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 16

  在床上躺到下午,曲同秋还是自己起床了。庄维准备在餐桌上的饭菜,他也费力地吃下了一碗米饭的分量。
  他这样的小人物都会有种被生活磨练出来的,卑微的柔韧。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但再怎麽样的混沌里,活下去也是种本能。
  庄维终究算得上是对他好的,打了很长的电话替他回绝任宁远,而後等著他穿戴整齐,带他去酒吧过年。
  “你该多了解一下这个圈子。”
  大年夜的酒吧内已经很热闹了,许多客人是在家陪家人吃过年夜饭再来的,要在这里和同道中人们一起迎接新年。英俊的服务生们半开玩笑地向熟客讨红包,大方的也真的会给,暖气充足的室内一片欢笑嬉闹。
  男人不太敢细看那些同性之间的亲昵调笑,在这陌生的圈子里连要往哪里走都不清楚,只能紧跟著庄维。
  庄维伸手牵住他,带他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找到位置坐下,才放开他已经出汗了的手掌。
  “要喝点什麽?”
  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水就好。”
  庄维皱了眉:“不用担心。我不是想灌醉你。”
  “……”
  “喂,我也不喜欢奸尸的。”
  男人尴尬著低了头,酒和矿泉水很快就送上来,他握住杯子,喝了一口,在嘈杂里也隐约听见嬉笑的声音。
  “老板来了,过年要派红包啊。”
  男人猛地一哆嗦,脸上一下就没了血色,神情都变了,庄维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按住他的手:“你别怕,不是宁远,他今晚不会来的。”
  “……”
  “今年他脱不开身。你知道的。”
  男人这才从紧绷的状态缓下来,还在惊魂未定地喘著气,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是啊……”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千辛万苦拨通电话去给任宁远拜年,电话那一端总是很安静,背景里除了细微的烟火声音之外什麽也没有。他无数次想象过那是什麽样的一个世界,满怀憧憬向往著。却没想过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回想得起来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颠倒的荒谬,让他恍惚地觉得还是在错乱的梦里。
  被大家称为老板的人渐渐走近过来,是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俊美男人,边笑著说:“奖金不是早就发过了吗,还敢再讨。”边还是对著那些笑嘻嘻纠缠的服务生们拿了红封出来。
  “修拓。”
  “嗨,我们该有多久没碰面了?”男人过来和庄维热烈拥抱了一下,互拍了肩头,看见曲同秋,也笑著打招呼,“我好像见过你啊。”
  “没……”
  “是常客吗,还蛮眼熟的。”
  庄维看著他:“喂,这是搭讪的烂借口吗。你没这麽不挑食啊。”
  “你这就太冤枉我了,”男人笑著摸了摸鼻子,向著曲同秋道:“你好,我是叶修拓。”而後拉过一个纯良得有点天然呆的清秀男人,搂进怀里揉了一把:“这是我家林寒。”
  曲同秋慌忙答应著,显得有些笨。打过招呼,寒暄几句,那边就有人起哄“老板娘,老板娘”。
  林寒一下子面红耳赤,尴尬著说声:“我,我去一下。”就慌慌张张跑了。
  曲同秋还不明所以,叶修拓笑著朝他秀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戒指,解释道:“我们结婚了。”
  曲同秋瞠目结舌,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连连说:“恭喜恭喜……”
  他意外的神情太明显,叶修拓又笑道:“当然,这跟男女婚姻,在法律上会不太一样,但感觉是相同的吧。”
  曲同秋已经太过吃惊了,只会说:“是,是啊……”
  “其实也不用这麽惊讶。只要不拘泥细节,传统家庭能有的,我们一样都能争取到,” 叶修拓笑著,“顺利的话,我们还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曲同秋在新的冲击里都结巴了,转不过弯来地望著他:“啊……”
  叶修拓笑道:“不过还只是计划,真要做起来,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我家林寒觉得女儿比较可爱,我还没想好。”
  “女儿……挺好的……”
  叶修拓挺认真的:“真的?你也这麽觉得吗?”
  曲同秋有些慌了,低了头:“是……祝你们……顺利……”
  叶修拓笑容可掬:“谢谢。”
  等叶修拓告辞走开,庄维看著还在发愣的男人:“你看,没你想的那麽糟吧。这圈子也是有神仙眷侣的。”
  “嗯……”
  “所以别这麽晦气啊,试试没什麽大不了的。同性恋而已,又不是要你去杀人放火。”
  曲同秋低头对著水杯,不敢抬眼看他。
  庄维这样的男人坐在同志酒吧里,自然就有人来搭讪,请他喝酒,递电话号码,多了他就不耐烦,说:“我已经有伴了,你是看不见吗?”
  零点倒计时的喧闹让吧里气氛达到高潮,高台上的开年的火辣表演让人群热血沸腾,只有这两人的桌位是凉的。庄维一直不大高兴地托著下巴,左右挑剔舞者的身材,技艺,而对面的男人只是低头喝水,有些畏缩。
  令人窒息的劲舞节奏过去,音乐立即松懈般地缓下来,短暂的慢舞时段,舞池里狂欢的那一群也是该喘口气的时候了。
  庄维放下杯子:“喂,去跳舞。到酒吧来不是为了坐板凳的。想喝水你不会回家喝啊?”
  “我,我不会跳……”
  庄维皱著眉:“我没指望你会‘跳’,‘走’你总会吧。”
  真的只是走路而已,被庄维搂近了,僵硬著慢慢在摇晃,周围都是贴面暧昧拥抱爱抚的情侣和刚找到伴的准性伴们,曲同秋只能紧张地把视线定在庄维肩膀上。
  “曲同秋。”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在各自沈醉的旁人们听来,也只是模糊的耳语。
  “嗯……”
  “我不是什麽圣人。”
  “恩……”
  “我们都是成年,健全的男人,你明白吗?”
  “嗯……”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你得让我知道。”
  “……”
  “你讨厌我吗?”
  “……”
  “喂,要跟人对话,正视是基本礼貌吧。”
  男人战战兢兢把脸转过来,然而还来不及正视,嘴唇就被用力堵住了。
  大概两分锺的亲吻,庄维移开嘴唇,看著还在紧绷的男人,低声说:“你看,你不讨厌。”
  回到家里,庄维让男人先去洗了澡,而後才轮到自己。
  他洗得比平时要更慢一些,好让外面的男人有多一些的时间准备。
  走出浴室之前,庄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那张脸。他清楚自己外貌上绝对的优势。他也知道那个男人的软弱。
  那男人现在别无选择,只有他在对他好。
  曲同秋没有在床上,只在一边的椅子上坐著,面前摆了杂志,但显然一个字也没看下去,裹在浴袍里的瘦削脊背僵硬著。
  庄维也不走近去惊动他,径自上了床,在床头靠著。看背影就知道男人的紧张已经到了最大限度,庄维问道:“你不睡吗?”
  “我……等头发干……”
  “你头发已经干了。”
  “……”
  “你不过来,我也不会逼你的。”
  男人终於起身走过来,竭力克制著,也还是有些哆嗦,掀开被子,躺到他身边。
  庄维醒来的时候,意外地闻到一些香气。昨晚把一身力气都在那男人身上用光了,夙愿得偿的轻松感,疲惫里睡得分外沈。
  被那点家常的香味唤醒了饥饿感,摸了摸身边是空的,便起身穿上睡袍,开了卧室的门。
  曲同秋在厨房里低头煮东西,微微驼背,守著那升腾起来的水汽发呆。
  庄维靠在门边看著他。昨晚本来想温柔一些,节奏缓一些,让他有好一点的经历,真的做起来,却根本没法自制。
  想到男人趴在自己身上被弄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哀求“慢一点”的场景,就又脊背发麻地有了感觉。
  也不好说曲同秋享受到没有,反正生理反应是有了,在火热的撞击里语不成声,最後也一动不动被他搂在怀里,倒也是睡著了。
  曲同秋通常都是睡不好的,庄维半夜常能听见身边那清醒的呼吸声。
  对有重重心事的人来说,白天还好,夜半是最难熬的。怎麽翻身都不好受,一片死寂里什麽灰色的东西都能往脑子里钻,赶不走,也睡不著,像被细不可见的虫子咬著似的痛苦。
  “活著没有意义”,“过去都做错了,未来也看不到光明”,“人生是场负担”──能不被这些抑郁病人常有的念头折磨,而沈沈睡上一觉,这对曲同秋来说大概就是最大最好的休息。
  庄维想,不管怎麽说,他让曲同秋在他怀里睡著了。
  曲同秋从锅里捞起了挂面,一边碗里是金黄色的煎好的鸡蛋和炸过的瘦肉紫菜,还有小盘烫过的翠绿青菜,配在一起颜色很好。他倒是没有忘记时日,大年初一仍然要做大年初一该做的事。
  庄维走过去,从背後抱住他,男人猝不及防的,惊了一下,就被庄维亲了一下耳朵。
  “什麽时候起的?”
  “刚刚……”
  “睡得还好吗?”
  “恩……”
  一切都有点新婚之夜过後的感觉。
  庄维又克制不住亲了他的脖子,嘴唇压在那自己留下的青痕上,用力辗转著,胳膊也意图明显地勒紧了,曲同秋紧张地站著,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脸都涨红了。
  “昨晚弄疼你了?”
  “还,还好……”
  光是亲那发红的脖子和耳朵已经不够了,庄维让他转过身来,咬住他的嘴唇略微粗鲁地接吻,男人因为瘦而显得轻,挣扎了两下就被庄维成功地抱起来,压在墙上。
  虽然遭遇一些抵抗,庄维还是熟练地剥了他的裤子,挤进他两腿之间,色情意味十足地摸著那已经发肿了的地方。昨晚留下的湿润还在,庄维轻而易举就挺身而入。
  过了许久才把双腿发抖的男人放下来,男人还有些回不过神,眼角微微泛红的,发了一会儿呆。
  “痛吗?”
  曲同秋迟钝了一下,摇摇头。庄维帮他把衣服整好,又亲了他,低声说:“你会习惯的。”
  在这困境里庄维给予他的好,安慰支撑是一部分,亲吻和性欲也是一部分。他不能只拿自己喜欢的。
  两人吃过面,庄维换好衣服,就开始收拾些简单的东西,男人的证件护照之类的要紧物件,之前他已经从那宿舍里取回来了,都归他保管。曲同秋默默洗过碗筷,看著他收好一只不大的旅行箱,不由问:“你,你要去哪里?”
  “度春假,”庄维把装了证件钱卡的小包拿著,“机票和手续都好了,等下我们就去机场。”
  “……”这消息太过突然,男人有些发愣,“去,去那麽远……”
  “远点不好吗?”庄维看著他,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我是一定要去的,难得有假期。你如果不走的话,任宁远上门来,这里可是只有你一个人了。”
  曲同秋忙把手在裤子上擦干,拿了东西就跟上他。
  之前被蹂躏得太厉害,男人几乎直不起腰,疲惫不堪。出行又仓促,路上加上转机,数个小时,终究困乏难耐,只萎靡地紧跟著庄维。
  出了机场,热带岛屿上的安宁祥和多少让他觉得舒服了一些,路上就瞌睡了一场。
  到了入住的地方,已经是夜色弥漫,曲同秋迷迷糊糊吃过晚餐,都不记得那滋味是什麽。
  芳疗师来为他们做了SPA,灯光幽暗,远远有细不可闻的虫鸣,曲同秋在谜样的清淡香气和轻柔绵密的手指按压中,勉强想强撑精神,但终於还是在那漫长的过程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曲同秋清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都想不起来这是什麽地方,耳朵鼻腔所捕捉到的细微声响和空气的味道都全然陌生,微妙的宁静和深远,好像自己是在空荡荡的悬崖上,有时空错乱般的幻觉。
  谨慎地半坐起来,卧房的窗户大开,全无安全之虞地敞著,夜色里也能看见外面的沙滩和海水,看得他直发呆,独享一片海滩一片天地的感觉让他有些灵魂出窍了。
  像是一睁眼世界就突然变成这全然陌生的模样,只除了身边的庄维是他熟悉的。
  曲同秋小声叫:“庄维……”
  熟睡的男人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下:“恩?”
  “这是什麽地方?”
  庄维醒了,看著他,就笑了:“天堂啊。”
  男人发著愣:“啊……”
  “傻子,骗你的,巴厘岛而已。”
  曲同秋还坐著望著外面出神,庄维勾了他脖子让他躺下来:“睡吧。”
  “SPA做得舒服吗?”
  “恩……”白天的疲惫感已消失得干净。
  “传说那个疗法会让人重生的,”庄维把胳膊给他枕著,搂著他,“可以释放细胞承受的压力,把不好的东西都排出去,醒来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被这麽一说,曲同秋也觉得好像自己是新的了,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连庄维对他的温柔都是新的。过去都被丢在T城,离他非常的遥远,碰触不到他。这样想著,接下去的睡眠里居然不再有噩梦,平稳而有些凉意。
  次日天色微亮,庄维就把他摇起来。在早餐桌上意外地吃到了大碗的鲜果优酪乳,现榨的果汁浓得有点吸不动,微凉的空气里任何食物的味道曲同秋都觉得很清新。
  长久以来吃睡都有障碍,在这里他才有了久违的真实的饥饿感。
  曲同秋语言不通,出了门只能紧跟著庄维,庄维也喜欢他这样亦步亦趋地在後边跟著,在这异国岛屿上不必避嫌,便牵了他的手带著他。
  不清楚这麽早出海是要做什麽,但水底清晰可见的肥大海星和细小鱼群已经让男人全神贯注地好奇,不时兴奋,他很久没这麽精神过了。
  坐在蜘蛛船上,渐渐行了一程,感觉得到日出的亮度。男人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似的,赶紧抬头,黎明时分的海景看得他发呆,快要窒息,脸都微红了。
  “庄,庄维……”
  庄维还在懒洋洋的犯困:“你别瞎激动,我们又不是来看日出的。”
  话音刚落,水面就有了动静,一个流线型的身体跳出水面,优美地打了个旋,又落回水中。
  曲同秋“啊”了一声,还回不过神,正往水里愣愣张望,刚开了序幕的表演便正式开场了。
  水声欢腾地此起彼伏,那些海底冒出来的敏捷的身影活跃起来,一群群跃出海面的海豚让男人张大了眼睛,颤抖地“啊啊”叫著,说不出话来,紧紧抓住庄维的胳膊。
  庄维看得出他的喜悦,只在他通红的脸颊上不重地亲了一下。
  追逐海豚的惊喜持续了很久,男人一时都像是摆脱了抑郁的阴影,不用庄维太费力去煽动,在潜水区就鼓起勇气尝试了浮潜。
  海底见到的珊瑚礁和鱼群让他都忘了初次潜水的害怕,还战战兢兢拿了面包和香蕉在水里喂鱼,喂得没完没了,简直舍不得上去,直到挨了庄维的打。
  取下面罩,庄维粗鲁地帮他擦著头发:“你不会想就这麽呆在底下了吧?”
  曲同秋还有些向往:“它们好像……很喜欢我……”
  庄维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别傻了。” 喜欢的是你手里的食物才对吧。
  但对著男人那有了憧憬和热度的脸,终究没再说下去。
  下午庄维带他到岛的另一端去,男人精神比前一天好得多,一路上不停地往车外张望,虽然还是没弄出什麽声响,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多出来的那些生气。
  入住的别墅很是静谧,深色原木和浅色花岗岩交织的世界显然让男人觉得安心,在那沈静的私密氛围里,被庄维握著的手掌也渐渐不再出汗。
  晚餐男人以难得的食欲吃下大堆的甜点和海鲜,瘪了多日的肚子变得鼓鼓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庄维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有些恶劣地掐了他的肚子:“你该多吃点的,太瘦了,睡觉老硌著我。以前那些肉都哪去了?”
  在外面沙滩漫步了一圈,回到室内,庄维先去淋了浴,裹上浴袍出来的时候便听得进了卧房的男人“咦”的一声。
  “怎麽了?”
  床上比他们离开时多了束玫瑰,庄维挑挑眉毛,抽出卡片看了看,对著那有些困惑的男人:“恩,他们误会了,当我们也是来度蜜月的。”
  “啊……”
  在男人略微尴尬地低头的时候,庄维开了床头的红酒:“你也去洗澡吧。”
  曲同秋这才看到浴室里那漂满花瓣的浴缸,迟疑著脱了衣服站到喷头下,擦洗的手都有些抖。
  等洗好出来,庄维已经在浴缸里坐著,一对盛了酒的杯子就在手边。竹笼灯的光线略微昏暗,水汽里他被豔色花瓣衬托著的美貌和这氛围都无害而令人心动。
  虽然对水下的部分有些畏惧,男人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喉头动了动,还是踏进水里。
  两人泡了四个小时才回到床上,男人累得要命,嗓子也哑了,贴上枕头就没力气把头再抬起来。他努力在适应这新的生活,一旦认定了,就任劳任怨,不管被怎麽折腾,都会接受。庄维亲了他耳朵,说:“习惯了就会好的。”
  假期过得飞快,躲在这岛上的时间就像指间细沙一样,回程的日期近了,曲同秋就又有些不安起来。
  庄维在做爱之余,又多了一件事情做,便是催眠他:“你担心什麽呢,有我在啊。”
  不管是在发呆亭里看书,还是在床上欢爱过後的余韵里,只要感觉到男人的动摇,庄维就开始给他描画未来的种种,对他讲自己的工作,美国那些有趣的朋友和地方,他将来可以做的大大小小的事,包括喂房子外面的那些松鼠。
  大概希望是最好的疗伤药。这些重复了许多遍的内容,每次都能让男人安心似的,很快他也就从恐慌里平复下来,贴著庄维,渐渐睡著了。
  回来的路上,曲同秋还买了英文书和字典,一知半解地认真在看,试图把生疏了的英文捡起来,将来去了那个陌生的国度,谋生也容易些。
  庄维倒对他的勤奋不是很高兴,曲同秋一旦专注地对著书本,就愈发无趣。
  “光认字有什麽用,会话能力才最重要。我陪你练练好了。”
  但没对话几句,庄维就说:“什麽烂发音,舌头那麽笨。跟我学著,要灵活点。”而後抓住毫无防备的男人,吻了那张著的嘴唇,趁他来不及反应,把舌头探进去。
  等让男人体验到什麽叫“灵活”,看男人满脸涨红的模样,庄维便干脆将书夺过来扔了,硬把他压在沙发上。
  尽管索取得多了点,男人上厕所的时候也会困扰地觉得疼,庄维还是感觉得到他并没有什麽不满。
  他替他把任宁远隔绝在生活之外,也绝口不再提“女儿”两个字,免得他难受。
  无法面对和争取的,男人终究选择了逃避。其实也没什麽不好。溃烂的地方要治愈毕竟太难,他熬不过去。一刀砍断,再装个假肢,虽然生硬了些,慢慢习惯了,生活未必不会比较轻松幸福。
  休完春假,开始新一年的工作,庄维就把曲同秋带上,让他在一边看著,多少学著一点,帮上一点。曲同秋也心甘情愿於这样的忙碌,忙碌令他充实和疲劳。每天都在费力地看书和打杂,再没精力想其他的,时间就过得比较容易。
  这天出外拍一组主题照片,初春的湖边虽然有点阳光,还是寒意料峭,但参与的人员都十分敬业,因为庄维也来了现场。他原本长得就跟宽厚温和完全扯不上关系,工作起来分外严格,轻易不给人好脸色看,坐在那里薄嘴唇一抿直,多半就得重新来过。
  拍摄告一段落,庄维没表示不满,那就是通过了,大家便呼啦啦散开去休息。
  庄维帮著拿了个便当给曲同秋,这就是他今天帮忙提东西拿道具的报酬。男人要求的也不多,有点实在的事情做,他就觉得挺好的。
  两人在车里坐著吃饭,庄维问:“今天拍的这些,哪个单品你觉得最好?”
  曲同秋想了想:“那个黑色外套挺好看的。”
  庄维嗤之以鼻:“你真是完全没有时尚嗅觉可言。”而後又!了他一眼:“不过再努力一点,倒是勉强可以当个合格的职员。”
  曲同秋吃得太慢,庄维都漱过口了,他还在慢慢咀嚼米饭。庄维先是伸手搂他恶作剧地摸他肚子,接著又让他坐在腿上,瞅准他咽下食物的时候猛地吻了他。曲同秋很不安,怕被人看见,但被压著,手上还拿著饭盒,也腾不出手抗拒。
  庄维咬著他的嘴唇吻了一会儿,手也掀起毛衣探进去了,正摸著男人的背,车门却突然被从外拉开。
  来人意外地“呃”了一声,庄维倒也不尴尬,帮低头手忙脚乱的男人整了衣服,笑道:“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叶修拓也笑,“打扰了。刚送来几件衣服,你去看看吧。”
  这次拍摄里用到的都是叶修拓的作品,曲同秋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男人不光是酒吧的老板,还是个名设计师,不由有了敬畏的感觉。
  庄维下了车,叶修拓在跟著离去之前,又转头看了看还在尴尬的曲同秋,笑著说:“我想起来在哪见过你了,不过你跟我想的差太多,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曲同秋有些莫名地“啊?”了一声。
  叶修拓提醒道:“你认识任宁远的吧。我是他的好朋友。”
  曲同秋像被那名字给扎了一下似的,拿惊惶的眼睛看著他。
  叶修拓又笑:“别误会,我绝对不会游说你的。我看你现在这样过得挺好,就这样下去吧。对谁都是好事。”
  曲同秋很是感激,正要道谢,又听见他冷冷地:“因为你根本就配不上任宁远。”
  等叶修拓走远了,曲同秋才终於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奚落了,有些发愣。
  他并不觉得叶修拓是刻薄的人,却不知道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厌恶是为了什麽。
  不过他也没想太久,吃过饭,短暂的休息时间就结束了,现场又忙碌起来,需要他去充当跑腿的一员。他只在努力在过得比以前好一些。
  晚上收工回家,曲同秋也累坏了,不过口袋里还放著英文日常会话的小册子,庄维开车,他就困乏地眯著眼睛在看。
  下车的时候,庄维从後座拎出个纸袋子,递给他:“喂,拿著。”
  曲同秋接过来,边跟著他进电梯,边打开袋子。拿出来的是件眼熟的黑色外套。
  庄维按下楼层键,抬眼盯著上面显示的数字:“喜欢就穿吧。不过这可不代表我赞同你的眼光啊。”
  “谢,谢谢……”
  庄维只看了一眼他发红的脸,没再说话。
  打开公寓的门,亮了灯,还没来得及换好拖鞋,庄维突然就粗鲁地吻了他,曲同秋猝不及防,背重重撞上墙壁,被吻得心跳加速,透不过气,而後就边被扯著衣服,边跌跌撞撞进了客厅。
  庄维把他压在桌子上,深吻里熟练地脱了他的裤子,肆意爱抚他,有点情色地揉捏他的臀部和胸口。
  “想我进去吗?”
  曲同秋脸涨得通红,耳朵感受到的湿意和低沈嗓音让他觉得痒,火热的摩擦里喉头都缩紧了,不由结巴道:“庄,庄维……”
  热烈地接吻的两人都觉察不到门口钥匙扭动的声响,以至於听见重物落地的巨大动静,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楚漠在客厅里站著,脚边放著行李,瞪著他们,脸色都发青,半天才从牙缝里说:“好啊你。”
  也不知道这个“你”说的是哪个,一天里连著两次被人撞见这种场面,曲同秋都快有阴影了,急急忙忙穿了裤子,从桌子上下来,庄维也整好衣服,转身对著楚漠,皱起眉:“你来干什麽?”
  “干什麽?”男人额头上清晰地暴出青筋,“不是为了你,你当我这样来回飞几十个小时是好玩?你这样对我算什麽啊你?”
  庄维嗤笑了一声:“我们早就没关系了,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还是吃得太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庄维,耍脾气也该有个限度。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你爱怎麽闹我都认了。但弄成这样,”楚漠指著那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男人,手指都有些发抖,“你就太过分了吧”
  比起他的愤怒,庄维倒是冷静得多,笑道:“你还不是一样。换成我做,你就受不了了?再说,你现在算是我什麽人,这关你什麽事?”
  曲同秋在一边看著,只觉得愈发的尴尬,找了个机会开口:“我先回房间去……”
  庄维叫住他:“别走。躲什麽?又没做亏心事。”
  曲同秋有些为难地站著,对上楚漠的眼神,也想说点什麽,楚漠却先开了口:“那他又算你什麽人?”
  庄维又是笑笑:“你也看见了,他在我这住著呢。你说呢?”
  楚漠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憋著似的,过了半晌才说:“庄维,我知道你对他有兴趣,但这点兴趣值得你认真吗?”
  庄维吊了眼角看著他:“什麽意思?”
  “你看上他哪里,你能说得出来吗?”
  “……”
  “他的长相?才识?就这烂泥一样的性子?你是想骗人还是想骗你自己?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
  “……”
  “你也就是想上他罢了。那时候没弄到手,就惦记上了,越吃不到嘴就越念念不忘。要是他没退学,当年跟你搞上了,你现在还能看得上他吗?早就腻了吧。你迟早有上够他的一天,你敢说你跟他是玩真的?”
  曲同秋愣了一愣。庄维近乎透明的皮肤也终於变了颜色,磨著牙齿的动作都透著恼怒:“闭嘴,给我滚出去。”
  楚漠看著他:“被我说中了?”
  庄维怒极,过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不是听不懂人话,而是自以为是?”
  “庄维,我比你更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麽。”
  “那你也该清楚现在是时候滚了。还有,再说一次,请把钥匙还我,这不是你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自欺欺人没意思。”
  楚漠拎起行李走了,庄维在他身後把门用力关上,明显被坏了兴致,心情恶劣,回过身时面色难看,看著站在那里的男人,还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搂住他。
  “别听楚漠的,不要乱想。”
  “……”
  “你觉得我有那麽卑鄙吗?”庄维说话的时候顶著男人的额头,亲了一下那哆嗦著的嘴唇,“我说要带你去美国,不是骗你的。”
  “……”
  “骗子有很多,但你可以相信我。”
  “……”
  “真的。”
  男人在过近的距离里费力地张著眼睛,想看清他的表情。在眼皮也被亲了的时候,终於有些动摇地闭了眼睛让他亲吻,而後伸手,微微颤抖著回抱住他。
  很快便是节後的大型书展,场馆里热闹非凡,杂志社因为新收购了一本玩具杂志,展位前还有只毛茸茸的吉祥物,说不出是哪种动物,但它长得很招女人小孩的喜欢,路过的都要摸上一摸,拉拉手,合个影。
  在这样暖气充足人头攒动的地方,闷在那麽厚重的衣服和头套里不会是件舒服的事,但它显然很敬业,耐心地配合小孩子们,任他们拉拽它的前掌,或者扯它尾巴。虽然有些笨拙,摇摇摆摆的迟缓也显得可爱。
  高大的男人一手提了几个书袋,一手牵著有一头漂亮长发的小女孩经过展位的时候,也不由留意了一下。
  今天人气爆满的吉祥物刚和一群小孩子合完影,还被扯了半天的尾巴,正站在那里有些发呆,被闹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似的。
  “好可爱啊。”
  任宁远低头看她,微笑道:“要去合影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摸了摸它衣服上的毛。
  吉祥物只呆呆站著,显得更笨了。
  “真的好可爱啊。”
  曲珂拉了它的手掌,又摸了它蓬松的大尾巴,还抱了它圆滚滚的腰身,任宁远帮他们拍好几张照片,她却还不太舍得走,一直在那站著。
  “你叫什麽名字啊?”
  吉祥物呆了一会儿,只摆摆厚实的前掌,表示它不能说话。
  “没关系,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里面是有个人。”
  “小珂,别闹它。”
  “我是想知道这个叫什麽,”曲珂摸著它的毛,“它给我感觉好好,就像……”小女孩又蔫了,摸著它,半天才问:“有这种玩偶的话,我能买一只吗?”
  “我去问问。”
  任宁远走近过去,吉祥物就转了个身,用一只前掌指了展位里面。
  “谢谢。”
  任宁远过去询问工作人员,吉祥物还被曲珂拉著前掌,安静站著,突然把前掌放在满面愁容的小女孩头顶上。
  曲珂抬头看它,一下子笑了:“你好温柔啊。”
  任宁远很快返身回来,对著小女孩温和道:“现在还没有发售,你要是喜欢,我到时候帮你订一个这麽大的。”
  曲珂这才欢喜起来,点了点头。
  远处的展位有了一阵喧哗,大概是在派送什麽周边,任宁远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再不去排队,等下就拿不到签名海报了。”
  曲珂“啊”地一声,忙放开吉祥物,!!!跑过去了。
  吉祥物还在那站著,看著她跑远,任宁远也看著它,它站了一会儿,便转了个身,默默拖著尾巴背对著任宁远。
  任宁远看著它和新来的一对母子合影,等他们离开,才走到它面前。吉祥物安静了一会儿,笨笨的做了个合影的姿势。
  “是你吗?”
  吉祥物没有动作,只呆呆的。
  “曲同秋,是你吗?” 吉祥物没动作,也没声音,像听不懂一样,任宁远伸手去碰它的头套,它却猛然用前掌按住,后退了一大步。
  任宁远缩回手,看著它,放软声音:“好,我不逼你,你要是愿意这样和我说话,也行。”
  “……”
  “你现在还好吗?”
  “……”
  “你已经能出来打工了,我很高兴。”
  “……”
  “你在庄维那里,他对你好吗?”
  “……”
  “当然好了。”
  任宁远转过头,看著背后回答他的人:“庄维。”
  “他能像现在这样不是件容易事。就算有活干,这一个小时也赚不了多少钱的,你就放过他吧。”
  吉祥物还紧紧按著头套,在离他一定距离的地方站著,任宁远看了它一会儿,向庄维点点头,转身走开。
  庄维叫住他:“宁远,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声。”
  任宁远回了头。
  “过段时间,等手续办好了,我就带他去美国。他愿意跟我在一起。”
  任宁远看著他。
  “我不希望再有什麽风波,他也经不起,你要想补偿他,就让他顺利这一回。”
  任宁远沈默了一下:“为什麽这麽说。”
  “我知道是你把楚漠叫回来的。也许你是为楚漠好,但我跟他早就不可能了。”
  “庄维。”
  “我还没说完。楚漠就是个死脑筋,做事不知轻重,所以你别教唆他,免了起个头就收不住。他迁怒起来能把曲同秋整死的,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任宁远看它按著头套,远远站在那里。安静著,终於没再说什麽。
  已是接近闭馆的时间,人也渐渐少了,庄维轻拍了一下吉祥物的背:“该收工了,去把衣服换了吧。”
  吉祥物去了后面的隔间,却迟迟没出来,庄维进去,看它还穿著那身衣服站著。
  “傻子,要怎麽样也是把这行头脱了再说吧,闷在里面你不难受?”
  庄维帮它脱了道具服,男人却还是按著头套。
  “没事,我不会笑你的。”
  头套取下来了,庄维看著他,从口袋里拿了手帕递过去:“擦擦脸吧。”
  “……”
  “你是看见曲珂了?”
  曲同秋点了头,还狼狈地捧著手帕,庄维听他擤鼻涕的声音,搂了一下他颤抖著的肩膀:“别难过,她跟著任宁远过得不会差,以后一定很有出息,你也会替她高兴的。”
  “……”
  “你还有我呢。”
  庄维亲了他的额头,把他抱进怀里,让那成了没有女儿的父亲的老男人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忙碌的书展过后,终於得到一天休假,庄维也不想再出门,只打算在家懒洋洋度过。曲同秋便出去买了菜,回来再打扫,擦洗,而后洗菜做饭。
  曲同秋在厨房里尽职尽责烧著菜,庄维闲来无事从背后抱住他,看他翻炒著锅里的孜然小羊肉,而后起锅装盘。
  “卖相是还不错了,就是不知道味道怎麽样,”庄维张了嘴,等著曲同秋喂他一筷子,“嗯……你自己也试试味吧。”而后在那微张著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舌头探进去舔了一舔。
  “觉得怎样?”
  被亲了的男人脸涨得通红,都出了汗,忙低头冲洗了锅子,要准备下一道菜。
  庄维正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看他忙忙碌碌。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铃声大作,庄维一手搂著男人的腰,一手取出手机,看见来电号码便皱了眉,不耐烦地接通电话:“什麽事啊?”
  那头却是个陌生的年轻男性声音:“请问是庄维吗?”
  庄维眉头皱得愈发不悦:“是的。你又是谁?”
  “你好,我不清楚你和病人是什麽关系,但你的号码是第一紧急联系人,我想通知你来一趟医院。”
  庄维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脸色就有些青。曲同秋感觉得到他的僵硬,忙回头看他:“怎麽了?”
  “楚漠出车祸了。”  任宁远接到庄维电话的时候,正身在外地,立刻订机票返程回来,赶到医院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庄维在病房里坐著,面无表情,只抿著嘴唇,听见他推门而入的轻微动静,便转头用带了血丝的眼睛略微疲惫地望向他:“回来了?”
  床上的人闭眼在氧气罩和仪器中间呼吸,任宁远看著,沈声问:“怎麽样?”
  “只看他这两天能不能醒得过来。”
  压抑的气氛里一时沈默,任宁远声音更沈了:“是怎麽回事?”
  “也没什麽,他在拍卖会竞到一幅摄影作品,想送来讨我欢心。开车过路口的时候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上。肇事司机已经逃了,”庄维看起来也并不伤心,口气很冷淡,一贯的刻薄,“他运气太差了。早点对我死心,这次干脆别回来,就什麽事都不会有。”
  任宁远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放在他肩上。平素纵有摩擦,真遇到事情,他们长久以来的交情就从那种种纷扰里凸显出来。
  “你该去休息一下。”
  “我?我好得不得了,又没怎麽样。”
  “昨天到现在,你睡过吃过了吗?”
  庄维转了头:“我没事。”
  “楚漠有我在照看,事情我会让人查,你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庄维略微粗暴地揉著太阳穴,“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任宁远看著他。
  男人咬牙的动作愈发分明,脸上略微扭曲起来:“混账啊。”
  “庄维。”
  “欠人的没还清楚,连个交代也没有,就敢这麽死了吗?!做了一堆破事,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就屁股走了,哪有这种便宜事?!简直就是王八蛋。这混蛋平时不都是自以为了不起,总炫耀怎麽火拼也死不了吗?敢这样死了就太他妈贱了!我瞧不起他!”
  “庄维,”任宁远双手用力按住他肩膀,“你冷静一点。”
  庄维挣脱了他的手:“我很冷静!我就是趁他还没死透多骂他两句,省得以后我怎麽骂他都听不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庄维红著眼睛瞪著他。
  “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他,是他自己错过了。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有什麽,他也不会真的怪你。”
  “……”
  “所以你不要折磨自己,也别想那麽多。有什麽话,等他醒了再跟他说,”任宁远看著他,“一定会醒的,你得相信他。”
  庄维满眼都是睡眠缺乏的血丝,没再说话。
  “你现在该去吃点东西,睡一觉。等头脑清楚了,再想想,如果楚漠醒了,你要对他说的到底是什麽。”
  “……”
  “这对他很重要,你得想明白。所以我请你一定要有清醒的头脑。这比坐在这里折磨你自己要有用得多,你理解吗?”
  庄维在漫长的沈默里定定望著地板,过了许久才声音喑哑地:“你不需要调时差吗?”
  “我在路上睡过,没关系,”任宁远搂了搂他的肩膀,不重的力道,“你去吧。”
  无论多混乱的时候,就算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了,任宁远也会是保持冷静理智的最后那一个,让大家有所依靠和指望。
  他习惯了担负这个责任,大家也都习惯了。
  庄维走后没多久,门又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任宁远抬头便看到那正尽量放轻动作不打破病房安静气氛的男人,男人刚探了一只脚进来,抬眼也看见了他,瞬间就僵了,脚就那麽伸著,被一刀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任宁远略微一怔,还是先温和地开了口:“庄维在隔壁酒店。”
  “……”
  “我让他去的。他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男人没出声,还是全身绷紧地在那僵硬著,脸都绷住了,透不过气来一般。
  任宁远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你给庄维送饭来的?”
  曲同秋僵直地站著,喉头上下动了一会儿,才勉强点了下头。
  楚漠出了意外,人命远比他的恩怨要大得多,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发泄他的情绪,只努力压抑著,不去看坐在那里的高大男人,低头转了身想走开。
  任宁远叫住他:“但我已经帮他叫过房间服务了。”
  曲同秋“啊”了一声,站住了,拎著那盒饭菜,有点迟疑起来。
  “不浪费的话,可以给我吗?我刚下飞机。”
  任宁远会开口跟人要饭吃。曲同秋极其意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犹豫地站了一会儿,眼睛看著别的地方,离了一定的距离,还是把饭盒递了过去。
  “谢谢。”
  任宁远拿好筷子,打开家用饭盒,看著里面的饭菜:“庄维也喜欢你炒的苦瓜咸蛋黄吗。”
  男人的眼光还是放在不相干的门把手上,勉强回答:“他不喜欢……但是这个……现在……清凉败火……”
  任宁远夹了一块:“恩,是好东西的。”
  静默里任宁远慢慢吃著餐盒里的东西,每个动作都很自然。曲同秋在边上侧对著他,不自在地站著,等他把饭菜吃得干净,一点不落,再把饭盒收回来。
  曲同秋拿了饭盒,也并不走,只望著地板,勉强说了句:“我……下午不打工。”
  任宁远看著他:“嗯?”
  “下午是……轮到我照顾……”
  任宁远看著他为难的侧脸,温和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
  男人低著头。
  “但楚漠是我好朋友,我这几天都会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照看他,请你忍耐一下。”
  “……”
  “你就当我不在这里。”
  曲同秋终於还是搬了椅子,在病床另一边远远找个地方,静静的坐著,尽量只留意看床上的病人和那些机器的动静。
  但那高大的男人坐在那里,他全身就像感应到某种巨大的气场一般,一层层地起了鸡皮疙瘩,轻微发起抖来。他想,那是说不出口也无法消磨的恨意。  男人一直都紧张著,微微发抖,不和任宁远有视线接触,任宁远还是感觉得到他弓起背的警戒,瘦骨嶙峋的猫一样。
  “曲同秋。”
  “……”
  “你是要跟庄维去美国吗?”
  男人静默著,点了一下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在那里生活会不习惯。”
  “……”
  “不想留在T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你不一定得去那里,也不一定得和他一起,”任宁远顿了一下,斟酌著措辞,“庄维他,不会只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相处。”
  曲同秋没出声,缩著肩膀,瘦削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摇。
  任宁远看著他:“你其实也都清楚,是不是?”
  曲同秋只绷紧了,固执地坐著。
  任宁远沈默了一会儿:“和男人一起生活,你已经能接受了吗?”
  “……”
  “还是说,你喜欢上他了?”
  “……”
  “你对庄维,是认真的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却又好像都已经在沈默里有了答案了,任宁远没再说话,只看著他。曲同秋还在抖抖索索,身形卑微的,但是很坚定。
  沈寂也变得略微诡异,底下有什麽流动著似的。毫无预警地,任宁远突然站起来。曲同秋立刻抬起头,受惊的动物一样盯著他,眼睛都睁圆了。
  “不是的,你看,”任宁远对著他惊疑的眼神安抚地摆摆手,指了床上的男人:“你看到了吗?”
  曲同秋还在莫名而紧张:“啊?”
  “他的手。”
  曲同秋看著楚漠平放著的手,什麽异样也没有。凝神静气的几秒锺注视里,手指那难以觉察的轻微动弹让他猛地“啊”了一声,慌忙站起来,一时也忘了要避著任宁远:“这,这是……”
  两人屏住呼吸对视著,都从对方眼里确认了事实一般,曲同秋一下子因为喜悦而涨红了脸,忙朝门外走:“医生,医,医生……”
  医生来替楚漠做了检查,和任宁远谈了一阵。庄维也很快就回来了,对著床上睡著一般的男人,面无表情,只抿著嘴唇,曲同秋想安慰他似的,在他身边坐著。
  “医生说了,照这样,今晚应该就能醒了。”
  庄维“恩”了一声,脸上并不见放松。
  “你担心醒来以后的情况吗?”
  庄维不大地应了一声,依旧锁著眉头。
  曲同秋忙安抚地:“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嗯。”
  男人的言辞和感情一样,都是简朴而真实:“楚漠是个做大事的人,比普通人要强,命也大,一定能好起来。”
  庄维看著他,和他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掌。
  当晚楚漠真的醒来了。
  欣喜过后,曲同秋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休息,相反的更加忙碌了。
  一个楚漠那样的病人,清醒著反而比昏迷的时候会更麻烦些。即使有任宁远在,他还是和庄维发生了口角,两人不欢而散。
  吵架的过程曲同秋没听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麽回事,有什麽过结会到这种时候还消不了,只能就和任宁远轮流照顾楚漠。换班的时候他再去公司打工,顺便帮庄维把欠下的工作搬回家来,好让庄维不用加班,能有点探望病人的闲暇。
  在医院的时间一天天过去,楚漠的身体恢复得很顺利,至於跟庄维之间僵持的关系是否有缓和,曲同秋也说不上来。
  他有点难以理解,他觉得还算平和的时候,任宁远却暗示他那是吵架,他觉得是吵架,任宁远又会让他不必担心。他们像是有套属於小团体的密码似的,而他显然不在其中。
  不管怎麽说,离楚漠康复出院的日子近了,事情终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在磕磕碰碰里中上了轨道,这让曲同秋觉得欣慰和平静。
  协调病房医护人员之类的事,任宁远他们在做,他帮不上忙。有了点时间,他就在家给病人熬了锅鸡汤。长年父兼母职,对他来说,负责这些缺乏男人味的事,也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无所谓高低,尽一份力就好。
  装好了汤,带去医院,楚漠却不在病房里,只有任宁远独自坐在边上看杂志。曲同秋略一迟疑,任宁远已经抬头看见了他,放下杂志,温和道:“庄维陪他做检查去了,等下就会回来。”
  曲同秋“嗯”了一声,有些机械地迈了步子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到桌上。
  “你也坐吧,总不能人也没见到就走了。”
  曲同秋绷紧著找个地方坐下。任宁远看著他:“你还记得麽,之前肇事的车子是被偷的,车主已经报失了。”
  “嗯……”
  “车祸前一天晚上有死囚越狱了,和偷车撞了楚漠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警方下了通缉,犯人据说还在这一带,你晚上再出门,要小心些。”
  曲同秋又“嗯”了一声。纵然是善意的叮嘱,他也无法和任宁远交谈,只能勉强点了头。和这男人单独呆著,令他难以忍受。
  幸而庄维和楚漠很快回来了,打破这一层让人窒息的尴尬。楚漠看起来确实是恢复得很好,又回到往日的模样,就是对曲同秋的态度改善了些,这也让曲同秋很高兴。
  大家坐著说了一会儿话,庄维面色难看地给楚漠削了个苹果,气氛大体还是好的。临走的时候曲同秋想到件原本一来就想告诉庄维的喜事。
  “庄维。”
  “什麽?”庄维刚让喝完汤就要上洗手间的楚漠“滚出去”,在背后关上门,转头看著他。
  “我今天去拿签证,通过了。”
  两个男人都看著他,庄维先“啊”了一声,说:“那就好,也不枉我花那麽多力气。”
  “是啊……”
  “下个礼拜我就得回去美国一趟,刚好也赶得及。”
  “嗯……”
  正要再说些什麽,就听得楚漠在外面走道上喊:“庄维!”
  庄维骂声“医院里吵什麽吵”,而后搂了曲同秋的肩膀一下,摸摸他的头,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便开了门出去。
  剩下他对著任宁远,曲同秋不知怎麽的有点害怕的感觉,忙拿了保温壶,在那男人开口之前,转身就逃了。
  这天晚上庄维很晚才回来,曲同秋都快睡著了,才看见那习惯性微皱著眉的男人推门进来,一手有些不耐烦地解著领口衣扣。
  “回来啦?”
  “嗯,”庄维到床前,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怎麽还不睡?”
  “快了,”曲同秋有点睡眼朦胧,“你今天很辛苦吧?”
  庄维眉头皱得更紧,哼道:“幸好他明天就出院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简直被他拖累死。野蛮人,整个大脑进化未完全,没法沟通。”
  骂的是楚漠,曲同秋听著也有些无措:“其实,他对朋友挺好的……”
  庄维看著他:“你没必要替他说好话吧?”
  “脾气虽然是比较不好,但他从来都这样,也不是什麽……”
  话没说完庄维就堵住他的嘴唇,在他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深入接吻之后,又亲了他鼻子,摸摸他的头:“你啊。”
  关了灯在床上躺著,庄维搂了他,让他枕著胳膊入睡,时不时摸他的头发。
  曲同秋迷糊睡了一阵子,似梦非梦的时候总感觉到身边的人轻微却清醒的动静。
  “嗯……不睡吗?”
  “嗯,我想起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庄维亲了他的额头,索性坐起身来,“我去做事,你睡吧。”
  书房的灯亮到什麽时候曲同秋并不知道,一晚上他只在自己的梦里。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间陆续还有些熟人和生意夥伴来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赶著要捧他的场的人终究是很多。这回顺利康复,自然皆大欢喜,於是商量著要弄个派对来替他庆祝。
  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个礼物过去。其实他和楚漠一直谈不上交情,两人处世的方式差得太远,对彼此只怕永远也无法喜欢得上,连那一点旧日同学的情份也绝对不是什麽美好回忆。
  但出了这样一场事故,很多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在死亡面前人类的那点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显得很小很小。
  日后他和楚漠多半还是点头之交,但他为楚漠担忧和庆贺的心情是真实的。
  包下来开派对的酒吧甚是热闹,庄维和任宁远都以好友的身份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份,在这种地方就有点跟不上节奏。大多人他并不认识,看著大家拼酒调笑,嬉闹的尺度越来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
  庄维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坐著发呆,便伸手摸猫一样摸了他的后颈:“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强的。这几天你最辛苦。”
  曲同秋渐渐喜欢上他这样的爱抚了:“也没有……”
  “对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来拿一块。”
  曲同秋被牵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对他态度确实比以往好得多,还对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别切那麽难看,最好的这块是要给曲同秋的。”庄维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楚漠倒也神奇地没发火:“被车撞了的人是我呀。”
  “照顾你最花力气的人是他。快点。”
  楚漠也很识趣地把那相当漂亮的一块三角形完美地移了出来,冲著曲同秋:“辛苦你。”
  “多说个谢字你不会吗?”
  “是男人就不用这麽计较吧。”
  两人还是说不了两句就要吵,庄维依旧不给楚漠好脸色,和往常没什麽不同。
  蛋糕一时是吃不掉的,包起来留著给曲同秋带回去,庄维嫌楚漠弄得太难看,让他滚了,而后帮曲同秋弄好,方便路上提著。
  “你回去了就先睡觉,我们得留到最后,晚点才会回家,你不用等我。”
  “嗯。”
  庄维又揉了他的头发,摸一下他的脸颊:“去吧。”
  曲同秋迟疑了一会儿,提著蛋糕走开,他隐约感觉到有点什麽不一样了,但说不出来。
  要走到出口还得走过长而暗的楼梯,这暗藏乾坤的幽深设计就把喧闹声给通通抛在背后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下著台阶,背后却有人叫了他一声。
  “曲同秋。”
  曲同秋站住了一下,感觉到那人接近的气息,突然有点不敢回头。
  “外面下雨,不容易叫车,我送你一段。”
  “……不用……”
  任宁远没再说话,只突然伸了手。曲同秋猝不及防,那温热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皮肤碰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烙铁烫著一般猛地跳起来,蛋糕袋子都失手飞了出去,在地面上发出不大而沈闷的一声。
  两人都未料到这种反应,各自僵了,在阴暗里对视著,还是任宁远先开了口:“抱歉。”
  曲同秋也尴尬地朝他点了头,想再下几级台阶,去捡那稀烂了的蛋糕。
  “我不是要伤害你。”
  “……”
  “我是想帮你。”
  曲同秋停了一下,喉头忍耐地上下动了一阵,像是很想对他说点什麽,又因为太多的东西一股脑儿堵在嗓子里而无法出声。在漫长的,憋住了似的静默过后,终究只说:“不用了。”
  也许这样是太不识抬举,但他这辈子,都再也不敢要这男人的“帮”。
  任宁远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
  曲同秋咽了一下,等著他说话。
  “你这次别去美国。”
  曲同秋抬头犹疑地看著他,任宁远也望著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状温良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
  “庄维和楚漠,他们才是真正该在一起。楚漠追了他十几年,现在都没放弃,以后也不会。你不适合,也不该和楚漠争。”
  曲同秋愣了一会儿,在任宁远那些微的怜悯里,突然意识到了什麽。
  “你要我……做什麽?”
  任宁远低头看著他:“你放手吧。”
  曲同秋发著呆。
  “庄维并不适合你,真的和他去了美国,生活也不见得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以后你会明白。我知道现在离开他对你来说不容易,但庄维答应你的那些,我会替他们补偿你,”
  曲同秋有些发起抖来,他所拥有的,不多的东西,总会被拿走,而后给点什麽来“补偿”他。即使他软弱惯了,这次也觉得无法屈服。
  “不。”
  任宁远像了愣了一下,而后才说:“你喜欢庄维,也没有用。”
  “……”
  “你赢不了楚漠。或早或晚,他都能让庄维回到他身边。你不该介入他们中间。”
  曲同秋没有答话,摸索著转身要往继续往下走。
  任宁远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推著压在楼梯扶手上。
  “曲同秋,你听我的话,”加大力度的时候任宁远感觉得到身下男人绷紧了的颤抖,“我是为你好。”
  曲同秋没出声,挣了两下,还是被任宁远按著。
  激烈的情绪开始在那沈默的躯体里四处流窜,即使在幽暗中也分外清晰,汹涌著随时要把那瘦而薄的皮囊撑爆开来一般。终於他有了动作,是往任宁远脸上用尽全力挥出一拳。
  任宁远侧头避开,伸手接住,反应比他的攻击要敏捷得多,只顺势将他制得更紧,朝他低下头。
  男人被这弱势的绝望逼得有些疯了,拼了命挣扎,毫无章法的扭打里终於挣脱了任宁远,却也踉跄著往后摔下去。
  任宁远没能抓住他,眼睁睁看他一路栽了几个跟头,最后姿势难看地头朝下著了地面。
  男人仰天躺在那里,两条腿还搁在楼梯上,摔晕了的甲壳虫一样,还没从那自作自受的笨拙里回过神来。
  大概有那麽几秒锺,任宁远觉得他在看著黑漆漆的天上发呆,很累似的,好像再也不愿意动了。
  而不等任宁远追下楼,他却又爬起身,摇晃著站了一站,一瘸一拐地走了。
  曲同秋一个人回到公寓,发了会儿呆,就动手收拾些去美国要带著的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但身上摔得有些痛,便歇了一歇,坐在床边上等著庄维回来。
  然而在困倦得不知不觉睡著之前都没等到。
  天快亮的时候曲同秋才在迷糊里听见轻微的进门的动静,而后是浴室里的水声。庄维洗了澡才上床,掀开被子的时候带进来一点冷空气。
  曲同秋因为感觉到凉意而缩了一下,庄维抱住他,亲了他额头,他就迷糊地把脸埋在庄维颈窝里,那里有热水淋浴后残留的温度和纯粹的淡淡香气。
  “曲同秋。”
  曲同秋“嗯”了一声。
  庄维却终究没再说什麽,只又亲了他,搂小动物似的把他搂著。曲同秋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清晨曲同秋醒得比较早,就让那男人继续睡著,自己去多做了一份早饭,以防庄维醒来会肚子饿。
  而庄维一直在沈睡,曲同秋三番两次到床边小心翼翼看他,想等他有些醒意了就去替他热一下早点,好让他一刷完牙就刚好能吃上热的早餐,毕竟冬天东西凉得太快。
  床上的男人到中午也未醒来,曲同秋守了一上午,也不忍心打断他的睡眠,便起身悄悄去做午饭。
  怕声响吵醒那男人,曲同秋就关了门在厨房里炒菜,爆了一把辣椒就有点呛,开窗子散了半天的烟。
  等一切都准备好,端著米饭推门出去,却看见庄维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起床了,也换好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样。
  “啊,”曲同秋看他一手拿著电话,一手打开鞋柜挑鞋子,不由问,“是要出门吗?”
  “嗯,去见个朋友,”庄维转头看他一眼,“你都做好饭了?”
  “我做了香辣虾和椒盐鸡脆骨还有冬瓜海螺汤……”
  庄维摸了他的脸:“都是我喜欢的,嗯?”
  男人有些局促,他还是不善表达,但只要长了眼睛和心的人,都看得出他那点期待。
  庄维看著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摸一下他的头发:“其实我也没什麽事。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不出去了。”
  两人坐在一起吃著饭。曲同秋的厨艺以家常菜的水准来说,算是很好了,毕竟做了十几年的饭。这也是时间给他带来的不多的财富之一,是他身上难得的长处。
  他没有什麽比别人强的地方,没法和楚漠比。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尽他的力量去对庄维好。
  他希望庄维能感觉得到。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两人在沙发上对坐著,一时竟似乎有些无聊起来。以往庄维喜欢袭击他,时不时就趁他不备把他按倒,未必真的做什麽,但赖皮著纠缠著,混乱里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也热闹。
  而现在这麽一人一个位置端正坐著,突然就觉得房间变得更空更大,也更安静了。曲同秋在冷场的静默里略微无措,庄维也并不自在,两人目光相对上,便都立刻笑了一笑。
  “看电影吗?”
  “好啊,你想看什麽片子?”
  庄维这比起平时分外的温柔和客气,让他都觉得有些慌了,忙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张:“这个吧……”
  影碟机开始工作,电视屏幕上开演了冗长而晦涩的文艺片,背景单调,分镜诡异,情节跳跃,人物也谈不上悦目,说著难懂的语言,用尖锐的声音发笑。两人安静地看著,尽量专注在盯著屏幕,做出投入情绪的样子。
  电话又响了,庄维拿出来看了看,先是按掉铃声不予理会。过了一阵,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庄维还是接了,“嗯”“啊”著,起身开门,到阳台上去说话。
  曲同秋略微紧张地坐著,已经不知道电影在演什麽,等庄维重新推门进来,把手机收回袋内,低头看著他:“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
  “嗯。”
  “你不用做我的晚饭了。”
  曲同秋又应了一声,送庄维到门口,看他穿鞋子,开房门,他不能问他要去哪里,只能在身后问:“你晚上,什麽时候回来?”
  庄维看了看他:“也不会太晚,不过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嗯……”
  庄维走之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曲同秋觉得,那还是有些温柔的。
  然而这天晚上等到很晚,庄维也并没有回来。
  曲同秋熬不住,钻进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上的颜色微亮,淡淡的发青。庄维也还是没回来。
  曲同秋忽然感觉到了什麽。
  但那终究只是一种感觉,还不是事实。所以他还是认真做了两人份量的饭,菜色完全不敢马虎;房间也打扫得很干净,该擦的都擦了,该洗的都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等著被检阅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他就在那等著,等得都有些发愣。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细微声响的时候,男人就像被从冰冻的呆滞里点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连眼睛都活过来。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庄维,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的英俊和高尚,只有头发比起平时略微有些乱,连同他的表情。
  “你回来了。”
  “嗯,”庄维回应著,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曲同秋。”
  曲同秋看著他,等待著。
  “你还没有爱上我吧?”
  曲同秋“咦”了一声,意识到那腔调中的怪异。那并不是询问的口气,或者说,并不是想要一个肯定答案的口气。
  庄维又急促地问了一遍:“你现在还没认真爱上我,是吧?”
  曲同秋突然之间明白过来,“啊”了一声,一时没能说出话,庄维又迅速说:“还没爱上那就好。”
  对话匆匆就被强行结束了。
  曲同秋声音还在喉咙口,张口结舌地愣著,望著庄维。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才领会过来,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听他说。於是又“啊”了一声。
  这一声之后,他就再没有声音,只看著自己的手,而后低头去看著地板。
  “曲同秋。”
  男人没有反应。
  庄维在他面前蹲下来,抬头去对著他的躲藏在阴影里的脸。
  曲同秋掉转了眼光,并不想看他,但是看见他衬衫领口泛著黑色的,明显的洞。
  那是躺著抽了一晚上烟,被烟灰烫出来的。曲同秋微微抬起眼皮,用发红的眼睛看著蹲在面前的男人,庄维也望著他。
  “曲同秋。”
  “……”
  “我还是会带你去美国,我会照顾你。”
  男人把头低下来:“……不用了。”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没关系。”
  两人都没再说话,庄维突然伸出手去,两眼通红的男人挣扎著抵抗,却终於还是被抱住了。
  庄维略微粗鲁地用力搂著他,勒得死紧,直到他怎麽努力都动弹不得,自己胸口也被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硌得发疼,而后低声说:“曲同秋。”
  “……”
  “曲同秋,我那时候,不是在骗你。”
  男人被死死闷在他怀里,呼吸困难地,过了许久,才能含糊 “嗯”了一声,声音发抖。
  “你跟我去美国吧,只做朋友也一样的。楚漠不会介意。我有很多房间,你可以和我们住一起。反正你也不喜欢和我做爱,只生活在一起的话……”
  庄维说得急躁,渐渐的却也没了声音。
  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这男人最起码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不能因为有著几分喜欢,舍不得扔掉,就硬养在家里。不是给他一点饭吃给他一个窝住,就能占有他的一生。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也有一点和他们平等的,作为人的尊严。
  快要窒息的时候才被放开,曲同秋艰难地大口喘著气,而后看著庄维突然站起身,去拿出支票本,找到一支笔,迅速写了个数字。
  两人都各自发著愣。过了一会儿庄维才用力签了名字,撕下那张支票:“这个你拿著。”
  曲同秋被烫了似的,立刻把手往后缩著,不肯接。
  庄维的手还是伸在他面前,低声说:“你拿著。”
  “……不用了。”
  庄维抱住他,硬从他身上搜出瘦瘪的钱包,打开来,将支票折好放进去,而后要把钱包塞回到他衣兜里。
  “你用得著的。”
  曲同秋只拼命躲著那装了支票的钱夹,小声地:“不用了……”
  庄维还在固执地抓著他:“你用得著的。你做一点小投资,或者直接花了,都能过得好一点。要是你钱不够,联系我。这是我应该的。”
  “不用了……”
  钱包终於还是被塞进他口袋里,男人没再说话,认命似的,眼里渐渐满是泪水。
  “这公寓下个月的租金我缴过了,你可以住到那个时候,慢慢再找地方,或者换个城市住……你也可以去乡下,那钱能买大房子,再……”
  庄维停住了,像是说不下去。在忍耐的沈默里,声音变得嘶哑:“你会过得好好的吧,曲同秋。”
  “……”
  “你恨我吗,曲同秋。”
  曲同秋红著眼角,看著那满眼也都是血丝的男人,终於无声地摇了头。
  他什麽都没有了。但这好歹是光明磊落的结束。没有什麽欺骗。欠他的也偿还了。庄维对他,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来得好。他是他这辈子遇到的,对他最仁慈的人。
  夜里庄维抱著他睡了一晚上,这次没有做爱,只是抱著,怕他冷似的,紧紧握著他的手掌。他在那最后的暖意里睡著了,还做了个梦。
  朦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屋子里光线昏暗,庄维却已经穿好衣服,在床边坐著,轻声叫他的名字:“曲同秋,曲同秋。”
  “嗯……”
  “我要上班去了。”
  “啊……”曲同秋略微清醒,也想跟著爬起来,“……几点了?”
  庄维用不大的力道按住他肩膀:“今天没什麽活要干,你休息吧。再多睡一会儿。”
  曲同秋在那从未有过的温柔眼光里,又慢慢躺回去。
  庄维替他把被角压实些,坐著看他,手在被子里握住他的。那种温柔就像做梦一样。
  “冰箱里有菜,要是你不想做,就叫个外卖,冰箱上有贴电话号码,你知道的。”
  “嗯。”
  “今天会降温,你在家别舍不得暖气。”
  “嗯……”
  “记得吃饭。”
  “嗯……”
  庄维又看了他一会儿,俯下身,亲了他的额头。
  温暖的触感让他几乎要生出点希望来。庄维却终於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低声说:“我走了。”
  曲同秋最后“嗯”了一声,看他走向门口的背影,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点清醒的冷空气。  天快黑的时候曲同秋才起了床,摸索著穿好了衣服,习惯性地把床整理好,收拾了屋子。再给自己烧了水,煮上一碗面条,坐在桌前慢慢地哆哆嗦嗦吃下去。
  寂静里只有吃面的单调声音,和墙上挂锺几不可闻的声响。从今天起他要一个人生活了,必须习惯这种安静。
  吃完了他还洗了碗,然后坐著,手放在膝盖上,呆想了半天。
  原来的人生道路完全错了,於是他选了另一条,结果也是错的。他在这些不曾停止的错误和失败里,渐渐直不起背来。
  他一直都只简单地,像一头老牛一样生活著。套上犁他就往前走,直到太阳下山才停下来休息,吃完得到的草料就又过了一天,日复一日。
  他只知道人生需要努力,只要努力了就好,一定会过上好的生活。
  最后他得到的是一张支票。
  曲同秋按著口袋里的钱包,看著窗外发呆,眼睛周遭是圈不浅的黑色。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因为撑不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干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几声之后转入答录模式,等庄维的嗓音说完“请留言”,接下去便是等待著的微妙的空白,安静里有些轻微的沙沙声响。
  曲同秋隐约听到一点熟悉的呼吸声,一时像是有了幻觉,而竖起耳朵。那点呼吸声终於清晰起来,而后变成一个熟悉的稚嫩的声音。
  “爸爸。”
  男人像被雷击中一样,一瞬间僵著挺直了背。
  “爸爸,你现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里,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有变胖,也有长高。上学期我的期末成绩总评是第一名,爸爸,我要开始多修课,早点把书念完,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你不用再替我交学费……”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变小了,“爸爸……”
  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电话,嘴巴不自觉微张著,僵著不敢动。
  小女孩带著哭腔说:“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吗。”
  “……”
  “我想你了,爸爸……”
  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几乎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电话边上,然而来不及接起来,只差了一点,那边已经结束留言,挂断了。
  男人在话机前面蹲著,像在梦里似的。他还有他的小女儿,她竟然还是牵挂著他。黑暗里像是有了最后一道光,突如其来的生的希望让他战栗著,简直不敢相信。
  话机表面都因为他凑近了的热切呼吸而起了层雾,他还在等著,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他想著女儿,也许她仍然只当他一个人是父亲,她并没有变成任宁远的女儿,她还是原意跟他一起生活,虽然过得很不富裕,要吃种种的苦。
  等待里不自觉地按著装了钱包的口袋,里面有一张并不光彩,却能负担起女儿将来留学费用的支票。冰凉的手掌也发起热来。
  电话再一次铃声大作,只响了一声,男人便急忙接起来,抱著听筒,声音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喂?小珂?”
  那边静了一下,而后是低沈的声音:“曲同秋。”
  男人被冻住了似的,顿时没了动作和声响。
  “你也该知道了吧,小珂她还是想著你。”
  “……”
  “你很久没见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见她。其实她很需要你。”
  男人没说话,只有握著听筒的手上青筋突显著。
  那边也略微顿了一下:“我也需要你,来帮我照顾她。我一个人有些做不来。”
  “……”
  “也许你更想带她走。但这对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赞成。”
  男人喉结上下动了动,暴突的经脉清楚地浮在额头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这里能过得很好,而你如果能来陪著她……”
  男人红著眼睛,咬牙切齿地:“任宁远。”
  那边静默下来,等著似的。
  “你不要……这样利用她……”
  任宁远沈默了一阵:“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男人喘了一会儿,费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国……”
  那边又是短暂的沈默,而后带了点怜悯的意味:“楚漠已经告诉我了。他和庄维在一起。”
  男人没再说话,失去了声音的死静。
  “你需要小珂的,”任宁远又顿了顿,“曲同秋,不如,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重新来过。”
  电话那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过去接你。你等著我。”
  任宁远比预计的多花了些时间才到达庄维的公寓,在雨天的交通状况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可言。
  门铃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等叫来房东来了门,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经不在了。
  他们没再找到他,三个人在屋内相对著的时候,在那一些难言的尴尬之外,都有著各自的微妙情绪。
  庄维口气生硬地:“他本来可以住到下个月的。”
  “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早走晚走还不一样都是走,你别太为这个计较了。他身上有钱包,只要有钱和证件,就不会有问题。就算受了打击,也不至於过不了日子,那麽大的人了,他会照顾自己。再说,衣服行李什麽的都没带,他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任宁远也没什麽表情,只说:“我已经报案了,这两天也让人在找了。很快会有消息。”
  庄维抬头看著他:“宁远,你让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没法面对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经把他从这里逼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逼到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罢休?”
  任宁远还是沈著声音:“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来。”
  庄维站了起来:“你到底是想把他怎麽样?他欠你什麽了,你非得这麽逼他?”
  任宁远没回答,手机在他口袋里响了。取出来看了一下,接通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多少轻松了些:“喂。有消息了?” 其实这则新闻他们都在报纸上看过。
  连日降雨让路况大受影响,加上降温,路面骤然结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发生了连环车祸,重伤者众。
  其中一辆计程车被重型卡车从后面撞上,几乎碾扁在车轮底下。司机所幸被抢救回来,后座的乘客则当场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和重压之下甚是凄惨,简直面目全非。
  他们在早餐时间边喝咖啡边读的报纸,都看过那张登出来的事故现场照片,车况可怖,车内情景不敢想象,多少都有一点叹息。但也只是叹息而已。
  而以死者亲友的身份去辨认尸体,那隔了薄薄一张报纸而显得遥远轻淡的惨事,瞬间就放大而逼近到眼前,让他们一时都有些僵硬。
  “这些是死者的随身物品。”
  残碎的衣物,手表和钱包都很眼熟,旧了的身份证,不多的现金。还有张染红了的支票。
  上面是庄维自己的签名。他甚至还记得写下那数字时的心情。
  三人都没说话,沈默里连呼吸都有些僵,一开口就会把这凝固了的平静给打破了。
  工作人员将冷藏柜拉开,另两个人仍然定著没动,楚漠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脸色惨白,忙把头别开。庄维两眼发红地瞪著,牙渐渐咬得格格响。
  “是我们把他逼走的,”他恨自己有过的动摇,在疼痛里冲著任宁远,“你逼得他在这里呆不下去,你他妈的最有本事,你能把S城都翻过来,连个躲的地方都不给他,你现在满意了?!”
  任宁远没说话,也没表情,看著躺在里面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像是瞬间就苍老了。
  “不,不是他。”
  “对,不是他,你他妈的一点责任都没有,这跟你完全没有关系,行了吧?!你用不著内疚,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就当他是在不知什麽地方风流快活过好日子吧,那麻烦你现在滚出去行不行?!”
  任宁远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定格了一般低头看著那饱受摧残的死去的男人。
  庄维愈发的失去控制:“你他妈的还要自欺欺人?!还要推卸责任?你要装到什麽时候?哈!你现在轻松了吧?你也不用补偿了,带著你女儿好好过日子去吧!”
  楚漠架住他:“庄维,你别这样!他很难过!”
  “他有什麽难过的?他不过是死了条狗!能利用的他都利用完了,现在补偿都不必了,他高兴都来不及!曲同秋是瞎了眼才跟著他,把他当神看!王八蛋,连条活路都不留……”
  “庄维……”
  任宁远很久才抬起头,看著庄维:“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善待了他吗?”
  并不是质问,只是询问。庄维咬著牙,双眼通红地,答不出来,良久才说:“没错,我也是个混蛋!”
  任宁远又看了那安静著的残破的男人,注视著,好像那只是睡著了一样,而后轻声问:“他是不是,没来得及感觉到痛苦?”
  “……”
  “这样就好。”
  那说不定,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刻。
  他这麽一个战战兢兢,却被一再玩弄的小人物,可能也没什麽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他一切能利用的,都已经被人拿走了。
  他们还是公墓里给他买了一块地,让他终於能有好一点的休息。
  临了不知道墓志铭应该替他写点什麽,大家都沈默著。这个人实在得不到什麽称赞,因为他从没有成功过,他的偶像是假的,朋友是假的,爱人是假的,女儿是假的。
  但他该有好一些的墓志铭,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从他身上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他很窝囊,很无用,但至少没有辜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最后是任宁远为他写的。
  “这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生前他欠他一个有始有终的美好谎言。
  死后也该补给他。
  葬礼过后,一切又恢复平常。
  纵然悲痛,没有了他,他们也还是他们,生活还是生活。
  他实在太渺小了。几乎没留下什麽痕迹。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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