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江小君以「悲怆」这首高难度的曲子,考进德国慕尼黑音乐学院。
和拥挤的台北不同,这里什么都显得巨大空旷。
城市站满大树,随便走几步,就有大公园供市民游荡散步。空气清新,少有喧闹的人车,城市大半时间安静着,有时走完一条街,碰不到一个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丽,像从远古时就遗下的老建筑,每一栋房,都像怀有重重心事。气候干燥,蓝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置身空旷美丽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恋的后遗症,忧郁寂寞悲伤,没消退,反而更尖锐地霸住心房,如影随形,无力抵抗,只好更卖力在课业上。关于曾经迷失的那段歧路,她借着忙碌的课业希望快点淡忘。
江天云安顿好女儿,就先回国了。一个月后,得知小君住处,父亲抽空跑来探望,傍晚,父女俩在公园散步。
他问女儿:「还习惯吗?」
「嗯,很好。」
「还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伙食,瘦这么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问:「谁告诉你我的地址啊?」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妳妈跟我说的,真奇怪,竟然还主动叫我有空就过来看妳,要不然打电话关心妳。」
「喔。」大概是她惨烈的失恋了,妈妈让步,不阻挡他们联系,主动请父亲来关心。小君问他:「爸,你爱过妈妈吗?」
父亲愣住,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啊,不然怎么会结婚?结婚的时候真的很爱。」
「后来为什么不爱了?」
「唉,该怎么说呢……」他苦笑。「这很难说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后,才知道有很多冲突,习惯啦个性啦,要是常常没交集又不肯让步,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妳妈妈比较要求完美,有时候我太懒散,现在想起来,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让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会,站住,问:「爸,假如,假如有人给你很多钱,要你离开现在的老婆,你肯吗?」
父亲愣住,脸红了。「那怎么可能,爸要是那么爱钱,当初就不会甘愿放弃妳妈跟她在一起了……」察觉自己失言,怕小君难过,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说……唉,爸也觉得很对不起妳们,那时候真的被爱冲昏头了,也很挣扎,可是真的没办法继续跟妳妈相处。妳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所以如果可以为了钱离开喜欢的人,应该就不是真的很爱她,对吧?
「那当然,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怕她离开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伤害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那她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人?小君重新迈步,向林子走去。
父亲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么了?问这个?」
「没有,我帮朋友问的。」
「妳朋友发生这种事吗?那个人也太可恶了。」
「是啊。」该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渐渐地,时间治疗情伤。
小君过着平静的求学生活,脸上的单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忧郁,东方女子,肤白若雪,五官秀丽,个头娇小,琴技惊人,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风靡校内男子,他们卯起来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为她买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岗,有的设法查出电话频频骚扰。
小君呢?她讲一口流利德语,奉赠铁板让他们踢。
「不好意思,我讨厌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带的早餐我给狗吃了。」买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经向警察备案,请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电话骚扰我,我会请校方处理。」打电话的被小君奚落。
艳阳天,谢绝访客,要练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样谢绝访客,要练琴。春天不赏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赏枫红,冬天不过节。练琴,准备报告,准备考试。
江天云偶尔会从台湾过来陪女儿住一阵。小君三餐吃饱饱,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课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顺利地度过。
转眼过去两年,小君逐渐遗忘感情的痛,偶尔午夜醒来会觉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会买个简单的三明治,到校园树下木椅坐着吃,就这么打发一餐。微凉的气候,望着蓝天白云,望着一片萧瑟林子,风吹来,调戏落在地上的枯叶,它滚个几圈,翻飞远去。这时,望着那些曾神气团绿在枝头,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残叶,小君心头便会一阵凋怅,被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可是又说不出什么特别难过的理由。
这天,教授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师母金发碧眼是个大美人。学生在客厅聊天,他们在厨房忙着烹饪晚餐,这对德籍夫妻没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国猪脚,最后端出来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镜,是印度的咖哩饭。
师母好得意地捧出黄澄澄的酱料搁上桌,教授说这是跟印籍学生学的饭。
学生们鼓噪着,踊跃地争相品尝,小君悄悄离席,躲到厕所。
她洗把脸,瞪着镜子,听大家在外面喧哗,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刚刚咖哩的气味,好像已钻进心肺。
她下意识地逃避吃咖哩饭,躲在厕所十几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厅。
客教授正在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以德语说着:「他是你们的学弟,周德生。小君,他跟妳一样从台湾来的。」
「你好。」小君礼貌的与他点点头。
教授说:「你们两个演奏风格截然不同,也许可以组成双钢琴的伙伴……」
教授说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张合的嘴,每一句德语都懂,奇怪,却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长得白净斯文。席间,一直找话题跟小君聊,小君意兴阑珊地敷衍着。
为了不让师母乱想,她勉强吃了半碗咖哩饭。咖哩的味道很浓,她尝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学们的话题上,一边又觉得某种浓烈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她很难受,想快点回家,有种讨厌的情绪,一直将她往某个黑暗面拉。
同学跟教授开玩笑,要教授弹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个人脸色红红的,喜洋洋的,笑着闹着,钢琴声,哗笑声,怔望着这热闹的情景,小君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里响,在记忆深处吶喊,理智快关不住,于是脸上表情更淡漠,像与她无关,安静着看大家笑闹。
晚餐结束,教授不顾小君反对,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离开时,教授夫人将咖哩饭打包,让小君带走。「妳一个人住,这给妳带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婉拒,餐袋已经塞到手里。
车上,周德生向小君讨教演奏心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君心不在焉听着,望着眼前辽阔的黑暗道路,快速后退的路灯,光影闪动的瞬间,她彷佛又看见久违的自己,在某人家里,拿着电话跟美美求助,紧张又兴奋地学做咖哩饭,她被洋葱熏哭了,奔进客厅慌慌张张,那个人大手一抓,将她按进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再睁开。
可是只淡忘了一会儿,她好像又看见了,深夜的猫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们的聚会。他掌心里,飞走的萤火虫,那一点光,跑得无影无踪……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多不可思议!那些发生过的,那些欢笑泪水都是真的吗?
到了住处,她没请周德生上来,说声再见,她转身就走。连给周德生问她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门,他心神不宁,揣测小君眉间那抹忧郁是为什么?寡言又为什么?他被这忧郁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离开。
回到家,小君开灯,将咖哩扔进冰箱,像在生气,重重地摔上冰箱门。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赌气,再打开,拿出咖哩饭,全倒出来,跟饭搅糊,走到沙发坐下,深吸口气。
好,她笃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里,响着扒饭的声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绝得像跟咖哩有仇,急着消灭它,吃到面目通红,肚子快撑爆,还不知道停。
门铃响了,小君抹抹嘴,去开门。
「妳忘了这个……」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色毛外套,
「谢谢。」接过外套,才要说再见,忽地一阵恶心,她转身往厕所冲,趴在马桶呕吐。
「妳没事吧?要不要紧?」周德生跟进来,不怕脏又是递面纸又是拍她的背,留下来照顾她。「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小君呕得五脏六腑像要翻过来了。吐完,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客厅休息。
周德生还在,他泡了热茶给小君喝。
「没关系,我没事了。」她瘫在沙发,说话有气无力,面色苍白。
「是不是吃坏肚子?」
「是啊,我过敏。」她掩面,给一个虚弱的微笑。
「对什么过敏?咖哩?还是里面的什么佐料?家里有没有药?」
哪里有解药?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没关系,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对往事过敏,对和黎祖驯热爱过的每个细节都过敏,失恋是重伤害,时间过去,外表也许已经看不出来,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经成了过敏儿,不过是咖哩饭啊,就轻易将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内心崩溃。都两年了,这过敏原莫非是根植在体内?怎么还会忽然跑出来闹闹她?教她痛苦?那个人让她重伤,怎么还会被影响?
周德生很温柔地说:「我再待一不好了,看妳这样,真让人担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彷徨的脸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视那关怀的眼神,忽然像被针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周德生眼睛里,忽然望见黎祖驯?这错觉,还来不及推翻,泪汹涌,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脸痛哭。失去爱,一个人挣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抚,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个……很可恶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太难受也太寂寞了,狼狈时,深夜时分,来自同国度的朋友善意的关心,让她一时卸下心防,将痛苦说出口。
周德生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没关系,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泪流不止。「那个人真的坏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恶吗?他……」满腔恨无处发泄,这会儿她混乱地说出来,将内心沈潜着的痛苦全发泄出来,对着个不熟的朋友,反复将情伤说了又说。
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于此同时,台湾,桃园,半夜三点多,店家都关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闹市遗下的垃圾,清洁员出动,沿街清扫。
街旁,有一处,正灯火辉煌,闹嚷着。一群内行人聚集艺品拍卖场,这群男人,个个看起来表情阴郁,行为低调,面目模糊,他们穿着随便,有的甚至还穿拖鞋,或抽烟或嚼食槟榔,或忙着透过手机跟朋友通报状况,这群人不时激动地抢着出价,竟标商家展示的字画。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有个气质独特,身穿卡其衬衫、卡其长裤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频频出价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静静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径喊价到底,绝不手软。
看一幅幅被标走的字画,嘿,有时看着字画被买走,买家趾高气昂颇为得意,他却在心里偷笑。可怜的家伙,那张齐白石的画是假的,李可染的画也是赝品,那个笨蛋竟然看不出来黄宾虹的画哪有这么差?而那几个抢着竟标炒热买气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这天晚上,这个人从凌晨两点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蚀骨,他也不觉得累,最后最后他只出手买了一个清朝花瓶,一套颇有历史的砚台。
散场后,他低头看看手表。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望着她送的手表,看指针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两年,她就回来重聚。她在国外好吗?
「黎祖驯!」有人喊他。
回头,看杨美美正跳下计程车,反抓着身上大衣,喷着寒气,过来找他。
「这么晚跑出来干么?」
「就知道你在这里混。」因为天冷,她脸颊冻得通红。「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买了什么?」她好奇地拿了他买的东西打量。「能卖钱吗?」
「整理后,应该可以赚两万多。」
两人钻进路旁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这是黎祖驯买的二手车,他改装过,性能还不错。黎祖驯发动汽车,驱车往布满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么?」她凑身问:「我睡不着,肚子饿死了。吃火鸡肉饭好不好?还是牛肉面?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喔!」
「最近有没有小君的消息?」他问的却是这个。
「没有,我又没她那边的电话,连搬新家都没办法通知她。」美美已从助理升为造型师,把那栋贷款沉重的房子卖出去,和妈妈在台北县买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着双手,呵着热气。「好冷喔,干么不开暖气?」
「坏了。」
「修啊!」
「没空。」
「帮你开去修。」
「小君有打电话给妳吗?」
还是问这个,美美脸色微变,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很久没她的消息了……」两年前她欺骗黎祖驯,骗他信已经亲手交给小君,骗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约定了,而其实……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拜托~~」美美玩笑地说:「一定过得很不错啦,才没跟我联络,在那边肯定已经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现在的黎祖驯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浑身散发略带沧桑的男人味。她问:「假如……假如四年后她没来呢?」
「我有预感她会来。」他望着路面,眼色笃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头。「可是她都没跟我联络欸。」
「应该都忙着功课,要不然万一毕不了业,四年还念不完,那惨了,难道我们要约在德国碰面?」
「你对她还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两人分开那么久,他哪来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执着着,她内心越是不安着。满以为时间过去,他会改变,会慢慢淡忘小君,热爱会褪色,可是他怎么越来越积极?
「妳是她朋友,应该懂--」黎祖驯笑望她一眼。「小君没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她会回来,一定会。」
美美又别开脸,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执着的表情……
小君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赴约,小君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小君已经交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恶感,却仍情不自禁地陷下去。在黎祖驯身旁,她扮演不称职的传声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却截断他们联络的管道。她有时难过地想,黎祖驯还愿意这样跟她吃吃饭、聊聊天,是不是只因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这个角色,她演得有点累了,什么时候换她当主角?再过两年,等他失望了,他会否明了到她的好?对她的深情不输给小君?
这快乐,都是偷来的,美美高兴着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又惶恐着这偷来的每一分钟。
天亮了,小君靠坐沙发,周德生盘坐在地。他彻夜听小君诉说情伤,伸出友谊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泪水沾湿的手。他温柔地劝着:「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来自台湾,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清晨的风,吹入屋内,皮肤泛起凉意,在痛哭后,小君发泄地说了那么多话,冷静下来,有点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奇怪,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难道这两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吧?」
「嗯,」真的,难得有人可以让她尽情地诉苦。「一直听我说自己的事,很无聊吧?」
「千万别这么想,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很高兴妳肯跟我说这么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饿……」他脸红,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妳吃早餐?」
望着他真诚又带点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他们的三明治还不错。」
和美美绝交,和黎祖驯分手,独自孤单很久,在周德生的关怀中,小君在异乡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清晨,天空灰蒙蒙地,他们徒步往餐厅路上。风吹来,拂过小君的头发,哭过后清秀的脸庞,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动着,他很想好好保护她。
他说:「那么可恶的男人,不要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吸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唉,没办法啊,有时候还是会想到他。」
「他这么过分,难道妳还爱他吗?」
「也不是这么说。」小君感慨。「不爱了,但是记忆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湿意。「但有时走在街上,天空的颜色、气候的温度,或食物的气味,某些声音、某些情境……像触动大脑某个开关,过去的画面会突然打中我,还来不及提醒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妳的感受。」他说:「妳会这样是因为妳用情很深,如果妳像那些轻浮的女生,交过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
「也对……」再不可能像对待黎祖驯那样的对另一个人了,全心全意,倾注所有热情,独给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走进三明治店,周德生处处维护小君,问她想坐哪里想吃什么?劝她多吃一点,劝她一太早不要喝咖啡……他们坐在窗边位置用餐。
周德生问:「妳对教授的提议有兴趣吗?。」
「你是指双钢琴的事?」
「对啊,我们合作,比一个人默默练琴有趣多了,妳对双钢琴有什么看法?」
「双钢琴表现空间大,可以像室内乐一般和谐,也能像交响乐气势磅礡……」
「教授是很有名的双钢琴家,他会对我们建议这种事,一定是认为我们程度相近,演奏风格可以互补。」
小君心动了。「也许可以试试看,现在国际上有几个不错的双钢琴比赛。」
周德生兴致勃勃地说:「好,我们以那个为目标,一个一个去挑战!」先成为伙伴,再努力着成为她的另一半。
周德生微笑着,看小君小小口地吃三明治,看她秀秀气气地享用早餐,他竟然感谢起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让他可以有机会讨好她。
从这天开始,小君跟周德生结成好伙伴,共同练习双钢琴,参与国际性比赛,在两年后,小君23岁拿下演奏学位最高文凭,提前毕业。大概因为受过感情创伤,在诠释乐曲时,她的指尖更有生命力,在名师指导下,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在台湾的黎祖驯,终于盼到约定的日子。
这是跟小君分手后的第四年中秋,月亮浮在暗空,大街小巷飘着烤肉香,人们与亲友团圆,共度佳节。这也是黎祖驯与小君团圆的日子。
经过四年的努力,黎祖驯换了车,不是豪华的进口车,而是老旧但性能良好的吉普车,这方便他假日到处跑。他没买房子,但是在市中心开了店。他还是喜欢穿着休闲服,简单的衬衫卡其裤,就很好看,除了工作偶尔到育幼院陪孩子们玩,或是跟张天宝和杨美美出游,他没什么应酬交际的兴致,倒是存款多了好几个零,已经足以成家立业,给心爱的女人安稳的未来。
这天,他特地买了礼物,天未黑时就待在老地方,2503房。备好酒菜,足不出户,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随着时间过去,他心情越浮躁,躺在床上,微笑着,想象小君而今的模样,想到热血沸腾。
期间张天宝打电话约他出游,他婉拒。育幼院修女邀他度中秋,他婉拒。老爸约他回家烤肉,他婉拒,他推掉所有约会,留下整晚时间,等伊人光临。
墙上时钟慢慢往十二跨去,窗外,街上,因为欢度中秋而喧哗笑闹的人声,逐渐静悄。这天已经快要结束,这年中秋快要过期了。黎祖驯坐起,无心用餐,喝酒,继续等。苦等不到,他猜小君可能是塞车,或有事情耽误,也许她妈妈要她陪过中秋,也许她有家庭的聚会,也许……他喝了更多酒,想消灭等待的时间,直接跳跃到她开门的瞬间。
十二点,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窗外一轮皎月,光芒映入屋内的地板,衬着形单影只的他。
门扉紧闭,小君没有来。
黎祖驯空腹喝酒,喝醉了,倒在床上,从焦虑惶恐到一片茫然。他在微醺中,不断地回想过往时光,小君趴在他身上闹他,那边的浴室里,小君切凤梨,那么香,他很渴望地热吻她。这边,月光映着的,亮着的一小块地板,她曾坐着,弹奏玩具琴,直到他睡着。
小君爱他,小君为他离家出走,小君缠着他,小君不可能一转身就忘记他。他是那么有信心,所以这么努力不懈,所以……
手机响了,他接起:「喂?」
「是我,她有来吗?」杨美美明知故问。
「我还在等。」
「你……还好吗?」
「唔。」不好,糟透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要冷静。」
「妳说。」
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前几天……我在报纸上有看到小君的新闻。」
「写什么?」他坐起。
「在德国慕尼黑举办的ARD国际双钢琴大赛,江小君和她的搭档周德生赢得第一名。」
「是最近的事吗?」
「是啊。」
「看样子是因为比赛耽误回来的时间。」他帮小君找借口。
「记者有采访他们,媒体报导他们是史无前例最有默契的双钢琴伙伴……还有……你在听吗?」
「我在听。」杨美美过分小心的口气,令他的心逐渐下沈。他预感即将听见的不会是好消息。
果然,她说:「新闻还写着……除了是工作上的好伙伴,私下,他们还是互相依靠的恋人。」
黎祖驯僵着身,动也不动,彷佛这样就能躲避心痛。
「小君应该是不会来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头上的日光灯,变电器经不住岁月的摧残,迟钝了,光闪烁着,像懂得他的心痛,再闪了几瞬后,忽地暗下。黎祖驯呆坐着,仍握着电话,无动于衷。
美美安慰着:「这样也不错啊,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和你没关系了……」
他没吭声,胸口空荡荡,像谁一下就剜掉心脏。好长一阵静默,他们都没话说。
最后,黎祖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灯坏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还好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毕竟已经分开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嘛,这对你对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为她高兴,她现在这么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见当初让她去念书是正确的啊。」
祝福?高兴?他想,但做不到。内心真正感受不是这样,满心是酸滋味。
原来她已经有新恋情,黎祖驯想到另一个男人会牵她的手,重复他们以前有过的亲昵举措,他光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活到天明,刚好灯坏了,就觉得这的确是世界末日。
黎祖驯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个人虚掉。他原以为自己是有根的,在找到深爱的女人后。现在忽然又变回一片浮萍,虚浮着,失去方向。
如果一开始他就是那样漂泊到最后,不会痛。拥有过再失去,他已变不回从前潇洒的自己。于是忽然有点恨起小君,当初讲得最笃定、最执着的是她,看来比他还情深,没想到,最后专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说话啊,没事吧?」美美紧张了。
「没事。」他答得有气无力,床好像在下陷,觉得自己沈人好深的黑洞里,头很晕,胸口痛。
他很想就这么在2503蒸发,不面对明天。这四年都为着小君努力着,明天以后要为了什么振作?
「我现在过去找你!」她等的正是这一天。
「拜托……」
「嗯?」
「不要过来。」他谁也不想见,太伤心,没力气应付谁。
「不行,你听起来很糟,让我过去,我会担心。」
「如果妳当我是朋友,这时候别打扰我。」关手机,松手,手机坠地。
他闭上眼,手伸入长裤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来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国外就变心了,当初还会放她走吗?
他太自以为是,忘记时间是残酷杀手,恋人经不起岁月的摧残。
黎祖驯侧身,点烟抽,一根接一根,直到胸闷头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后,又狼狈地呕吐。
杨美美赶到百穗旅社。为了这天,她推掉所有约会。跑进旅馆,冲到2503房,敲门。
「祖驯?祖驯?是我,杨美美。」
没回应,她趴在门上听,里面没动静。美美心中一紧,难道……
她冲下楼,找柜台欧巴桑帮忙,好怕祖驯想不开在里面怎么了……
欧巴桑找出备份钥匙,随美美上楼,开门,好浓的酒味,开灯,灯不亮。月光透窗,隐约看得见床上趴着的人影。
「黎祖驯!」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脸。
他推开美美,模糊地喃喃说了什么,又昏睡。
欧巴桑焦急地等在门口,操着台语问:「依系唔要紧牟?」
原来是喝醉了,美美松了口气,送欧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对了,灯不亮欸,可能变电器坏了,妳那边还有没有变电器?」
黎祖驯躺在床,辗转反侧,头痛剧烈,又是低声呻吟,又是伤心地胡言乱语。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变电器,弄了半天,终于把电灯修好。跳下椅子,啪,开灯,大放光明。
「YES~~」转头,望着黎祖驯。「喂,我把灯修好了。」
黎祖驯趴在床沿,无动于衷。
美美很有朝气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里交给我。」
「……」他醉得搞不清状况,只管昏睡。
美美兴致高东忙西忙,曾经这是小君在做的事,绕着他打转,像他的妻,终于美美可以亲力亲为照顾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捡拾垃圾不觉得委屈,收掉囤满秽物的垃圾袋不感到脏,出门冲去买解酒液喂他喝,拧干湿毛巾,将他拽在怀里,像照顾个孩子,帮他擦脸。
「别难过了……」她柔声安抚着,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你还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还有我啊!
喝了解酒液,黎祖驯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床,头昏目眩,掩着脸说:「把灯关掉!」太亮,好难受。
「喔……」美美跑去关灯,回床前,看着他。他手臂横在脸上,从她跑来到现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轻唤:「黎祖驯、黎祖驯……」
黎祖驯移开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红,注视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说:「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吗?」
他不语。
她壮起胆子,说:「我爱你。」
他脸一沈。「我不爱妳。」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也不管她会不会难堪,也不怕打击到她,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泪凶猛。「小君不会回来了。」
他翻身,背对她,她的告白,只让他更加心烦。人只要对着不爱的人,就可以轻易残酷,
月光中,醉意里,他凝视着墙壁上摇曳的影,忽觉一室蒙眬……十九岁的江小君,纯白洋装,彷佛站在床头,她哀伤着,静静与他相视。是他的错觉吧?是太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吧?
她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氲着。
他对身后的杨美美说:「就算小君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能爱妳……」
美美傻在黑暗里,今晚,有两个失恋的人,哭红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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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爱·2503房(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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