暴风圈里。”她哑着声音低语。“我等一下要跟老板娘‘对决’,你别杵在这里碍事。”
两个女人的对决?包季鸣这辈子都还没碰过这么好玩的事!
“谁叫她平时趾高气昂,襥得跟什么似的。我上次买一件牛仔裤,托她改短一点,她还要加收三百元工本费,简直是坑人嘛!像这种不肖商人,我一定要给她好看。”包季鸣同情地把头转回去。
“老板娘,我这边找不到任何从店里带出来的商品。”店员甲怯怯地报告。“我这边也是。”店员乙附议。
“怎么可能?”老板娘辛苦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道。“我不信,我亲眼看见……”
“嗟!你看到了什么?”Theresa一改与包季鸣说话的讨巧神情,道。“我不过是在你的店里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被你指说是个贼,贵店的待客之道还真不是普通的客气呀。”“这……”明明是她在店里拿东西偷偷往袋子里塞,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怎么现在做贼的反而先喊冤?“小姐,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哦。”
“胡说八道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一个清白的女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你羞辱,又是骂人、又是搜袋子,只差没搜身了……”她说风就是雨,可怜兮兮的声调博人同情,将路人同情弱女子的情绪带到最高点。“再不合理的事,能配合的我都尽量配合了,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
“这……”老板娘一时词穷,只赫然发现围观者都站到她那边去了,连两个伙计也睁大眼睛,看她是不是在无理取闹。
Theresa要的就是她瞠目结舌的表情与说不出话来的困窘。“要不要拿刚刚我到各店消费的发票让你一一核对,以证明我的清白?”
她边说边掏出口袋里的一大堆纸条,往老板娘面前送,表现高度的合作精神。那踊跃的姿态,惟恐人家掀底掀得不够透彻,还把发票奉送出去以兹证明……老板娘恍然大悟,她踢到铁板啦!这丫头是有备而来,专程来找碴的。
她什么时候得罪她了?搔搔头,她也想不起来。糟糕,她一开始喊得那么大声,威风地招来路人看免费的“警匪秀”,现在要怎么收尾?如果要叫她道歉,那可是免谈……“怎么样啊?”Theresa见她迟迟没接下,机灵地笑了笑,把手举得更高。“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慢慢的查。”
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突然按下她。
谁这么多管闲事?Theresa狐疑地挑起眉头。
包季鸣低下头给她安抚的一笑,这一刻,他的顽皮神经发作了。“别得理不饶人。”总算有人出来说句人话了!老板娘感激涕零地望着他。
Theresa气得差点没踩扁他的脚。这家伙跟她凑什么热闹?“你、你……”“我必须要站出来说个公道话。”要是包青天还在世,那他那张公正廉明、大义凛然的尊容大概就是包季鸣这副模样。“把那些发票都收起来吧,你以为你在干什么?”Theresa牙根蓦然抽紧,老板娘的眉间又宽舒了一分。他还好意思问她在干什么?她不是说过了,她在报复连蝇头小利都要乱赚一通的老板娘,听不懂是不是?
Theresa狠狠地瞪了包季鸣一眼,如果识相的话,他最好滚远一点,否则——收到她杀人似的目光,包季鸣安抚地朝她眨眨眼,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讲。“你以为这种小伎俩可以让你避免掉嫌疑吗?你以为你在店里一举动会被这个小小的证据给澄清吗?你以为你现在随便做点事就可以弥补老板娘在这几分钟内损失的金钱与名誉吗?”唔,说得实在太好了!老板娘的头差点赞同到点到地上去。
“你错了!”他摇摇食指,憋着脸努嘴否决。老板娘狐疑地抬起脸。
“看看老板娘,她像是会被你扳倒一样子吗?当然不像!人家说‘相由心生’,她那么胖、表情那么狰拧,心地一定不好,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小证据就认定你没有错,甚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嘎?老板娘的动作定格在俯角四十五度。“年轻人,你系讲对还是不对?”包季鸣紧抓住Theresa的臂膀,眼中饱含藏不住的笑意与诡诈。“快溜!不然要被扁了!”“等一等,我的东西还没捡!”被夹在包季鸣腋下的Theresa大声惊呼。
来不及了,他一阵风似的卷走她。可恶,她的宝贝新衣、叮咚挂饰离她愈来愈远了!突破重围不知多远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一脚又踏回柏油路上。
“呼呼呼。”她喘气,不是因为剧烈运动,而是因为愤怒与惊慌。“谁叫你多管闲事的?现在可好了,我的东西都丢在那家店门口。‘对决’不成功不打紧,免费奉送新行头才要命。”
包季鸣垂下来看着她,笑得非常孩子气;那黝黑晶亮的眼眸与深深的酒窝充满迷人气息。“你不觉得很好玩吗?看到老板娘那张又青又白的脸,什么深仇大恨都报了。”“是呀是呀,好好玩哪,好玩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插腰生气地说。
“别生气嘛!你买的那些东西都是些通俗玩意儿,穿戴起来又不能展现你个人的独特风格,有什么好心疼的?不要也罢。”
独特?“独特”不就等于“与众不同”?
Theresa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种与同侪之间的差异让她备受歧视了好多年……一缕旧时的阴暗回忆遮蔽了她的理智,Theresa不假思索地握紧拳头,欺近他大喊:“我就是不要独特,我就是喜欢跟别人打扮得一样,那样做让我觉得我跟别人是同一国的,我被别人接受,我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怎么扯到这里来了?”包季鸣疑惑地望着她突然变得阴霾的表情。Theresa警觉地往后退一步。不能说的话、不敢回想的事,为什么在这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毫无戒心地溜出来了?她恼羞成怒道:“我跟你扯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什么都不懂!”她左右观看方向,决定离他远远的。嗯,她打算拉下脸去领回今晚血拼的成果,反正那些不中听的话又不是她说的,把它推得一干二净就好了。
她迈开步伐。“告辞!”
才刚转身,她就听到一阵不掩饰的笑声,奇怪的是她只觉得很自然,好像这夸张的捧腹大笑本来就洋溢在她身边。Theresa甩甩头,强迫自己记起包季鸣只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个惹她不悦的陌生人,虽然他长得很……很俊美。
她诧异在别开脸后的第三十秒,包季鸣还在脑海中对她微笑,她通常在一转身后就忘了刚刚站在眼前的人的长相,可是他的朗眉清目却让她怎么也忘不了。
他的性格不大可能是死硬派。光看他的轮廓就知道,他不常皱眉、不常咬着牙关、也不常抽紧下巴,所以他没有一张棱角分明的性格脸,不够酷劲。不过Theresa正好对臭着屎脸的异性非常感冒,所以笑纹明显、有两个酒窝的包季鸣长得并不讨人厌。
怪了,这家伙怎么值得她观察得如此清楚,还将一些小特征刻画在心上?Theresa偷偷潜去捡回被抛在骑楼旁的袋子。还好东西没被怎么样。
她松口气地继续走下去,意兴阑珊地在地摊前停下,随手翻翻摊上的东西。抬起头,她的眼角忽然瞥见了一条人影。包季鸣一个人站在她的不远处,看起来对四周的环境有些茫然,他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她,仿佛她是大海中的一根浮木。
在Theresa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的双脚已经主动地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怎么会主动跑过来跟这家伙讲话?“嗨!”包季鸣对她打声招呼。她终于注意到他了,不枉他跟在她身后兜了半天。包季鸣笑了笑,反正他一路逛下来也没有目的地,Theresa又挺有意思的,他忍不住想多认识她一点,于是就一路跟着她走了。“好巧,又遇见你了。”
她翻了个白眼。“别死充面子了,包季鸣。你不会是一直跟在我后面走吧?”他傻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刚才听你笑得还挺得意的,怎么现在却像个可怜虫,在我背后亦步亦趋?”她打量着他虽略显局促但仍十分贵气的神情。“‘大少爷’,其实你从来没来过这附近,对不对?”“你怎么知道?”他不答反问。
“因为你表现的就是一副‘我迷路了,你们谁来救救我’的蠢样。”她十分有自信地推测着。本来想报一箭之仇,不过听到他干笑,再毒的话也说不出口。“算了,我带你走出去好了。”
“可是来到有这么多小吃的夜市不大吃一顿,会有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感觉那。”他舔舔嘴唇,眼睛瞄瞄四周。“我既然是第一次来,当然想……”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真不该看到他一个大个儿杵在路边发愣,怪凄凉的,就忘了他曾经坏事而滥发同情心。“你搞清楚,我刚才为了捡东西,已经回到原来与你相遇的地方去一趟了,你不把握机会离开;现在我肯再带你走一遍,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你还要继续逛下去吗?”见她不耐烦地点点头,他又问:“那我继续跟着你走好了,我也想逛逛。”
“嘎?”他那副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息,不把逛街当成微服出巡才怪,她可没有兴趣在一旁当个“答应”。“不好。”
“不好吗?”他好可怜地反问。
唉!包季鸣眼巴巴的模样就像个怕被人抛下的小孩,骨碌碌的眼珠跟求宠的小狗没什么两样。十五分钟前他根本不是这副死模样,神采飞扬都不足以形容那时的他……Theresa发现自己难以拒绝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她大,表情比她幼稚的大男孩。“好吧,今晚我就权充你的导游。除了跟我走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是特别想逛的?”他摸摸肚子,有点扁。“我想去吃点东西。”
“好。”她叹气。小吃几乎是第一次来逛夜市的人优先选择。“我们从这里一路吃过去吧。”
她很快地转过身,没看到一刹那间包季鸣眸心亮起的一抹短暂胜利。
季鸣跟上前去,可怜兮兮的神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去吃蚵仔煎好不好?”
“这一家的不够好吃,等会儿再吃。现在你给我坐在这个摊位上。”她朝忙得不得了的老板大呼:“老板,来两碗咸圆仔。”
他被她一叫吓得跳了一下。哪有人点菜点得像拼命?“你吼得好大声。”“在这里点菜学闺女轻声细语,就别想吃到东西。”没常识的土包子、深闺大少爷!她才说着,一双黝黑粗壮的手同时端着四个碗,在经过他们时飞快地放下两碗之后就走了。包季鸣瞠大眼睛看着还在剧烈摇荡的汤水。“哇,好厉害!”
“少见多怪。”Theresa舀起一颗汤圆就往嘴里送,吹也不吹,烫得呼呼叫。“怎么了?怎么了?”他赶紧掏出手帕给她,心惊胆跳地看着她又烫又舍不得吐出圆仔的模样。
“你……呼呼……快吃你自己的……看我干什么……”她含糊地说道。
这里的人好像都是这样吃东西的,讲求过瘾、爽快。包季鸣环顾周遭,右前方有个肚子比水桶更大的老男人只穿着一件汗衫,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一喝完,就塞了根牙签到嘴边,撑着腰站起来,一脸满足的神情。
包季鸣如法炮制,心里暗想:若爸、妈与家人们要是看到他现在的吃相,不惊得打跌才怪。他们这些包家发迹后才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子孙,哪个敢随便蹲在路边摊填肚子?姑且不论合不合餐桌礼仪,光想食物是不是安全可靠就够他们哇哇叫。
尤其是七岁才领养进门的妹妹李侬,她一定不肯到这种地方来……
“你发么什呆?”Theresa看一眼墙上的钟。“快吃快吃。”
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卯足了力拼命吃,把二十年来的礼仪训练全抛到脑后。跟着她东绕西绕,尝试不同以往的各种小吃。
他融入环境的速度快得让Theresa惊讶。吃过第三摊之后,他便反客为主,主动拉着她出击。她看人的眼光从不出错,包季鸣不属于此地,却有如变色龙般随着背景改变颜色;他的适应力一定很强,否则不会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打破藩篱,彻底融入与他无关的圈子。小吃街的食物物美价廉,刚开始Theresa还挺乐意地陪他一一品尝,往人群里钻,等逛到第十二摊的时候,她抚着饱胀的肚皮,宣告投降。
“不行了,我再也吃不下了。”
包季鸣意犹未尽地砸砸嘴。“可是前面还有米粉炒、盐酥鸡……好多好多。”“你可以下回再来吃,摊贩不会自己长脚跑掉。”
“但是你会,导游小姐。”
“你仔细看,我的腿不是现在才长出来的,是老早以前就有了,所以我会跑掉也不奇怪。”她打个呵欠,懒洋洋地反驳他。
既然暗示她故作不知,那他就挑明说好了。“Theresa,明天再来陪我逛逛好吗?”“免谈!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只当你今晚的导游,从明天开始,你再到这附近来,也不会那么巧的再遇上我,你自求多福吧!”
“Theresa……”跟她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很好,她有点任性,但不过分;她有点聪明,却不狡猾。最让他感兴趣的是他才刚发现的——她,是个谜团。
包季鸣不晓得这种感觉为什么会在喧哗中突兀地升起,但他就是感受到了。她大剌剌的说话动作都像是障眼法,他的眼睛可以直直地看向她心里的某个点,充满迷雾。这种超矛盾的外表内在引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兴趣,他一定要再见到她。
一定、一定!他对自己发誓。
叫Theresa再打一个呵欠。奇怪,今晚怎么特别早爱困?“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她两眼发直。“完了,只剩半个钟头了。”
“怎么了?”他看她神色有异。“你赶时间?”
“是呀,我的宿舍有门禁,十二点一到门锁上就进不去了。”她惊慌失措得像午夜过后就会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再见,后会无期。”
说着,她人就冲了出去。
“喂,Theresa!让我送你。”
在他誓言抓紧最后一线相逢机会、热切地自告奋勇下,Theresa总算止住脚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过了十分钟之后,她就发现这是全天底下最烂的提议、最恶毒的好心。这个商业区路痴,他居然忘记把车停在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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