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空无一人,黑夜的雨无声无息的下着,滋润着一簇簇野花——仿佛鲜血一样的花。
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将脸颊紧贴着泥土,呼吸着大地的气息,整个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栗——已经是十年过去了,但湿润的泥土里却还隐隐有着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个夜晚仿佛又回来了,宛如铁幕一样将他笼罩。
那些地底的呼声仿佛要破土而出,呼唤着他体内热血加速奔流。
羿忽然狠狠用额头撞击着大地,全身颤栗得难以控制。他握紧了手,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仿佛和泥土下的亡灵对话——鞘中长剑感知了他内心的激烈起伏,发出了呼应般的长啸。
他在雨里嘶喊,仿佛一头绝望而疯狂的野兽,在同类的坟场上咆哮,狰狞可怖。
“羿?”忽然间,雨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胆怯而不安,“你……你怎么了?”
他一惊,霍然抬起了头,瞪着赤红的双眼看向了雨幕。
——浓重的黑暗里,少女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站在荒原上定定看着他。
阿黛尔公主应该是偷偷从睡房里出来的,赤着一双脚,白色睡袍垂落到脚面。她从噩梦里醒来,跟随着他的脚印来到了雨夜的龙首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他宛若疯狂的模样,一时不敢靠近。
这……这还是羿么?还是那个岩石一样冷定可靠的羿么?他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了一个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竞技场上见到他时一样!那个血肉横飞的地狱里,他跪倒在一堆尸体中,简直就像一头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兽。
“呃……”仿佛认出了她是谁,地上那个人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羿,你怎么啦?”阿黛尔终于哭出声来,“别吓我啊……你怎么啦?”
阿黛尔奔到他身侧,看着他满脸是血的狰狞模样,又惊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了一下,试图从她的手臂里逃开,却反而被抱得更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强悍有力的剑士,在此刻竟然无力挣脱那双柔软稚嫩的手臂。
——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竞技场上的初次相遇。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脏,将片刻前的烈烈地狱之火熄灭。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溃、焚毁、荒芜。在那片废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随着无数的荣耀、苦难、爱憎和绝望……他的国家出卖了他,他的君主背弃了他。他已经死去过一次,劫后的余生里,唯有眼前的这个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只要守望着灰烬之上那一朵仅存的花朵便可,不须再去看得更远。
“我没事。”许久,羿平静下来,简短的打了一个手势,“放开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开!一放开你就会走的!”阿黛尔却恐惧不安地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对不对?……你会不要我的!你会不要我的!”
“不,我不会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松了一口气,却不肯放开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没有家了,”他的手势简短有力,几乎有刀砍斧劈的凌厉感觉,“今晚只是出来凭吊一下曾经的伙伴罢了。”
她愕然的看着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伙伴?”
他没有再说什么,无声抬头望向漆黑的苍穹。冰冷的雨,无声无息的落在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上,仿佛血泪纵横而下——那张脸可怖而狰狞,咽喉上横贯了一道巨大的伤痕,仿佛无声地谕示着眼前这个男子有过怎样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问。
“羿,你为什么哭?……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里,用纤细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要这样——我很害怕这样的羿啊。”
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几近崩溃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捡起头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强笑了一笑:“半夜跑出来,嬷嬷会责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担心,嬷嬷睡得死沉死沉的,一点都没发现我出来了。”
一点都没发现?羿忽然觉得心惊,隐隐不安——苏娅嬷嬷向来是警醒谨慎的人,怎么会让公主半夜偷偷出来却毫无觉察?
“我们回去。”他握剑站起,牵着她走向远处的驿站。
然而刚走几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将阿黛尔瞬间揽到了身后——黑色的长剑从鞘中呛然跃出,带着凌厉的杀意插入了他脚下的土地!
“羿!”阿黛尔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怎么了?”
“别乱动。”羿护着阿黛尔,身侧长剑不断鸣动,感觉四周的黑暗里忽然杀机四伏。
“哈……原来在这里。”黑暗的雨里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森冷而讥讽,“怪不得刚才翻遍了驿站都找不到——原来是半夜偷偷出来和男人厮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来的国母,还真是个名不虚传的荡妇啊!”
——说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国用的吐火罗语,然而声音却颇为生硬,带着某种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让羿全身大震。
这、这种口音,分明是……
“闭嘴。”雨里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说,动手!”
“是!”黑暗里有人齐齐回答,随即无声。
风从旷野的四方吹来,黑暗里响起低沉短促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从各个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渐渐从黑暗里浮凸出来,杀气在夜中凝结,逼得雨丝都朝外飘飞。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里走近之人的装束时,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惊呼起来——一个多月前那一场刺杀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灭的国家的遗民,至今都对她这个亡国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杀而来!
“不要怕。”羿盯着前方的黑暗,比划了一个手势。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动之间,暗夜里的狙击便骤然发动!
风在刹那凝定,无数的暗器、刀兵从黑暗里发出,急袭而来。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阿黛尔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长剑反跳而出,跃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剑刺入了雨中——雨丝被截断,他的剑顺着风雨刺出,耳目在一刹那变得无比的灵敏。
有无数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里听到雨点打在那些锋利金属上的声音和风掠过刀刃的声音——他在判断那些人的数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个用刀剑,十二个用暗器。还有一个是……
但不等他判断出最后一个人的出手,那些袭击已经到了身侧。
在阿黛尔的惊呼声里,他的身形忽然腾起,宛如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了旷野。
两年前从高黎归来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再打过这样的硬仗。然而,当手中的黑剑一从鞘中解脱,迎风呼啸,纵横凌厉,他发现自己的出手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这把剑,仿佛在忍耐了多时之后,终于找到了嗜血的机会!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手的,只是听到一连串的钢铁折断声,宛如一串风铃的脆响。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时,黑暗里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平持的剑锋上残留着一丝血红色——十数具尸体躺在四周,咽喉里渗出的血宛如一条条小蛇渗入了泥土。
他停下来微微喘息,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
那些人高黎来的刺客虽然握着西域的弯刀,但用的分明是剑的招数。而且,在对方每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竟然都依稀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对那些招式的后继变化都了然于胸。他甚至能猜测到对手脸上的惊骇——因为他们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剑已经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静静等待。
这一轮的攻击里,黑暗里的双方心里都有莫大的震惊——然而,对手的诧异只持续了短促的片刻,便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后一个了。
“羿!”当他警惕的四顾时,背后忽然传来了阿黛尔的惊呼,“羿!”
他霍然回头,脸色已变。
——黑夜里,一支青色箭簇悄然闪着森冷的光,静静锁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尔正在从地上站起来,惊惶地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个角落——不远处,雨幕里忽然浮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静静地张弓,眼神在暗夜里闪烁如鹰隼,手指稳定干燥,银色的利箭锁定了猎物的咽喉。
阿黛尔脸色苍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失声叫着保护者的名字。
然而,羿却不敢动分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黑暗里无声浮现的那个人,比之前的二十个人加起来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动,那支淬毒的利箭就会洞穿公主的咽喉!
“你就是那个‘羿’?”黑暗里那个持弓者忽然开口了,说的是吐火罗语,声音柔和低沉,却同样带着某种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虚传。”
羿没有回答,静静地观察着那个说话的人——然而虽然出声说话,但对方持弓的手却稳定如铁,丝毫不随着呼吸吐气而有所起伏,时刻紧锁着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无半分破绽可寻,甚至,连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身经百战的他在一瞬间就已经判断而出。
然而,为什么心底那种奇特的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放下你的剑,退开十丈。”持弓者开口。
羿站在夜雨里,迟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会来接应你,”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驿站里的所有人都被我们解决了——放下剑,退开,否则你的主人便会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弓弦更为绷紧,注满了杀气。
持弓者的声音冷酷:“我不会说第二遍。”
“羿……”阿黛尔下意识地捂着咽喉,恐惧地低低呼唤,却看到羿在远处对她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然后缓缓俯下了身,将手里的长剑平放在了地上,面朝着她向后一步步退开。
“羿!”她惊呼起来,忽然站起,“别扔下我!”
“站住别动!”持弓者用吐火罗语怒喝——然而受惊的少女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被莫大的恐惧追逐着,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个退离的剑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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