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 番外

  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被经过走廊的母亲发现了。尽管不是在做坏事,不知何故,那道看着自己的视线还是让高桥内疚不已。
  “诚人,你现在要出去啊?”
  “我去外面走一趟,晚饭前会回来。”
  为了让穿起来不太舒适的鞋子感觉合脚,高桥用脚后跟敲敲地面。母亲说了句“这样啊”,小步跑进屋里,然后拿着一条灰色围巾走出来。
  “不穿暖一点的话,很容易就感冒的。你的身体又不是很好。”
  恩……他顺从地收下。母亲随意抓了抓似乎是灰白部分比较多的头发,唉的叹了口气。
  “如果你能早点把能帮你照顾身体的女孩子带回家就好了……”
  高桥一边苦笑一边走出玄关,避免让话题更加深入。虽然才刚过下午四点,不过附近的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天空覆盖着灰色的雪云,马路两旁还有尚未融化的残雪。高桥弓着后背,将发抖的手指插进黑色长外套的口袋。
  自从祖父的丧礼之后,高桥诚人已经有三年没在位于港区的老家过夜。以前是因为隔天有工作,所以总是在当天来回。老家并不是太宽敞,考虑到带着小孩回娘家的妹妹夫妻,结果更是如此。
  会下意识地远离老家,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只要返家,一定会被问到单身的事情。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会被问到这种问题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听起来却很刺耳。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母亲不断地疲劳轰炸,高桥每次都以“我的薪水很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为借口,他实在累了。
  沿着国道旁的马路走了一会儿,转入细长的岔路,走不到几公尺,海水的味道突然增强,波浪起伏的声音也越来越近。路边有面灰色的水泥墙,走上旁边的阶梯便是堤防。
  海面呈现出带着暗灰的浑浊蓝色,风浪很大。总觉得海岸线似乎比以前近,高桥朦胧想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发呆了半晌,高桥发现这么冷的日子还跑来看海的疯子,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次回家探亲,是为了参加远亲的丧礼。刚好也遇到假日,所以才决定在家过一夜。妹妹没有回来,最大的孩子即将国中联考,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诚人如果忙的话,其实不回来也没关系……母亲是那么说的。平时不轻易接近家中一步的儿子,突然要回家过夜,说不定母亲已经有所预感了。这次省亲的确有些原因……高桥靠在水泥墙上,深深地叹息。胃就像灼烧般刺痛。能回去却回不去的地方,以及不想回去也不回去的地方,高桥思索着其中的差别。
  寒冷胜过了戚伤,高桥于是离开了堤防。虽然折回了国道,不过又不想直接回家,干脆走向港口的方向。一线道的马路两旁挤满了房子。距离儿时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这地方却一点都没变,自己真的已经将这里遗忘了。
  路上可以看到国小。少年时代度过六年的场所。怀念加速了脚步,最后简直是用冲的。高桥的呼吸开始变的急促,一边吐出白烟一边跑到校正门。没想到随手便够到了门住,远比想象中矮小的校舍让高桥觉得很怀疑。
  提心吊胆地走进校内,昏暗的操场有三个小孩正在玩耍。他们轮番地踢球达阵。高桥坐在操场角落与膝同高的地方眺望那副光景。游戏设施和念书时完全不一样,单杠也换新的了,只有放置的位置还一样。
  暂时沉醉在怀念里的思绪,突然被按下返回现实的开关。他不想回家。低下头,遗忘的胃痛又卷土重来。正因为明白自己就像小孩子一般,想要从眼前的难题逃开,心情就更加忧郁了。
  脚旁出现轻微的冲击,抬起头,看见足球一边徐徐绕圈一边转开了。
  “对不--起。”
  多处磨损的皮球被踢到了这附近。高桥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像是要让孩子安心般背过了身子,悄悄叹了一口气。
  “喂,你们,六年级的吗?”
  校门附近传出大声呼喊。三个小孩的动作戛然而止。
  “已经超过五点了哟。趁天还没黑前赶快回家!”
  尽管互相注目,彼此口中念念有辞,孩子们还是拿着球乖乖回家去了。从毫不犹豫斥责学生的态度和口气,可以推测出站在校门的男子应该是老师。
  孩子门已经从操场消失,男人却还在场。想着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男人一步步走近了高桥。男人穿着运动服,脸上蓄着胡子,似乎比自己大三、四岁。
  “我们差不多要关校门了,可以请你离开吗?”
  “对、对不起。”
  高桥赶紧起身。正当他快步走向校门的时候,“呃,请问……”被男人从后头叫住。
  “你该不会是高桥吧?”
  被猜中名字的他,吓了一大跳。
  “啊,我是……”
  高桥说。那男人开心地笑了。他以很容易招致怀疑的亲密态度,敲敲高桥的肩膀。
  “我就觉得你的声音非常熟悉。”
  这个友善的男人到底是谁,高桥现在还想不起来。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他那疑惑的表情。
  “你不记得我了?”
  从下往上试探的举止,强烈撼摇着记忆。不会吧,高桥想。
  “……一之濑”
  “你说对啦!”男人再一次敲敲高桥的肩膀。鼻梁和嘴角仍留有几分幼时的模样。
  “回来为什么不和我联络?你很薄情啊。”
  “对不起。”
  高桥轻声道歉。
  “我们已经二十年不见了把?好怀念呀。今天怎么会回来?”
  一之濑窥伺着高桥低俯的脸。内向的高桥相当不善言辞。当一之濑总是低着头地和他说话时,必定会弯下腰俯视他的脸。
  “参加亲戚的葬礼……”
  “那样啊……”
  男人的音调略微下降。
  “辛苦你了。”
  强风不断吹刮。掺入雪花的冷风,频频拍击着脸颊。
  “你现在住在哪里?”
  “市区。”
  “啊,是哦?我从来没听过你回家的消息,还以为你住在外县市呢。”
  会话陡然中断。沉默的尴尬。虽然想着不说点话不行,可是却连一句也挤不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之濑问。
  高桥抬起头。
  “天气这么冷,你一直坐在那里对吧。加上你又穿着乌漆抹黑的外套,一直盯着小孩子看,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危险人物呢。”
  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一之濑的担心确实其来有自,高桥苦笑了。
  “虽然久久才回来一次,不过却没有心情待在家里。今天刚好走到这附近,心想好久没有看到国小了,所以……”
  哦……一之濑低喃。
  “那,你要不要看一下校舍里面?我现在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我是五年级的导师,也算学年主任啦。虽说是主任,不过也只有两个班级而已。”
  “……今天是假日吧?这样妥当吗?”
  男人对高桥的顾虑一笑置之。
  “被发现的话,就说‘我们本来要去喝一杯,刚好想到钱包忘在学校里面了’。你可以当我的酒友。”
  一之濑仿佛小孩子在耍什么诡计似的发出邀请。高桥就像以前一样,无法抗拒那双爽朗的眼睛,不自觉地点头答应了。
  说老实话,比起偶然相遇,认不出对方的事实反倒带给高桥更大的冲击。尽管没有任何根据,高桥却一直相信,不管到了几岁,自己都能一眼认出一之濑。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他不禁莞尔。
  “其实根本不用我带路,你也应该知道学校长什么样子……”
  一之濑边说边走在前方。啪!啪!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身处在没有学生,格外寂静的校舍,高桥有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总觉得所有的东西全屏息凝神地,静待下一次的出场机会。
  一之濑将高桥带到他担任导师的五年级教室,不过出现在荧光灯下的空间却远比自己记忆中狭小。受到怀念之情驱使,高桥随意在椅子上坐下。腰线超出了椅被,膝盖必须折成弯曲的角度。
  “小到让你吓一跳吧?”
  仿佛看透自己心情的问句。一之濑也反向坐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会到这儿当实习老师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讶。没想到这么窄、这么小。这里果然是小孩子的世界。”
  “说的也是……”
  倾压椅子让他发出轧轧声的一之濑,在一次大摇晃后伴随着“呜哇”一声大叫。啪当摔在地上。
  “没、没事吧?”
  高桥赶紧起身,对着抱头皱眉的男人伸出手。用力反握的掌心,在高桥的心湖激起些许涟漪。
  “逊毙了。”
  一之濑耸耸肩膀,浮现自己真是活该的神情。
  “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大概会引来一场大笑吧?”
  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语,让高桥思考着是否应该笑两声比较好,但他果然不是假笑的料。
  “我们的座位一直是前后连在一起。刚好分开的话,也会和别人交换。上课中只要多聊几句,马上会遭老师的白眼。联络簿的综合栏老是写着‘静不下来喜欢讲悄悄话’。”
  “对啊。”
  喋喋不休的一之濑,突然以认真的神情望着高桥。
  “不对,不是那样的。其实你很认真在上课,每次都是我找你讲话,所以老师才会两个人一起教训。”
  一之濑搔了搔短发。
  “这么说来,我好象很对不起你。”
  玻璃在昏暗的教室嘎达嘎达摇晃着。只要开始上课,“我跟你说喔”一之濑几乎会在同一时刻回头。一遇到稍难一点的问题,他马上会回头问“这个怎么写?”对于这个比谁都还要亲近的朋友,高桥从不觉得烦。
  谢谢你找我说话,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其实高桥很想这么说。不过到了这年纪,当面道谢似乎有点可耻。
  “到办公室去吧。那里有暖气。”
  在冷到浑身发抖的一之濑的催促下,二人离开了教室。男人就像鱼儿般轻快地穿越阴暗的走廊。地面明明没有妨碍走路的突起物,但两只脚却好象打结了,窒息难行的感觉让高桥颇为心焦。
  办公室也比记忆中来得小巧整洁。高桥执教的高中,是市区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学校,不过还是这种家庭般的气氛比较能带给他安心感。一之濑打开位于窗边的暖气,它立刻隆隆隆地作响。
  “随便坐吧.”
  高桥在某张铺着可爱椅垫的椅子坐下。“我去泡咖啡。”一之濑说,高桥表示不用了……
  不过,“是我想喝啦。”一之濑还是边弓起肩膀走出去了。
  只剩自己一人后,高桥从椅子上站起环顾办公室。贴在布告栏上的学年报,似乎是学生亲手做的。设计得很棒,内容也很有趣。看着看着的时候,高桥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发笑。连一或丸这样简单的汉字,上面还附上大大的假名注音。
  暖气发出的噪音虽然大,但里面却迟迟没有变暖。高桥继续穿着外套,仅将围巾解开放在窗边。或许是因为里面亮着灯的关系,外头看起来格外黑暗。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傍晚六点十二分。母亲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起自己曾说会在晚饭前回去。听到拉门的声音后,高桥侧过头。一之濑以双手都拿着马克杯的姿势走进办公室,接着用右脚利落地关门。走近站在窗边的高桥,将飘散着香气的马克杯递给他。
  “我在等水滚,所以费了一点时间。”
  “谢谢。”
  咖啡仿佛能暖人身体深处般的热烫。一之濑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边啜饮咖啡,呼得松了一口气之后,“啊啊,雪下的真大。”,说着抬起头注视窗外。
  “小时侯啊,每次下雪都会很高兴吧?单纯只是想着雪会积得多深而已。现在却觉得麻烦。像是阻碍交通啦,巴士或电车停止行驶啦,光会在意那种小事,我已经变成无趣的大人咯。”
  一之濑姿态不雅地坐在隔壁桌子上。
  “学生有时会坐在桌子上。虽然我会念他们几句,不过心里却很矛盾。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纠正他们,因为我自己也很想坐在桌子上。这样子看起来的确很没教养,又没礼貌,不过我总觉得坐在桌子上很浪漫。”
  尽管高桥捣住嘴巴,但还是发现自己在笑。
  “你在笑什么啊。”
  “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坐桌子……”
  一之濑尴尬地咋舌,说了句“我知道自己很孩子气”,啪沙啪沙地猛搔头。
  “对了,你在做什么工作?”
  单刀直入的问题害心脏一阵紧缩。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职业,高桥却很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我在高中交现代国语。”
  一之濑张大了眼睛。
  “真的?你也是老师?”
  “恩,嗳……”
  被人一直盯着的高桥觉得很不自在,因此他不着痕迹地避开视线。一之濑交叉双臂,“呵呜”地低声沉吟。
  “真想不到。我还以为你是学者或技术研究者呢,因为你总是给我一个人埋头苦干的印象。”
  高桥浮现苦笑,慢慢摇头。
  “我才不是那么有耐性的人。”
  “是吗?你不是每次都会按时交学校的功课?”
  “我之做规定的范围,再多就没有了。”
  光是规定的范围就很伟大了……说罢,一之濑从运动外套的胸前拿出香菸,点燃它。还是很难想象你是高中老师,思春期的孩子很难带吧?“
  “……是呀。”
  高桥闭上眼睛。
  “因为我对老师这个职业没有任何期待,反而会比较客观。”
  哼……一之濑轻喃。
  “当老师有趣吗?”
  虽然那不是责备的口吻,但高桥却无法回答那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兴趣才去当老师,只是给自己添麻烦罢了。不但薪水很低,学校的例行活动也很麻烦,学生一天到晚出问题,真是麻烦死了。”
  一之濑呼地吐出一口烟。
  “社会和学校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也经历过高中生的阶段,然而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难理解。看似勇敢,做事却不经大脑,自认为替别人着想,其实是钻牛角尖。一想到必须面对那么多的高中生,我便对高中老师一职兴趣全失。”
  进入大学之后,明明不是教育系却又想当老师,是因为自己对未来没有任何远景。那时侯,高桥想起一之濑曾说我想当老师。并非每个人都能实现国中时的梦想。如果他的志愿依旧没变,尽管无法待在他身边,自己至少可以和喜欢的人待在同一个领域。
  “我会选择当老师,说不定是因为想多少和人群发生关联吧。”
  高桥不想吐露真相。不是因为自己想积极接触人群,也不是因为受到他的精神感召,他会选择教师的理由只有一个。
  “好象不这么做的话,我和任何人都不会产生关联。”
  一之濑一直安静地倾听,口中不发一言。过去曾经无法自拔地喜欢上这个蓄着胡子、三十多岁的男子,然而现在,心中却没有那种类似狂风暴雨的激动情愫。
  发觉自己喜欢身为同性的一之濑,是在国中的时候。随着思春期的到来,身体逐渐成长,高桥开始将他视为包含性意味在内的恋爱对象。明知道喜欢上同性的他是不正常的,不过身体却不受主人控制。光是被他拍一下肩膀,或是看到他去换衣服的模样,总会有勃起的冲动。游泳课的时候,视线怎么样都会飘到股间那儿去。幻想着两人全裸抱在一起,自慰到几乎要剥了阴茎的程度。每当弄赃自己的右手,高桥都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快感和自我厌恶不断交织,从头顶到脚指头都充满了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折点出现在三年级暑假,知道他交女朋友的时候。从一之濑口中听到他已有交往的对象,那一天回到家之后,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痛苦伴随泪水不断流出,怎么样都停不下来。痛苦并没有到此结束。每他提到女朋友时,胸口就会像撕裂那般疼痛。以前总是二人结伴同行的夏日庙会,那年因为一之濑要和女朋友度过,所以无法一起去。深受打击的高桥全无招架之力,只能一整天窝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最后光是从他口中听到他女朋友的名字,自己好象就快哭出来了。整日神经兮兮,因为一个名字患得患失,高桥实在累了。他是男人,他是异性恋,他绝对不会爱上自己。一想到这桩事实会持续到永远,遥远的未来竟让他产生晕眩的感觉。
  本来两人打算报考附近的公立学校,然后再一起升学。但在得知他女朋友也想考那所学校后,高桥立刻将第一志愿改成市区内的升学高中。幸好这所学校的排名更前面,因此老师和双亲都没有深入追究。
  反正考试日期不同,为了怕落榜,高桥也去考了公立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同班,一直到毕业典礼当天,一之濑都不知道高桥要去念市里的高中。单手拿着毕业证书,再三逼问为什么不告诉我的他,脸上出现受伤的表情。实在无法面对那表情的高桥,低下头撒谎“我想念更好的学校”。春假的前半段,一之濑没有任何联络。可以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三月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打了一通电话。不管一之濑怎么气怎么骂,高桥都沉默以对,这样的态度反倒引来更大的不满。尽管气到咬牙切齿,不过,他仍清清楚楚地对高桥说“以后一定要再一起玩哦”。虽然回答“好啊”但那是骗人的。毕业典礼那天,目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离去,高桥便下定决心再也不和他碰面。将最喜欢的他,以及心痛的感觉,放在天平的两端……高桥选择了保护自己。
  哪怕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心里的他却从未消失。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是有他的存在.就算已经好几年没看过他的脸……不,哪怕渐渐记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心通的感觉却总是说来就来,完全无法招架。他害怕再次见面的话,自己的心会像从前一样经历煎熬。
  然而,如今却和自己的预测相反,即使偶然遇见的他就近在眼前,高桥也能以平常心面对了。说不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他的感情早已经划入过去式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能够让自己厘清支配了自己十几年的感情,年轻十岁的恋人实在功不可没。
  “你以前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话。大家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你,一找才知道你窝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你好象很喜欢一个人独处哦。”
  一之濑说。
  “我只是不擅长说话罢了。”
  “不过你却会和我说话吧。唔,说不定是因为我太长舌了。看到你一个人静静看书的时候,我总是很好奇,不知道你心中有什么样的世界。”
  “有的只是狎邪妄想,并非是什么高尚的世界。
  “虽然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不过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加上你很少主动开口,一天到晚低着头,根本分不清你是在哭还是在笑……“
  像是要逃避般,高桥注视着窗户外头。雪下的更大了。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是听了,不过觉得有点刺耳哪。”
  “我可不是在抱怨你。虽然你很冷淡,沉默寡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我很喜欢你。”
  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在心头落下重重一击。
  “哪怕说不上几句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却很快乐。因为我不用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样,逼着自己逞强耍帅。在你的世界里面,似乎从来没有输赢这回事。我没有遇过这样子的人,所以……我一直很想和你当朋友。”
  “……谢谢。”
  “什么意思?”一之濑反问。
  “谢谢你肯和我做朋友。”
  你这家伙果然很难理解……一之濑耸了耸肩膀。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呢。国中的时候,你不也偷偷报考市内的高中。虽然你有你的人生,不过我们一天到晚腻在一起,你居然只字不提,我总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还有啊,我以为你暑假至少会打通电话给我,结果也没有。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干脆冲到你家里去,你家人说你根本没回家……我很寂寞哪。”
  母亲说过一之濑到家里来的事情。但是比起特地来拜访自己的一之濑,高桥更害怕自己的决心会产生动摇,所以才故意不回家。
  “寄结婚喜帖给你的时候,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吗?我甚至想过,既然你很讨厌我,这样大概会造成你的困扰吧。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和你取得联络……我是直接送到你家的,你有收到吗?”
  “收到了。”
  一之濑用手按着额头,低着头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
  “你啊,就算是社交辞令也好,至少给个回音嘛。上面有写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吧?”
  还没收到信之前,高桥已经早一步从母亲那儿得知一之濑结婚的消息。已经十年以上没见面,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动摇。虽然遇过各式各样的人,却没有一个比他更能触动自己的心弦。喜欢他喜欢到无法自拔。不过结婚这个事实,说明了自己和他是真的不会有结果。这真是致命的一击。寄到住处的信被丢掉了。到头来,高桥终究没有看信的勇气。
  暖气不时发出隆隆的声音。突然间,手机响了。是高桥的电话,母亲打来的。因为担心他的晚归,所以才会打电话。
  “我在路上遇到朋友,你们先开饭吧……”
  一之濑从头到尾都注视着高桥说电话的样子。
  “差不多该走了吧?肚子也饿了。”
  一之濑从椅子上站起,走近窗边。关上暖炉开关。噪音戛然而止。高桥再度对折回身边的男人说了声“谢谢”。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一之濑暧昧地笑了笑,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在校门前停下脚步,不知何故并没有继续往前走。
  “一之濑?”
  “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他顶着复杂的神情,回过头。
  “其实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吧? 你是因为不想看见我吧?”
  “不是那样的。”
  高桥否定,不过并没有说服站在对面的男子。
  “我知道你一直在躲避我。你不必顾忌,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望着困惑的高桥,他继续向下追问。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事到如今还问你这种问题,只会让场面更尴尬罢了。不过,我一直很在意。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你要避开我……不,这是谎言。其实我已经有几个答案……“
  一之濑叹了一口气。
  “虽然大家都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们却很要好,这让我觉得很骄傲。所以我一直很希望,你最好只有我一个朋友。每当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时,我都会说‘很无趣’‘不合群’让大家讨厌你。……我在背后干的下流勾当,其实你都知道吧。”
  长大成人后的男人,扭曲着脸极力从喉咙绞出声音。说真的,高桥根本不知道他在背后是怎么说自己的。
  “我头脑不好,想不起来了。”
  一之濑低下头,小声说了句“抱歉”。虽然感情的方向出现微妙的差异,但在某种意思上,或许可以说两人是相亲相爱的吧。
  “小学的时候,导师告诉我要多交一点朋友,不过,我却觉得很有压力。”
  低垂的头,缓缓向上抬起。
  “我很高兴只有你一个朋友。所以你根本不用内疚。”
  对于暴露过去的一切,说出真心话的人,自己似乎也应该坦诚相对。高桥使劲地勒紧双手,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之濑。”
  虽然想尽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声音却在发抖。
  “……我是同性恋。”
  男人略微偏着头。
  “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可以抽一根吗?留下这句前言之后,一之濑点燃香菸,坐在办公室的拉门前方。只有自己站着低头看他的画面过异样,因此高桥也在远一点的地面坐下。
  他仅看了一次墙壁。茫然注视着飘向天花板的白烟的侧脸,对于自己的告白是怎么想的,高桥不可能会知道。而一之濑接下来会如何反应,高桥也完全无法预测。同情也好轻蔑也罢,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接受打击。
  温暖空气已停止流动的屋里,悄悄沁出了寒气。高桥无意识地抓紧大衣前襟。
  “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在电视上出现。”
  一之濑突然起身,单手拿着烟灰缸折回来。
  “惊讶归惊讶,不过我并不是太震撼。因为就算你那么说,我也没有真实感。”
  “是那样吗?”
  一之濑稍微微笑了一下,耸耸肩膀。
  “难道不是吗?”
  高桥跟着笑了,同时温热的液体也顺着脸颊滑落。他急忙用双手遮掩眼角,因为身体骤然从紧张感中解放,所以眼泪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别为了那种小事哭啦。”一之濑轻声安慰,轻轻敲了他的头。
  “第一次……”
  高桥猛烈地抽噎,根本无法继续往下说。不断吸着鼻水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张面纸。高桥一把抓过,盖在脸上。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性向。”
  他将脸朝下,拱起了背部。
  “……好恐怖……”
  不说的话就没有人知道,也就不会被别人瞧不起。那样会简单许多。虽然简单有简单的好处……可是高桥不想说谎。他想好好回应对方的坦诚。头发传来被摸的触感,一之濑毫不做作地抓乱他的头发。
  “你很了不起。”
  并非是出自于安慰的温柔……因为要自己别再哭了这句话,根本是高桥做不到的事情。
  “还好第一个说的人是你。”
  高桥以颤抖的嗓音表白。
  “还好当初有喜欢上你。”
  初恋的滋味是苦涩的。没有结果的单恋令人绝望。多年以来都无法释怀,痛恨自己是同性恋,诅咒和他只能是朋友的命运。
  高桥从他身上得到的,是始料未及的至高礼物--单恋的句点。
  任凭感情宣泄,泪水和鼻水顺着感情一块儿留出来。哭了一会儿后,赫然回神的高桥,虽然感到极度丢脸,不过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一之濑一直沉默地待在他身旁。有别于言语的温柔体贴,好似能渗进身体似的。
  隔壁喀锵喀锵的声音吸引高桥转过头,一之濑就像小孩子一样,重复玩着打火机的火焰。烟灰缸旁边放着一包空烟盒。
  “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视线相对的时候,一之濑神情认真地问道。
  “咦……”
  “你会想和我成为恋人吗?”
  心想大概是担心自己向他求爱吧,高桥笑着摇摇头。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大可放心。现在,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咦?”一之濑惊讶地将脸向前倾。
  “你有恋人?”
  “恩。”
  用手抚住嘴角“唔”的念一声,一之濑抬起眼睛看着高桥。
  “可以问他是什么人吗?”
  客气、犹豫的口吻,反倒显得不自然。
  “他很温柔……虽然年纪比我小。”
  恋人的脸在脑中出现。虽然彼此住在不同的公寓不过恋人老喜欢窝在高桥的住处,几乎很少回家。前阵子,他还抱怨久久回家一次难得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可是感觉就像在别人家似的,一点都不习惯。
  “你们交往多久了?”
  高桥一边折手指一边回答八年了吧……
  “……好久哦。”
  或许别人会觉得是爱情长跑,不过对高桥而言,八年却是一转眼的事情。初识时还是高中生的恋人,已经从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做事。看着日复一日益趋成熟的他,尽管怀抱着一抹不安,然而成长的过程却新鲜到令人炫目的地步。
  “……以前,我听女朋友说过,人类的恋爱周期平均是五年。五年一过,不管是情侣或夫妻,甚至是外遇对象,感情都会冷却下来。我觉得很准,你呢?你们已经交往了八年,有没有厌倦对方的时候?”
  高桥想都没想便摇头了。
  “从来没有。”
  “你和那家伙真的很合得来哪。”
  一之濑的语气听起来有自嘲味道。
  “听到恋爱周期的说法时,我的心当场凉了半截。没想到我相信的命运,竟然只是受到感情周期的左右的东西,我觉得很愚蠢。”
  仅仅一句“合得来”便为持续八年的感情做出结语,一之濑似乎对恋爱抱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不过特地赌气去否定他的话,好象又偏离主题太远。
  “我是个乏味到连自己也受不了的人,缺点又多,可是……”
  高桥用力握住自己交放在膝上的双手。
  “除非到怎样都走不下去、连自己也认为不行了的地步,否则我会一直努力。”
  “努力没什么不好,但如果对方觉得困扰怎么办?”
  正中要害的问题。
  “这……”
  “适时收手也是一种艺术吧?”
  在爱情中苦苦纠缠的确很难看。尽管明白这点,高桥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干脆地放弃现在的恋人。
  “因为我无法忍受你喜欢上别人,所以才会报考比较远的高中。那样子只是逃避。而且也无法根本解决问题,长久以来都无法释怀。当时的我可能做不倒吧,不过如果能有勇气对你坦诚一切,试着努力一下的话,或许情况会有一点改变。”
  一之濑拿着自己捏破的香菸空盒,一边用指尖把玩,一边“恩……”地应和。
  “那,假设你曾经对我告白好了,你认为会有哪里不同?”
  高桥想了一下。
  “……或许我就不会当老师了。”
  一之濑询问“为什么?”
  “或许你会笑我很随便,不过我会成为老师,是因为记得你曾说过想当老师的缘故。当然,如果一开始就被你拒绝,我应该不会想要模仿你的梦想吧。”
  高桥低着头,闭上眼睛。
  “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之后,我一直无法将你忘怀。虽然有好多年没看到你的脸,你仍旧是我心底的恋人。就算记忆变淡,你的样子渐渐模糊,惟有感觉仍不可思议地留了下来。像是难过啦,苦涩啦等等,当时的心情,好象从来不曾从我身上消失。如果我能好好整理我的心情,那么想起你的时候,至少就不会伴随着痛楚了。”
  “虽然和你的情况有点不同,不过我也是始终无法忘记你。我以为你讨厌我,甚至到了音讯全无的地步,这种事对小孩来说,打击是很大的。为什么避开我呢,为什么要讨厌我呢,我一直在想那些问题,即使到现在也都还是无法释怀。连我自己也很怀疑,干吗要那么钻牛角尖呢?不过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更无法看破吧。”
  认真地分析之后,一之濑嚷了句“难道?”偏着头。
  “这么说的话,如果你在国中时对我表白‘我喜欢你’而我说‘对不起’,然后这件事就结束了?”
  “或许吧。”
  抖着肩膀腼腆发笑之后一之濑在后脑勺交握手指,脸部向上地低语着“我……”
  “这么说有些突然,不过我在三年前离婚了。”
  惊愕的高桥完全无法回话。
  “他是我很喜欢的女人,我想我这辈子要的就是这个她了,所以才会和他结婚。但两年过了、三年过了,我们渐渐走到了尽头,有时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离婚时为了争夺小孩的监护权,闹的很不愉快,结果小孩判给了她。离婚一点都不希奇,我也不曾想过为什么我们会走不下去。恰巧听到恋爱的周期是五年,而我们也是在第五年分手的,所以我把一切原因都归咎于此。然而,这纯粹是不想面对,到头来,我也是选择了逃避。
  一之濑“唉“地深深叹息。
  “结婚的时候,一想到对方的感情从此只归我所有,我遍觉得很放心。事实证明,我太自大了。我以为只要在一起,就会有用不完的爱情,越来越懒得去用心,两人的感情也因此消磨殆尽,并非是任何一方出现外遇,而是真的是那样子。”
  视线停在高桥脸上。
  “离婚后我回到老家,不过却被当作大麻烦。真的是面子扫地呀。我也想一个人住落得轻松,不过还有赡养费要付,手头并不是太宽裕。”
  一之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笑着拍拍高桥肩膀。
  “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啦。我虽然又没钱又寂寞,但从来不觉得不幸喔。”
  收拾好地上的烟灰缸和垃圾,关掉办公室的电灯。来到走廊,这里确实比暖气已经关掉的室内还冷。啪!啪!拖鞋发出极大的声响。走在前头的一之濑陡然停住,口中呢喃道“所以说,重点在于你有多替对方着想。”
  哎呀,一之濑偏着头。
  “对了,我明明一天到晚对小朋友说这些话,我以前在教训他们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高桥笑了笑,一之濑也跟着笑了。回到玄关,正在穿鞋的高桥,不小心绊到了地上大约五公分的突起。“刚才就跟你说光线很暗,走路小心一点的。”一之濑像是很受不了似的伸出右手,握住自己的掌心,温软而又强劲。
  “谢谢……”
  临别之际,一之濑轻轻拥住了高桥。心脏虽然猛然加速,不过那就像是余香,因此胸口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一之濑好象在和小孩子玩一样,拍拍高桥的头。
  “要不要接吻?”
  虽然一之濑的声音近在耳边,但高桥并没有任何动摇,口中问道“为什么?”。一之濑低着头回答“就是这么觉得……”尽管觉得此举是出于同情,不过高桥并没有向下追问。
  “我觉得不要比较好喔。”
  冷不防的,一之濑的脸全红了。他慌张地拉开自己和高桥的距离,背过身子。
  “抱歉,当我没说过吧。”
  红到耳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现场的男人说了句我先出去了,匆忙地离开了玄关。慢半拍的高桥也穿上鞋子,来到外头。室外还是一样冷冽,风雪遮断了视线。风声高高地,低低地盘旋。
  自从来到玄关前方,一之濑便一直凝视着雪景。
  “……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没有恋人,现在也还喜欢我的话,我会怎么做。真的,我真的在很认真的想这件事。到现在都还在想……”
  没有必要询问接下来的答案。
  “加油。”
  似要败给风势的声音。
  “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你真的要好好加油。”
  两人互相凝视,言语消失了。亲吻的动作并没有任何前兆。那仅是微微一碰,仿佛小学生之间的嘴唇嘟嘴唇,然而高桥就像初吻当时那么紧张。结束之后,一之濑突然看向一旁,口中说着不准你说谢谢,抢先制住高桥的挂虑,低下头。
  高桥和一之濑在离开校门后分手。途中高桥曾经回头,目送消失在雪花中的背影,他总觉得两人不会再见面了。对方一定不会联络自己的。虽然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地址,但他就是有那种感觉。
  迎着风耸起肩膀,低头漫步在大雪中,走到可以看到家里的地方时,手机响了。是恋人的专署铃声,高桥赶紧从外套拿出手机。
  风声让恋人的声音变的很模糊。以颤抖的手指握紧手机,高桥到已经拉下铁门的店家前方。
  “我听的很不清楚,你现在在哪里?”
  高桥用手围在嘴边,多少挡一点外头的杂音。
  “我到外面走一走,不过雪和风越来越强……”
  “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吗?”
  “我在散步……”
  短暂的沉默后,那头传来恋人的笑声。
  “雪下的很大呢,在这种日子外出散步,八成会遇难喔。”
  “我出门的时候,还没那么严重。”
  你到底走了多久啊……恋人呆了一呆。电话后头混杂着嘈杂的人声。恋人说过星期六要工作,或许还没有回家吧。
  “我目前人在车站,你能出来吗?”
  “车站?”
  “一个叫吴胡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到离你家最近的赤冢站,不过最后一班急行列车却只在这一站停。我问站里的人,才知道赤冢是无人车站,可是这里也没办法好好说话。不好意思,虽然已经很晚了……”
  恋人要来了。高桥指尖略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或动摇。
  “你不是说今天要工作吗?”
  “结束后搭火车来的,所以才会搞到这么晚。”
  “我说过明天就会回去吧。其实你不用特地跑一趟……”
  “……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善言辞的个性让高桥感到心急。
  “我现在马上过去,你先在那里等我。”
  “切断电话后,高桥立刻冲到国道上,在零星的车流中拼命地叫计程车。
  小摊位都已经关门,鸦雀无声的候车室里,恋人里见浩一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手上只有工作时总会带着的皮质公事包。朦朦胧胧盯着墙壁的侧脸,在发现高桥的瞬间,立刻啪得一亮。他立刻从椅子站起,跑到高桥身边。
  “抱歉,我突然跑过来。”
  一开始是道歉。灰色西装加深蓝色外套,那是平常通勤时的打扮。
  “可是,我并不是临时决定的。虽然想事先通知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所以……”
  “……告诉我原因。”
  恋人看了四周一圈,暧昧地笑了笑。
  “虽然没什么人,不过这里实在不适合说话。附近有加商业饭店,今天就住在那里吧。”
  高桥在恋人的催促下离开候车室。那时侯,恋人对一位上了年纪的站务员道谢。
  车站和饭店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很有人缘的他,就算是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也能不怕生地谈天。和不擅长说话,极力避免和人群发生关系的自己,正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从车站便能看到,隔着大马路位于车站对面的商业饭店。其实马路不是太宽,不过恋人却一直走在高桥身旁。不出所料,对面汽车驶过的时候,恋人便会护住高桥的肩膀。感觉上就要搭着肩膀一起走路了,高桥赶紧拉开一些距离。……他不习惯在人前有任何亲密举动。一旦拉开距离,恋人的手指便没有再追上来。
  饭店的房间很小,很没情调。恋人首先打开暖气开关,脱掉外套。他走进窗边,拉开窗帘。
  “雪果然下的很大。”
  穿越西装背影,高桥也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应该亮着灯的方位,仅能从底部窥见反射性的光晕,什么都看不见。
  望着恋人带点棱角的侧脸,高桥想起昨日的对话。透过电话告知“我要参加亲戚的葬礼,二天后才回家”的时候,恋人完全不理葬礼的说法,劈头就问“为什么”。万一被知道是远亲,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家一趟的话就糟了。因此高桥只是说了“就是要参加葬礼”,并没有解释太多。
  恋人偷偷抚上脸颊的手指,让高桥的背脊猛然一颤。
  “我的手很冰吗?”恋人浅浅地笑了。大手掌好象很享受般地抚摩两颊和下巴,然后停在脖子上,将高桥拉向自己。仿佛能将自己完全封锁地亲吻。恋人的嘴唇,暖热到超乎想象。
  “你到底散步了多久啊?”
  恋人朝着高桥的肩膀叹气。
  “看着你,身体那么冰。你的体质很容易感冒,小心一点嘛。”
  以教训的口吻那么说后,恋人脱去西装上衣走进浴室。可以听到水声。
  “总之先让身体热一下。有话待会儿再说。”
  将衬衫袖子卷至手臂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恋人,不容分说便将高桥推进浴室。高桥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便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去做。褪去衣物、踏入浴缸的时候,指尖有点微麻痹的感觉。没想到竟如此温暖,高桥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被冻坏了。
  浴室门口传出叩叩的敲门声,是在高桥进去后的十分钟左右。
  “可以进去吗?”
  “我马上就出去了。”
  尽管婉转拒绝一下子就好……,门还是被打开了。发觉不懂客气的恋人已经拉开浴帘,高桥赶紧在缸中拱起背脊,抱住自己的膝盖。
  “温暖一点了没?”
  恋人的衬衫领口并没有领带。扣子也解开了两颗。而最具代表性的放松讯号,便是右手上的啤酒罐。
  “唔唔,脸色好很多了。”
  恋人弯身坐在浴室塔垫上,指尖碰触着高桥潮湿的脸颊。
  “你的脸色很苍白,我有点担心。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候车室照明太暗的缘故,结果不是。一碰才知道你冷的像冰一样。
  恋人状似美味咕嘟咕嘟喝下手中的啤酒。视线对上后,“要喝吗?“恋人递出啤酒罐。
  “你说过喜欢第一口喝啤酒的感觉吧?“
  虽然有些迟疑,高桥还是接下了。倒也不是想喝,反而是兴致使然。平时几乎不喝酒。高桥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喝的话也是日本酒。啤酒只到浅尝辄止的程度。不过在很累的时候,如果只喝一口的话,那么啤酒确实很美味。
  冰冷的气泡穿越喉咙,滑进了腹部底端,让身体倏的热起来。过于敏感的反应,让高桥想起自己晚上什么也没有吃,至今还是空腹状态。
  恋人再度抚摸他的脸颊,脸上露骨浮现邪邪的笑容。
  “笑什么?”
  高桥问,将正在爱抚脸颊的手指轻轻抓起。
  “你就像水煮章鱼那样红通通的。”
  知道恋人在取笑自己不胜酒力,高桥直觉丢脸到想哭。甩开对方的手指,哼的转过身子。狭窄的空间内,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抵抗。
  “不要生气嘛,我是说你红红的很可爱啊。”
  不管理由为何,他在取笑自己总是不争的事实。因此高桥面向墙壁紧抿着唇,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恋人抓住高桥的右手腕,略微强势地将他拉向自己。就算不理他求和的亲吻硬要将脸别开,恋人还是固执地追了上来。因为高桥一直抵抗,恋人的衬衫都被弄湿了,但他还是不死心,最后高桥也跪在浴缸里面,和恋人正面相拥,以长吻结束这场追逐。
  “唔……啊……”
  浅浅的喘息在狭窄的浴室不停回绕。勾缠舌叶的热吻,像是性爱的前兆。自己明明很生气,可是每次却又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恋人收买。并非没有在浴室做爱的经验……光是想象会如何,下半身渐渐蓄满精力。
  嘴唇离开了。恋人以食指描绘湿润的唇瓣,接着将高桥拥入怀中。
  “虽然我很想直接冲入浴缸,不过这样会没办法说话……”
  恋人如此低语,拨了拨高桥被蒸汽沾湿的头发。
  “等到身体全暖和了才能出来。啊,记得洗头。”
  尽情捉弄高桥之后,恋人走出浴室。虽然没有非得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做爱不可的意思,不过在被煽动过后又被半途留下的身体,却有一股热流在腰间盘旋不去。仔细清洗头发的时候,兴奋的身体也逐渐冷却下来了。
  穿上饭店提供的浴衣,离开浴室的时候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敞开衬衫前襟,在床上撑着下巴看电视的恋人,看到高桥后,“过来”地对他招手。
  “我帮你吹干头发。”
  高桥爬上床。在恋人以吹风机弄干头发的时候,高桥一直俯着头闭上眼睛。每次洗完头之后,恋人必定会帮自己吹干。以前,曾有一次湿着头发睡觉,隔天立刻引发高烧,整整在床上趟了三天三夜。当时刚好有流行性感冒,其实只是运气不佳罢了,不过恋人却以“就是湿着头发睡觉才会这样”斥责高桥,从此以后,吹干头发变成了恋人的工作。其实这点小事高桥自己就会做,之所以交给恋人办,是因为他知道感冒只是借口,恋人其实是想做才这么做的。
  将头发吹干吹整齐之后,恋人将鼻子凑进高桥头部,像狗一样闻了好几下。
  你和吸烟的人在一起?
  恋人的指摘害心跳差点停止。
  “还没洗头之前,头发一直有香菸的味道。”
  高桥低下头,紧抿着嘴唇。他知道自己不善说谎。也知道看似乐天的恋人,其实相当敏锐。既然如此,干脆说实话还比较轻松。
  “我遇到了国中时的朋友。”
  恋人“喔”了一声。
  “是不是你以前暗恋的那个人?”
  一语道破心事的恋人,实在有点恐怖。
  “……你怎么知道?”
  恋人耸肩。
  “想要不知道也很难。关于你的国中朋友,我只听过你说过他一个人的事情……”
  其实理由很简单,高桥不禁怨恨自己的迟钝。叹了一口气之后,“接下来……”恋人将高桥拉向自己,从后面抱住他。
  “那我就直接问了。为什么现在才要去见他?”
  身体密合在一起之后,胆怯和着急都会直接传达出去,当然也不可能说谎。
  “偶然……遇到的。”
  唔,恋人低念一声,重新将高桥抱得紧紧的。
  “你们谈了什么?”
  “很多……”
  “有没有说你喜欢他?”
  “恩……”高桥回答,然而惊讶的反倒是发问的恋人。
  “为什么要告诉他?”
  直入核心的问题。
  “一之濑他,那个……国中的朋友,坦白对我说出他的真心话,所以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隐瞒。我不想对他说谎。”
  想起那时侯的画面,心就好痛。高桥握紧恋人抱住自己的手。
  “我已经有被瞧不起的觉悟,可是一之濑他……“
  恋人适时摸了摸高桥的头,害得泪腺一口气决堤。
  “一之濑愿意接纳我……“
  恋人用拇指擦去高桥的泪水,转过他的身体,既而亲吻他。仿佛让情绪激动的高桥冷静下来似的,不断重复着温柔的爱抚。
  “你朋友愿意接纳你,是因为你很认真。我想你的心情,对方一定接收到了。”
  开心之余,眼泪好象又快要掉出来了,高桥赶紧闭上了眼睛。
  “而且,就算受伤……我还有你的安慰。”
  恋人将高桥抱至膝上,让他正面看着自己,然后更加用力地环住他,先前窒息般的拘束感已经被无法取代的幸福代替。刚开始交往的时候,高桥真的对未来感到很不安。他是第一次和某人发生肉体关系,有了情感上的亲密接触,然而恋人竟比自己小十岁。若说两人间从没争吵过,那时骗人的,不过还是快乐的时光比较多。
  一边抚摸高桥的脸,恋人一边说:“虽然成天挂在嘴边,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那就是我很喜欢你。我们已经交往了八年,别人大概会觉得腻吧,不过我非但不觉得,反而还想延长待在你身边的时间。一天没看到你我就觉得好孤单。而且我也知道,你非常的喜欢我。虽然知道……但你不必为我,勉强自己去做任何事。”
  凝视自己的视线让胸口一阵纠结,高桥垂下眼帘。
  “我就觉得你不太对劲。你一有压力就会咬指甲,我有点在意。
  不过你推说是工作方面的问题,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所以我想,应该是我的缘故,想了又想,终于得到一个答案……”
  恋人沙沙抓着高桥的头发。
  “你真的很在意我说要领养入籍的事情吧。”
  高桥的身体频频发抖。
  “这是我得到的结论。也有向双亲表明的觉悟。不过这是我单方面的意思,你当然可以觉得反感。我不会因为你拒绝我,就变的不喜欢你了。“
  “还有……”恋人继续说。
  “一旦成了领养关系,便再也不能隐瞒彼此的家人。我可以想象,你所受的压力一定比我大多了。谁都不希望和父母处不好,可能的话……最好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性向……”
  恋人完全看透了高桥的心事,而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自己”,也让高桥觉得害怕。
  “没关系,不要的话就说出来。你就是太认真的,才会钻牛角尖。压力大到自己在咬指甲都不知道。我本来想和你把事情说清楚,你却突然说要回乡下。而且还是用电话通知的。这次真的有点危险,所以我才会在工作结束后连忙赶过来。”
  恋人用双手捧住高桥的头,在额头按下亲吻。
  你不用勉强自己,硬要对你父母提起我们的事情。就算一辈子不说也没关系。除非你真的想说了,否则永远不要说。你别顾虑我,即便你不同意我的想法,也不代表你很狡猾或胆小。“
  “抱歉……”
  “不用道歉啦。我没有考虑到你的个性,便一个劲儿想做出结论,我也有不对。”
  因为恋人说不用,可是高桥还是一直谢罪,所以被吻了。而且,吻越来越深,注意到的时候,火热的指头已经剥开了自己的浴衣。
  “我绝对不想看到,你为了顾虑我的颜面,而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恋人在耳边呢喃着。虽然想说不管自己勉强做了哪些事,永远都不会觉得后悔,但高桥实在无法抗拒需索的唇,只得将言语悉数吞入肚中。
  让高桥平躺在床上后,恋人也覆上自己的身体。
  “你难得回家一次,本来想和你把话说清楚之后,就让你回去的。不过,现在可能没办法了。对不起……晚一点我会送你回家。”
  之后,他便在高桥颈项落下仿佛能留下痕迹的热吻。
  结果,高桥并没有回家。已经十二点了,何况高桥也不想回去。虽然不记得这场暴风雪到底下到什么时候,但在不知不觉间,窗户已不再喀哒喀哒摇动。
  一回的情交结束后,不想分离的两人继续在床上缱绻。从深吻到浅吻,从脸颊到眼睑,不停得亲吻着彼此。
  “我说要领养入籍,并非执着于形式上的联系。”
  脸靠在温暖的胸膛上,舒服到频频打瞌睡的时候,恋人抚弄着高桥的发际,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想成为一个可以对你负责的人。假设,你受了重伤,我被送进医院。如果医院的人说只有亲属才能见面,我一定会发疯的。如果我坚持要陪你,别人会问‘为什么’,我当然可以表明我们是恋人,但恋人终究是旁人,我的抗议也就到此结束。如果我们因为领养的关系,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或许就不会有那方面的遗憾了吧。”
  高桥缓缓起身,用双手手肘靠在床上,静静注视着正在说话的恋人。
  “就算你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动都动不了,也没办法说话,我都会陪在你身旁。因为我想陪在你身旁啊。”
  因为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如果能结婚的话,不知道有多好……恋人笑了笑,摸摸高桥的脸颊。
  “你可能会觉得这是玩笑话,其实我还挺认真的。”
  心中溢满了温暖,好象就要从口中满出来了。高桥偎近恋人,悄悄地亲吻他。
  这世上竟有一个人让自己感到如此恋慕,高桥简直不敢相信。他轻触着短短的刘海。
  “天亮的时候……到我家来吧。”
  恋人歪着头。
  “我想将我最珍惜的人,介绍给家人认识。”
  “你不用勉强……”
  “不是的。”
  高桥打断恋人的话。
  “那是因为我想让大家看看,我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
  互相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恋人轻轻点头。然后他用力将高桥的身体拉近,仿佛要将他包裹起来似的抱紧,在他耳畔低语着:等到天亮的时候……
  七月初,下班回家的时候,高桥收到一张问候的明信片。歪着头端详着似曾相识的笔迹,文末的寄件人让他吓了一大跳。是一之濑。
  季节的问候语之后,写着自己有了新恋人。接续在记号之后,接了一句是大美人呢。高桥笑了。
  先一步回家的恋人也看到了明信片。当他问“朋友寄的?”的时候,高桥回答“对呀”,然而恋人却说字不是写得很好。
  客厅的桌子上摆满了料理。虽然都是现成的,不过却比平日还要豪华。明明是明天才要办手续,恋人却说这是“提前庆祝”,整个人显得干劲十足。
  “我跟上司说我当人家的养子,明天开始会换名字”,结果他竟然问我,“是在哪里钓到的大富婆”。
  恋人浮现有点困惑,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开心表情说:“我也说了自己要领养孩子。结果大家一直问我‘几岁啦’。”
  两人看了看彼此,忍不住噗的笑出来。虽然是开心的笑容,然而能走到这一步确实不简单。恋人双亲什么都没说。高桥现身之前,他已经和家人沟通过很多次,因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能自然地接受自己。
  问题在于高桥的家人。他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虽然不至于恶言相向,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欢迎恋人。不管沟通再多次,只要高桥说自己很爱他,他们必定会以“不要再提那件事”来拒绝。未了双亲也累了,仅表示“你已经长大了,随便你想怎么做吧”,采取让他自生自灭的态度。
  老迈的双亲或许永远无法接受自己吧。高桥不知道,老实告诉他们究竟是对是错,然而,他从不后悔。
  “这么说来,今天是我们单身的最后一夜。”
  恋人说。
  “可能吧。”
  三个月前,恋人退掉租赁的公寓,正式搬进自己的住处。明天,他们将要去入籍。不过,这也只是将名字迁入同一个户口,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虽然有点马后炮的味道,不过在这种节日,必须有一种仪式。”
  高桥放下正在用餐的手,看着恋人。
  “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面对正经八百低下头的男人,脸上有点发笑的高桥也将头给低下去。
  “哪里,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害羞地笑了笑之后,恋人又补充一句“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喔”。
  窗外,可以听见蝉儿唧唧的鸣叫声。认识他的第九年,正式成为家人的第一个夏季,正要揭开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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