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 10

  凌晨……
  迟,迟到的……晚饭……
  曲同秋不想会被当面这麽说,略微尴尬,只得勉强做出一个笑。
  任宁远那毫无波澜的清冷和高高在上,让他有些卑微,又觉得打击和失望。那些情绪在压抑里交融著,慢慢变成一种憋屈的隐隐怒气。
  这两天过得分外窝囊又糊涂,他确实表现得潦倒蠢笨。
  可英明神武如任宁远,难道就从来都不发烧呕吐。
  他想说,是人就会有大脑短路的时候,运势低落时谁不会倒霉,关心则乱时谁不会闹笑话呢。觉得他搭车的低姿态可笑,那是没当过父亲的人。
  当然,以任宁远的优越,不认可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刚好这里下车。今天谢谢了。”
  听他道谢,任宁远看了他一眼。
  “你客气了。”
  “谢谢。”
  曲同秋倒不是故意客气。自从任宁远说了那番话,就真的变得生疏起来。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任宁远那时说他狐假虎威,他也不见得比现在轻松。但还是一根筋地追著任宁远跑。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卖傻,往往没皮没脸,那个年龄,再多的窝囊也能合理化,因为幼稚。
  然而三十来岁的时候那样就不行了。虽然温吞和好脾气是差不多的,但一个成年男人,就有担当和相应的自尊了。
  记得那时候有个沈溺电子游戏的同学,总剩不下饭钱,一到吃饭时间就厚著脸皮到处蹭个一筷两筷,无论被怎麽赶都是嬉皮笑脸。
  他对任宁远,就像那人对三餐一样。都是带点羞赧和厚颜的执著。
  这麽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了,想必那个同学如今即便旧习复发囊中羞涩,也做不出讨两口饭吃的事。他对任宁远也是这样。
  不同的年纪,需要维持的自尊程度也是不同的。但任宁远似乎没替他想过这个。
  任宁远提醒他不要有占便宜的心思,倒也合情合理。
  但他从未有过那麽难堪和失望的体会。
  他今天在便利店门口发呆的那麽一会儿,就是在想,如果自己有本事,就把受过的任宁远的好处全还了。
  “等下,”任宁远又开口,“你是不是发烧了。”
  “一点点。没事。”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院。”
  “这是小病,不用吃药。”
  以前是任宁远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这样没有立刻顺从,让任宁远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有病就该去医院。”
  “嘿,真的不用,我都是喝几大杯热水,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了。现在看病,就算是个感冒,只要挂了号,钱就少不了。不值。”
  任宁远皱眉道:“不用小气。医药费我付。能走了吧。”
  曲同秋愣了一愣,忙说:“我不是真的不舍得钱……”看了看任宁远,终究还是坐好,不再说话了。他隐隐觉得失望。
  曲同秋在医院没花多少时间就开好了退烧药,索性还打了针。一针下来,本该很快有所好转,一路跟著任宁远从楼上走下来,他脸色却越来越灰暗。
  “怎麽了。”
  “没……”
  “你脸都白了。”
  曲同秋有点熬不住,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疼。”
  “哪里疼?”
  曲同秋难堪地用手指了指。做完那个动作,身体不自觉就羞愧地缩小了。
  任宁远像是轻微地磨了一下牙,而后平静道:“你该有点节制。”顿了一顿,又说:“跟我去看个医生。”
  曲同秋闻言很是尴尬,但如果辩解“我没有不节制”,听著似乎也不对,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只得说:“是你相熟的医生吗?”
  “是,经常合作,”任宁远笑了笑,“我店里的员工都是找他。”
  曲同秋又是一怔,停了停,还是跟上他的步子。
  医生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管任宁远就在屋内站著,豪放地叫他赶快脱裤子,而后冰凉的仪器便探进去。那种感觉让人全身不适地紧绷,但曲同秋更多的是觉得丢人,闭紧嘴巴默默趴著。
  “最好做手术。”
  “啊?”曲同秋吓了一跳,“这,这麽严重?”
  医生问道:“你不觉得疼吗。”
  “……还好……”
  疼是疼,但他这种原本就软弱的人,露出病态什麽的,就会被认为是太孬种。
  “倒还蛮能忍嘛。不过不动手术的话,好得比较慢,会影响生意吧。”
  曲同秋有些难堪:“我,我不是做那个的。”
  “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医生哈哈笑,“也对,你可是宁远亲自带来的。宁远,你长这麽斯文,出手居然这样不知轻重。”
  曲同秋还趴著,羞耻得不想出声,但听见医生的误会,还是替任宁远解释:“这个不关他的事。”
  “啊,歹势……”
  曲同秋穿好裤子,拿了药单出来,照样默默跟在任宁远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听任宁远说:“是怎麽回事?”
  “什麽?”
  “怎麽会做到这种程度的?庄维又不是生手。”
  “……我不知道。”
  “难道你们玩SM?”
  曲同秋慌得忙说:“没有没有。我们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然后就这样了。”
  虽然对他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强暴,但到这个时候,要坚称自己有多冤枉,又未免太逃避责任:“庄维说是我先暗示了他。我不记得了。应该是误会。”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麽连这种事也能犯糊涂。”
  曲同秋尴尬地笑笑。
  听说的人都会觉得他蠢笨,但是谁会对一个从不拿正眼瞧他的旧日相识有那方面的戒备之心,醉了又有几个会不糊涂。
  坐进车里的时候,他说:“任宁远,我真没弄脏你家。”
  任宁远看著窗外:“是我误会了。”
  曲同秋“嗯”了一声。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他不是对任宁远失望,任宁远仍然完美得很,他的一切仰慕都还在。只是亲近的错觉消失了。
  他是这麽个容易看透的简单人,他们对他会有这样那样的误解,是因为他们不肯多花一分力气去了解和确认罢了。任宁远和庄维都一样。
  他是对自己灰心。在渺小里生出一种孤独感。
  到了路口曲同秋就准备自己走回去,运气好的是,任宁远让他多搭了一程便车,把他带到公寓宿舍楼下。
  虽然知道地址,任宁远也是头一次来,在楼下看了看大楼陈旧的外表,便说:“昨晚风雨挺大。”
  “嗯,听说有些地方都淹了。”
  “你屋子里一团糟了吧。”
  “啊……”任宁远有过的疑心,弄得他也跟著谨慎起来,似乎自己一旦显露出不顺利的姿态,就是在跟任宁远讨点什麽似的。
  “没有,窗户挺严实的。”
  任宁远看了看他:“那我上去瞧瞧。”
  “宿舍里挺好的,也没什麽特别,就跟一般公寓一样。再说你赶时间。”
  “走吧。”
  “不用了。”
  他还是头一次拒绝任宁远,对方也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笑一笑,便坐回车里。
  曲同秋后面塞了药栓,疼痛没减轻,走路姿势都变得奇怪。
  “很疼吗。”
  “已经不疼了。”
  嘴巴上是这麽说,之前上了一次厕所,痛得他脸都白了,简直胆寒,在伤口长好之前,他以后只敢吃流质食物。
  任宁远望著他:“不舒服的话,我还是带你去做手术吧。”
  “不,我自己能行的。”
  任宁远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关上车门。
  曲同秋看著车子开到不见影子了,才转身上楼。他不知道这样在任宁远看来能不能算是表现得比较好一点。到现在他也仍然和以前一样,期待著任宁远的认可和赞赏。
  慢慢走上楼,楼层到了就开始摸索钥匙,却见公寓门口已经有个人站著,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百无聊赖地重复敲门。
  曲同秋见了那人,顿时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男人正等得不耐烦,看到他就大骂:“你死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我出去了一趟。你有什麽事?”
  庄维哼了一声:“我带点粮食来救援难民。”
  曲同秋也看到他脚边的两个袋子,知道里面是食物,但还是不太愿意靠近庄维,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清醒的状态下对付这些鲜活记忆,滋味可不太好受。
  “……你怎麽知道我住这里?”
  提到这个庄维略有些得意:“问宁远手下送货的小邱,不就知道了。”
  曲同秋犹豫著要不要感谢他的费心:“辛苦你了……”
  “那还愣著干什麽,开门请我进去坐啊。”
  曲同秋只得绷紧著掏出钥匙,开了门。
  庄维提起地上的东西进屋,倒也规矩地换了拖鞋,找个桌子放下袋子,而后环视一周,屋子进了不少雨水,曲同秋出门之前已经拖了一遍地板,收拾了一番,但室内的简陋一览无遗,狭小陈旧不说,窗台下有几块墙皮还翻了起来。
  “太破了吧。这种地方能住人?”庄维像是在看一个大笑话,“你也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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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同秋说:“我住得挺好,也很方便。我住这种地方正合适。”
  庄维看了他一眼:“这倒也是。”
  他只不过沾任宁远的光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里就娇贵起来了。别说这地方还清净干净,再差上十倍的他也住过。
  如果把任宁远他们比成豪宅,那他生来就是这种旧公寓。
  招待庄维坐下,曲同秋去烧了水,没东西可款待,只得拿了庄维买的柚子蜜茶来冲泡。两人对坐著,把上任房客留下来的小电视打开来看,没什麽节目,气氛有些尴尬。
  庄维试图逗他说话,但曲同秋一直处於警戒的紧张状态。庄维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好,上回请了一顿烤肉和一场电影,他的代价就是上床,落个屁股开花的下场。这次带给他吃的东西还挺不少,不知道是想怎麽样。
  曲同秋身上痛,聊天都心不在焉,又有些焦虑,发觉庄维靠得近了就忙往后挪。反复了一阵,庄维大概也觉得无趣,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曲同秋送他到门口,说著“慢走”,看他弯腰一手撑墙,一手穿鞋子。等到鞋子都穿上了,庄维另一只手也撑到墙上,刚好把曲同秋定在双臂之间。
  曲同秋背上的寒毛刷地一下全竖起来,脸都僵硬了,嘴上立刻说:“我不是同性恋。”
  庄维只近距离瞧著他,眼睛对著眼睛,似笑非笑的。
  “干嘛突然说这个。”
  一开口说话,气息就软软地拂在他鼻尖上,绵长的挑逗似的,曲同秋受了惊吓,一时说不出话。
  “你是在紧张吗?”
  “……”
  “怎麽突然不敢看我了?”
  “……”
  “说实话,我觉得你对男人也是有感觉的。”
  “怎麽可能,”曲同秋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忙催促他,“你鞋也穿好了,快,快走吧。”
  “你怕什麽,担心我会亲你是不是?”
  对方那蛊惑满满的嗓音实在让人结巴,曲同秋有理说不清:“我,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这麽近……”
  “要不要亲亲看。”
  曲同秋忙不迭拒绝:“不用了!”
  庄维哼道:“开个玩笑罢了。你紧张什麽。”这麽说著,眼里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曲同秋眼看对方嘴唇要贴上来,心中慌张,突然鼓起勇气,用力推了庄维一把:“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以前被欺负得狠了,想反抗什麽的,都是任宁远替他轻描淡写地维护两句,那些人之间才有平等对话的资格。现在他可不能再指望著依靠任宁远了。
  到底还是没说过狠话,心里忐忑,声音有点虚:“上次那件事,已经过去,我们就算了。但是以后我不会让它再发生。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不尊重我,我不会对你客气。”
  庄维愣了一愣,果然沈下脸,有些咬牙切齿的:“不客气?你以为你是谁?圈子里你这样的,想攀上我这样的,那才是白日梦呢。我才是天鹅你是癞蛤蟆好不好。”
  话这麽说,好像也没错,但是……
  “抱歉……可我不是同性恋……”
  庄维瞪了他半天,突然用力捏了他的脸一把,低声骂道:“死脑筋。”
  等庄维走了,曲同秋还在紧张。有些不安全的感觉,把门关紧了,检查了两遍门锁,才去睡觉。
  他也不傻。知道庄维对他没好感,但有那方面的冲动。
  被庄维这种相貌身份的男人侵犯,也许会是某些人的性幻想。但事实上被强暴根本不可能是什麽好受的事,对方再怎麽俊美潇洒高高在上,也不会让这事情变得美好,说到底就是暴力的一种。再英俊的权贵,为了自己发泄而要抓个人毒打一顿,又有谁愿意。
  快感只属於施暴发泄的那一方,他纯粹就是个马桶般的功能,只会觉得痛,流血受伤,加上心理阴影。
  想著那两大袋食物,像是庄维留下的定金,他被上一次似乎也只值那麽多,就觉得有些害怕。
  在被子里选了个不是太痛的姿势趴著,想著任宁远对他的种种不带目的的好,有了许多安慰的感觉,便慢慢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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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虾米每次锅里都好像没啥米粒……
  为了不丢掉全勤奖,曲同秋没请假,到了工作日就照旧上班。反正一时半回也好不了,等待伤口缓慢愈合不能影响他赚钱养家。
  他是公司上下加班最勤快的人。日常生活用度当然没问题,但家里有个小孩,尤其是很会念书又兴趣广泛的小孩,那就不一样了。总有许多需要存钱准备的地方。近到日后的留学费用,远到未来的嫁妆。
  做父亲的勤勤恳恳一点点攒著钱,每月去存一次定期,憧憬著将来。
  这天加班的时候女儿打了电话来,告诉他刚去义务献血回来,正和同学在宿舍里用小电锅偷煮猪肝汤吃。
  这就是让同事们羡慕的地方——生女儿贴心,男孩子一出家门就长翅膀飞了,一个礼拜记得打一个电话回家汇报情况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指望能时常和家长聊天谈心。
  曲同秋反复嘱咐使用违禁电器要小心,又教她放点菠菜和胡椒粉会比较好吃,而后挂了电话,就跟旁边的同事念叨:“今天我女儿学校组织献血,刚知道她是稀有血型,可真不是好事。O型RH阴性,这样的稀有,是多稀有啊?”
  “哇,熊猫血啊,”同事刷刷地在复印材料,“那是很难得。得小心磕碰了。血少可是件麻烦事。那你也是阴性血,或者你老婆是?”
  曲同秋想了一想,他自己没被提醒过血液珍贵,也记得杨妙产后输血很顺利,是最常见的大众血型。
  “好像也没有。我老婆就是O型而已。”
  “那你呢?”
  “我也是普通的AB型。说不定这个稀有血型,是能隔代遗传吧。”
  “对,夫妻俩都是普通血,也能生出熊猫血的,”同事印了一堆东西,突然转头看他,“等下,弄错了吧,你女儿是O型,你们怎麽生得出她来?”
  “咦?O型跟AB型,不能生出O型来吗?”
  “当然不能。这是常识啊。你们中学不上生物课吗?”
  曲同秋被说得有点混乱。那个年代,上课都在拼应试,副科只是摆样子,发本教材自己翻翻,生理卫生常识匮乏,看过的印象也模糊了。就连他跟杨妙第一次亲热,若不是杨妙主动引导,他都未必能成功呢。
  “可我老婆也是O。女儿遗传妈妈,不就是O型?”
  同事笑道:“不是这样算,反正你如果是AB,就生不出O型来啦。”
  “可,明明妈妈是O啊……那,会不会变异什麽的……”
  “又不是演电视,没那麽神啦。一定是你们有谁验错了。医生常粗心的。”同事用文件敲了敲他肩膀,继续去加班。
  曲同秋也坐回去继续在电脑上处理他的帐目,还要再加班一个多小时才完得成。
  他不肯动摇,关於女儿是亲生的这一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就像相信地球是圆形的一样,任何质疑都是荒谬的。
  然而做著做著频繁出错,心里渐渐的有些慌,不知不觉汗都把背湿透了。他很想把生物课本找出来,对照著一个字一个字和同事争辩,向同事证明他没弄错,他们生得出来曲珂那样的女儿。
  但课本当然是没有的,曲同秋擦了把汗,打开浏览器窗口的搜索引擎。
  在输入框输入血型相关的关键词,逐个点击搜索结果,一个接一个大同小异的网页跳出来,认真地一行行读下去,又一个个关掉。
  他还是觉得不可能,不管网页上怎麽写,曲珂也不会不是他女儿。那是他守在产房外面,一路跟著去扒在窗外探望的,不可能抱错的。虽然相对於他的资质来说,女儿是太漂亮聪明了点,但那应该是遗传自母亲的缘故,何况小时候大家都说鼻子长得像他。
  加班的同事都陆续回去了,只有他还独自在电脑前查询,阅读,相关网页一万七千篇,他觉得一点也不多,甚至於太少了,渐渐都快要翻到底,能为他肯定AB和O型可以生出O型的网页,居然还没有出现。
  “老曲,还在加班啊,真辛苦,明天来早吧,我要关门了。”
  大楼的老保安捧著一壶子热茶上来催促他,曲同秋只得关了电脑,夹起公文包,有些哆嗦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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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章……
  这不是早餐……
  是雷==+++
  拿麻袋搜集大家飞溅的碎片ING
  一脚深一脚浅在路上走了一阵子,他想起该打电话给杨妙,向她求证。但不知不觉已经气得身上战抖,手指连键都按不下去,更觉得没法和她对话。
  他心甘情愿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放弃学业结婚。无论需要面对什麽,他都以为那是他该承担的责任,最艰难的时候也得咬牙熬著,拿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样子来。
  杨妙厌倦了,摆脱了,他还在一心一意独自撑著这个残缺的家庭。贫困的单身父亲,给女儿买了奶粉自己就只能饿著的时候有不少,连血也偷偷卖过,有许多困苦的日子,可终究觉得是值得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麽恋爱的经验,也不像是会有艳福的人,但第一次竟然就遇到杨妙这样美丽温柔又贤惠的女人,还为他生了一个格外聪明可爱的女儿。
  这些幸运,作为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多年来的支撑,每日都安慰著他。
  可是连杨妙都骗了他。
  这样的欺骗,让他那一贯卑躬屈膝的身体里都像是起了些爆炸。
  Narcissism的老牌服务生带著标准笑容接待了一位面生的客人。这位新客显然是个疲乏的工薪阶层,一身过时的平价西装,腋下还夹著鼓鼓的公文包。提手已经坏了,皮也裂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早开了线。
  这样十年没换过新包的人,还是该去一般酒吧喝喝啤酒就好。然而这位客人却抖抖索索地向他开口:“你好,我要见任宁远。”
  “不好意思,任先生他很忙。”
  “那等他忙完,请他来见我,我叫曲同秋。”
  看客人虽然勉强维持著礼貌,却已经嘴唇哆嗦,额头上的青筋都浮起来的模样,他不由警觉地判断这人不是来消费,而是来寻仇的。
  “任先生恐怕不会有空。您还是……”
  “没关系,我等。”
  服务生不由怜悯这客人不禁打的身材和老实可欺的样貌,像只急得咬人的兔子的模样让他觉得很可怜。他在找保安还是找店长之间略微犹豫了,最后决定上楼去打扰正和几位VIP客人共处一室的老板。
  屋里的气氛显然不适合被打扰,但才对著老板一提那客人的名字,老板竟然立刻就站起身,吩咐了他一句,连外套也不拿就下楼去。
  服务生忙尽职地手脚麻利起来,准备了一个空出来的VIP室和酒水,然后胡思乱想著关上门。
  “怎麽了,”任宁远在男人身边坐下,端详他神色,“出了什麽事,要你来这里找我。”
  曲同秋脸色白里透著青,眼眶却发红,手上攥得紧紧的。
  “我要问你,杨妙的事。”
  任宁远愣了一愣,放下替他斟好酒的杯子:“杨妙。她怎麽了。”
  “你和她熟,认识得比我早,知道得比我多。”
  任宁远瞧著他,“嗯”了一声。
  男人有些难以启齿地:“那个时候,她是不是还跟别人好过?”
  任宁远闻言皱起眉,瞧了他一会儿,轻轻道:“你问我这个?”
  一直弓著背的男人声音都哆嗦了:“我不信你会不清楚。”
  他越是情绪失控,任宁远便愈发心平气和:“究竟是怎麽了。那麽早以前的事,现在来提也没多大意思吧。”
  男人在他沈静眼光的注视下,脸慢慢紫涨起来。
  “小珂她,她不是我女儿。”
  任宁远愣了一愣,但毕竟是自制的人,跟他比起来,反应算是相当平静了。
  “你怎麽确定的?”
  “血型不对,”男人微微发抖,觉得羞耻,可是那团东西憋著,又像是快要撞破胸腔,爆炸开来,“我,我也知道我生不出她来……我就是想问个明白……”
  “我也不知道。”
  “……”
  男人双手在桌上曲著,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失望,羞耻,悲伤,还有愤怒,让他烧得红通通地失措了。
  战栗得有些抽搐的手突然被任宁远握住。
  “任宁远……”
  任宁远伸过另一只手,搂住他。
  曲同秋从这一个不言不语的拥抱里觉察出同情来,一时鼻尖也红了,但硬忍著:“她不能这麽骗我,这实在是过分了……”
  “你别急。”
  “实,实在是过分了……”
  “我知道。我会帮你。”
  曲同秋咬著牙,从牙缝里呜咽,他现在又窝囊又悲愤,可他孬了一辈子,也没在人前哭过。一个男人,眼泪一掉,就彻底窝囊了。
  “想发泄就发泄吧。等下回去,好好睡一觉。我陪你。”
  任宁远声音温柔,胳膊搂住他,安抚地摸他的背。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让他想起过去,觉得茫然又伤心,不由地也把任宁远抱紧了。
  曲同秋不爱喝酒。但是都说酒能消愁,他只想赶紧把那种肠子都要绞起来的难受劲给消了。
  喝得七荤八素,吐了好几回,可酒精也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任宁远把他带回家,他在床上都躺了半天了,全身虚软,脑子仍然嗡嗡响地清醒著。
  任宁远在床边坐著看他,等他入睡,手一直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温暖干燥而有力。
  唇色灰白的男人安静躺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难熬地睁开眼:“任宁远。”
  “嗯,我在。”
  “我,我突然想到,我看过资料了,那个男的,血型有很多种可能,找起来会很麻烦……”
  “没关系,不麻烦。”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小声地:“但是,说不定找到那个人,他会想带走小珂……我得想想……”
  “你舍不得?”
  “我不知道……”男人被病痛和酒精折磨著,在被窝里显得瘦小憔悴,“我,我都养了这麽多年了……”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亲,是他的全部。
  “别担心,不会让你白养的,你会得到最合理的赔偿。”
  “不是那个,”男人声音变得更小,“我这些年,什麽也没剩,只有她一个……”
  “嗯。”
  “连她也没了……那我……”
  任宁远看了他一会儿,掀起被子,躺到他身边,伸手把他抱著,让他以比较舒服的姿势枕在他胸口。
  “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在。睡吧。”
  曲同秋听著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那声音能催眠似的,渐渐似乎头痛也不是那麽厉害了。恍惚里窗外是青天碧海,隔壁还睡著庄维和楚漠,几乎要裂开的心口也平稳下来。
  像少年时代曾经有过的那样,八爪鱼一般搂紧他,似乎这样就能安然无忧,心满意足,沈屙尽去,闭眼之间把那错失的时光都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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