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行?”时影有点不敢相信。
“我只不过是风与风之间的信使,所会的至多不过是帮小风精控制一下风力,我可不是什麽无所不能的神仙。”风信态度坦率。
“可是,”时影皱眉,“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怎麽办?”他迟疑片刻,说,“我没有太多时间,三两个月,也许更短时间,脑瘤一旦发作,我随时会死,到那时仍想不起来,会有什麽後果?”终於谈到死亡,情绪比想象中平静,大约因为注意力分散到别处的缘故。
这个问题问出来,无人作答。凯斯暂停哭泣,眼泪还挂在眼眶子里,呆呆地来回看风信与时影。
风信表情有些为难,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时影皱眉,“怎会不知道?”总有前例可循吧?
可是偏偏就不。
风信苦笑,“从来没有风试过与人立约,与动物植物,土地河流,甚至雨雪冰霜,都有,就是没有人类,大部分风都不喜欢与外来客交往。”
时影呆住,觉得他说的所有词自己都懂,合并成一句却不明其意。
“外来客?”他喃喃自语。
风信耸肩,“人类本来不是地球上的土生物种,你们来自宇宙其它地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作风也迥异,相信我,要接受你们的观念相当困难,更遑论成为伴侣,所以此前从没有风与人类订约。”
时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幸听到这样怪诞的理论……风精是风精,毕竟在神话里曾经露过面,比较容易接受……这时候他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类,不由自主投过去目光。
风信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麽,“我跟阿罗不同,我们……并没有约定什麽。”
阿罗面无表情,抱著双臂站在一旁。
风信看看同伴,神情有些踌躇。
阿罗唇角忽然讥诮的勾起,蓦地转身往外走,一边大声道,“你担心什麽?大不了他陪著你一起死,反正是他自愿的!我们人类这麽自私,何必为这种事烦恼!”说著一脚踢开门径直出去。
风信犹豫一下,转身追出去,临走不忘道歉,“对不起,帮不了你们。”
门“砰”一声阖上,时影才明白阿罗刚才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与坐在桌上的凯斯面面相觑,直至听到外头引擎轰鸣,才反应过来,追出去,“喂喂,我还没有问完……”但那辆车已经扬长而去,尾胎激起一层雪雾。
作风不同?时影想,若按人类标准,风信此时已犯下遗弃罪。他泄气地支手撑著门框叹息,胳膊底下探出一颗红色毛茸茸头颅来,凯斯见用不著走,早已破涕为笑,鼻子头尚红通通。时影把他拉到面前,摇著头责备他,“凯斯,你那堂哥所说若属实,你可就是天下最笨的风了,万一我真的想不起来可怎麽办?”
凯斯一点都不担心地笑,“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
时影自己却没有这样的信心,苦笑一下,拍拍他头,往房间里走,一边说,“凯斯,你真该弄清楚结果再行动。”
“可是我怕来不及啊。”
“什麽?”
“你好不容易才开口,我怕你反悔,所以立刻答应,根本没想到结果会怎样。”
时影站住,怔怔看向一直贴在身边的男孩,直看进那双绿眼睛的深处去。凯斯毫不回避与他对视,小小面孔充满眷恋,此时因为被密切关注而忽然快乐起来,就象小溪流穿过幽暗林间,豁然开朗,上空洒下一片金色阳光,水色粼粼,活泼跳脱……
时影回过神来,想微笑,又觉得忧伤,最後他只是坐下,温和地说,“总还是弄清楚得好,最佳希望,最坏打算。”
但是,该怎样知道自己何时与一缕风在世界哪个角落相会?科学家说,风只不过是因气压在水平方向分布不均引起的一种现象,只要大气压力中存在百分一的气压差便可形成微风,换言之,风无处不在,这可怎麽找?
时影觉得自己被硬性摊派解答一道限时推理题,换作他以前脾气,一觉得为难说不定掉头就走,现在不行,现在当事人就在旁边坐著,态度大方,满脸信赖,反而不好撒手,何况这题目可能事关生死。
想半天,不得要领,他转头问凯斯,“一点提示都没有?”
凯斯想了一下,笑眯眯,“那个时候你在拍照片。”
“什麽时候?”
“说不出。”
“在哪里总知道吧?”
“……说不出。”是说不出,不是不能说,看来这阵小风确实受一定束缚。
时影泄气,这提示等於没有。他曾经是一名摄影师,且拍摄题材广泛,风景地貌、动物植物、城市与乡村、形形色色的人……到处走著去拍,三个月前还在满世界转,居无定所。“唉!”时影烦恼地大声叹息,甩手站起来,“算了,暂且放一放,说不定答案自己会跑出来。现在,先洗澡。”
凯斯浑身毛都竖起,猛地跳离他身边三尺有余。
时影笑出声来,实在忍不住,问,“为什麽这麽怕洗澡?我只听说中亚地区少数部族一生只洗三次澡,生怕将灵魂洗掉,难道你也怕?”
凯斯眼珠子转来转去,嘟起嘴,脸上微微发红。
“或者,”时影更加好奇,“风都不用洗澡?”想到这里表情不由自主怪异起来,“喂,在天上吹啊吹的不用洗,变成人总要洗吧?”
凯斯苦恼地瞪他,顿顿足,掉转头扑向厨房,“呜”的一声钻到木头桌子下藏了起来。大狗阿布踱过去,拱了拱凯斯算作抚慰,又回头朝主人责备地低吼两声。
时影张大嘴,“什麽?你也怪我?”他趴在餐台上探过身去看,见凯斯两手抱著头蹲在角落里,十分懊恼的样子,不由啼笑皆非,只得暂时退让一步,“得了,今天先放过你。喂,有没有必要这麽可怜?你也算有法力的!真是的,幸好现在天气够冷……”
自头脑中调取记忆这种事,绝不像搜索存档资料那样简单,二十六个字母分门别类排好,指头一拨便立刻能找出来,何况时影从来就不是一个条理分明的人。他的记忆如同一座迷宫般森林,随处都有美丽一隅,只是枝蔓丛生,一不小心就会被勾住衣角……
“……如果说最著名有风的地方,自然是惠灵顿。我去的时候是冬末,当地刮南风,又冷又强。本打算去南岛,因为风大浪高,海上交通停顿,只好滞留在一家小旅店。睡在床上能听到整幢房子被吹的叽嘎作响,好似立刻要坍塌下来,简直令人胆战心惊,但是据说那个城市里任何东西能留存至今的,都是不会被吹倒的。连街道上都设绳索,好让人在狂风里也能走稳……风是有了,但风力太大,应该不是你吧?”时影隐约记得当时自己需赶去南岛与地理杂志的工作人员会合,商量天暖开拍一辑冰地生物图片,每天诅咒连连,盼著风停,──若那狂风真听见,怕不一怒之下要把自己掀进库克海峡里去。
“不不,肯定不是在那里。”他有点汗颜。
凯斯窝在他怀里,兴致盎然地听他说话,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兴趣十足的样子。
呃,不过还是确认一下的好,时影谨慎地开口,“凯斯,你们会不会因为生气,订了约来报复人类?”
凯斯奇怪地看他,“生气?生气为什麽要订约,订约当然是因为互相喜欢。”
时影松口气,还好。
既然不是在惠灵顿,那就肯定是在别处,时影皱著眉继续回忆,“……又不能划定时间范围,不然倒著往回数……去年大半时间都在亚洲,先去了曼谷,然後从新加坡转道苏拉威西去拍热带植物,英法出版社这本植物年鉴两年来耗掉我一半工作日程,老实说,我怕热带雨林更甚於非洲沙漠……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有一个叫做塔帕的小岛,上岛前我们把装食物的背包掉进了海里,本以为要打道回府,没想到树林里突然冒出一个当地小男孩,从树上割下果实烤来请我们吃,香甜可口,原来就是可当面包吃的释迦果……那男孩真漂亮,全身皮肤晒的黑黔黔发亮……真可惜,照片不在这里,否则拿给你看。”
凯斯抬眼看他,有些困惑,“男孩?”
“嗯,男孩,像你一样。”时影把两手枕在脑後,细细回想,“虽然号称赤道无风带,但其实也有很细微的风吹过,被太阳晒得火热,像发烧患者的呼吸……”他视线落在凯斯脸上,半晌,摇摇头,“肯定不是在那里,如果是那里的风,变成人形也只会像那男孩,热带地区不大可能有你这样白皮肤的风吧?”
也不知凯斯听懂没有,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时影笑起来,两手捧住他脸仔细研究,“或者该找位人类学家来请教,你这种面孔究竟会生在地球哪个角落。”
凯斯的红发蓬松光滑,在炉火前色泽特别浓烈鲜豔,光晕灿然,本身也就像一团火,更衬得皮肤雪白透明。他又长得实在精致,小翘鼻与绯红嘴唇,睫毛细密纤长,颤动似小雨刷,身子又轻,抱在手里,像一只超大号洋娃娃。时影忽发奇想,“凯斯,你能站到我手上吗?”
凯斯点头,笑盈盈一跃而起,站在沙发上等著时影伸手,然後小心翼翼踮著一只脚踏上去,略用力,人已经站在空中。他没穿袜子,脚有点凉,时影只觉手掌一沈,一种细腻温凉的触感实实在在压在了掌心。凯斯的脚与他人一样精致小巧,足趾纤细,微微用力向内蜷缩著似要保持平衡。他两臂展开,另一只脚搭在这一边的膝弯处,姿势像一名杂技演员。时影仰头看他,忍不住笑起来,没等笑完,凯斯忽然跳起来,吓他一跳,“喂喂喂,当心跌下来。”可是凯斯却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在他掌心里试著弹两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
这种滑稽的舞蹈时影看过两次,可是这次的感觉全然不同。凯斯站在手掌上,摇摇欲坠,却毫无怯色,反而异常地快活,像水边的柳枝迎著风摆动,而且还放声唱起来,“特拉拉拉……达拉拉……”听真了,没有词,就是乱哼,可是……可是他的声音实在好听,柔软清朗,夹著若有若无的沙哑,像微风拂过树梢……
“……能拍下来就好了,”时影神魂颠倒,出神地笑著看他,没注意自己下意识说出来。
凯斯忽然停下,很认真地俯身对著他脸说,“你有拍过我。”
“什麽?”时影愣怔。
凯斯得意地笑,“你是唯一一个拍到我的人。”
时影坐直身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回身边,“你是说,在照片里?”
凯斯用力点头。
“……风的样子?还是现在这样?”
“……我一直是这样啊。”凯斯有些困惑於他的问题。
时影呆一下,“可你现在是人的样子啊。”
……
很明显凯斯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时影已经明白了,“……也就是说,你的样子,完全由我的眼睛决定。”
凯斯想一想,犹豫著点头,“嗯,你要看到真实,然後才能看到我。”
时影长吁口气,“真实,什麽是真实?”
他安静下来,沈思。
男孩默默地望著他。
片刻,时影伸长手臂叹口气,“相由心生,也许由我的眼睛看出去的,永远都不是真实。──但管它呢,假的存在同样是存在。来吧,今天的回忆够了,让我们出去散步。”他站起来,去招呼阿布,没有注意身後凯斯有点苦恼地噘起了嘴。
每天几个场景,与单纯可爱的男孩回忆生命中美丽的存在,即使那美丽是假的又何妨。时影这样想。单是这种悠闲就让他沈醉。──不过,他有拍过凯斯?照片里可以看到的凯斯?所有照片在决定离开时都已经打包寄给亚述处理,那张照片大约正堆在亚述的地下室里积灰吧?
阿布与凯斯已经迫不及待的冲出去了,时影走到门边,却被电话铃叫住,只得折回来拿起听筒。老式听筒里有跋山涉水的杂音,沙沙作响。
“喂?”
“……时影?”对方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声音忽远忽近,熟悉而陌生。
时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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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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