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 第六章

  童悦达走后,徐秋华一个人在起居室闲坐了一会儿,逐件想着可以去做的事情。最终他到菜场去买了几样蔬菜和半斤河虾,回到家套上Discman的耳机,拖张凳子背对着门坐在厨房里,把那堆指甲般大的河虾一只一只细细地剥过来。好不容易耐到剥完一堆虾仁,看看手机却还不到十二点。手机荧幕上显示有简讯。他洗过手,打开简讯看,是童悦达发来,那上面写着:看过鱼摊后接到电话,去淞江物业公司一次,你自己吃午饭吧。他懊恼地看着盘子里那一堆晶莹剔透的虾仁发了一阵呆,换了张CD,捞起水斗里泡着的豌豆,继续一只一只地剥。
  那只手搭上他肩膀的时候,他着实跳了一下,盛虾仁的盘子「哐啷」地打翻在地。
  「噜噜,你怎么了?」徐美珍被弟弟吓了一跳,退开几步,靠在门边,心神不定地按着胸口喘气。
  「二阿姐......」徐秋华慌忙拉下耳机,按下「停止」键,「今天有空过来?怎么没听见你敲门?」
  「唉......让我先喘口气......」徐美珍捂着胸口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她那生过结核病的肺脏日益负担不起逐渐衰老的身体。她缓过气来,指着走廊门说:「你自己还说呢!你没有关走廊门。我看看房间里没有人,还以为来了小偷。还好听到这边厨房有声音,走到这边喊了你两声你都不答应。吓死我了!」
  「我没听见呀。」徐秋华说,「我刚才在听耳机呢。」
  徐美珍担心地说:「那更要记得关门喏!」
  「不会吧?难道我没关门?」徐秋华探头向走廊上张望。
  徐美珍说:「如果不是你没关门,它怎么会开着?难道真的有贼骨头?」
  「不会呀。大白天的,怎么会有贼?」徐秋华脱下围裙,跑上三楼探查一番,又跑下来对姐姐说,「没有别人在家!」
  徐美珍心有余悸:「那么就是你没关门。哎呀,你可要当心,现在外面很乱,贼骨头很多的呀!妈妈一直关照你住在人家家里门窗要关好,东西要看牢......」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收拾地上的虾仁,「作孽呀!好好的虾仁,剥这点要不少时间呐......今天才买的?多少钱一斤?」
  徐秋华忙蹲下帮着收拾:「二阿姐你放着,我来弄吧。可是我真的记得关了门的呀!」
  徐美珍抬起头看着弟弟,担忧地说:「门真的是开着!你怎么了?记错了?人还这么小,忘记心就这么大了(沪语:记性就这么差了)?」
  徐秋华避而不答,收拾起虾仁,打开水龙头淘洗过,然后招呼说:「二阿姐,过来洗洗手吧。不然很腥气的。」
  徐美珍一边用洗手液洗手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鱼虾的腥气味道水和肥皂洗不干净的,最好是用牙膏搓一遍手。」
  徐秋华说:「我去给你拿。你等着。」他走进小洗手间,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依旧散乱而茫然。他迅速收回目光,拿了牙膏,不敢看走廊门,匆匆走进厨房,把牙膏递给姐姐。
  徐美珍一面洗手,一面接着唠叨说:「炒虾仁豌豆啊?河虾的虾仁不能拿蛋清勾芡,否则糊塌塌地不好吃。直接用热油炒一下就好。」她朝徐秋华身后看了几眼,斟酌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他--到啥地方去了(沪语,去哪里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在徐秋华母亲在世的时候起,童悦达每年和徐秋华一起回徐家过年过节,给徐秋华的外甥女们塞压岁钱,帮着打扫张罗,甚至在冬至时排在徐秋华身后随他一起烧香磕头祭祖。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眼里,他们似乎就是普通的暖融融的一家子。但是,徐美珍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称呼童悦达。她当面有时叫他「小童」,有时站在他面前尴尬地笑笑然后直接开口说话。提起童悦达的时候,不是称之为「噜噜的那个朋友」,就是干脆用一个加重语气的「他」来代替。
  「他去办点事情,不回来吃饭了。」徐秋华答道,「二阿姐你和我一起吃饭吧。」
  「我烧了梅干菜烧肉带过来,你最喜欢吃的。」
  「哦?是吗?」徐秋华孩子般笑了。
  虾仁炒好,梅干莱烧肉热过,和菜汤一起热腾腾地上了桌。徐美珍有早锻炼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生活的节律比徐秋华早一拍,此时已经吃过午饭。她坐在徐秋华对面,用母亲般怜爱的眼神看他夹了一大筷梅干莱到自己碗里。她比徐秋华整整大十二岁。在她眼中,无论徐秋华长到多少岁,仍然是个时时刻刻需要疼爱的孩子。
  徐长海和发妻虞氏陆陆续续生过八个子女。从孩子们出生的年份排列恰好能看出他和虞氏关系的起伏变化。徐长海像任何嵊县土生土长的男子一样,不到二十岁就成亲,然后连续不断地生下四个孩子。与其它同乡的年轻人不同的是,作为演大戏的台柱小生,他早早便带着一家几口跟着戏班在大城市里演出。他的长相其实也就是平平,自小生长在纤道纵横的水乡,整日与贩夫走卒为伍,不知怎么的,举手投足间却是京昆大家的儒雅,由此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
  在轮流交上几个相好之后,他冷落了发妻五、六年。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出现了第一个空档。在战乱动荡的年月里,除了长子徐祖亭以外,其它子女相继夭折。随着解放战争的进程和新中国的建立,徐长海的生活也一度走上了正轨,美珍、美英、美玲三个女儿相继伴着广播里的革命歌曲声呱呱坠地。然而进入剧团成为有干部编制的人民演员并不能改变他拈花惹草的习惯。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再次出现空档。虞氏带着一堆子女苦苦过活。三年自然灾害中,美珍和美玲相继得了肺结核。徐长海终于返家暂时尽了一阵子父亲的义务,同时不忘行使一下丈夫的权力。美玲无声无息地夭折了。徐长海最终还是回到相好的身边。然而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世界上有了徐秋华。
  徐秋华小时候有两个特点,在亲朋邻里中人人皆知。其一是胆子小,容易掉眼泪,一碰就哭,有「蚌壳精」(沪俚语:碰哭精)的别名。其二是黏人,只要谁抱抱他,或者捏捏他的小脸,甚至只要亲热地叫他一声「噜噜」,不一定需要拿出具体有形的食物或玩具逗他,他就会小狗一样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跑进跑出,至到人家厌烦了推他回家为止。邻居家有心计的老女人都说幸好噜噜是个男孩,否则长大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给男人拐跑,看都看不住。没人搭理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一只残破的胡琴,闭着眼睛把耳朵贴紧琴腹,听手指摩擦断弦在积灰的蛇皮蒙面上如苍老男声的回响。
  徐秋华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美玲的忌日。笃信菩萨的虞氏深信徐秋华是徐美玲冤魂转世,兼又看到丈夫和别的女人过着悠闲的日子,忍无可忍,干脆地把襁褓中的徐秋华放在徐长海相好家的石库门房子门口,放出话来说让做爹的自己看着办。自此,直到在文革的批斗会上被红卫兵的铜头皮带抽中太阳穴而死,徐长海再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徐秋华则成了两个女人路线斗争的筹码,轮流地在两家住。徐长海的相好家里还有一点底子。因此徐秋华的衣食还算有保障,但是不时地要被推到另一家门口,在身边的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或泼天扯地的吵骂声中,吮着手指头,眨巴着眼睛,眼泪汪汪地暴露在公众好奇的目光底下。
  生长在这样特殊的家庭里,徐秋华对亲戚关系的概念一向相当混乱。他跟着邻家小孩的常规叫法,把石库门房子里年长的男人叫爷爷,年轻的女人叫阿姨;把公房里年长的女人叫外婆,年轻的男人叫爸爸。有一次美珍趁围观看热闹的邻居注意力集中在因为不能和平分享一个男人而吵架的女人身上时,偷偷抱起徐秋华,退到喧嚣暂静的角落,塞给他一块年糕片。徐秋华倚着她的肩头,脱口而出就是「妈妈」。美珍哭笑不得,咧着嘴哈气似地干笑几下,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姐弟俩对坐着,徐秋华边吃饭,边听徐美珍断断续续地讲些家事。讲着讲着就说到徐秋华母亲的两周年祭。虞氏葬在祖籍。为了祭祀方便,由兄姐提出,徐秋华出资,已经在龙华庙里捐了虞氏的牌位,每到周年时美珍和美英在家中摆上香烛菜肴供奉。但美珍不断听美英说起最近做的梦,梦见母亲在乡下,一身农村老妪打扮,诉说自己的孤独。眼看冬至降到,这次应该真的回家乡去看看。
  「我不去了。」徐秋华放下筷子说,「你帮我包一袋锡箔写上我的名字烧给妈妈好吗?」
  徐美珍担忧地说:「为什么不去?大阿哥正在联系车子。现在能租到振华面包车,车上够坐十一个人,当天来回。你要去的话肯定坐得下。」她顿了一顿又说:「他--如果一起去,也坐得下。妈妈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挺疼你的......妈妈自己也说过,他--是个孝顺的小孩,妈妈看到他--去看她也会挺高兴的。是不是新开的店很忙?」
  「不是这么回事。」徐秋华拨拉着碗里的剩饭,「我最近......心里烦,不想走动,没劲......」
  徐美珍小心地问:「他--待你不好?」
  「啊呀!不是的啦!」徐秋华烦躁地说,「是我自己不想出门。可能是今年天气太怪了吧!到现在还这么热。热得人心烦。」
  「你身体不好吗?」
  徐秋华断然地摇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徐美珍收回目光,叹了一声:「可是我也做到美英一样的梦。」
  那是因为三阿姐对你说了,所以你才做这样的梦。」
  「不是的。」她抬起头盯着徐秋华的眼睛,「你这几天也留一下心,看看会不会梦见妈妈。」
  「知道啦!知道啦!」
  徐美珍抬头看了看陈设精致的起居室古雅的天花板装饰,说:「他--有没有给爷爷做冬至?」
  「没有。我看他什么都不做。」
  「这样不好的。自家人不做冬至和周年,老人家在阴间就没吃没穿又寂寞。他爹妈弟弟都在美国,想来是不会去做冬至。那么更应该是他做。爷爷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花了不少心思把它弄得这么漂亮,可见是很喜欢这里。如果老人在阴间过得不舒服,说不定会回到老房子里来。虽说这是他自己造的屋,是他自己住过的家,这阴间的鬼魂住到阳间的屋子里,对阳间的人总是不太好......」徐美珍看到徐秋华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吃惊地停了下来:「噜噜?你怎么了?」
  徐秋华冰冷汗湿的手抓着自己的裤子,连连摇头:「没事,我没事的。二阿姐你要不要吃些宁波汤圆?冰箱里有,我去给你煮......」
  徐美珍连忙阻止他:「哎,不用了。我下午不吃点心的,否则晚饭吃不下。你不用忙,好好吃你的饭吧。」
  徐秋华推开碗:「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吃这么一点?虾仁都没动过!」
  「那个,晚上等他回来再吃。」
  徐美珍沉思片刻说:「我对你说呐......再怎么说,你是我亲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心事可不能瞒着不让我知道。他--这些年怎么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世上不花心的男人有几个?他--以前待你好,不等于以后不会变......」
  徐秋华喝道:「二阿姐你不要瞎想!」
  徐美珍吃了一吓,往椅子里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
  徐秋华后悔对姐姐粗暴,欠身拉住她的衣角:「不好意思......我......我只是......」他摆着手,却说不下去。
  徐美珍拉住了他伸来的手,歉意地说:「是姐姐不好。我和美英两个离婚的女人整天在一起,真的要憋出毛病来,动不动就把全世界男人都想成坏人。噜噜,你现在这个样子,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我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我不是要见你倒霉看你笑话。我当然总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不开心姐姐心里更难过。」她叹了一声,拇指轻轻抚摸着徐秋华的指节,「说到底你也是大人了,也有了个......伴,你既然走到这一步,将来只有靠你们两个人自己伴伴老。我和美英都上了年纪,想来是要比你早走,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他--靠不住,你老了该有多苦?我想都不敢想。」
  徐秋华的眼窝湿润起来:「二阿姐......你不用担心,他真的很好。」
  徐美珍接着说:「今天看见你脸色这么不好,吃得这么少,不知你是身体不好还是心里不开心。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徐美珍离开童家步行回家。她走出院子几步,过了马路,回望童家。积久未雨的铅灰色云层下,在杂乱无章的旧式里弄、毫无生气的公房、火柴盒式大楼和大得不切时宜的广告牌的包围下,这幢白色的洋房固守着特立独行的恬静和优雅。它越是美丽,便越显得孤独和脆弱,越容易埋没在大一统的现代化和理不清的旧世界的纷繁纠缠中。
  徐美珍回到家,特意找出一个没写过收件人名字的装锡箔的红纸袋,拿毛笔沾了方便墨汁,端端正正地写上一个「童」字。她歪着头想了几分钟也没想起老先生的大名,于是挤挤凑凑地在下方写上「悦达之祖父」,合掌念了几句,和写着自己父母先祖名字的纸袋放在一起,叠放在窗边一角垒得整整齐齐的五纸盒锡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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