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七

  家明在大日头下对我说:“她——竟然不认得我。”
  我笑说:“你老婆也娶了,儿子也快生出来了,你凭什么还叫人记得你?你倒是顶自私的,最好你是儿孙满堂,而人家小姐却还单恋你,有这种事吗?"
  “可是当年闹得那个样子——"家明抬起头来,"你的确是不必替她治病,我觉得她很愉快,即使在不高兴的时候,她的痛苦也不会比我们多。”
  我说:“但是我这个医生未免太没有意思,照说我不但应该治好她,还应该娶她才行,那才花好月圆呀。”
  宋家明苦笑,"老兄,你看小说看多了。”
  我问他:“你猜明珠的病会不会好?"
  宋家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医生,你还问我?"
  他苍白着脸走了。
  那夜睡觉,我一整个晚上,都梦见家明雪白的脸,我很难过,我们一个个结婚生子,剩下明珠一个人。结婚生子的人不一定都快乐,但是看上去比较顺眼,听上去比较好听,即使不快乐,也是活该,得不到同情,我在梦中反反复复的告诉明珠,她的家明回来了。
  安琪还是那个样子,闲时看看书,嚼口香糖,脚上永远是双球鞋,跟我一样,天天挨骂,说我们不上进,毕了业不肯找事做,她是女人,不要紧,我却有点难为情,后来一想,要做医生还不容易,在爸爸或是大哥,甚至是老黄那里挂个单好了,只怕做上了瘾,不做不行,那才惨呢。
  安琪因为松了下来,天天吃零嘴,没有两个月就胖了好几磅.她幸亏长得高,胖十来磅不成问题,分摊得很好,因此她自己一点也不担心.
  妹妹说:“你还没结婚就胖成这样,象什么话?"
  安琪看了我一眼,"趁没结婚养胖一点,婚后可以捱得住。”
  妹妹说:“安琪最怕结婚——那为什么要结呢?"
  安琪耸耸肩,"人最怕死,还不都要死。”
  我微笑.
  这是两个月来,安琪第一次提到结婚.
  我问候过明珠,她母亲说:“又请了医生在看,也是醒梁的,巧不巧?本来想不看了,但是又不放心,反正闲着,就再请个医生,是专门念病理心理的,一来就跟明珠做心理测验,明珠跟他谈得来。”
  哦,原来这样。明珠倒是个合理的病人,不拘哪个医生,都有说有笑,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生怕她没有我不行——哪里有这种事情!
  “梁医生?梁医生?"那边问:“你还在那里吗?"
  “呵是的,"我连忙说:“那张支票我瞧过了,数目是实在太大,无法接受,我已经把它退回原主。”
  “何必这样客气,现在我岂不是又要另作一番安排?"
  我只好笑,"我也没把明珠的病医好,怎么可以收费?"
  “照你说,医生与病人还得打合同?没有的事。”她很客气.
  我很难过,她不领我的情,要付钱给我,打发我走路。
  我还是说:“太多了——"然后就挂断电话.
  宋家明说,如果要结婚,就得把明珠忘记。
  我与安琪开始筹备婚礼,我们也不打算请客,只是去订房子,置家具,天天嘻嘻哈哈的,日子很容易打发.
  我忽然问安琪,"你的姑奶奶呢?这一阵子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耳根倒是很清净,有她在身边聒噪,心神不宁。”
  安琪说:“好,我就把话告诉你妹妹。"
  我说:“可是她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她呀,她收着妈妈好一些首饰,我要向她拿一只戒指.我没有积蓄,又没有工作,所以买不起戒指。”
  安琪说:'那就不要好了,没戒指有什么关系?"
  “难看相。”我笑,"如果连戒指都不要,干脆婚也不要结,要来就来全套的。”
  “你以前不是有个女病人吗?"安琪问.
  我的心莫名其妙吓了一跳。”怎么?"
  “没有,妹妹说你医了这半年也没把人家医好,以后怕人家说梁家的医生不行,所以她跑去看了。”
  “她在看……明珠的病?"
  “是吧,我也不晓得那病人叫什么名字。”
  “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问。
  “她说没用,我也问她,她说问也是白问,你读的是骨科,硬是替人家医心理毛病.当然是病人倒霉,现在她一去,保证是……是医……"安琪侧头想。
  我问:“药到病除?"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儿。”安琪笑,"到底是一点不掺杂的中国人,一听就晓得是什么话。”
  我几乎没给她气坏.
  我连忙奔出去打电话到明珠家,她们一家连医生都出去了,我吩咐叫医生回来要跟家里联络.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想:妹妹这个人倒奇怪,她是怎么跑到明珠家去的?
  那日她回来了,就把妈妈的首饰给安琪看。
  我问:“你倒是很神秘呵?"
  “没什么神秘。”妹妹仰起头,"我也跟你一样,好奇,我相信我的成绩不错。”
  我不以为然,"我开头的时候也以为成绩不错,结果废了半年,一点进展也没有。”
  妹妹说:“我是个女人,所以进展应当比你们快一点,你是不是收着她一大堆笔记与书?她要向你讨还。”
  “她怎么知道是我拿走的。”我好奇的问.
  “她什么都知道。”妹妹说.
  我揉揉头.
  “你不用理了,反正医好她的那一天,我会通知你的。”
  我说:“她知道我是你哥哥?"
  “我没提过,她也不问。”妹妹说:“很重要吗?"
  “你怎么找了去的?"我问.
  “打个电话,自我介绍。”
  我说:“好大的胆子。”
  安琪走过来说:“这只四方戒指很好看,耳环是成对的?"
  妹妹说:“好了,现在最好的让你挑去了!"
  安琪好生不好意思:“这——"
  “傻蛋!什么最不值钱你挑什么!"妹妹笑,"这只翡翠胸针你就不会要?现在可不准后悔了!"
  “我不喜欢绿绿的,还是砖石好,容易配衣服,卖出去也值钱,不怕你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工作——"
  妹妹接上去说:“名正言顺的拆白党。”她走了。
  她真治得好明珠?明珠的母亲并没有对我说新医生是我妹妹.宋家明说:如果要结婚,就得把明珠忘掉.这是对的,我知道。我以后都没有再问起明珠.
  安琪问我,"喂,我们要不要注册结婚?"
  “要。”
  “有什么好处?"她问.
  “没有什么好处。”
  “那干嘛要去注册?"她问我。
  “全套吗?"我说:“以后你生个孩子,稍微掺点杂,也没有人说闲话。”
  安琪笑,"还得生孩子呀?真是一整套,象'来高'积木一样。”
  我看着安琪,有时候明珠的口气也是这样,微微讽刺,一针见血.明珠——如果我不是与安琪有约在先,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不跟明珠结婚,正如宋家明所说明珠不见得比谁更不愉快,她的世界是美丽的.她说的话也不比谁更糊涂.明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与明珠说话,我觉得是一种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承认是高兴的.跟她一起,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安琪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没有什么。”
  有很多话,是不应该说的,安琪也知道,有很多话,是不应该问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一直相处得很好。
  我们把房子弄好以后,添了家具,只是没找到理想的窗帘,倒是买到几张非常好的地毯,我们又去注册,通知双方父母,事情就做完了。
  因为我俩坚持不肯请喜宴,父母们也无可奈何,置房子的钱,还是他们出的,我们已经有点不好意思,反正这年头,一生下子女,便要养到底的。
  就在这当儿,忙着忙着,妹妹有一天来新屋子找我们,说明珠已经痊愈了。
  我呆着。
  我问:“痊愈是什么意思?"
  妹妹说:“她不再把人物地点时间混在一起了。”
  我说:“她常常有几天是非常清醒的,你别弄错了才好。”
  妹妹拂袖而去,"我星期天带她来,你自己看!你不能把我说得这么低能。”
  我很吃惊,第一个想到宋家明,我决定带着安琪去看他。
  到了宋家,发觉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一个男孩子,只有一点点大,红红的皮肤,一头黑色的好发,安琪远远的一看,马上笑了。
  抱着孩子的是宋家明,他回家了,宋太太气色很好,见到我们.他们夫妻都表示欢迎.我把安琪介绍给他们.
  宋太太笑说:“结婚这种大事,也不通知我们。”
  我说:“生儿子也是大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大家都笑.
  安琪还是看着那个婴儿,又不敢抱,好象很羡慕的样子,就象人家羡慕一块大砖石的表情.
  我却老实不客气的一手抱了过来。
  我说:“你跟宋太太到厨房去,别让她太忙。”
  安琪马上去了。
  我问宋家明,"最近好不好?"
  “好,很好,我想开了,他低下了头,"我已经害了一个女子,我不能再害第二个,我……回来了。”
  我很安慰,"是的理当如此。”
  “明珠——"他叹了一口气.
  “明珠现在由我妹妹在医,据说医好了,你星期天要不要来一次?把太太带来也不要紧,她反正不认得你。我们在一起吃茶。”我说:“看看她病况如何,反正你我都想念她。”
  宋家明一怔,"医好了?她会不会认出我?"他急问.
  “我不知道。”我说:“星期天来看看她就知道了。”
  “不不,我一个人来,我星期天一个人来。"
  这时候宋太太把点心茶果拿了出来,安琪帮她的忙.
  她说:“真不好意思,女工难请.明天有一个新的要来。"
  安琪问:“这小家伙很麻烦吧?一天要吃多少次?"
  宋太太说:“吃还是小事,他这尿布嘛——"
  安琪说:“对,好可怕,听说尿布要一打一打的洗。”
  “可不是,"宋太太笑,"哎,人家吃东西,别说脏东西。”
  安琪还是非常羡慕.
  宋太太看出来了,"哎,梁太太,你别这样,你明年也生一个,更漂亮呢,你与梁医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几个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范儿童。”
  安琪不出声,也只是笑.
  我摇摇头,也笑.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宋太太在门口等着我,谢我.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谢我,她以为我帮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来了.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所以好含糊的应一声.
  安琪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来过,不是介绍给你了吗?"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对。”
  我详细的问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记不记得宋家明?"
  “谁?谁是宋家明?"妹妹反问:“就是你常常打听的那个人?"
  “你连宋家明是谁都不知道,还说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礼拜天来,你自己看好了。”妹妹并不想跟我分辨.她转过头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开着一部小汽车来了。车边坐着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长袖子衬衫,长裤子,都是麻布的,一条裤子烫得笔挺,配着一双平底凉鞋,潇洒得很.她一脸的笑容.我怜惜地看着她,她还是老样子.宋家明还没有来.我迎出去,她看见我,礼貌的笑了笑.却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说:“把水果给我,我替你拿。”
  妹妹说:“你交给我哥哥好了。”
  她笑着把水果交给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
  从这些小节看来,明珠仿佛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记得水果,记得道谢,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样陌生?
  妹妹说:“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难道不记得他?"明珠后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说:“是呀。”
  明珠说:“我不记得了,谢谢你,梁医生,真谢谢你们一家,我竟然不记得你,你说人生病的时候多么糊涂?"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确知道她痊愈了,听她的口气!假客气,虚伪,找借口,眼神中闪烁着机智,反应这么敏捷,她给妹妹医好了,换句话说,她跟你我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绞痛.她不认得我?看她的神情,不象是假装,也没有不要假装,她不认得我?我细细的看她的脸,她把头发用发夹别在耳朵后面,看上去很凉快,很是轻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认得她,她现在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很懂随机应变,见风驶舵,我所知道那个天真的明珠?
  妹妹问:“你想一想,一定记得起来,你跟我说过你记得梁医生,他就是梁医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医生,不是这个样子的!"
  妹妹说:“明明是他,他又没换头.算了,进屋子再讲吧,不记得不要紧,你记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们进了屋子,她嘴里说:“真对不起。”但是语气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她的确是把我忘了。
  妈妈拨给我们用的老用人连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买东西,一时间没回来.我们才坐稳,门铃又响起来.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说:“莫非是家明?"一边回头看明珠的表情,明珠一点特殊表情也没有.
  用人去开门,果然是家明,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马上哽咽了.他勉勉强强的说出两个字:“明珠。”
  明珠惊讶的看着他.好小子,这一下子连我连宋家明她全一笔勾销,完全不记得了.我再仔细的一看,她连脖子上的那条金链子也没戴,难道真的全忘记了,这一下子太突然,我与家明都呆在那里,做声不得.
  明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朋友都记得我,我却什么都不记得?"她笑着,"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这位是谁?请介绍一下。”
  这一番话说得大方漂亮动人,谁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觉得她虚伪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说老实话,虽然她的脸还是明珠的脸,声音还是明珠的声音,但是我也觉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点,她医好明珠,但是明珠也变了样子。
  妹妹随随便便的给她介绍了家明.明珠与妹妹很亲热,但是她绝对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经汗流浃背地陪她打网球,曾经走过无数的小路,陪她说话,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经结了婚,却还希望她记得我,人总是一样的,我与家明都是人,是以我们希望明珠记得我们,不管这对明珠有没有好处,也不管这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算痛苦也是一种快乐。
  家明对着我苦笑.
  我低声说:“她把一切应该忘记的,都忘记拉,而热情她也长大了.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岁。”家明说。
  安琪回来了。她见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兴,妹妹给她介绍明珠,我听见明珠连珠价称赞安琪的衣服鞋袜.我低下头,真的……她的病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气是那么热,风吹上来象火舌头一般,而我的身体象一束干柴,马上可以燃烧起来。
  明珠忽然走出来,我站起让位子给她.她站了一会儿,很犹疑的神态,在那一刻里,她又有点象以前的明珠,她说:“我是好象记得有人说过要结婚,原来是你,梁医生。”她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又说:“这是家母叫我拿来给梁医生的。”我接过了.她说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说不要紧.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劝我先打理比较要紧的事。”
  我点着头,此刻我觉得我与家明是合二为一了。她说:“恭喜你,梁医生。”
  我刚想回答,妹妹拉开了长窗说:“你们两个疯子,这么恶毒的太阳,晒在外头,中了暑怎么办,安琪也不说说你.快进来吧。”
  我与明珠只好走回客厅去。明珠脸上都是细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伙伴,她从来不批评我,从来不想改变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会儿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转交妹妹,我说:“这是诊金,应该你收。”妹妹老实不客气的收下。
  我与家明说:“也许我们也应该象明珠一样,面对现实,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这话里教训味是多么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辞,叫我们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后,安琪说:“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说也奇怪,我老是觉得他跟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沉吟一会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气说话:“是不是哥儿俩同时追求一个女孩子?结果女孩子没弄到手,两个倒成了患难之交?"
  我说:“不不,哪有这么花好月圆,我们是……"
  我决定把故事告诉她,为什么不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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