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四章

  且说寒楚用红绸牵了那孟家娃儿入了厅,厅堂里早拥满了宾客,正面上座上,祖父一身新衫端坐着,瞧起来是春风得意,满意得色。
  寒楚将手上红绸交了给喜娘,那喜娘急急接过,又听得廉王爷清咳了几声,起身,几个大步子便走至喜娘身边,自喜娘手上接过红绸,那模样分明健朗的很,一点也不似七旬左右的老人家。
  寒楚轻哼了一声,一双眸子紧张地凝望了那红绸另一端的新人儿。此番迎亲,因是此前便有侍卫、喜娘打点了,强予那孟家娃儿换了喜衫,并由侍卫绑了手脚,塞了帕子,故而是十分顺利地将孟家娃儿送了进花轿,倒是起程时被孟家二老耽搁了一会子。那孟家二老早已是憔悴不堪,孟先生早已是病奄奄的,还自强起了,拦了花轿,孟师母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让人瞧着心酸。
  心下虽是不忍,却是不愿误了时辰,命了侍卫强拉了开来,自是避不了那二老眸中的愤恨之意。那两双眸子,怕是这一世也忘不得了。
  寒楚心下唏嘘,又忘了那抹纤盈身子。因着孟家娃儿披着盖头,这一路上均是未曾瞧见那孟家娃儿长甚么模样,只是瞧这身形,怕是个娇弱的娃儿。犹记得这娃儿面貌动人,长成了应仍是未变,想必是出落成一个美人儿了,也怪不得有人觊觎了。可怜,可怜……
  听侍卫言道,这孟家娃儿也是几次三番寻死觅活,可总是被救活来着,怎得不明白呢?即是廉王府瞧中的,这生死便由不得自个了。这孟熙云仍是孟家二老的独子,两老又是老来得子,平素日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上化掉了,疼惜至极。今儿个竟是要做了人的妾室给人作贱了,自是气愤难当。只是二人又是作不得甚么,眼巴巴瞧着自个辛苦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儿被强押了上花轿,那一刻只望是自身死了算了,可是寒楚又怎能容得他二老去了?
  寒楚心中感慨,真个觉着自个也是个无情之人,那一刻,许是让二老去了还干净些罢!
  抬眼又是望着满堂宾客堆了笑脸,巴结着祖父,忽觉着厌恶得紧,眼下这会子,迎亲已毕,拜堂之事又无须他插手,寒楚转身欲走,忽地瞧见了一抹纤影,飞红了一张丽颜,又是羞,又是喜,还带着几分怯意地望着自个儿,不是阿暖,还有哪个?
  寒楚对于阿暖出现自是不觉异外,只是为那张俏面的嫣红颇觉不解。阿暖怎得了?阿暖瞧见寒楚望见他了,一张俏面益发红了,慌乱地绞着自个儿一双白生生的玉手。瞧得寒楚大为心疼,这般绞下去,这一双玉手,怕是要断了。寒楚抬足,欲行了过去,哪料得阿暖却似受惊一般,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寒楚微怔,心下有几分不安,今儿个的阿暖,是怎地了?可是厌恶他?
  心下益发觉着古怪,瞧着四下无人顾着自个,便撩了袍子往自个居处去了,他晓得阿暖定是去了他的居处。
  行了不一会子,便入了自个院内,也不顾得画官与棋官迎面行礼,急摆了手儿,匆匆入房。果见那纤影在床沿上坐了,只是装扮却是与适才不同,只见一身艳红似血的嫁衣裳衬得那面容娇颜无比,一头乌丝盘作了旗人家里妇人的发髻,让寒楚不由微怔,这分明是一个新嫁娘的妆扮么!
  只是,他从未见过阿暖这等妆扮,平素日,阿暖总是一身白衫,那头及腰长发也是随意披了身后,显得飘逸轻盈。而今,此等妆扮竟使得那面容显了几分人气,美得令人屏息。
  阿暖瞧寒楚怔忡模样,不由地有些羞怯,低语道:“楚哥哥,怎么,这般模样,不好看么?”
  寒楚回神,听得阿暖话中不安,急急地摇首应道:“不,不,不,美极了!”
  听得寒楚赞叹,阿暖却是益发窘了,只是拿眼偷瞧了寒楚,忽地与寒楚的眸子对着,又羞得急转了开来。寒楚瞧着阿暖妆扮,此时倒是晓得了阿暖这般羞窘是为了哪般了。即是明了,便亦觉得自个儿的面皮上亦泛了几分火辣,料不得,今儿个倒是真个欲作了新郎倌了。
  正欲开口说些甚么,那一只莹白的手儿,已覆在了他的唇上,虽是无甚触感,却依稀有一分冰凉,寒楚闭唇望了那羞答答产在自个身前的新嫁娘,不由有些痴了,人生有此一遭,死也无憾了,可欢喜之们,又有几分悲楚,他若是能抱会子阿暖,便是立刻死了也是甘愿的,终究却是抱不得。
  “楚哥哥,我寻你这么长久,今儿个,你可愿娶了我?”阿暖一双媚眼流波,又显了几分羞态,音里听着却是有几分惊惶,怕寒楚道了个不字。
  寒楚自是甘愿,拼着命点了头,阿暖瞧了,心下欢喜,可又有几分难过。欢喜的是,数千载相思,终在这一世得着正果,做了楚哥哥的新嫁娘;难过的是,此一番却终究是镜花水月,幻象一场,他终不过是一缕无体魂魄罢了。
  瞧见阿暖底悲楚,寒楚自是晓得阿暖心思,也是为了哪般,强笑了低语:“只可惜,无法子三媒六聘了,将你明媒丁娶了进我阿济格府中。”
  阿暖也是明白寒楚心思,不由得强按了心中难过,轻笑嗔道:“我这家子,怕是早断了香烟,便是有一脉承了,也不知在了何处,你又寻哪个三媒六聘去?若不然,我这会子便往地府里瞧会子去,我家祖宗可还在,便寻个上来,叫你下聘可好?”
  寒楚轻笑,正欲回,耳边炮仗声响忽如雷般响起,寒楚侧耳,倾听片刻,浅笑道:“吉时已到了,阿暖,我们二人也来拜堂罢。”
  阿暖羞羞的点头,两人并行了来至院中,此时已近黄昏,日头渐淡,只余了一轮桔黄。这一日,不觉已是过了大半了。寒楚与阿暖立定,只听得风中隐约传来了喜官的声儿,悠悠扬扬,听起来甚是好听。
  “一拜天地。”
  “跪!”
  寒楚与阿暖应声向了那黄日缓缓跪下。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
  “二拜高堂。”
  寒楚与阿暖互望一眼,俱是往那声响来处跪了,那一处,有个人虽是邪恶奸佞之辈,却仍是在这世间唯一仅得之长辈,不拜他,又能拜哪个?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
  “夫妻交拜——”
  寒楚与阿暖再次跪落在地,随着那喜官一声声的高喊,慢慢地磕着头。这一生,这一世,他二人皆不会忘了今日,他二人在此结了发,做了夫妻。
  “礼成,送入洞房!”
  这会子,寒楚与阿暖倒是不按着做了,并肩立了望天际那一轮黄日。
  “楚哥哥,那——”阿暖轻兄弟了唇,不知该问不该问。
  “甚么?”寒楚听不甚清楚,侧首望了那绝艳身影,此时,阿暖已是回复了平常妆扮,一袭白衣如雪,乌发披肩,清雅出尘。
  阿暖与寒楚结了夫妻,心下欢喜,忽地忆及了今日同一刻结就姻缘的新人,心下又觉酸涩,不同人,不同命,他在这王府时日亦久,自是晓得这廉王爷是何等人物,凶狠残暴,淫邪无耻,是个无恶不作的恶人,可总也恨不下心,因了那人是寒楚的血亲。只是,又觉着那一个清白人家的子弟,这般被人糟蹋了,实在是舍不得,他此刻是巴望天下人都能如他与楚哥哥一般结就良缘,夫妻二人倾心相许。即是这般想念,阿暖便柔声问道:“楚哥哥,你真个不能想个法子帮帮那甚么孟……孟……”
  寒楚已是晓得了阿暖欲说什么了,他往新房那处望了,轻轻地摇首,良久方沉声长叹了,低语道:“若是能帮,我又如何能将他迎了进府?我在这府中,也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贝勒罢了。 这府中,当家的还是祖父,我只指望那孟家的小云儿莫要受太多苦楚罢。”
  阿暖敛眸,眼眶已是湿了,这世间,如何变得这般不公?想他那世,虽也有强权之人,便如靖阳、烈阳,那二人都是天之骄子,权势之人。可是,即便是靖阳,虽也曾强抢了他,可靖阳却终是明白之人,断断不会强占了人清白的。
  寒楚瞧见晶莹泪滴,禁不住心疼,可又抚慰不得,万般怅然,俱又化作了一声幽叹,思及今日,他自个似是总在叹息,不由苦笑:“我这一日,已是吧了不下数十回了。阿暖,寒楚晓得你的心思,可是这造化是天定的,强求不得,那小云儿的造化究竟是如何,你我怎能料得?他许是能渡了这一劫也不定。”
  阿暖晓得寒楚此言是欲宽慰予他,抹了面上泪痕,以了笃定语音道:“不是兴许,是定能,那小云儿,定是能渡了此劫的。”
  寒楚不晓得阿暖何来此等笃定言语,只是笑了,心里边却寻思着该换了话儿,非是他凉薄,只是他觉这命数是天定,强求不得,便笑言道:“今儿个是你我好日子,俱言了他人,真个大煞风景。”
  阿暖羞腩,转身进了书斋。寒楚跟了进去,却见书斋内阿暖捧了一管洞箫,坐在了他书案边。寒楚晓得他与阿暖实不能有甚么肌肤之亲,阿暖此番举动,便是意与他于书斋中相伴厮守一晚,度这洞房花烛之夜,心下不由地一热。阿暖,你果真是个妙人儿,一颗心竟是玲珑剔透的。
  他久未闻阿暖吹箫,不觉间便痴了,月下,白衣胜雪的阿暖,发如墨,眉假柳,眼若秋水,鼻为玉砌,唇是樱桃,更有雪肌玉肤,恍如仙子临凡,便是那莹白十指所握的一管洞箫也是人间绝无的仙品,晶莹润白,出未至极。阿暖,阿暖,你是真个与我有着夙世情缘么?你这般的一个美人儿,竟恋着我这般一个人?我不是作梦罢!欢喜至极了,心下竟又浮了几分疑虑,他前生与阿暖究竟是何等模样?却又为何阿暖化作了一缕精魂?楚哥哥,楚哥哥,阿暖,你声声唤得之“楚哥哥”真个是寒楚么?明明是欢喜心境,寒楚却不解为何自个儿心底却是冰凉得紧?
  阿暖一曲奏罢,却见寒楚痴望了自个出神,禁不住又是一阵羞,一双眸儿低敛了垂望了自个双手,好羞人呐,楚哥哥这般瞧他,教他如何再奏曲呢?
  “啊,怎地不奏了?”猛地惊醒,已是不闻仙乐飘飘入耳,寒楚不由惊异。
  阿暖一双水眸微敛,复又将洞箫覆于唇边,心里已是痴了。他已是无撼了,他如今虽仍是精魂一缕,无甚形体,人触不得他,他触不得人,便是手上这管洞箫也是虚幻之象,可他终究是伴了楚哥哥了。能如今夜这般,他吹箫予楚哥哥听,而楚哥哥甚么事儿也无须做,只望了他,已是够了。
  如此念想,心也痴了,唇上吹奏出得箫声,更似涂了蜜般,甜美至极。听得寒楚痴了,花儿痴了,草儿痴了,虫儿痴了,鸟儿痴了,便是连月宫里的嫦娥若是听见了,定也会痴了——
  只是,大凡美好事体,总是有大煞风景之事扰人,这不,院子外便急匆匆的行了一个五旬年纪的老者,发微白,面蜡黄,一双浊目惊疑不定,一个佝偻身子漱漱发抖,一身衫子也湿了个透,分明是受惊不小的模样。
  却见他急匆匆地推了院门,闯进了这方静谥天地,口中还慌声高叫道:“贝,贝勒爷,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书斋之内,寒楚惊起,阿暖也被这突来之间惊得走了调,二人惊望了一眼,心下俱是泛了一抹古怪的不安,怎地了,出甚么事了?
  寒楚深吸了一口气息,定了定受惊的心神,开了书斋,往院中瞧了,就着月光将那人瞧清楚了,却是这王府里的大管事,姓简,平素是在王爷身边打点一应事体的,是廉王爷的心腹,便是寒楚见了,也要尊上一声:“简爷。”
  只是寒楚却是头一遭瞧见那简大管事如此慌乱的模样,估摸着是出大事了,心不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出甚么事了?
  那简大管事瞧见了寒楚,便如见了救星一般,急上前拉了寒楚便走,也容不得寒楚挣扎,口中还叠声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寒楚急道:“简爷,怎地了?何事如此慌乱?全没了你平日镇定?可,可是祖父他老人家——”
  能令简大管事如此慌神的,除了那王府里的当家,这王府的主子,他的祖父廉王爷是别无他人了。只是,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会出甚么事?
  “王,王爷被刺了。”那简大管事,头也不回,急往新房奔了。
  此言一出,寒楚不由大惊,哪个人有这般能耐,在这府中行刺?虽说今日办事,宾客众多,可防卫却是不曾松懈的。不晓得那小云儿可曾遭了池鱼之殃?寒楚听闻,心中忧心的倒是那无辜的孟家娃儿,强抢了入王府已是对不住孟家,若是枉送了性命,他真个是千古罪人了。这般一想,寒楚已是加紧了步子,不多时已是至了新房。还未进门,寒楚便觉古怪,新房之外一个侍耳也不曾见,怎地王爷被刺此等大事,竟不来护着?
  不及细想,寒楚已是推了门入内,还未及细看,鼻间已是闻得刺鼻血腥味儿。只是,外间却不似他所想般因打斗而杂乱,转入内间,寒楚不由为眼前所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千想万想,却是未能料得竟是此等场面。
  却见那孟熙云倒伏在地上,满面是血,且额上还有一个杯盏大小的血口子往外渗着血,一张面庞上惨白的紧。果真个是个美人胚子,寒楚轻叹了一声,只是可惜!寒楚急探了气息,倒是还有气,只是已是出多入少,显是不大行了。正自惊着,帐子里已是听得呻吟阵阵,寒楚急撩了,不由又是一惊,那床上也是血迹斑斑,却见廉王爷胯下血凝一片,寒楚低眸,瞧见了孟家娃儿手上的一把剪子,心下明白,那祖父分明是被孟熙云伤了那处,怪不得简大管事不敢声张,慌成那样。只是,不晓得,孟家娃儿如何能将这剪子带了入府?又是如何挣了困绑伤了祖父?
  虽是诸多不解,寒楚却是冷静了下来,沉声道:“简爷,快些去药房里取些止血收创的金创药来,再顺带取些福帮膏来,那物什有止痛疗效。取药回来,你再将姨奶奶带出去,寻大夫治了,就说是不慎撞了摔着了。”
  那简大管事自是唯唯诺诺地依了,不一会子便已是回来了。寒楚接过药物,这边厢料理,心下却是冷笑,也是活该受这一剪子,琴官你在地下若有知,也该放宽心,笑了罢。
  瞧着寒楚将王爷料理好了,那简大管事方抱了孟家娃儿往外去了。寒楚侍候着祖父睡了,瞧了那苍白惊惧模样,冷笑了数声,出了门。
  方才出门,寒楚忽地大笑了三声。
  人道,这世间,天理昭彰,因果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报应,报应!
  哈,哈,哈!
  “楚哥哥?”寒楚大笑之际,忽听得一柔软语音唤他,不由侧首细望,这一望,便瞧见了一抹俏生生的丽影分花拂柳往他行来。
  “阿暖,你怎地来了?”寒楚迎了上前,心下不愿阿暖靠近那一处染了血污的新房。
  阿暖轻垂了一双美眸,低语道:“我在那边子等得心焦,总觉着心绪不宁,似有甚么事要发生一般,坐也坐不住,便过来瞧瞧,究竟是出了何事了?”
  寒楚蹙眉,轻叹了一声:“我倒是不晓得孟家娃儿竟是个烈性子,他,他竟是携了利剪子,在洞房之中,将我祖父的命根子给绞了去。”
  “啊呀呀!”阿暖听闻不由惊叫一声,一双美目惴惴瞧了寒楚,“王,王爷不妨事么?”
  寒楚冷哼一声:“倒也无甚,只是少了个害人的玩意。世间倒是要清净安生许多,那些个清白人家的弟子,便不用惊怕了。只是有一桩,我倒是觉着那孟家娃儿若是能将祖父刺了,倒是更干净了。”
  寒楚愤愤言了,不觉间漏了自个心思,他这几年来,虽说是对这廉王爷,一脉相承的血亲面上显得恭敬,可是也总是不得已为之,顺从是假,心底里是早就恨上了,适才替祖父上药疗伤,他心里真个是欲拿了剪子再往那胸上送一剪子,作个好人为这世上除却一害,可是适才,那简大管事一直在边上瞧着,似是瞧透了他心思,他便不敢有甚么动作了,他终是下不得手罢,说起来,他也只是一个迂腐文生,心思虽有,却是不曾生了那个胆子的。
  阿暖瞧了寒楚满面阴狠,完全不似平日里面文雅模样,不由有些个受惊,一股子凉意侵了入心底,眼前之人好生陌生,那面容狰狞,真个是他的楚哥哥么?
  寒楚恨恨言罢,忽觉有些不妥,心下不由一惊,抬首瞧见阿暖,只见一双晶亮水瞳犹疑地望了自个儿,有些惊,有些怕,还有些惶惑,心知阿暖被自个言语惊着了,寒楚不由苦笑,阿暖,你也会怕我么?阿暖,这许才是我自个的真正性情,阿暖,你怕了?悔了?
  这边厢阿暖与寒楚一双黑眸对个正着,心下不由一震,那双黑瞳中一抹悲凉,一抹酸楚,一种愤恨,一种不甘,诸多情感交识了一处直往他心头袭了来,禁不住,阿暖眼眶便一热,泪已潸然而下,不不,眼前的人是他的楚哥哥,不管楚哥哥是甚么性情,眼前之人,总是他的楚哥哥。心中如是念想,不由地带泪绽了一抹笑颜,只要是楚哥哥,他便欢喜。
  寒楚瞧了阿暖落泪,心下不由一痛,瞧起来,阿暖终是悔了,正自懊恼,忽又瞧见了那带雨梨花泛了一朵绝艳笑颜,心口一窒,人便瞧得痴了,阿暖,阿暖,你怎生如此美丽?
  “楚哥哥,不管你是怎生模样,阿暖俱是欢喜予你,生时如此,死了也是如此,阿暖晓得,这千百年轮回转世,楚哥哥的性子定是与阿暖所晓得不一般了,只是,阿暖陪伴楚哥哥这几年,也晓得楚哥哥您这一世,也是个好人…故而阿暖才会嫁了楚哥哥。楚哥哥,你忘了么?适才,你与阿暖已是拜了堂,成了亲的,阿暖这一缕魂已是跟定了楚哥哥的。楚哥哥,你莫怕阿暖生了悔意。阿暖是不悔的。”阿暖柔声道出自个心思,他活着之时,未能得到楚子敏爱怜,而今虽是一缕魂,寒楚却是将他看作珍宝,珍惜得紧,他一生所求,只求心上人能爱了予他,即是爱了,又怎能被世间诸事纷扰?眼前之人,即便是个十恶不赦,他也是不悔的。
  寒楚,心头巨动,好一个不悔,好一个阿暖,他适才怎生会起了疑心,疑阿暖生了悔意?他应是晓得阿暖一片痴心的。即是不信自个,也应信了自个前世与阿暖,阿暖即能数千载寻觅,足见那份爱恋之深。只是,思及此,心下却是一阵酸涩,前世,自个究竟是何等模样,能得阿暖如此爱恋?
  阿暖不见寒楚回应,心下也不禁有些微酸,楚哥哥终是不信他,心下难过,却不愿显了面上,让楚哥哥瞧见了难受,转眸低声道:“楚哥哥,那小云儿现下是如何了?他不妨事么?”
  寒楚回神,轻轻一叹:“我也不太晓得,适才我已让简大管事请了大夫诊治了,至今尚未回我。只怕是不太好。我先前进了洞房,那小云儿已是倒了地上失了知觉,额上又有一个杯盏大小的伤口,一直往外渗了血,瞧着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应是失血过多所致。我想那伤口多是与祖父缠斗之时撞了哪处伤着的,便是好了,怕也是破了面相了。”
  阿暖听了不觉忧心,他总觉那孟家的小云儿似是与他有些甚么渊源,更何况,这小云儿又是与他同日成了亲的,不觉得,阿暖已是将那小云儿视作了自个儿的亲人。听得受了伤,又是伤得不轻,自是着急,犹犹疑疑地一口贝齿紧咬了一张红艳艳的唇儿,不晓得该不该向寒楚开口。
  寒楚自打与阿暖相识,一颗心便挂了阿暖身上,每一刻里都注意着阿暖的举动,瞧阿暖这幅模样,便晓得阿暖有事相求,便柔声开口道:“阿暖,你欲说些甚么?直说便是,我是哪个,是你的楚哥哥,你还有什么好犹疑的?瞧你咬着唇儿,你是不痛么?你不痛,可楚哥哥瞧着心痛,莫咬了。”
  阿暖听着不由红了一给俏面,心下有些羞,前世的楚哥哥,一向木讷,不会说甚么好话,可今世这个楚哥哥,嘴儿却是有些甜,也不晓得他是有意或是无意,时不时总会说些让他羞煞的话儿。他成了精魂数千年,总是不曾面红,可这几年,却是红了无数次,原来,精魂终是与鬼不同,血气还是有些的。
  心下虽羞,可更多的却是甜蜜,微低了双眸,阿暖轻语:“楚哥哥,我欲去瞧瞧小云儿,可好?”
  寒楚侧眸微思,眼下这孟家小云儿刺了祖父之事,并未曾传开,小云儿终究是算明媒正娶了进门的,该称一声“姨奶奶”,也该是去瞧瞧。这王爷里的人,办事素来拖沓,也不晓得简大管事究竟有无请了大夫诊治,照简大管事对祖父的忠心,定是恨上了小云儿,将小云儿扔了一处,任其自生自灭,也是或有的,思及此,寒楚心下微凌,若是孟家的小云儿在王府送了性命,他便真得算得上恶人一个了:“嗯,你随我来罢,我带你去瞧小云儿。他应是被带了往东院的落柳居,那是府里最僻静的处所,照简大管事小心的性子,他定是会将小云儿带了那去处。”
  寒楚在这王府的时日虽是不多,却是将这府里人的性子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晓得简大管事不欲有人晓得王府出了事,让人瞧了王府的笑话。
  阿暖瞧寒楚大步行去,也跟着飘了过去,那飘忽身影,一会子便隐在了渐暗的夜色之中。
  寒松入云,翠柳乱舞,遮尽了日光与月光,处处只见阴暗恐怖,夜风拂来,柳条舞动,犹如鬼魅张牙舞爪,可怖得紧。传闻,几十年前,廉王爷年少,娶一汉女为侧福晋,那侧福晋便居了这落柳居,只是汉女不容于皇室出身的正福晋,处处为难了这侧福晋,后侧福晋产一小贝子,不足月上便暴毙而亡,那侧福晋自此便疯疯颠颠,不多日便在落柳居吊死了,而后便不断有侍女在这落柳居里被吊死了,死因不明不白,又因那些个侍女皆是吊死,又曾是照料小贝子的奴婢,府中皆传是侧福晋索了命的,闹鬼之说愈演愈烈,这落柳居也成了王府中的一处禁地。
  此时距那侧福晋所处之时,已隔了将近四十春秋,这落柳居中,向来少有人烟,院外沿径而栽的云松,每年落一回针叶,足下踩去,松松软软,又有一种沙沙之音,无形中更添了几分怪异。
  寒楚踩在松针之上,一双眉渐渐锁了起来,这一处落柳居,如此阴森,若真个将小云儿放了在此,府中人断断是不敢来侍候的,这分明是要小云儿无生还机会。寒楚轻叹了一声,此刻,倒是希望那简大管事尚有几分良心,莫要将小云儿带了此处了。
  正思量着,忽听着“咕噜”一声,一个黑乎乎的影儿忽自他耳边飞过,寒楚一惊,细看,却是一只夜枭。寒楚暗自,处了这阴森之处,便连胆子也小了起来了。正此时,前方不远处,忽朦朦胧胧地飘了一点桔黄来,隐隐约约听得人声,寒楚出声喝道:“前面是哪个人?”
  “……”前方那点桔黄举了起来,似是举灯之人欲将此边情形瞧得清楚些,却听得一声惊咦,“可是贝勒爷?”
  寒楚听得明白,那声音正是简大管事,心下不由一凉,他果真是猜着了,小云儿果然是被带了来。身边的阿暖也停了身子,一双美目瞧了自个,似是问了寒楚,是否是这一处。寒楚点首,阿暖身子忽地一飘,便在寒楚面前失了踪影。
  寒楚欲待阻拦,已是不及,苦笑着缩了手,只怕也是阻拦不得。正思量着,那点桔黄已是行至了面前,寒楚就着昏黄灯笼,瞧见了满面冷色的简大管事,简大管事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瞧那老者手上捧着医箱,想必是一位医者,这简大管事还是有些心思的,不曾独扔了小云儿在此。而后便是诸事不管了的,究是还请了大夫的。
  “姨奶奶境况如何?”寒楚也不待简大管事行礼,便出声问询。
  那简大管事犹豫了一会子,躬身回道:“大夫瞧了,眼下瞧着是无甚大碍,只是失血颇多,身子虚了。虽是上了药,止了血,只是这会子还是昏着,若是今夜不曾醒,那便是不成了。”
  寒楚侧眸,望了那一旁的医者,那医者一张脸在桔黄烛光之中,一闪一晃,一张脸忽明忽亮,那一颗头却是重重地点了一点。寒楚沉吟了片刻,轻叹一声:“也罢,是生是死,便瞧天意如何罢。简爷,你先带了大夫去,赏些银两,好生送着回去了。这漏夜的,请了来,真个是不大好的。”
  那简大管事低首哈腰,不住地应着是是。寒楚忽又瞧得那昏昏烛火之中,举着灯笼的人,一双细细的眼眸中,一抹古怪的打量,心下不由微凌,这简大管事显是对了寒楚来了至处生了几分疑心。
  敛了双眸,寒楚往林子深处瞧了,轻声道:“我前几年,也曾在城西学堂里学了一阵子书,今儿个好歹是我迎了这姨奶奶进府的,我也该去瞧着,是生是死,我日后终是可以在先生师母面前交代了。”
  那一双打量的眸子,渐敛了光彩,显是信了:“贝勒爷,我送了大夫便回来侍候着。”
  “莫了,你便将我房里的两个小厮唤了来罢,简爷还是去照料祖父好些。祖父身边办事的人,素来是你,况这事,又不便传了出去的,由你照料是再合适不过了。”寒楚轻声拒了,几步便掠过了那点桔黄,往深处去了。
  行了不多时,寒楚已是到了一处宅院前,只见院墙沉厚,园门轻掩,一股子阴气,便由里往外窜,寒楚微眯了眸子,怪道府里人传了这落柳居闹鬼,果真个是有着几分子鬼气。深吸了一口气,寒楚轻轻地推了园门,那门哐啷一声便大开了,一阵尘便伴着一股子霉味扬了起来,寒楚一个不及,吸了几口,便大咳了几声。忙以袖掩了口鼻,另一只手猛舞了挥了那股子味儿,似是闻不得甚么味儿了,寒楚方放了袖子,抬眼望了眼前,只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在那夜色之中显了几分幽静美态,寒楚不由轻赞,好一个落柳居。适才他一路行来,便已看得无数垂柳,而入了这园内,却更见那无数杨柳沿了一条在月色下莹白发亮的溪水而栽,风拂杨柳,这园中的亭台楼阁便全似笼在了柳枝的妩媚之下,想这落柳居的名儿,便是如此而来。
  好端端的一处,却因为鬼怪之言而荒废了,唏嘘了片刻,寒楚望向了楼台,只见一抹昏黄飘摇于夜色之中,晓得是小云儿在了那处,不由撩了衣袍下摆,小心地踩了高腰深的茅草,往楼台去了,这园子里的草长得极为茂密,月色之下,已是瞧不见甚么路了。
  吃力的行了一会子,腿上也被茅草割得隐隐生疼,方才到了那小楼前的青石板上,跺脚拂去身上杂草,寒楚抬头,月色下,那小楼檐下挂了一块匾,飞扬着三个大字“似水楼”,想必这楼原先的主人,是个似水般的女子吧。似水,似水,即是似水之人,又怎会化作了厉鬼来索命呢?想必这闹鬼之说,是人中伤了罢。
  正寻思着,忽听得柔声软语在顶上响了:“楚哥哥,在这一处,上来罢。”
  寒楚抬首,便瞧见了一抹白影自楼上窗内探了出来,向着他招手,正是阿暖。寒楚轻点首,不晓得该自何处上楼,他终究非阿暖那一缕魂,无处不在,任意可去的,四下望了一会,瞧见一扇门子半开半掩,门上还有着几个手印子,新留的,想必是适才简大管事留的,循了进门,果见一道梯子在内。寒楚沿着上了,不一会子,已是进了一间通透的居室,甚么事物也没有,只有一张床榻,床榻上,一身喜服的俏人儿满面苍白地躺了,身上便是连一床薄被也不曾盖,那个身子微蜷着,寒楚轻叹,这般模样,如何能醒得?不一会子怕是去见了阎王了。
  寒楚轻叹了一声,解了外衫,在那个纤瘦身子上盖了,就着月光,这才瞧清了那孟家娃儿的样貌。适时,孟熙云额上的口子已被包了起来,面上的血痕也拭净了,只见额头饱满,眉似新眉,双目紧闭瞧不得,只见了一双长长眼睫在面上覆了两道阴影,玉鼻挺直,嘴儿小巧丰润,一张面儿有如满月,显了几分稚气,却是一个大大的美人儿。只是,寒楚瞧着瞧着,却越觉得眼熟了,不由惊得抬了眸望了窗边月色下的一抹纤影,果然,这孟家的小云儿,竟有几分与阿暖相似。
  斯时,阿暖起了一声幽叹:“我先前总觉有些怪异,心道,似是与这小云儿有几分渊源的,却果真个是,瞧他模样,竟是与我有几分相似的,想必是果真与我有着几分关系,只是,这几千年时光,倒是不晓得是转了百千十回的亲戚了。”
  寒楚心下忽地生了一抹凉意,若真个是如此,阿暖可会恨了他?是他将小云儿迎了入府的呀!
  阿暖轻叹:“只是,虽有关系,却也终是远亲了,怕是连个亲字也沾不上了。楚哥哥,我瞧他一点动静也不曾有,不晓得是怎生样子了。你代我瞧瞧可好?”
  寒楚心下有些奇怪,阿暖比他先来,怎地未曾瞧过小云儿的伤势么?虽是疑惑,却仍是低首看了,他先前曾听简大管事之言,以为言重,如今瞧来,果真个是气息奄奄,分明是快要不成了。心下不由大惊:“阿暖,小云儿瞧着似是不成了!”
  阿暖一惊,猛地飘了过来,只是正近榻前,阿暖也忽地惊叫起来。寒楚听得阿暖音里有着惊惶,不由地急抬了头,却不由地大为惊惶。只见月色之下,那一缕丽魂竟是古怪的扭曲起来,慢慢地成了一缕薄烟。他与阿暖相处几年,实是不曾见过如此场面,此时阿暖模样,瞧去,便是欲被月光吞了一般,而阿暖那绝色面上也显了痛苦神情。
  “楚,楚哥哥,救我!”阿暖伸手求援,显是痛苦得紧。
  寒楚惊急,往那处冲了过去,只是他原本便触不着阿暖,此时又怎能相救,眼睁睁地瞧着阿暖在他面前渐至无形。寒楚呆怔良久,一双眸有些呆得望了四周,只不见阿暖身形,柱香时辰,方回过神来,阿暖竟是在他面前,生生的不见了!
  此一刻,那心便如撕裂了一般,寒楚心痛,眼前立时便一黑,失了知觉。只是,昏去之前,隐约见了一个红艳艳的影儿,在他面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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