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天的雨,在戌时三刻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雨初停,大街小巷的行人就好比是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商家门前悬挂着的灯笼和普通百姓家里的烛火,将入夜的街头巷尾都照得好像白昼。
东城胭脂巷,雨水的湿气还没有消退,脂粉的香气就已经漫了开来。丝竹声中,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对着穿梭在其间的男子们抛着媚眼,时不时地数句调笑之语还会引来轰堂的大笑。
与胭脂巷相隔数步之遥的地方,还有一条巷子。与胭脂巷相比,这条巷子小了许多,整个巷子里也仅有一幢两层的小楼。
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漆大门紧闭着,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黑夜里飘摇着,远远的看去,灯笼上的义庄二字清晰可见。
风过,仿佛可以听到低低的呜咽之声,令路过之人不禁遍体发凉。
义庄与青楼毗邻而居,倒也是一桩稀奇事,可那与它相邻的青楼却未因此而少了前来光临的脂粉客,依旧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一辆马车在夜色中,悄然地出现在胭脂巷的巷口。
站在巷口的几个姑娘摆着妖娆的水蛇腰迎了上去,还没有开口就被驾车的汉子连声喝斥:「去去,没见这车头上挂着白缨吗?」
姑娘们啧着舌,退了开来。
马车过后,姑娘们轻声碎语。
「啐,真是晦气,白缨?怎么这夜里送灵?」
「谁晓得呢!人家爱夜里送灵就夜里送,咱们这胭脂巷里一向没这种忌讳……」
「姑娘们,管什么闲事呢!有客了!」
远处,鸨母们吼开了嗓子,叫喊着。
云起放下手中的帘子,将那些声音隔绝在车外,眼睛看着身边摆放着的楠木棺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的叹息,帘子外的人轻声道;「小侯爷,委屈您了,您找主子找得急,主子的身份又特别,为防被人发现,只能用这种法子……」
「不妨事,我知道。」
云起咳了一声,他倒不太忌讳这些,眼下比较急的可是另一桩事情。视线落在手上那块碎布料上,眉头慢慢地拢成了一团。
「小侯爷,到了。烦请您进去躺着。」
马车一阵震动中,忽然停了下来,帘子外压低的嗓音让云起猛然回过神。
站起身,推开棺材盖,翻身躺了进去,刚刚躺好,车外的声音已飘入耳中。
「金作作,这么晚还送灵?」
苍老的声音,透着好奇,「这是哪家的?」
「这是衙门里刚斩的重犯,凌迟处死的,你别多事了。」
嘶哑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阴恻恻的有些掺人。
这一句话后,云起就没有再听到人说话,只听到几声咚咚的回响,感到被抬了起来,一阵摇晃之后,又是轰的一声,紧接着四周就静了下来。
「出来吧。」
一片静寂声中,清冷的声音,从一缕光亮中穿了过来。
云起推开棺盖翻身坐了起来,看到一个身着白衣披散着及腰黑发的人,站在两排加起来约有数十口棺材正中间过道尽头,一个巨大的奠字下面。一只白皙的手举着火石,正从奠字前面摆放着的香案上移开,两支白烛,映衬着印有义庄两个字的白色灯笼,在这清冷的夜里发出惨淡光芒。
云起看着那灯笼下精致的容颜,禁不住痴了。
那是一个美丽到极点的人。
精致出尘的容颜,仿佛画中的仙子,每一笔,每一划,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美丽到令人屏息的容颜,总是令人忘记拥有这样容颜的人是一个男子,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心生爱慕。
即便那是他的……他的哥哥,仿若天人降世的哥哥,睿王——云落。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即使深深地明了,在这让人惊心动魄的美丽背后,拥有着的是让每一个想要靠近他的人都会受伤的冰冷与无情,云起却还是因为这一眼而乱了心跳。
「还赖在那里作什么,真想躺在那里面吗?」
深夜离宫的云落吹熄了手上的火石,从香案上拿过三柱香,点燃,对着那硕大的奠字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中,转身看着坐在棺材中发愣的云起,不悦地皱了皱眉。
「啊!」
乍然回过神的云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息一下自己的心绪,抬手整了整衣衫,然后抚了抚腰间的荷包,那里面藏着他躲进棺材时匆忙塞进去的碎布料,镇了镇心神,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走近云落轻声唤道,「哥……」
「嗯。」
云落轻应了一声,负手走进义庄的天井中,抬首看着天空中那初现的一轮新月,又转头看了看某个角落。
顺着云落的视线,云起看到那个角落里,摆着一桌酒菜,隐约可以看到两个正在划拳的身影,心里明白,是那个带他来这里的「金作作」正在缠住义庄的看守人,此起彼伏的行酒令声中隐约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一巷之隔的胭脂巷里传来的阵阵丝竹之声和隐约的暧昧调笑声。
被这些声音弄得面红耳赤的云起,略带着尴尬地转回头,看着那张淡银月色下,模糊的容颜,喃喃地道:「哥……我……」
「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清冷的声音,打破义庄的沉静。
云起愣了愣,抬起头看着那双映射了月光而变得有些迷离的眼眸,心神不由一乱,支吾着道:「我已经……已经按照哥的吩咐……安排妥、妥当了……」
「那么,百姓对于你的作为,有何看法?」
阴冷的风,掀起了云落身上的那袭白衣,撩起了那头披散在腰间的发丝,将那张精致的容颜掩得模糊不可辨识,也掩去了那张脸上的表情,修长的身影,在摇摆的烛火和惨淡的灯笼光芒之下,看去仿佛一个在深夜里游荡的孤魂野鬼。
「云家捐出的那三百万两银子,为北境遭水患的十一县解了燃眉之急,使得数十万因此次水患而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有了栖身之所,云家此举受到了百姓们的爱戴。同时,我在叶城办的几家义学,因为免收学费,每天都有许多贫苦百姓携子前来,还有不少街头行乞无家可归的乞儿也来求学。」
沉默了一下,云起解下身上的外衫,轻悄地上前两步,将外衣披在那在寒风中略有些颤抖的身子上,立刻退开轻声道,「其中有不少孩子,资质上佳,假以时日,必定在文治武功方面能大有作为。」
深幽的眼眸在肩上那一袭犹带体温的淡灰色衣衫上转了一圈,云落秀致的眉尖轻动,眼眸深处滑过一阵细微不易察觉的波动。轻咳一声,垂下眼睑,遮去所有的情绪,他轻声道;「很好。那么朝中对于你所做的,有何举措?」
「一直以来,云家都不得干涉朝中事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这两件事情并不算得上干涉朝政,严格来讲,只能算是善举……再者,水患中捐出和用于筹办义学的银子是云家每年交存国库后的盈余,朝中无法干涉。」
云起想起每日回府时那些街头巷尾百姓们带着崇敬的招呼,不由得淡淡笑了笑,「哥,你说的不错,行善举对于云家的声名实在是大大的有利。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因为这两件事情,朝中对于云家名下的一些买卖还放宽了经营上的诸多管制……」
「很好。很好。」
云落拂开脸上的发丝,冰冷的容颜上绽放开浅浅的笑。
云起看着那抹浅浅的笑,耳边仿佛响起了冰雪消融时的水滴声,不由地看得痴了,喃喃地轻语道:「真美……」
「什么?」
云落听着那两个字,脸色愀然一变,眉宇间的气息也变得森冷起来。
「我,我是说荷包……这个荷包……」
深知云落脾气的云起,手忙脚乱地递上了刚才解开衣衫时捏在掌心中的荷包,慌乱地道,「这个荷包里的东西是今日酉时巽王宣离火来云府时,给我的。」
「巽王宣离火?」
清冷的眼眸中滑过一道森冷的寒光,云落打开了荷包,抽出里面的那块碎布,迎着淡银的月光,看着沉暗的夜色中照照生辉的华美光泽,垂眼,「这是什么?」
「这是彩云锦。」
云起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庞,眼底极快地闪过一缕失落。
「彩云锦?」
云落微微拢起眉,看着云起,「只有云家布坊才能染出来,每一匹都是独一无二孤品的彩云锦?宣离火上云府给你这块料子,为了什么?」
「前几日,巽王府遭了贼,这是王府侍卫从那贼人身上扯下来的……」
云起轻声道。
云落点头:「我明白了。因为每一块彩云锦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孤品,只要找到这匹料子的买主,他就可以找到那贼人的来历,所以他才会上云府找你。」
云起沉声道;「是。」
「那么,告诉他就好了。」
云落将视线从那块彩云锦上收回,淡淡地说着。
听着那淡然的声音,云起浑身一震,月光下,温润的脸庞透着惨白,良久,才从唇间吐出干涩的字眼:「哥,这匹彩云锦是去年你生辰我送给你的贺礼……」
烛火中,低垂的眼睫猛然抬了起来,那一瞬间,云起看到了那仿佛舞动墨蝶般的眼睫下滑过了显而易见的冰冷:「你……以为,闯巽王府的人,是我?」
云起被那双不染笑意的眼眸看得心底岭寒,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投向那块被握在云落手中的碎布料,讷讷地道:「那……这……」
看了一眼云起,云落转过身,侧耳倾听着那夜色中传来的阵阵丝竹声,忽然开口。
「去年冬天,睿华宫的偏殿起了一场小火,烧了一些我的东西。」
「咦?」
云起不解地抬起头。
「我自然认得出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
云落微眯着眼看着手上的那块碎布料,「这块料子放在偏殿里,我一直以为是被火给烧了,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被前来救火的侍卫拿走了。」
云起怔了一下:「好大胆的侍卫……」
「睿华宫里哪个侍卫不大胆?趁救火顺手牵羊还算好的,平日里那些侍卫因我宫里只有一个守宫的小太监,哪一个不是瞧见看得上眼的东西明目张胆就拿走的?」
冷哼了一声,云落美丽的脸庞上流露着淡漠。
云起心头剧震,讷讷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冷冷地扫了一眼云起温润的脸庞,云落嗤笑道:「你以为睿华宫里的质子能与你这享尽荣华富贵的小侯爷一样?」
「不、不是的,哥……」
云起急意地张口,想要辩解,却被云落抬起的手阻止。
「你对宣离火是怎么说的?」
「我说明日给他交代。」
云起垂头,轻声道。
「你原以为是我去的巽王府,自然早就想好一番说辞为我开脱。说来听听。」
云落将手上的布料塞回荷包,抛还给云起。
云起接过,看着荷包上精致的图案,眼眸轻闪:「我原本是想,你若是同意,我就会在云家死士中找出一个顶替……」
「云家死士不是你这样用的。把手伸过来。」
淡银的月光,美丽的容颜泛过一缕淡淡的笑。
云起被那笑颜所蛊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了过去。
白皙的指,在厚实的掌心上,轻轻滑过,带起了阵阵酥麻,也在云起的心头刻下了震骇,猛然抬起头,用着不能置信的眸光望着眼前那张恍如狡狐的容颜,失声道:
「他?」
「没错,就是他。」
云落迎着云起诧异的容颜,轻声笑着。
云起摇了摇头:「可是,他是一介文官,怎么可能……」
「这个你不用管,把这块彩云锦的去处推在他的身上便可。」
云落抬首看着天上的淡银色新月,轻声道,「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府了,我也该回宫了。那边有条路可以绕到义庄的后门从那里出去,不会被人看见。去吧。」
云起见状,明白哥哥已无意再与他说下去,轻叹了一声,转身举步准备离开,背后,一声幽幽的轻唤却又阻止了他的脚步。
「阿起。」
云起转过身,看着那敛去了身上冰寒气息的哥哥缓步走近,心头禁不住一乱。
阿起。
这是十四年前,他第一次走进睿华宫时,哥哥唤他时用的,除了哥哥,没有人这样叫他。可是这个透着亲近的称呼,云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了……
「阿起,这是你的衣服。」
云落解下身上的衣衫,将带着余热的衣衫为云起披上,略带着些许冰凉的手在云起温润的脸庞上轻抚,眸间闪动着淡淡的温柔,「夜深了,冷。小心些,别着凉了。」
「是。」
低下头,云起转过头,吞咽下喉头瞬间一阵哽咽,系上腰带,转身从哥哥指出的那条路上离开,不敢让自己因为那一瞬间的温柔而在眼底弥漫水气落进哥哥的视线里。
凝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修长身影,云落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里,残留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是云起转身之时,遗留下的泪痕。
水珠与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一股灼烧的刺痛,让云落禁不住握住了手掌,深深地凝望着云起离开的方向。
耳边,弥漫开的是一片哗哗的水声……
哗,哗,哗哗……
「哥哥,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幽幽的碧水里,一双圆胖的小手,拍打着水面,溅起了一团团的水花。
哗,哗,哗哗……
「主子,该回宫了。」
与掌心里那弥漫开的灼烧感相反的冰凉夜色里,低哑的声音在云落身后散开的一片寒气。
转过头,云落回眸看着身后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举步欲行的瞬间,忽然再次看向那个黑衣人:「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那黑衣人猛然抬起头,夜色中整张脸上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的眸,泛着浓浓的惊诧,视线触及那冰冷的精致容颜时黑衣人回过神来,沉声道:「回主子,属下早年跟随云仪主子,云仪主子辞世之后,属下就开始随着主子了,算起来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
真是个熟悉的数目。
十四年前,他在那一池碧水之间送走了将他抚养长大的伯父;十四年前,他得到了皇爷爷的恩准,可以走出睿华宫;十四年前,他可以和他的亲人相见;十四年前,他……
「原来,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身影轻动,淡淡的声音,飘落在空气中,带出几分狠绝,「是时候加快步子了。我已经等了一个十四年了,不想再等一个十四年。」
「那么,主子想要怎么做?」
黑衣人抬起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修长身影,眼眸有着被点燃的狂热。
月光下,微侧的容颜带起血腥的气息:「怎么做?如今的天下太安宁了,需要用血来让他们震动一番……」
「是,主子,属下明白了。」
夜色中,幽幽的声音淡淡地散开,最终淡却不遗一缕痕迹。
***
「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尖细的嗓音穿透了云霄,惊走了几只停在写着「仪天殿」三个篆书的金色匾额上休憩的飞鸟。
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金碧辉煌的殿宇,照在九龙飞舞的龙椅上,神情凝重的宣宗祈正襟危坐,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殿下扫了一圈。
远离龙椅所在的高台,九级玉石阶下,站着一群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臣子,他们手捧着玉笋,身着华服高冠挺着腰身,一股的庄严肃穆。
「诸位爱卿,还有没有本要奏啊?」
一圈扫视下来,宣宗祈开了口,平缓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殿下的臣子们,互相张望着,不知道这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何有此一问。
大凉皇朝天子之下,设政枢阁,政枢阁下设兵工礼吏户五部,五部下辖大凉十一州三十六府一百七十二县官员。
每日,一百七十二县官员书写辖地政绩和要务,拟出奏本,往上递奏;由县至府,由府至州,各州再至各部。奏本达五部之后,交归五部侍郎进行择选,可先行解决者由五部侍郎定夺。若无法自行解法,再上呈各部尚书,由各部尚书进行再次择选,呈交政枢阁,由掌管政枢阁的左右丞相上呈御书房,交由天子御览批示,若再有无汰解决的奏本才在朝上指出,交归众臣商议。
正在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政枢阁左右两位丞相之时,众臣的伫列中,走出了一个二十出头、相貌俊秀的年轻人。只见他手捧玉笋,跪倒九级玉石阶前,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举过头顶:「臣有本奏!」
「嗯。」
龙椅上,神色凝重的康帝宣宗祈应了一声,撂了撂手,对着身边的老太监道,「呈上来。」
「是。」
老太监猫着腰,提着衣裳的下摆走下石阶,接过了那年轻人手上的奏本。
原本一直安静而小心翼翼的臣子们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奏本,而禁不住交头接耳,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响。
「这人是谁呀?」
「不曾见过,看他官袍,看起来只是个知事,知事不得上朝……」
「我看他倒是有几分面熟,似乎是兵部的。」
「兵部有什么紧急的奏本吗?」
「不知道,你看兵部尚书和侍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何止是兵部几位大员,你看左右丞相脸都气白了……」
「……」
「……」
「嗯哼!」
一声咳嗽,从隔开了龙椅和大殿的九级玉石阶边响起,清亮的回声在大殿上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中格外响亮,让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金色的阳光中,那人头戴金冠,身着一袭绣有金蟒的紫色锦袍,腰系玉带,足着皂靴,俊美之中隐有肃杀气息,那人正是掌有重兵,权势犹在左右丞相之上的巽王宣离火。
迎着宣离火的目光,众臣禁不住噤声,大殿上重又归于平静。
龙椅上的宣宗祈将殿下的一切收入眼底,却并不作声,只是按过老太监递上来的奏本,却并不翻开,抬手示意跪在玉石阶前的兵部侍郎秦逸岚说话。
跪在殿中间的年轻人起头看了四周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启禀陛下,请恕臣冒昧。昨日臣在兵部当值,楼获自金原传来的八百里军情急报。」
『金原』二字才从那年轻人口中落地,殿下就响起了一片抽气声,脸色煞白地一齐抬头看向龙椅上的人。
朝中所有官员都知大凉物产丰盛,相邻四邦俱不敢犯,是因为大凉在边疆四大重镇上设有重兵,其中又以金原的地势最为重要。金原位于清野、黄华,蒙域三大草原的交会处。因为三大草原的水源地都在金原以南的大凉朝境内,所以历来是生活在大凉以北这三大草原上各部游牧民族觊觎的所在。大凉自建朝始,就在金原设下重兵,以固大凉北部国境。到了如今,驻兵更达二十余万。
大将军严不拘率二十万精兵,以金原为中心,在大凉北部疆界上设有数千里防线,成为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保有了大凉江山的平安。因此这军情急报所报者,应是极为要紧关乎边关危急之事,否则何需八百里骑加急进京?
龙椅上,端坐着的宣宗祈却是神色不惊,一双精光照照的眼睛注视着那跪在地上的人,沉声道;「金原?难道还有什么人敢在严不拘手下犯事?」
宣宗祈眉毛一扬,神情愈发冷凝。
跪在殿下的人抬起头,看了看站在阶下一身紫袍的巽王宣离火,犹豫了片刻,然后朗声道:「回禀陛下,此次八百里急报并非是有人妄想要攻打我大凉,而是……」
「而是什么?」
龙椅上的宣宗祈不容秦逸岚有任何的停顿,出声询问。
「六月二十一日,子时,金原千里防线上齐发大火,十万将士在睡梦中被烧死。」
秦逸岚有力的声音再次引发了殿上一阵混乱。
「什么?十万将士在睡梦中被火烧死,这是非战而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怎么可能!金原守将严不拘,英勇善战,是大凉数一数二的良将,这不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呀!金原驻军,是我大凉精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防备?」
「若是没有此事,又怎么可能在大殿上说出来?」
「也是呀……」
「严不拘是巽王麾下得力大将,他驻守金原是巽王举荐,这下子……」
「他这样做可是把巽王爷给得罪了……」
「啊,他是兵部的侍郎,叫,叫什么,秦,秦……」
「够了!都给朕住嘴!」
龙椅上,一声冷喝,让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臣等知罪。」
大殿下,众臣子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满脸的惶恐。
「巽王宣离火上前听旨。」
龙椅之前,来回踱着步的宣宗祈忽然抬起了头,指着在一片跪倒的臣子中,神情冷然站立着的巽王宣离火。
「臣听旨。」
宣离火单膝跪倒在玉石阶前。
「严不拘是你一手举荐,所以朕将此事交由你查办,一个月内,朕要知道前因后果。退朝!」
衣袖一挥,高高的玉石阶上,明黄的身影挥袖离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上,众臣轰鸣声响中,宣离火站起身,看着身边那俊秀的年轻人,微微地眯了眯眼:「你是谁?」
那年轻人拾起头,清朗的眼眸看着宣离火,缓缓地道:「臣,兵部知事秦逸岚。」
「秦逸岚。好,本王记住你了!」
宣离火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大殿。
所有的人看着宣离火离去的身影,都不约而同以着同情的眼光望向那因为宣离火投下的声音而脸色猛然惨白的年轻人,大殿里,再次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声音。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小小的兵部知事,即使是他当值,他也应该将急报交由兵部上头的官员处理。竟然擅自将急报送进宫……」
「他难道不知道严不拘是巽王爷一手提拔?他这般年纪成为兵部知事实在不易,眼下看起来,他的官运怕是要从此断送了……」
众臣的议论声中,跪在殿中间的秦逸岚缓缓地抬起了头,金色的阳光下,俊挺的容颜透着几许的凝重。
***
叶城西郊,气势宏伟金碧辉煌的宅院前,青衣童子满面歉童地望着站在门前的少年低声道:「小侯爷,我家王爷上朝还未回转,不知……」
那少年身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青衫,浑身上下除了用来束发的同色发带之外,不见其它饰物,却温润俊雅,让人无法忽视,正是轻装简行的安平侯云起。
云起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了片刻,然后又笑着抬头看着巽王府看门的童子低声道:「这位小哥儿,敢问一声,巽王爷何时回府?」
青衣童子摇了摇头:「小侯爷,我家王爷早朝之后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回府时辰有早有晚,小人实在无法回答您。」
「这样呀……」
云起皱了皱眉,思忖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那青衣童子,「那烦请小哥儿将此信交给巽王爷。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在此信中。」
青衣童子乖巧地接过,贴身收好:「请小候爷放心,我定会将此信交给我家王爷。」
「多谢小哥儿。」
云起拱手行了一礼。
「小侯爷多礼了,这是小人份内的事。那,小人进去了。」
青衣童子还了云起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云起看着那青衣童子转身,心头忽然一紧,一声轻叫脱口而出。
青衣童子困惑地回头看着云起:「小侯爷可还有其它事要交代小人?」
云起看了看那放有他信件的衣襟,闭眸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缕勉强的笑容,摇头道;「在下无其它事了。」
「那么,小侯爷,小人就进去了。」
青衣童子对着云起拜了一拜,然后转身走进王府。
云起看着巽王府那两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在眼前合上,清澈的眼眸中有些许的忧虑。
昨夜从义庄回来之后,哥哥在他掌心里写下的那个名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说来也巧,哥哥在他心上写下的那个人,云起竟然是认得的。一直以来,云家人都不得参予朝政,他原本是不应该认识那个在朝为官的人,可是,事情还真就是这么巧。
四年前,十二岁的云起从娘亲手中接过云家家主一位时,朝中要给驻守边疆的数十万大军添置冬衣,那人在兵部任职,正好被派来督办此事,时间久了,两人就相熟了。
在云起心中,那人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在朝为官,可是官阶也不大,却不知道深居宫中的哥哥,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呢?
「秦逸岚,希望你能够度过此劫……」
云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一抬眼却看到了不远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是?
心下一动,云起拔脚追了过去。
那黑影其实是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只见他步下生风走得极快,让本就慢了一步的云起追起来十分费事。所幸云起平日里经常为云家名下各处产业的事情在叶城里四处奔走,脚力尚可,这附近又住得都是达官贵人,连接各府之间都是宽敞的街道。一柱香下来,倒还没有追丢。
绕过一条街道,耳边隐约听到鼎沸的人声,云起隐约记得前面就是街市,心下不由焦急。因叶城西郊住的都是朝中大员,这道上平时都少有人迹,可是若让是眼前这黑衣人进了街市……
街市上,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这黑衣人一进去,怕是一下子就不见了踪迹。
咬了咬牙,云起停下脚步,对着那背对着他的黑衣男子沉声道:「我以云家家主的名义命令你停下来!若是不停下,你知道后果如何。」
前面,那个埋头急行的人影脚步猛然一滞,脚下的步子却已缓了下来。
云起心头一震,他说此话时并不能确定那黑衣男子是否是他所想的身份,只是一番试探,此时这人停滞下来的脚步却告诉他,一切正如他所想。吸了一口气,抚着因为这一番追赶而急跳的心口,几个大步赶到了那慢下速度的人前面。
「小侯爷,请恕属下无礼。」
那黑衣男子在云起走到身前时,猛然跪了下来。
云起是何等聪明,看着那人这番模样,听着这一句话,心中已是雪亮:「是哥哥他吩咐你这么做的?」
「小侯爷,主子知道您与那兵部知事秦逸岚相识,怕您心有不忍,所以命属下……」
黑衣男子眼中滑过一缕焦急。
云起抬起头,看着远处沐浴在金色阳光中巍峨的宫殿,温润的脸庞上露出一缕苦涩。
哥哥,竟不信他!
他虽与那秦逸岚相识,可是,与云家的大计和哥哥相比,这秦逸岚又算得了什么?
数百年来,大凉朝的百姓都对当年云家先祖睿帝云恺将皇位拱手相让猜测颇多,只有身为云家后人的他们知道,当年的先祖根本就无意皇位,一心只想在天下平定后归隐山林,是明帝宣泽渊为了留下拥有治世之才的先祖,先声夺人下了那道旨意,却没有想到这道旨意会引起的后果。
云家子孙如先祖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宣氏手中取夺什么皇位,可是,宣氏皇族却对云家处处猜忌。前有灭族之恨,后有骨肉分离全族受制之苦,云家人又怎么甘心永远受制于宣氏皇族?
第一位质子被送进皇宫后,留在宫外的云家人利用宣氏皇族赐给他们的爵位和大凉一半的财富,开始秘密的经营。
想要得到自由,想要不再受制于人,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想尽各种手段解除宣氏皇族对云家人的猜忌。可是面对皇家的猜忌,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反倒换来更严苛的对待。
另一个办法,那就是从宣氏皇族手中取回皇位,从而不让宣氏有机会对云家人有猜忌的机会。
一边是拥有广阔疆土、无数精兵强将的一国之君,一边是子嗣单薄,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的云家人,想要取回皇位,谈何容易,可是,云家人却没有想过要放弃。数百年来,云家从一开始的举步维艰,到拥有数万人忠于云家、遍布大凉全境、隐匿于三教九流、等级严格的云家死士,云家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期望了太久太久的目标。
数万的云家死士,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大凉朝的权力,可是,云家人还是只能谋而不动,因为时机不到。
直到……
直到哥哥的降世。
拥有宣氏皇族和云家血脉的第十九位质子来到这个人世,给云家人带来了希望。也正如所有云家人期待的一样,深居宫中的哥哥不仅将云家死士的力量扩展了近一倍,而且还在大凉朝堂上安插下了无数听命于云家的人。
虽然不知道深居宫中的哥哥是如何的做到这一切,可是云起坚信,云家人的命运一定会在那个美丽而高傲的哥哥手中终结。
更何况,他的心里……
「告诉哥哥,你所见到的一切。」
云起压抑下心头的那份酸涩,低头看着那跪在面前属于云家死士一员的黑衣人,轻声道,「告诉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我帮会帮他完成,哪怕……哪怕是要我的性命。」
黑衣人抬起头,看了一眼云起,低声道;「是,小侯爷。」
摆了摆手,云起垂眼,一阵轻风吹过,吹起他的一缕发丝。
远处,华丽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在云起的眼前一晃而过,车身上届于巽王府的标志,让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巽王宣离火下朝回府了,很快,那封写着兵部知事秦逸岚名字的信,就会被打开。
不知道巽王爷会如何对待秦逸岚?他会相信一介书生的秦逸岚是那个深入巽王府的贼人吗?他若不信,那么他必定会对云家起疑。掌有大凉数百万精兵的巽王宣离火若是对云家起疑,那么云家这数百年来建立下的基业就可能毁于一旦,而哥哥也会像以往所有的云家质子一样,老死在宫城里……
不!
不行!
绝对不行!
伸手握紧拳头,云起微微地眯起了眼。
一定要让巽王宣离火相信秦逸岚就是那个夜闯王府的贼人。可是,该怎么做呢……
脑海中一缕灵光闪过,云起髯开了紧捏的拳头。
曾记得,秦逸岚告诉过他,他少时曾经随一个游方僧人习武,可是因为资质不佳及体质赢弱,并无绩效,最后不得不放弃……
只要,只要找到那个游方僧人,让他告诉宣离火,秦逸岚当年非但不是学无所成,而且因为资质上佳,大有所成……
丰厚的嘴角轻轻上扬,一身青衫的温润少年,脸上滑过一缕痛楚。
秦逸岚,莫怪云起如此,因为,只要是哥哥想要做的,云起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他完成。
心念一定,云起举步向前走去,他需要尽快找到那个游方僧人。而一个来历不明的游方僧人,想要找到他又谈何容易。唯今之计,是让云家名下所有的商号去调查当年那个给秦逸岚教授武艺的游方僧人来自何处。
「我记得,南城彭员外与那秦逸岚是同乡,他虽不是云家死士,所经营的商号也不是云家所有,但是,我若是以云家商号名义与他商谈,想来他一定会帮这个忙……对,就先去找他问问……」
云起抬起脚走出悄无人声的官道,走进那透着喧嚣的街市,心中作好打算。
走没几步,身后一阵忙乱,云起转过头,却看到一个骑着骏马的紫袍青年在眼前一闪而过。云起看得分明,那人正是巽王宣离火。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顺着那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望了过去,云起的心头不由一凛,他记得,那里似乎是兵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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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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