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款最好呢?
屠英伦站在成排的女性生理用品区,粉色包装,功能不一,看得他眼花撩乱。
旁边经过的欧巴桑看他瞧得那么认真,窃笑著走过。
屠英伦拿不定主意,随手抓了四款结帐。
「先生,要不要购物袋?」超市小姐隐忍著笑意问。
屠英伦老大不爽地瞪回去。帮女朋友买这个是很伟大的,笑什么笑!屠英伦没好口气地说:「买一个袋子。」
小姐吃吃笑。「要不要帮你用报纸包起来?」
「不用!」屠英伦抓起卫生用品放进塑胶袋,大步走出超市。拜托,什么时代了,男人买这个还要被注目啊?嗟!他不以为意,取出手机打给姊姊。
「姊,我问你四物汤要怎么煮?」
「四物汤?」屠书尔在那边爆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声。「连这个你都要学喔?!」
「我女朋友那个来了,要补。」
「天啊!我亲爱的酷酷的小弟,怎么沦落到要炖四物汤?」屠书尔取笑他。
「快说。」
「笨蛋,四物是那个走了才要喝的啦,要补煮红豆汤就行了。唉呀,你好惨啊,好不容易带谢小姐回家,她竟然……」
屠书尔在那边罗罗嗦嗉地,屠英伦越来越觉得这个「谢小姐」听多了很刺耳。
「这个谢小姐是怎样?我一定要看看她,很特别吗?让你这么宝贝她……」
「她不是谢小姐。」
「耶?」
「她姓白,叫白玛栗。」
「可是妈他们说你——」
「他们误会了,跟我交往的是白玛栗小姐,是谢小姐的朋友。」
屠书尔愣了几秒。「等等,我现在糊涂了,那个留美的谢小姐……」
「别再说谢小姐了!」屠英伦火大地更正:「她叫白玛栗,她二十九岁,在凯弗做行销经理。」
「那你干么都不说,害我跟妈都以为……」
「白玛栗非常迷人,非常漂亮。」
「哦?」
「我非常喜欢她。」
「喔,看得出来。」
「对了,她还有个女儿。」
「什么?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她有个女儿。」
「猫吗?还是狗?」现在很多女人都爱当自己的宠物是孩子。
「活生生的人,四岁。」
「屠英伦!」书尔发飙。「你跟结婚的女人搞外遇?你疯了?」
「她未婚,女儿是跟之前的恋人生的,她现在单身。」呼!讲出来舒服多了。「所以以後不要再说谢小姐了。」因为想认真跟玛栗交往,他全盘托出。「我有没有讲得很清楚?」
「你完了你,看你怎么跟爸和妈说。」屠书尔替弟弟感到压力,屠英伦却豁出去地不以为意。
「我就说……」他笑著边走边讲:「说我心爱的女人叫白玛栗,二十九岁,我喜欢她,而且打算连她女儿一起喜欢。」
「你疯了?你想想妈会怎样?她不可能接受你跟个未婚生子的女人交往,爸那么爱面子也不可能答应,还有,她为什么有女儿?她跟以前的男人是怎样的关系?她……」屠书尔叨念不休,她担心地劝著:「反对反对,干么找个这么麻烦的女人,你——」
「我会找机会跟他们说。」屠英伦关掉手机,发现自己正停在女装服饰店外。
对了,应该买几件衣服放家里,玛栗来,随时可以穿。他走进服饰店,挑选衣服。一小时後,拎著大包小包袋子,绕去花店买了鲜花一束,一路好心情回到家。
屠英伦打开门,玛栗不在沙发上,她起来了吗?
毛毯摺得很整齐,茶几上还留了字条——
对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
——玛栗
屠英伦取出手机,打给玛栗,她关机了。
屠英伦坐下,望著桌上的花束,好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无限空虚。
这个家在玛栗光临後,不一样了,他想念早晨,玛栗窝在沙发睡著的样子,想念她因为不小心弄脏他的床单害羞的模样,他原本还打算做一顿丰盛的早餐讨好玛栗,他特地跟姊姊学会的,可是玛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还有,她为什么关机?
玛栗曾经想过再碰到陈皓军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想过他们可能会在街上巧遇,或在餐厅巧遇,甚至是在商务场合巧遇。毕竟陈家从事贸易工作,很可能他们会在某个商务宴会或公关派对巧遇,但万万没想到,他自己找上门来。当初逃走避不见面的男人,为什么又回头找她?
踏进家门,玛栗怔在玄关。
套房里,沙发上坐著个男人,他西装笔挺,温文儒雅,听见声音,转头过来,刹那与玛栗目光交会,玛栗发现他在瞬间殷红了眼睛。
「你真慢,我们坐一阵子了。」玛栗的母亲就坐在陈皓军身旁,她起身过来。「你跟我来一下。」母亲拉著女儿到阳台说话。
「他刚从波士顿回国,跟我打听你的消息,问我当时的状况,我看他很有诚意,所以——」
「他想做什么?」
「大概良心不安,想让晓游入户口。」
「真好心!」玛栗嗤地冷笑。
「当年妈也很气,但是毕竟他是晓游的父亲,而且人家家境那么好,他现在继承父亲的公司了,如果他有心想跟你在一起,听妈的,跟他结婚。」
「我自己跟他谈。」玛栗走出房间,在陈皓军对面坐下。她双手抱胸,一副挑衅的姿态。
「小栗……」陈皓军紧张地调整领带,回避玛栗炙热的视线。「这些年……」
「很好,我非常好。」
「我……」
「拿到学位了?继承你爸的事业了?然後呢?」玛栗盯著这个男人,这些年的委屈全化作熊熊的怒焰,烧灼著她的胸口。
「对不起……」陈皓军低头,感到惭愧。「那时我真的吓到了,我没有做父亲的准备……」
「所以叫你妈开了一百万的支票来打发我?」当年玛栗坚持不收,被母亲狠狠痛骂。骂她不懂保护自己、爱逞强,又好面子,但玛栗就是见不惯他家人处理的方式,她付出的是爱情,那不是一百万可以收买的。
「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内疚。我爸年纪大了,他们现在不管事了,玛栗……」他抬头,一脸诚恳地说:「我现在有能力照顾你们母女,我可以作主了。」
玛栗咬著下唇,不发一语,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叫晓游是吗?」陈皓军起身,环顾四周。「搬来我那里住,我让她读最好的学校,你不用工作了,我会请佣人照料你们,玛栗,让我补偿你。」他大方地谈开出极好的条件。
玛栗的母亲立在房间门口,全都听见了。她走出来,对陈皓军点头示意。「算你有良心,我女儿这几年吃了很多苦,都因为你,我们母女关系变得很差。」
「伯母,真的很对不起,以後我会孝顺你,我会对玛栗很好。」
「那把日子订一订吧,我终於可以放心。」
「我会请爸妈亲自拜访您,正式提亲。」
玛栗静静听他们对话,她望著陈皓军,感觉好陌生,听他说提亲,玛栗一点也不兴奋,就好像他要娶的是别人,与她无关。
陈皓军热络地和她母亲攀谈,玛栗却像事不关己似地打量著旧情人。然後陈皓军的手机响了,司机来接他回公司开会。
玛栗送他下楼,他们一前一後走在狭窄的楼梯,影子爬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短短的几层楼,玛栗却觉得心路漫长。
陈皓军忽然站定,回头望她。
「你好安静。」他朝玛栗伸出手,牵住她的手。
玛栗僵住,不明白为什么被他握住,那感觉是尴尬的,像隔著什么似的。
「在国外我迷失好一阵子,现在……终於又握到你的手,心里才踏实了,当年我真的太幼稚了。」他牵著玛栗下楼。「以後我会对你好……」
然後他侃侃而谈说起将要为玛栗举办的婚礼,他又说父母安排他相亲,但没有一个女人像玛栗,和玛栗在一起最舒服。
玛栗听著听著,忐忑著。这是完美的结局吗?这就是幸福吗?瞧,她多好运,这个抛弃她的男人终於悔悟,终於来跟她忏悔了,他现在可是黄金单身汉哪,富有多金学历好,那是每个女人渴望的幸福归宿吧?
「陈皓军。」玛栗站住。
陈皓军回头,玛栗抽手,他的掌心一阵空虚。
玛栗颤抖著,很艰难地开口说:「我对你……没感觉了。」
陈皓军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太久了,已经和原谅不原谅无关了。」那些火花呢?当初迷恋他的情绪呢?流失了,消失了……现在面对这男人,只觉得陌生和疏远。
「大概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你……」
「不,不是这样,我真的对你没感觉了。」一点点也没有。
被这样说真的好难堪,陈皓军脸一沈。「我好不容易说服我爸妈去接受你,他们安排那些千金小姐全被我拒绝,你不感动?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
玛栗错愕,旋即感到荒谬,她忍不住笑出来。「你一点都没变,一样自私、以自我为中心。」
「我如果自私就不会回头来补偿你。」
玛栗冷笑。「不要说得好像自己很伟大,不要讲得好像你有多深情,陈皓军,你这些年睡不好吧?想到当年抛下我不理,所以良心不安……你以为你回头,我就要匍匐在地感激涕零吗?」
「我这样还不够有诚意?」
「你条件很好,你没被女人拒绝过吧?所以当年你也不甘心被我绑住,对吧?你认为自己够格配上更好的,你根本不想安於一个女人。然後这些年怎么了?在国外玩够了,终於累了吗?想到回头补偿我?然後人生再也没有缺憾?你的人格再也没有污点?」
「我知道对不起你,所以才回来找你,你羞辱我,我没话说。」
「我不是羞辱你,我只是说出事实。你只是想弥补你过去犯的错,但不是真的爱我。」
「这还不叫爱?」陈皓军问:「那要我怎么做?你说。」
他赌气的口吻,令玛栗更坚定不接受他。她沈默了。
陈皓军上前一步。「我还能怎么做?你说!」
这次,是不服输的口吻。他家境良好,他习惯被众人激赏,他永远当自己是闪耀的
明星,得到他的爱就是恩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玛栗真看透他了。
当初他无法接受父亲的角色,撇下她就走,留给父母善後。现在呢?为了良心受苛责,回头慷慨陈词说一堆好听话,就以为她必须原谅。
「陈皓军——」她说:「我怀念的是当初的你,现在的你比当初更可恶。」
陈皓军乍红了脸,揪住玛栗的手。「我可恶?我特地回来补偿你,这叫可恶?」
「我宁愿你没有来过!」玛栗咬牙怒斥。「好啊,你要补偿是不是?你要表现你情深义重,你要表演深情吗?那就为我放弃你的家族,当初我被你母亲羞辱得很够了,你不要回家,今天起跟我住在这间小套房,跟我还有你的女儿住,你愿意吗?」
「你是故意刁难我。」
「你办不到?」
「我就是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才来找你,明明有别墅住,干么非要挤在套房?我妈不喜欢你,大不了你不要理她就行了,顶多早晚跟她老人家打声招呼,就这样你办不到吗?她都同意让我们结婚了,你忍一下不行吗?」
玛栗煞白了脸,气得头昏。「有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就因为怕我未婚生子的身分去他家,面对他父母会尴尬,就立刻搬出来住,只是因为让我方便过去……」
陈皓军震惊,旋即冷笑。「原来如此!你妈说你对我念念不忘,说你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原来是骗人的,我还以为你对我这么深情……」
「怎么?你遗憾吗?」玛栗笑出来,同时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你对我失望吗?你以为有个可怜的女人对你念念不忘,所以你的男性气概得到满足?所以赶快来补偿我吗?」
「不然呢?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别的男人,我根本不会来,凭我的条件……」他顿住原本想冲口而出的话,那令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像玛栗说的——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玛栗落泪,却对他微笑。「我要谢谢,谢谢你依然没有改变,是个骄傲自私的男人,谢谢你来看我,让我彻底明白我怀念的、我念念不忘的,其实不是你,而是当初那个单纯的自己,那个看不出你自私,儍儍去爱的自己,我怀念那种不顾一切、不怕受伤的自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两个人都感到受创。一个是对未来的情感更坚定,一个则是恼羞成怒,自尊受损。
那个崇拜他的小女孩长大了。陈皓军在这刹那明白了,眼前的女人不再是当初仰望他的小女孩了,不再是亟需他看护保护的女孩了。
他不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他不懂怎么去爱她了。时间过去了,他们的缘分早在当年尽了,他以为她还余情未了,而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人。这时候,陈皓军反而不知所措,当玛栗什么都不需要了,他的内疚和罪恶感无法消除。
「至少……让我负担女儿的教育费。」
「当初没拿你妈的钱,现在更不会拿。」
「我想见女儿。」
「不必吧?」玛栗苦笑。「她已经习惯没有父亲,既然以後也不打算跟你联络,又何必让她或让你心里有牵挂?这种相见没意义。」
陈皓军别有深意地凝视玛栗一会儿,然後笑了。他忽然鼻酸,内心惨澹。
「以前嫌你太缠我,可是多奇怪,看你变这么坚强,觉得很对不起、很惆怅……说真的,我对你有感情,我是真心想娶你。」
「再见。」玛栗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这声再见,意味著不必再见。
「可以抱你一下吗?小栗?」这温情的一句,喊出玛栗的眼泪。
陈皓军上前拥抱玛栗,他们在这刹短暂拥抱里,似有领悟,领悟到光阴的流逝、爱情的无常,这中间造化,点点滴滴,改变这两个人,这一行的心路历程,非三言两语可以开解。
玛栗在陈皓军的拥抱里,感到无限凄凉,背脊寒透。她的身体排斥这个曾经和她很亲密的男人,那些年少时光,枕边细语,共享过的夏日冬季,都随著时光更迭远离她了。
即使她愿意,身体已经不再熟悉陈皓军。身体不兴奋、不敏感,和昨夜那位令她燃烧的男人不同,昨晚多喜欢被那个男人抱拥。玛栗落泪,不是因为陈皓军,而是为自己,她庆幸自己总算走出这男人给的阴影,不再对他有情绪。
当你对一个人的爱恨都消失,心情不再起伏,那是否意味他已经与你无关?你已经不爱了。
陈皓军的手机响了,司机催他下楼。他依依不舍,眼色眷恋,频频回顾玛栗,终於走出楼梯间,玛栗待在里边,听著公寓外,汽车驶离。
她喘了口气,靠著扶手,仰头,让泪逆流,不哭,她跟自己说,都过去了,她可以放下了。
玛栗望著晕黄的灯泡,恍惚地望著斑驳了的水泥墙壁,她思量著——能够这么容易放下的原因,会不会是跟另一个男人有关?被那个男人宠爱,令她毫不眷恋陈皓军的关注?
也许吧,和那男人的关怀相比,陈皓军显得微不足道。
陈皓军奢望的是当年那个小公主似地,永远仰望他、崇拜他的少女白玛栗。
屠英伦却把玛栗当女皇宠爱著,照顾她的需要,而不是告诉她他需要什么。他以玛栗的欲望为优先,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期待。经过屠英伦,玛栗一点都不希罕陈皓军。
玛栗深吸口气,平抚好心情,转身上楼。来到家门前,想到母亲在里面,想到要应付母亲一堆问题,就觉得累。玛栗也知道母亲是为她好,玛栗年幼丧父,母亲独自扶养她长大,很了解一个女人靠自己拉拔孩子的辛苦,所以才积极要撮合玛栗跟陈皓军。
然而如果只是贪图方便跟轻松,就和已经没感觉的男人厮守一辈子,甚至同榻而眠,玛栗光想就浑身冰凉。
钥匙已经插入锁孔,玛栗犹豫地却步不前,蓦地转身下楼,走出公寓。
玛栗到便利商店逛一圈,随手翻阅晚报,又走到冰箱前,感到口渴,买了矿泉水,虽然她在凯弗做事,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家的产品,连工作本身也不喜欢,那只是谋生的方式,不能带给她快乐,也许因为这样,即使升上行销经理,也没有成就感,不过是虚名,做得要死,薪水也没多少,头街再大再好听,名片质感再好,她还是得面对讨厌的总监客户挑剔的嘴脸,还有可憎、永远看不完的密密麻麻的合约,开不完的长会。
玛栗扭开瓶盖,就站在杂志架前喝起来。时尚杂志封面的美女,美得好假。明星周刊封面,少女偶像团体笑容灿烂,她却觉得可爱得不像真人。玛栗喝了几口水,还是感到口渴。她随手翻阅商业周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站到脚酸,却不想回家,她走出便利商店,走进布满商家的红砖道,但她不想逛街,她看到路旁的流浪狗,漫无目的地瞎走,觉得自己也像只流浪狗,差别在於流浪的是她的心,身体倒是很安分守己地天天扮演母亲跟经理的角色,按时打卡,超时下班。
可是心呢?心一直慌慌地,没有归依。
离开上一段爱情後,玛栗告诫自己,往後要爱自己。她看了很多励志书,看那些失婚女子或成功女士写的书,她们大声呼吁女人要自爱,要更爱自己,不管和什么人恋爱,有多么爱,都不可以失去自己。
她们说要先爱自己,然後才会让别人更爱你。没有了自己,盲目地讨好对方,最後只会纵容男人,养大他们胃口,让他们越来越自私。
当时感情受创的白玛栗觉得说得太对了,她甚至在书桌前贴满这些话告诫自己,然後一味地抗拒爱情,在男人眼中成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不可爱的女人。
好了,她拥有百分百的自己,她保有完全的属於自己的世界,包括整个心。
然後呢?她这些年快乐吗?
不,她一点都不快乐。她以为有女儿、有安稳的工作後,不需要男人,这些就够了,够让她的生活得到满足了。
但是,她满足了吗?她是女儿的母亲,她是大企业里有自己办公室的行销经理,她是母亲眼中永远长不大让人担心的女儿,她是谢佩瑜眼中随时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相亲代打的好朋友,她是这些身分。这些身分将她的行事历挤爆,应该忙得没空想其他了,也没空感到寂寞,但为何空虚?常常忙得沾床就睡,但为何还隐约感到空虚?就算在冬夜里,有温暖的女儿抱著入眠,但为何还感到空虚?
玛栗茫然地穿梭在行人间,周遭炫目的招牌霓虹闪过她单薄的身子,她搂紧外套,在这些挤迫的陌生行人间,她更空虚了。
也许在这些身分之外,她忘了照顾最重要的一个身分,身为女人的这个原始的身分。
她仍算青春的胴体、乌黑的发与白皙的皮肤不快乐,她的每根神经天天昏昏欲睡,她的精神日日欲振乏力,她常觉得白昼阳光太亮,夜晚又太长,时时渴睡,却老是睡不好。醒来做事,又觉得好像没有真的醒。
与爱挥手告别,身体开始长久的另一种睡眠,直到……
深夜十点。玛栗愣在某人住的公寓外。
在她不想回家,不想逛街,不知该去哪时,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玛栗抬头,望著某户阳台。她眷恋昨夜的温暖,那个男人带著关怀的拥抱,她的身心都在他处得到满足,开始贪心地想要更多。是他唤醒玛栗沈睡的知觉,玛栗按下电铃。
认识他到现在,没有哪一次像现在,渴望见到他。
电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不在吗?玛栗取出手机,发现自己回家见陈皓军时,关掉手机了。她打开,收到好多屠英伦的留言跟简讯。
从中午到晚上,他一直尝试要联络她。
玛栗拨给屠英伦。「你在哪?」
「你家。」
「嗄?」她一下子意会不过来。
「跟你妈妈在吃饭。」
「等等,我听不懂!」
屠英伦语带歉意地说:「因为一直找不到你,打手机又联络不到你,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所以刚刚跑来你家找你,然後伯母叫我留下来吃宵夜,呃……」他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跟你妈说话?」
「我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玛栗听见那边走动的声音,屠英伦像是走到角落说话,然後他用压抑的口气低声说:「玛栗,她一直暗示我,你很快要跟什么陈先生结婚……」
玛栗光火,气得耳鸣。
屠英伦有点火气地间:「真的吗?她说那个人是你孩子的父亲……」屠英伦很不雅地低声骂了一连串粗话。
「我快气疯了,每次,每一次,你都让我有惊喜!」然後又是一连串粗话。「该死的我爱你,你真狠,算你狠……我他妈的气得要死,更他妈的是我难过死了……你不能嫁……」可怜的屠英伦乱了分寸,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了。
「取消、取消掉!是因为要结婚了,所以才说不能跟我认真吗?X他妈的大企业第二代,如果他真的让你那么想嫁,你干么还给我抱?你真的只是跟我玩玩的?」
「你现在给我回客厅坐好。」玛栗极有效率地以专业经理般的口气命令。「茶几下有一本音乐杂志你可以看,你打开来看到第十页我应该就到家了。」
「你爱我吗?」
「如果你看不下杂志,可以去床上躺,德国毛毯很温暖,你睡著也没关系。」
「他妈的你要跟别人结婚我还睡?见鬼了叫我睡!」
「你最好睡,因为我没空安抚你。」
「对,我是儍瓜,我是你游戏的对象,我活该!」
「我没空安抚你是因为我要跟我妈说很久的话。」
「最好想一下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因为你妈说你要结婚,我骗她我是你的上司,找你谈公事!」说完附赠一句脏话。气归气,还算有良心,不想坏了玛栗的好事。
玛栗笑出来。「上司?干么不说是我的下属啊?」
「他妈的这种时候你让我当上司爽一下也要计较?」
玛栗哈哈笑。
「你还笑得出来?」
「我没有要结婚。你再不让我挂电话,我只好一直晾在你家外面,没办法回去跟你解释。」
「你在我家外面?」
「嗯哼。」
「为什么?」
玛栗沈默了会儿,才开口,说真心话。「晚上我一个人散步很久,想了很多。我想,我跟你不知道未来怎样,然後,我想到第二届广告金句奖那句话……」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嗯……」她微笑。「我过来想跟你好好地先『拥有』,就算将来只是『曾经』,但这些日子你确实让我很快乐……」玛栗衷心地说:「谢谢。」
屠英伦大受感动,然後他说出让玛栗震惊的话。
玛栗愣在原地,这刹那,她发现,他们确实天生绝配。
「既然不能天长地久,又何必曾经拥有。」他窜改金句,他说:「白玛栗,我警告你,我现在要执行这句话,我受不了你老是吓我,这是我的最後通牒,你如果要跟我在一起,不准再说什么不认真的屁话,我在你家等你,你给我快点回来!」
冬夜,寒风瑟瑟,玛栗只穿著薄外套,可是心里暖得像有火,她有些难堪地提醒他:「屠英伦,我有女儿你知道吗?」
「白玛栗,我有百变金刚你知道吗?」
这什么对话啊?玛栗笑出来。
玛栗又说:「即使你想认真跟我天长地久,你爸妈也未必接受我。」
「那不是问题,孝顺他们,不代表要用听话的方式。再说,我想不出买一送一有什么不好的,他们交给我说服啦!当然,除非你女儿长得像恰奇,那就太过分了。」
玛栗哈哈笑,笑得眼眶湿润。「好,我过去了。」
「我等你。」
「去床上等吗?」玛栗开玩笑。
「你也很皮嘛,我被骗了,还以为白经理很正经。」他笑著说:「我很想去你床上躺,但我要先想想怎么跟你妈解释,为什么你跟你上司好到床可以让我躺。」
「屠大才子,我想这难不倒你。」
「嗯,说得对。」
玛栗关了手机,转身,回家。看样子今晚和母亲有得聊了。看看时间,再过一个多小时,佩瑜也差不多带晓游回来了。唉,有得热闹了。
当玛栗动身返家时,这边,屠大才子将手机放进口袋,他扯扯衣领,推开落地窗,走进客厅。
白玛栗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正端著一杯茶,看他进来,她继续摆臭脸给他看。她当屠英伦是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想坏女儿好事的不良男子。哼,什么他是玛栗的上司,看他衣著打扮分明是雅痞,留什么山羊胡,一副刁钻古怪相。
屠英伦望著白玛栗的母亲,白玛栗的母亲也望著他。
「要走了吗?」她自然但很故意地问。
屠英伦定定看著伯母,忽然眼白一翻,往左倒。
玛栗的母亲惊呼,冲去扶他。他表演虚弱,偎在玛栗母亲的臂弯里,还故意颤声说:「我贫血……对不起……去床上躺一下……」说完,不等她答应就冲向床铺。
玛栗的母亲在他身後叫著:「你可以躺沙发!你这样我女儿会被误会,你给我出来……」
误会什么?嗟!跟你女儿好到都睡过了啦,伯~~母~~屠英伦掀被,潜入,抱住香香的枕头,藏身在玛栗的毛毯里。嗯~~赞,有心爱的女人惯用的香水味。
玛粟我等你,快来救我,你妈好恐怖!他闭眼,在被里偷笑。屠英伦心情很好,刚才玛栗间接答应跟他认真交往。
「我就知道他不是你上司。」
在二十四小时的真锅咖啡厅,白玛栗的母亲和女儿谈心。说是谈心啦,但刚刚气氛闹得很僵,因为女儿竟然婉拒晓游生父的求婚,跟认识没多久的男人交往。
「在朋友的工作室上班,收入稳定吗?还有,你说他是租房子,为什么三十几岁还没买房子,更重要的是,人家家人会接受你吗?妈光是这样想,就知道你要面对很多问题……」爱女心切,母亲的话,句句说到现实面去。
「是,你说得都没错。」
「那你还犹豫什么?快点跟陈皓军联络,就说你刚刚是突然见到他太惊讶,所以才——」
「妈,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对,但你忘了那都是外在的东西,但一个人的本质呢?今天陈皓军如果不是家里有钱,经济好,你会要我再接受他?接受一个当初抛弃怀孕的女友,连当面讲都不敢,还透过母亲处理的男人吗?」
母亲哑口无言。
玛栗又问:「陈皓军回头找我,是因为良心不安想弥补,他表现得负责,那是因为有家里当後台,他不缺钱,要养我跟女儿太容易了。」
「我看他对你还有感情……」
「是还有眷恋,就像我即使很恨他,突然再看到他,也会有感触。」
「那你打算怎样?跟那个男人结婚?」
「这对我来说太早,妈——」玛栗覆住母亲的手。「当很多女人还在享受青春时我已经当了母亲,为工作拚命了。现在,我只想好好谈一场恋爱。」
母亲蹙起眉头。「我就怕你又为爱昏了头。」
「这次不同。」玛栗微笑。「妈,我已经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小女孩了,我能分辨好男人跟坏男人,这个屠英伦是真心喜欢我的,让我很感动。」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一次荒谬的相亲里认识,那时……」
当母亲不再一味要主导玛栗的生活,玛栗才释怀地让母亲了解她的生活。她们窝在角落位置,又续了一杯咖啡,侃侃而谈。
今晚,母女俩的心终於靠近些,最後母亲甚至也讲起自己青春时代的恋爱史……
白玛栗母女俩能这样放心聊天,归功於家里有人照料晓游。
那个人是谁?苦命的屠大才子,和一个长得不像恰奇,思想却很怪的女生,讨论事情。
「屠叔叔,为什么天空是蓝的?」
之前,谢佩瑜送晓游回来後,玛栗要佩瑜先走,将女儿暂时托给屠英伦看顾,玛栗跟女儿介绍他是屠叔叔,很聪明的屠英伦叔叔。
聪明?这激起晓游旺盛的战斗力,她开始缠著让妈咪赞聪明的叔叔,问一堆不懂的事。
「为什么火有不同的颜色?」
「欵……这个……」屠英伦卯起来搔他的胡子,蹙眉苦思。「明天跟你说。」
晓游啜一口果汁。「鸡为什么要吃小石子?」
「这个喔……嗯……」可怜屠英伦焦虑到开始无意识地拔胡子。「这个也明天跟你说。」玛栗到底给这小孩吃什么、看什么,怪怪的欵。
晓游伸个懒腰,屠英伦见状马上堆起笑容。「要不要去睡觉?」
「我还不困。」
「小孩子不能太晚睡喔。」
「叔叔,为什么树叶落地大部分是背面朝上的?」
这次屠英伦羞於再说「明天告诉你」,他故作镇定地说:「晓游了不起,这么细腻的事,都会注意到。」
「那是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会问啊?」
「因为很奇怪啊!」
「你什么时候发现地上的叶子大部分都是背面朝上的啊?」
「就上次妈咪带我去爬山的时候啊。」
「真的啊,那天你妈咪怎么会带你去爬山啊?」
「天气很好啊!」
「真的啊,你们爬很久吗?是哪座山啊?」
「是阳明山啊~~」
「好玩吗?」
「好啊,那里有很多花,我们去看樱花,樱花好美啊,妈咪还带我去洗温泉……」
给屠英伦鼓鼓掌,了不起啊屠英伦,答不出来竟然想出这么下流的手段,反过来问白晓游一堆问题,问到她忘记自己问的问题,果然晓游遇到克星。
她後来又听屠叔叔讲了很多爬山的事,哪座山有大蛇、哪座山放养一堆猴子,後来她困了,去床上睡,屠英伦帮她盖好被子。
白晓游问他最後一个问题:「嘿,我跟你说,这世上没有圣诞老公公,你知道吧?」她故意表现得很懂的样子。
屠英伦说:「有圣诞老公公。」
「没有,妈咪说没有。」
「你妈咪该打屁股,她乱讲。」
终於有一个屠英伦懂得了的,他坐在床边,很骄傲地对晓游说:「叔叔告诉你,你再去告诉你妈,圣诞老公公是谁,你听好了,他本名叫尼古拉斯,是四世纪拜占庭帝国的主教,出身富裕,乐善好施,十七世纪时,荷兰人将十二月初庆祝圣尼古拉斯日的传统带到北美洲,就流传到现在了,这是圣诞老公公的由来。」
晓游瞪大眼睛听著。「那他呢?」
「他死很久了,所以不能爬烟囱,也不可能再出现送礼物,不过当时确实有圣诞老公公,一直做好事帮助很多人。」
「那他长什么样子?」
屠英伦清清喉咙说:「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人类学家,查过天主教圣人也就是圣诞老公公的遗骸後——」
「什么叫遗骸?」
「死後的骨头。」屠英伦接著之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他考证後还原圣诞老公公生前的样子。」
「很胖?」
「No No No,他个儿高高,长得很威严。」
晓游崇拜地望著懂这么多的屠叔叔。「那为什么我们看的故事书、还有电视上的圣诞老公公都那么胖?」
「那是十九世纪美国人摩尔的杰作,他在一八八二年写给女儿一本故事书,叫『圣诞节前夕』,将圣诞老公公形容成今天胖胖圆圆的模样,故事书流传後,变成大家都认为他长这个样子了。」
「哇~~酷!」晓游听得津津有味。明天去跟张家强讲,好好臭屁一下。
搞定!屠英伦终於恢复信心。「觉得叔叔聪明吗?」
「嗯。」晓游想了想,问:「那个什么美国人叫摩尔的,他为女儿写故事书啊?」
「是啊。」
「真好。」
屠英伦感觉到小女孩的失落。「叔叔也会写故事书。」
「真的?」晓游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了脸。「但是你又不是我爸爸。」
「谁说一定要爸爸才能给你写故事书?」哼哼哼,想他连拿好几届广告奖的大才子,一天到晚撰写骗死人不偿命的唬烂广告文案,要写本精彩到让白晓游把他当爸的故事,简单啦!
「你真的会帮我写吗?」晓游缩在被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没问题。」
晓游笑了。「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好心,愿意帮我写故事书?」
好世故的问题!屠英伦解释:「因为我喜欢你妈妈,你妈妈喜欢你,所以我连你一起喜欢。这样懂吗?」
「不大懂。」
「就是爱屋及乌。」
「什么屋?」
「就是买一送一啦!」很难讲清楚ㄟ。
「谢谢。」晓游难得天真地笑眯眯,她真的喜欢这个怪怪的叔叔。
怪怪的叔叔也笑了,他问:「如果叔叔跟你妈妈很好,也对你很好,有一天,你会不会愿意当叔叔是你爸爸?」
「好啊!」
搞定!
白晓游高高兴兴地睡了,屠英伦窝在沙发翻杂志,等心爱的女人跟母亲讲完话回家。
凌晨一点,玛栗回来了。
「她睡了。」屠英伦过去欢迎她。
玛栗走到床前,微笑注视女儿的睡脸。「她有没有跟你乱发脾气?」
「坏得跟『恰奇』有得拚。」
「骗人。」玛栗笑了。
「你妈呢?」屠英伦忍不住环抱她。
「我送她回去了。」
「都谈好了吗?我还是你上司吗?」
「上司跟男朋友你只能选—个。」
他急切道:「男朋友、男朋友……」
他们笑著,到沙发坐,靠在一起聊天、喝茶,彻夜谈心。
「你为什么骗女儿没有圣诞老公公?」屠英伦教训玛栗。
「是没有啊!」
「你知道圣尼古拉斯吗?」屠英伦忍不住要在心爱的玛栗面前炫耀他的博学多闻。
「谁啊?」玛栗知道他是天主教圣人,但是装不懂,好让心爱的男人尽情炫耀他的聪明。
屠英伦讲著讲著忍不住就吻了玛栗,玛栗听著听著忍不住偎向英伦。趁女儿酣睡的时候,这对刚刚开始谈情说爱的恋人,情不自禁地不时要抱抱亲亲,情意正浓。
三个人的小套房有点挤,然而今晚,是玛栗这些年来最温暖的夜晚。他们聊累了,床让给女儿,他们就躺在沙发上抱著彼此睡。
晓游睡觉的时候喜欢跟妈咪撒娇。手会巴在妈咪胸上,腿儿夹住妈咪的腿,今晚,玛栗的手巴在英伦胸膛,右腿夹在他腿上。
她偎在男人怀抱里,作了美梦,梦见青春时代,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还会撒娇,她在梦里走在阳光灿灿的花园,她跳上秋千,荡起秋千。
天好蓝,白云飘移,空气送来树的香气,她感到好舒服、好舒服。心旷神恰,快乐得像只小鸟。
拥有爱的女人,被男人呵护的女人,回到青春时期,回到思春期,反璞归真,爱让她变得纯真如幼儿,梦里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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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除旧布新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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