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8

  梁永利的确没有死,不过也没有被吞掉。
  他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睁大眼睛仰着脸,牙齿打架格格发抖。
  脸。一张巨大的脸。
  那张脸从门外硬挤进来,就好像一个大大的绒布玩偶,被小孩子强行塞入小小的玩具房里一样。它有些变形,但不妨碍梁永利认出它。
  梁永利坐的沙发垫子已经湿了,靠背也是一片粘稠,他不知道那是汗,还是已经僵硬许久的皮肤所感应到的错误资讯。
  既然看到了“它”,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窗子上,必定也塞挤着十几张小一些的脸,和面前这张巨大的脸一样,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了九年。他以为自己能逃得过的,只要再过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他就能摆脱了!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但是……灯不见了。他看不见,但是他感觉得到灯的确不在他的房间里。
  然后这张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的目光,堵塞他所有的逃生出口。
  他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他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害过他!为什么他要这么纠缠不放?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就在灯的范围之外这么看着他,怨毒的、仇恨的、伤痛的、愤怒的情绪缠绕得像一团纠结不开的蛇体,最后化作如此冰冷的眼神,在梦里梦外,不弄死他绝不甘休。
  身后的那十几张脸他也都认识。他们之中有他的老师、朋友、同学、校友。他们都死了,舌头被拔掉——生生拔掉,然后等着他们痛死,断气,再扯掉头颅……
  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那个凶手做出这么没人性的事?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么残忍的折磨!
  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后来的恐惧。因为等他身边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对方最后的目标——是自己。
  九年的奔逃,九年的藏匿,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张巨大的脸,和那么多双沉默的眼睛。要不是有那盏他看不见却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灯,他早在九年前就变成那十几张脸的其中之一了!
  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无论他怎样质问、哀求,那张脸、那些眼睛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对他说一个字。
  他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兢兢战战,痛苦难安。
  他以为十年就够了。
  却在最后一年,前功尽弃。
  巨大的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头颅,那十几颗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命令,一个个地穿过透明的玻璃钻了进来,在梁永利的身后排成两排。
  那景象很可笑。
  他们的头不是被割下来的,而是被扯下来的,所以都连着或长或短的颈椎,看他们整整齐齐地飞进来,又排成几列的样子,活像是一批待卖的人头气球。
  梁永利可笑不出来,他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好笑,他只是扭过僵硬的脖子,一个个看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压迫着他,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巨大的脸忽然震了一下,整个房子好像也跟着震了一下。梁永利只觉得一股力量将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咻”的一下飘到半空中。他在半空中停留了整整两秒,然后看到一根细细的白线从那张巨脸的瞳孔中飞出,在他还没有想到它是好意还是恶意之前,就被缠了个结结实实,向巨脸的瞳孔中拽去。
  巨脸闭了一下眼睛,梁永利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眼皮,那条线锲而不舍地猛拽,梁永利就那么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巨脸的眼皮。那张巨脸原本便坚如磐石,如此几番,梁永利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死了。
  就在梁永利觉得自己真的要断气的时候,巨脸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度扭曲,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五官都几乎移位了,最后竟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
  他吐出来的东西,全身沾满了口水一样恶心的液体,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几圈,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那些液体在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挂下来,任由他怎么运动,长长的丝都在他身上和地面之间做着顽固的联系,死也不断。
  被吐出来的东西——温乐源——一边甩胳膊,一边恶心地大叫:“见过鬼脏的!没见过你这么脏的!口水这么多,想淹死我是不是!”
  巨脸依然没有说话,沉默的眼睛盯着温乐源左手上连的东西。曲曲弯弯的白线从食指上延伸到巨脸的嘴里,又从巨脸的眼睛中延伸出来,缠在奄奄一息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源发现了他的视线,咳嗽一声,食指一转,白线立时消失,仍然挂在巨脸上的梁永利“匡当”掉下来,可惜没有惨叫,因为他已经被砸得不会叫了。
  “喂,你!”温乐源踢了一脚滚到自己脚下的梁永利,指着巨脸说,“和他有什么仇?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让他早死一点半点而已,说不定明天他就撞车死了呢?你这么干,反而让自己没法儿顺利投胎,得不偿失啊!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执意寻仇,我和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她免费就渡了你……咦?”
  一个人头飘过去。
  一个人头又飘回来。
  温乐源张大嘴,僵硬地往人头的来处看去……三排人头气球整整齐齐地向右看齐,十几张死脸默默地看着他。
  “你……你……你……”温乐源颤抖着指指那些人头,“你……杀的?”
  巨脸开口了,声音带了些低沉和嘶哑:“要顺利投胎干什么?反正也有这么多人陪,投不投胎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老有这么蠢的家伙啊……”温乐源用唯一干净的手心抹了一把脸,刚才还稍有的一些不正经,仿佛全被这一下抹了去,他抬头,冷笑,“你以为你不投胎就完了?你害的可不只是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人!好好的家庭就被你毁了,你以为这样的事你就没罪?传说中的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听说过没?你去了可就不只旅游一层两层而已。”
  巨脸笑了一下,嘴一张,飓风从他口中喷出,温乐源连吭都没吭出一声,就被吹到了房顶上,发出“匡”的巨响,又弹到地上,半天没起身。劣质石灰抹过的屋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以撞击的位置为中心,裂开了几道一掌宽的大缝。
  “那又怎么样?”巨脸的声音似乎是在笑着说,但实际却不带半点表情,巨大的脸就像面具似的。
  温乐源只顾大口呼气而不能说话,刚才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狠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八成会断气。
  梁永利其实早就醒了,但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悄悄地挪动肢体,想在巨脸发现之前,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可惜的是,他一动,巨脸的眼睛就冷冷地瞥了过来,眼神刺得他浑身都痛。
  “你现在……已经没有灯了。”
  梁永利的身体蓦然僵直。
  巨脸口一张,长长的舌头像蛙舌一样钻出来,梁永利惨叫着边爬边跑,但怎能比得上舌头的速度,刚刚支起上身便被舌头缠住了双脚。
  “你——放下!”温乐源大叫一声,从腰带里抽出三张符咒向巨脸甩去,符咒在空中化作漫天大网,向巨脸兜头罩下,网内叮叮数声,丝网交界处绽开了无数倒勾。
  巨脸轻轻地哼了一声,竟用舌头卷着梁永利扔向大网,温乐源大惊失色,双手在空中猛划双圈,大网仿佛被什么拉住,去势立时缓了一缓。
  但巨脸却是故意要将梁永利送上去,舌头一甩,竟转着圈儿将梁永利像铅球一般投向网中。
  温乐源双手划得更快,然而收势不比攻势,他收网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巨脸的投出速度。梁永利的脊背感觉到倒勾上冰冷的利刃,身上一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完了——”
  温乐源哀嚎之声未断,梁永利却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的身体便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到墙壁又滚落到地上,原本几乎穿入他身体的利刃,只把他背上的衣服撕裂了几道。
  虽然没有被倒勾抓住,但梁永利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么凶狠的冲撞险些把他弄死,他倒在地上很久都没动,因为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骨头都在不在正常的地方……
  那个撞到他的“人”,顺着刚才的势子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感觉不到那人的重量,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梁永利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个“人”离开他,慢慢站了起来。
  梁永利听到巨脸移动的声音,好像要逃走一样。
  “刘相机。”撞到他的人——温乐沣——说。
  正处于恐慌状态的梁永利蓦地张开了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张大嘴看着温乐沣。明明那个没体温也没有重量,怎么会是……
  “刘相机!”温乐源捏着收回的网吼,“这个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强迫你收他作徒弟的家伙!”
  巨脸——刘相机的脸似乎有些退缩,却还是转头看着温乐沣。
  “我以为九年的时间能让你想得更清楚点,没想到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温乐沣没理温乐源,继续说。
  刘相机没有回应,只是将眼睛从温乐沣身上挪开,又落回缩成一团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沣动了一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梁永利:“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你提醒他他也未必想得起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拖延着就是不回去?”
  刘相机笑了,不过他不只是笑而已,他的嘴越裂越大,突地舌头暴长,在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下又急速收回,等温家兄弟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永利的下半身,已经被咬在刘相机的上下牙齿之间。
  温乐沣脸色霎时变得青灰,大吼一声“你放下”就扑了上去。刘相机还是那样裂开大口笑着,上下牙却一用力,梁永利惨叫一声,温乐沣前扑的动作顿时停止。
  “因为他未必想得起来,我就能这么白死了?”刘相机咬着梁永利,却丝毫不影响他开口说话和唧唧的怪笑声。
  “不……不是我杀你的!”梁永利嘶声辩解,“不是我杀你的!真的不是我!他们欺负你,排挤你,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我们是朋友!我们一直是朋友呀!啊——”
  有血溪从刘相机的牙缝里流出,梁永利的惨叫愈加凄厉,连温乐源和温乐沣也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刘相机,你听我说……”温乐沣小心地挑拣着不易刺激到他的词,说,“我们知道你痛苦,你那时候自杀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但是梁永利真的不能算害到你的人,把流言传出去的人,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梁永利终究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是啊,一句话就把我害死了。”
  刘相机硕大的眼珠,带着根根血丝,翻下看着嘴里的梁永利,梁永利只是惨叫,眼睛甚至不敢与他相对。
  刘相机轻轻地嘿了一声:“不过……你真的忘了?不会吧?流言传开的时候,你就该想起来了才对吧?”
  温乐源拖着那张大网,一瘸一拐地走到温乐沣身边,悄悄道:“喂,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就一句话吧,居然让个死人追了九年……”
  温乐沣揉揉太阳穴,轻轻地呼了一声:“九年……是啊,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刘想继得了爱滋病!
  这个消息,好像燎原的星火一样,在学校里迅速地传开了。
  刘想继是爱滋病患!
  谁和他接触谁就得病!
  他来上学就是想让别人得病的!
  谁知道他在这儿传染了多少人!
  爱滋病是怎么得的?还不是生活不检点!
  他肯定是变态!同性恋!要不就是吸毒!嫖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不是被捅出来,他还得害多少人啊!
  不是东西!
  流氓!
  杀人犯!
  刘想继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病原体,不管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会哗地散开,凡是他坐过的座位没人敢再坐,凡是他碰过的东西没人敢再动,以他为中心点的十米之内不会有人接近,连上课也一样。
  学校的校长很恐慌,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话。
  你不要再来啦,你看你到哪儿哪儿都没人去了嘛……何必呢?我们也不是说你不检点,不过学校的规定说了,传染病要退学的……你是什么时候感染的?不会是来校之前吧……到我们办公室的时候……啊,不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再这么下去学校就该乱套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功课很好,很努力,可是不能影响别人呀……
  没有人关心他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检点,没有人关心他有多么努力,没人关心他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关头的挣扎,才得到现今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病有可能传染给别人……所以我连夏天都穿长袖衣服,戴帽子,就算被人当成怪人也要戴口罩……因为我真的很努力,我功课很好,第一学期就拿了奖学金……得爱滋病只是意外,为什么要剥夺我上大学的权利?”
  梁永利嘴里也吐出了血来,他指着那些人头气球流着泪喊:“可是我……我没有疏远你呀!我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啊!我没有像他们一样打你,把你赶出校外呀!”
  “是啊。”刘相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之外……”
  梁永利的身体好像被高压电通过似的,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
  “喂,你干嘛每次跟那家伙说完话,就使劲用酒精擦?哎哎!别连我也擦呀!”
  “……”
  “每次问你都给我装哑巴,我们是好哥们儿不?”
  “不是,你听我说……”
  “嗨!跟我还玩深沉,你这人太没意思。”
  “欸,别生气,我只是……唉呀……你不明白。”
  “所以才要问你啊。”
  “……我问你,我们是好哥们儿不是?”
  “那是!怎么?”
  “那我给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
  刘相机淡淡地说:“我在你父亲所在的医院里查出得了爱滋病,你也没有避我如蛇蝎,这一点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还记不记得,我跪在你们家人面前,求你们不要说出去,因为我还想继续上大学?”
  梁永利嘶叫:“我只……只给他一个人说过——”他的眼睛瞟向其中一个人头气球,那个人头闭上了眼睛。
  “你,违背了承诺。”
  承诺只是一句话,也不只是一句话。
  承诺是救人的利器,也是杀人的凶器。
  刘相机说,我的病,不要告诉别人。温乐沣答应了,他闭上嘴,九年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刘想继说,求求你,不要把我的病告诉别人,我很努力,我还想继续上学。梁永利答应了,却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后害死了他。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遵守了承诺,因为他的确没有把承诺的事告诉别人,他只告诉了一个人,但只有这一个人就够了,这一个人就足够把他的诺言打破。
  我们说:“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只告诉你。”
  这件事从此时起已不是秘密。
  “其实我没有想追究是谁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的,”刘相机说,“但是我杀你那个朋友的时候,我还没问,他就说:‘当时把你赶出去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害怕。’我说:‘我也有尊严,你们那样没完没了地侮辱我,断了我所有的路。’他说:”那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如果梁永利没有告诉我你得爱滋病的事的话,我们一定不会这么干。’”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梁永利对那颗头喊。
  那颗头睁开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他的口型这么说。
  要遵守一个承诺,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丢到脑后,只有需要你闭嘴的时候才想起来。
  不要说“别告诉别人”,不要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你已不能保守秘密,就要做好他人不再为你保守秘密的准备。
  刘相机说:“我在那时候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计较呢?其实他们做得再过分也比不上你,是不是?
  “我的病让我那么痛苦,一次又一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因为我觉得我还有希望,至少在学校里我是个正常人,我还能学习,也许我能治好,也许真的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再也不被病痛折磨,然后我可以好好地毕业,说不定还能当上研究生,甚至出国留学……所以我向你下跪,我拼命求你保守秘密,因为我以为我还有未来……但是你把我给害了。”
  牙齿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声叫着救命,血已经溢出刘相机巨脸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小小的血河。
  “刘相机,如果你现在还清醒的话,就听我说几句话。”
  刘相机停下,充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说话的温乐沣。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盏灯送给梁永利?”
  温乐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温乐沣狠狠瞪了他一眼,温乐源缩起脖子。
  “你不想让我杀他。”
  “嗯。”
  “你也不想让我变成恶鬼。”
  “嗯。”
  “但是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差再杀这么一个。”
  “嗯……但那不一样,”温乐沣说,“那时候我就想对你说,但是你太激动了,我就算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所以我做了鬼灯给他,把你们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里,打散你们的头。
  “只要鬼灯不离不灭,你们就没有能力也不能组合。我做这些是希望你能冷静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许以后有办法帮助你们……却没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温乐源一眼,温乐源抱头做忏悔状。
  “真幸运。”刘相机狠狠地说。
  “不对。”温乐沣向温乐源伸了一下手,温乐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给他,他取了其中两张,向刘相机走去。
  刘相机的巨脸想后退,温乐沣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故事不长,短得很,等你听我说完,再吃了他也不迟。”
  刘相机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认了。温乐沣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边,将一张符咒贴在他的额头上,左手在符咒上轻轻摸索,那条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笑话。”温乐沣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从前,有一个城市里发生了杀人案,犯人不久以后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个人到教堂里向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求您饶恕我,那件杀人案是我干的,但是那个无辜的人却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后,听他忏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为不管忏悔的人说过什么,神父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这个神父就到另外一个教堂向那里的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我想救那个无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接受了他的忏悔的神父也同样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忏悔,这样一直回圜下去……“
  “最后呢?肯定有人说出去了吧?”刘相机说。
  “不,”温乐沣说,“那个无辜的人还是被执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着对听他最后的忏悔的神父说:‘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那个神父也哭了,悄悄对他说:“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没有杀人。’”
  温乐沣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一个人就好,那个无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没有人开口。为什么?神父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为向他们忏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杀了人也一样。于是无辜的人成了牺牲品,杀人者逍遥法外。
  有人会说,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实没有必要死守那些规条。但其实神父们没有错,他们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保证每一个向上帝忏悔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秘密,而不怕被出卖,无论保守的秘密本身对错与否,他们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错的人是谁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给那个无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谁?不是神父,是那个杀人犯,是法官!
  我们谁也不能忽视这个最重要的责任,神父们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当的理由,但是为什么大家会忘记造成那个无辜者的死的元凶?如果杀人犯愿意自首的话,如果法官没有误判的话,那个无辜的人怎么会死呢?
  “其实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话之外,他没有再做错什么。他真的在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个人后来大肆宣扬的话,如果大家对爱滋病不是避若蛇蝎的话,你会有那种结果吗?
  “把你逼到厕所里喷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从楼梯上推下来说‘杀人犯滚出这里’的人也不是他,强行在你脖子上挂‘我是变态’牌子的人同样不是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你用高压水枪打出学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凶手,他仅仅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仅仅是……不守诺言而已。
  刘相机慢慢地张了张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从他嘴里滑了出来,温乐沣立刻将另外一张符咒贴上梁永利腰际,依然渗着血丝的伤口立刻止了血。
  温乐沣说:“杀人者偿命,但是他没有杀人,甚至不是传递凶器的帮凶!他除了那句话什么也没干,没有伤害你没有落井下石。
  “你应该记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爱滋病患者,但是他没有像别人一样避开你,他甚至还在朋友中间为你辩解,说你不是想传染给别人,告诉所有人你其实就是想继续你的大学梦,可别人根本不听他的!”
  刘相机充血的眼睛闭上了。
  温乐沣说:“你不能杀他,为了一句话而杀人,和别人为了你的病就那样对你,有什么区别?”
  刘相机静默了许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难道保守一个秘密就这么难?他只要闭上嘴就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他要说出来呢?你说过这只是一句话,可就这一句话为什么他不能不说呢?”
  “刘相机……”
  “你说得对,其实后来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谁?”
  巨大的头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退,巨大的体积在小小的走廊里缓慢通过,后脑勺那些仿佛被黑雾缭绕的柔软物体,逐渐显出了不太清晰的轮廓,它们柔软地挥舞着,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软的舌头一样,急切地将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喷射出去。
  那些人头排成一列,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离开。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头稍稍停了一下,眼睛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着他,然后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窗外有十几个无头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钻进来,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远远地跟在人头们的后面爬走。
  “切……”温乐源扔下网子,网在地上扭动几下,又变回原来的符咒,“原来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是啊,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温乐沣说。
  “什么诺啊诺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违了诺又咋样呢?反正那么多人不守诺言都不死,我们怕啥?”
  温乐沣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没想起来……”梁永利闭紧眼睛,大半张脸都被符咒盖住了,“我自己也不记得说了没说……好像有这样的事……但是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没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说过的,因为那人老问我、老问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以为只要对他一个人说就行……我没想到……”
  温乐沣说:“别再想了。”
  “我没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
  只是一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害死那么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错。
  即使他只有一点点错。
  即使不过是一句话的错。
  他害死了刘相机,以及那十几个被拔掉了脑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这一点他无法辩解。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个诺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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