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这次病以后,徐秋华在家里变得更加沉默了。有时童悦达清晨醒来,看见他坐在窗台前发呆,呼出的水蒸汽在寒冷的床玻璃上凝成了模糊的雾气。他可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小时,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童悦达看不到他在流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
他想劝劝徐秋华。他试过很多次,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渐渐地他也累了,累得想不出更多可以劝慰别人的话。他所能做的,就是按时把阿莫西林胶囊从药盒里剥出来,和水一起放在徐秋华看得到的地方。他没敢直接劝徐秋华吃药,但当他看到水喝过了,药片也没了的时候,多少有些欣慰。
就在他们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童悦达接到了马鑫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开场白直截了当,让童悦达无法拒绝:「请转告徐先生,从明天开始他不用来排练了。」
童悦达心里一沉,他按了免提键,让徐秋华也可以听到。他问马鑫:「这个事情,你要不要自己和他去说!」
「不用了。事情很简单,请你转告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跟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
「舞剧团预算问题,演出取消了。」
「是吗......」
「明天下午请他来舞剧团艺术总监办公室领排练津贴。」
「哦......」
「就这样。」马鑫挂了电话。
童悦达握着电话听筒,回头望向卧室。他只看到徐秋华弓着身体坐在床沿上的背影,落寞地笼罩在浅黄色的灯光下,一言不发。童悦达突然感觉一阵恐惧。徐秋华仿佛正在渐渐变薄,变淡,变轻,然后他就要被风吹走,永远离开他的身边。
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噜噜!」
徐秋华轻轻地「嗯」了一下,慢慢地掀开被子,背对着他睡下去。
看到他的身体的重量床褥边缘形成的阴影,童悦达稍感宽心,跟着一起躺下。他们背靠着背躺着,童悦达很久都没睡着。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两个人可以离得这么近,却又这么远。
童悦达终于还是没把排练取消的事情直接告诉徐秋华。他自己去领津贴。
在舞剧团优美宁静的花园里,有一幢单调笨重的水泥办公楼。艺术总监办公室就在二楼的转角里,远离院领导和财务的办公室。房间像是匆匆装修起来的,廉价的复合地板的化学溶剂气味还没散尽。单薄的办公桌后面放着的一张宽大的办公椅上也还没留下坐痕。也许忙碌的艺术总监很少有时间坐在上面。
马鑫反复地整理着办公室--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整理的东西,除了盘片、磁带和录影带以外,就只有几本记事本。她瘦高的身体一次次弯曲向地板,把磁带和录影带小心地叠放进一只纸箱里,然后又拿出来重新放好。童悦达的到来使她略感意外。
她站得笔挺,略侧过头看着童悦达;「你找谁?」
「我是徐秋华的朋友。」见她警觉的目光,童悦达赶忙补充说,「如果不能代领津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来问一问,为什么突然把排练和演出取消。你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里,排练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了。如果演出取消,他恐怕会很难受。」
马鑫愣了一下:「他又不是主要演员,他在乎什么呢?」不等童悦达回答,她自顾说:「没有人在乎艺术。那些从小训练成为专业舞蹈演员的人都不在乎,他还在乎这个么?」
「他是想做成一点事情吧。」
「我又何尝不想呢!」马鑫说到激动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可是现在没人在乎艺术了!大家只要看热闹好看的东西。要观众看一部需要思考的舞剧,贴钱也没人愿意。」
「那个嘛,观众的欣赏水准是要慢慢培养的嘛!」
「慢慢?我能等到那时候吗?」
从她尖锐的声音里,童悦达听出了这个外表高傲强硬的女子的悲哀,如坠落在泥地里的陶瓷风铃,虽然没有碎裂,却被牵住了手脚,白白看着时光流逝,再也发不出悦耳动人的声音。
马鑫摇摇手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说出来总好受些。」
「说了也不解决问题。所以说了也没用。」她摊了摊手,「在这世道里,要么随大流,要么被别人撇开。只有这两种选择。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太难了。只靠自己的努力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你一直在努力。」
「努力了没结果,还是等于零。其实徐秋华也很努力。在排练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真正用心的。我看得出来。」
「在这方面你们挺像的。」
「他是个有灵气的人。不过,现在是没有人需要我们的努力了。」她低头翻找着记录本,在有徐秋华名字的一行上指了一下,递给童悦达一支原子笔和一百五十元钱。童悦达在徐秋华的名字旁边签了字。他看了一下名单,徐秋华是最后一个领钱的人。他随口问马鑫:「这边不排练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马鑫愣了一下,她收回本子,环视空荡荡的办公室,突然向后背过脸低下头去。不再发出声音。
童悦达知趣地及时离开了办公室。他想给这个要强的女人留个面子,免得她在生人面前落泪。
自此以后徐秋华整天都待在家里。童悦达也花更多的时间在家,他把大量的心思花在精心做好每一顿饭。虽然徐秋华只是稍微碰一碰,他依然把这当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来做。有时他做着饭,突然感觉悲从中来,隐隐觉得这会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顿饭。他不得不用力驱散这种不祥的念头。这个冬天特别漫长。整个白天太阳只在晨雾中微微露一下脸就不见了。只要他在家,便把空调开到最大。但他仍旧感到蚀骨的寒冷和沉重的阴霾,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徐秋华偶尔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动,童悦达看见他的背影,便觉得像在看一幅旧画,一点点褪色,泛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消逝。
终于他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他感觉再不告诉别人他就要发疯了。他考虑再三,终于给徐美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徐美珍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童悦达是在眠火的后门打手机。天气很冷,落水管口结着细长的冰柱。他合上酒吧的门,挡住里面嘈杂的声音,尽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美珍,末了他不得不坦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而且他很不喜欢医院和医生。」
「他本来就不喜欢医院的。那地方阴气重。他在医院里有没有碰到什么蹊跷的事情?」
童悦达想了一会儿说:「看病挺顺利的,就是B超检查的时候麻烦一点,等得比较久。走廊上正好有个老先生发病了。」
美珍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哎呀!会不会冲犯了什么吧?」
童悦达听到这种迷信的讲法就头大,他说:「二阿姐,不会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鬼怪之类的事情的吧!」
美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童悦达感觉美珍也是一片好心,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有点后悔起来。他说:「二阿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我会想法再带他去看医生的。」
美珍犹豫地说:「还是......不要去医院比较好吧?」
童悦达明白她担心什么:「放心,二阿姐,我会另外想办法的。我这边也忙,我走不开的时候你过去陪陪他吧?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但是童悦达第二天下午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几乎立刻就后悔主动邀请徐美珍来陪伴徐秋华。忧心忡忡的姐姐们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面古色古香的铁丝边镜子,挂在楼梯口的门楣上。厨房和洗手间的镜子、窗户上都贴上了符咒。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火昧。
「他睡着呢。」美珍压低声音对童悦达说,「我和美英请了菩萨来。你不要大声说话,否则菩萨灵气会被冲散的。」
童悦达有点哭笑不得。美珍和美英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一些敬重菩萨的戒律,然后保持着肃穆的神情蹑手蹑脚地下楼走了。
他往卧室的床上看了看,徐秋华正在睡觉。姐姐们的好心可能适得其反,他担心徐秋华会受鬼怪故事的刺激,赶忙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他在客厅里找地方藏那面镜子的时候,徐秋华出现在门口。
「二阿姐走了?」
「是呀,刚走。你睡醒了?」
「嗯。」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巨鹿路那边新开了家书店,专门买旅游的书。」
「算了,不去了。」徐秋华正要离开,发现了童悦达手上的东西。「你找什么呢?」他问。
「我......把这镜子找个地方放起来。」童悦达连忙掩饰。
徐秋华突然打了个冷颤:「这......这不是爷爷的东西吗?为什么从厨房里拿出来?」
童悦达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镜子,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以前爷爷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面镜子。爷爷过世以后,一直镜面朝里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摆设这东西,凡是每天在眼皮底下看到的,反而不会去仔细注意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童悦达一时还真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爷爷的那面镜子。他只好走到厨房拉开柜子看了一眼,果然原来放镜子的地方空了。
他回头对徐秋华笑了笑:「好像就是爷爷的镜子啊。」
徐秋华害怕地说:「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我?」童悦达连忙分辩,「不是我拿的啊!」
徐秋华走上一步,指着垃圾桶里撕碎的符纸问:「这又是什么?」
「这个......」童悦达还没来得及回答,徐秋华突然愤怒地吼道:「你在弄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这是你姐姐拿出来的。」
「你为什么把它留在这里?她们一找就找到了!」
「找到了又怎么样?这只是镜子和碎纸而已。」
「你要我死吗?你真的要我死吗?」徐秋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讨厌我、要我死的话直接跟我说好了,不要在我背后弄这种东西!」
童悦达又惊又怒,这段时间里被压抑已久的顾虑和焦急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激动地说:「你不要瞎搞好不好?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这些天、这些年都是怎么待你的,你没看见吗?我要是真的讨厌你,我会捱到现在吗?」
眼泪从徐秋华脸上缓缓滚落:「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童悦达彻底没辄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作'了(沪语,难缠)?明明是你姐姐弄的东西硬栽在我头上。人家为你好你却一点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脑子有毛病了?」
徐秋华一字一顿地说:「你嫌弃我了......」
童悦达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两手一举,说:「你就只会说这样的话了么?好,你说吧。你管你说,我不想听。」他把镜子往厨房台面上一扔,抄起外套离开了家。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开往「落樱」。一到饭店,他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当中,一句话也没有。甚至没有和武志打招呼。武志好多次抬眼看自己的老板,只见他脸色铁青,埋头核对着收银柜里午市的钱款和收据。
晚市的人潮渐渐淡了下去。童悦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赶往「眠火」。他靠着厨房后门口立了一会儿。突然问武志:「你有香烟吗?」
武志愣了一下:「你也抽烟?」
「突然想抽一支。」
「可是我也没有呀......」武志笑马上说,「我去给你挖一支出来。」他转身去厨房里转了一圈,问一个小工要了一包香烟,一拍盒底,弹出一根,递给童悦达,一面笑嘻嘻地说:「哟,不好意思,是民工抽的飞马。你真的想要吗?」
「工作的人民就是民工。我不也是民工么?」童悦达接过香烟。
「哈哈!有道理!」武志燃起打火机,凑到他嘴边点着了烟。
童悦达浅浅地吸了一口,随即从嘴角喷出,很快把自己埋没在烟雾中。
武志并立在他身边,不断偷偷地打量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失笑出来:「原来你是这样抽烟的呀,老板。你看这些烟都给你喷出来了。」
「平时很少抽。」
「今天怎么想到要抽烟了呢?有心事了吧?」
「嗯。」
武志转过身,面对着童悦达说:「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你?我真的不敢相信。」见童悦达不答,他忍不住又追问一句:「是真的?是什么事情?」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童悦达突然说。
武志兴高采烈地说:「没问题呀。只要你觉得我办得到的事情,尽管吩咐好了。」
童悦达抬腕看了看手表,说:「你做一些烤鱼,一份蛋包饭,再带一份味噌汤去我家。」
「哎?这是给谁的呢?」
「问这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要带餐馆的磁盘子到那边去装起来,还是直接用免洗外带盒子拿过去。」
「不用麻烦了,就用外带盒子吧。装在保温盒里带过去,别让它冷掉了。」
「好了,没问题。」武志拍了拍围裙,转身往厨房里去,准备大干一场。
童悦达又叫住了他:「小武--」
武志立即转过身来应道:「嗨,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了什么都别说,放下饭菜就回店里来。有什么问题直接打我手机。」
「明白了。」
「我去眠火了。」
「哎!你放心!」
童悦达扔掉烟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顶着寒风,独自往眠火走去。天气刺骨地冷。风不大,但寒气丝丝入骨。他裹紧外套的领口,觉得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逼得他直想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大吼一通。这些年来,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压抑、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实际上,艰难的生活对他和徐秋华来说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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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火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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