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江宁府,虽不及东京汴梁兴盛,亦难掩其六朝金粉之华。
秦淮两岸,酒家林立,歌船游河上,闻丝竹缥缈,曼舞妖娆之姬寄身其中,引驻文人骚客、王孙公子流连忘返。
而今仁宗在位,太平盛世,自然更是嚣藐一时。
有见是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长干桥旁,有一家酒坊,门前只扯了一旗朴素酒帘,异于附近俗艳奢靡。
坊门匾额金漆招牌,上书“江宁酒坊”四字。
笔力苍劲,非同凡响,自有龙腾之傲,凤舞之姿。
时过饷午,酒坊稍嫌清静了些。
店内伙计正勤快打扫桌椅,这一抬头,忽看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名蓝衣人。
在这江宁酒坊干活,江湖人物也算见了不少,那人来得悄声无息,再加头上蓑笠,三尺宝剑在手,只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沉稳气度教人难以忽视其存。
“客官,快请里头坐!”
伙计连忙上前招呼,便是见他衣着简素,风尘仆仆,亦未敢以狗目看人。虽知江湖上,怕的不是横行霸道的凶煞,而是内敛深沉之隐客。
咆哮虎不可怕,无声狼才咬死人。
蓝衣人迈步入内,取下蓑笠,露出一张儒雅面容。
便是看惯了自家主子的俊脸,这会儿那小伙计也不禁心中暗赞一声。
当下热情打点桌面,问曰:“客官,您想要些什么?”
解了背上包袱,蓝衣人抬头朝他微微一笑,反问:“来江宁酒坊,自然是要喝酒了。不知小二哥可有提议?”
一说到酒,伙计自是口若悬河:“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并非自夸,江宁酒坊虽不说是什么酒都有,但就是好酒特多!若来江宁,必要尝尝咱这独家酿制的醍醐醉。咱也不吹是远近驰名。这酒坛子只要一开,连对面河都能闻到酒香味儿!”
“哦?如此倒要一试。”
剑眉轻挑,蓝衣人慢一思量,却又说道,“在下有事在身,不能多饮。就请小二哥打上一角,再上两道佐酒小菜。”
“好嘞!”
可真少有如此礼貌的客人,伙计心里欢喜,手脚也利索,不消一阵,便打了醍醐醉盛壶送上,又摆了一碟盐水鸭肉片和一碟熏青豆上桌。
“客官您请慢用!”
“多谢小二哥。”
蓝衣人斟酿落杯,潺潺清液,果是酒香浓溢,才倾一盏即醺人。
酒方入喉,未及细品,突听得店后爆响妇人怒骂:“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险些教他将口中佳酿喷洒一桌。
又来了……
伙计只觉头疼,可也是十分佩服老板娘的。每日三闹,喉咙居然未见沙哑,反是越见威力,近几天房顶尽往下掉灰渣子。
转头看见那位蓝衣人一脸愕然,连忙陪笑道:“客官您别介意……”
他这话没说完,就听里面“哐当!!”一声巨响。伙计本能地缩了缩肩膀,听来是又砸了一坛好酒……
“老娘珍藏的白堕醪啊!你——”
随即是一男声:“娘你别生气嘛!里面的酒我早已喝光,砸烂的不过是个空坛子罢了!”声音明亮,隐有轻佻,不难察觉声音主人有些赖皮本性。
沉默不到半刻,就听到那妇人咆哮大怒的吼叫:“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偷喝的?!给我站住!!”
方才还显清静的店子,这下变得热闹了,颇有鸡飞狗跳之乱。
伙计尴尬地看着蓝衣客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此等局面。倒是那客人并未介意,朝他微微一笑,淡曰:“不妨事。”言罢,闲适地起筷夹了片鸭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随即又斟酒酌饮。
伙计看得,不禁大觉惊奇。往常若闻了这般吵闹,识相的大多丢下酒钱匆匆离开,也有不识相的拍桌叫骂,然后被余怒未熄的老板娘丢出门去。但这般怡然自得,闻闹不诧的客人,岂止少见,简直是从未得见。
突在此时,帘布一掀,一道白影如电飙出,脚点桌面倒扣茶杯,随即再起,非但未有踩破白瓷杯子,更是连杯边亦无移半分。
神骏轻功,堪称当世之桀。
只可惜潇洒身形略是狼狈了些,好似有洪水猛兽在后追赶,看他飞身掠起,已轻盈跃过这桌客人头顶。
两个起落,已落大门之前。
正心喜逃脱在即,一条金丝绳索穿空疾至,似金龙盘柱,牢牢缠住离地脚腕。
“不好。”
白影滞住,适才轻灵此刻被绳索所制,半步也迈不开去。
身后帘布缓缓掀起,一名精神健旺的老妇微笑走出,手里揣的正是那条金丝绳索。脸上岁月纹路,却见润秀轮廓,年轻之时想必也是一方美人。慈祥容颜,有着精明老练,她戏谑地看着要走不得的人,呵呵笑道:“我的小兔崽子,怎不走了?”
转身回首,俊俏的脸龇出两排皓白贝齿:“娘啊!你别这样嘛!我已经三个月头未曾出过酒坊大门了,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吧……”
“放你出去?”老妇藐嘴一笑,“放你出去兴风作浪?好让你再中个什么毒或是再弄得一身疤痕的回来?”
此言一出,那蓝衣客人忽然五指一紧,掌中酒杯不抵指劲,顿现裂纹。
酒液漏渗,一滴晶莹自他腕上滑下。
见逃不过了,他亦只好乖乖走了回去,凑到老妇身边,讨好地说道:“娘,瞧您说的。儿不过是想去探望旧时朋友,都回来一段时日了,一直未曾拜访,若是让韩拓他们知道,必会叨我寡情薄幸。”
老妇瞥了他一眼:“嬉皮笑脸的干什么?看了就讨厌。”
“娘……”
“别叫了。想见朋友,我让小五给你传个信去,让他们过来找你不就得了?”
“那多没诚意啊!”
“哼。你这小兔崽子存的什么心眼,当老娘都不知道?!”
瞒不过老人家锐利双眼,他也只好认命,低头看了看脚上绳索,讨饶道:“我不去就是了。娘,你就先替我解了这捆龙索吧!”
“解开?呵呵,你当我这捆龙索是草绳啊?说解就解。哼。门儿都没有!”老妇斜眼侧瞄,“一坛白堕醪,你倒是喝得爽快,半滴不留。”
“啊?这、这……”
“你不是说闷在酒坊很无聊吗?这会正好,把你挂到房梁上,练练腹力。最近啊,我看你老窝房里,也不去练功,只觉你肚肉见长。”
“娘!!”
“噗哧——”蓝衣客人终于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闷火正愁无处发泄,他这一笑,正好着了某人的意。
“敢笑白五爷?!”只见雪袍衣摆一起,脚力翻踢,一张椅子带了十成劲力往那客人头上砸去。
“啊哟!!”伙计不禁惊叫出声,主子脾气火爆,这一砸,往后还有人敢来江宁酒坊喝酒吗?!
怎料那蓝衣人未现半分乱态,手中酒杯一放,猿臂骤抬,捻住一根椅脚,顺势空中翻舞两圈,卸去迅猛来劲,将椅子稳稳放落身旁。
这一接一放,轻巧如耍,看似简单,却绝非寻常人物能够办到。
伙计看得是目瞪口呆,而那蓝衣客人,只是朝老妇温然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言曰:“展昭见过江宁婆婆。”
“展昭?!”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白玉堂蹭地跳了起来,“你这只阴险臭猫!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只顾逃遁未及注意到店中竟坐了自己的死对头,适才糗貌必已尽入他眼,想到这里,白玉堂更觉羞恼。
当真冤枉。不过是坐在酒坊喝酒罢了,何来偷听之说?再者,他尚未计较刚才砸过来的一把椅子,他倒先嚷嚷起来。
恶人先告状他是见多了,可也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
对这胡搅蛮缠惯了的小白鼠,展昭深知辩亦无用,便默不作声任他叫嚣。
“好了,别吵了。”
江宁婆婆却是看不过了,这娃儿平日虽是任性,但尚不至如此蛮横无礼,一般遇了江湖豪杰,纵非深交亦多是以礼相待。也不知为啥,每每对上这位温雅好品的南侠,却如同遇敌一般,毛发竖悚,龇牙咧嘴。
白玉堂见江宁婆婆帮着展昭,不由怨道:“娘啊……”
“过门便是客,不可失礼。”
“可他——”
江宁婆婆见他还不肯放过,转头丢去一个瞪眼,顿让这位叱咤江湖的锦毛鼠泄了气,委屈地退到一旁。
手不能打,嘴不能骂,只好用眼怨愤地瞅着展昭。
江宁婆婆转向展昭,脸上神色已缓:“展南侠,久违了。”
展昭施礼,应曰:“婆婆客气,是展某叨扰才对。”
眼前男子乃江湖上响赋盛名的南侠,又蒙皇上赐封御猫之号,却未因此自大招摇,反是彬彬有礼,谦恭厚道。江宁婆婆不禁心中喜欢,笑道:“哪的话!南侠若不嫌弃,就请坐下,喝口我江宁酒坊自家酿制的水酒如何?”
“却之不恭。”
展昭大方点头,伸臂请婆婆先坐。
二人落座,可那白玉堂闹别扭站立一旁,不肯与其同桌。
江宁婆婆亦不理会,吩咐伙计:“小五,去酒窖取一坛酱。”
“娘!!”一闻酒名,白玉堂登时爆跳而起,“那坛酱连我都不让尝上一口,岂可就此便宜了这只臭猫?!”
“怎么不行?”
江宁婆婆挥手让伙计去取,“你喝不得,便不让别人喝得?我可不记得哺过一个如此心胸狭窄的娃子。”
“我——”
白玉堂欲辩难辩,气得两颊泛红,展昭一旁在看,连忙婉言道:“婆婆,展某量浅,这酱喝不得。”
“嗯?”闻言婆婆略有不悦,“莫非嫌这乡下地方的酒不比京城?”
“婆婆误会了。展某此来江宁办差,惟怕误事,故不敢贪杯。”
展昭拿起酒盏,稍一拱手将杯中醍醐醉一饮而尽,“待公事办妥,展某定会再来叨扰,向婆婆讨杯好酒。”
“好。”江宁婆婆亦是爽快之人,并无计较,“既然有事在身,那老身不好勉强,今日便暂记下这笔酒帐。”
“多谢婆婆。”
展昭谢过,微微侧目看了看白玉堂,见他神色虽恼,但已缓下发作。
江宁婆婆随即问曰:“即是公事,想必已经去过江宁府衙了?”
展昭摇头:“展某初到江宁,尚未寻到府衙所在。”
“喔,江宁府衙地处偏僻,不太好找。”她思量一下,便抬头对白玉堂吩咐道:“娃子,你且带展昭到府衙一行。”
展昭连忙谢绝:“不敢有劳白兄!”
江宁婆婆微微一笑:“不劳。反正他在我这小酒坊也待腻了,憋得怪可怜的,就放他出去走走吧!”
白玉堂本已大为不满,这刻竟要他堂堂锦毛鼠替这只御猫引路,他又岂会首肯。
“要我给他带路?!”狠瞟了他一眼,双臂抱胸,侧过头去,“我才不干!”
“不干?可以。”
江宁婆婆揣揣手中捆龙索,“那你就给我挂到房梁上练功去!”
“娘!你——”看出她脸色已无商榷余地,白玉堂权衡再三,若是要他像只腊鸭一般吊挂梁上,倒不如给那只臭猫领路,至少还可以出去走走。
“怎么样?”
“好。”白玉堂嘴角微抽,一字一句狠狠砸出,“我给他带路。”
五月阳春,和荀日光映在秦淮河道,晃若金碎。
碧空翔云,浅浅地倒影水面,悠游自在。
有一蓝一白,忽是跃入的这片荡漾中,顿让缓慢节奏跳脱平仄。
展昭牵了马匹,紧随那一剪散发着明显怒气的白影,不禁有些无奈。
自出了酒坊白玉堂便未发一言,蹭蹭迈开大步直往前走。
展昭料他必是恼着适才之事。在那江宁婆婆面前,这嚣张惯了的小白鼠也只有夹了尾巴的份。如此吃鳖的白玉堂,倒让他觉得新鲜。
打量前面笔挺背影,忽而想起自东京一别,已逾三月。
期间亦有收到陷空岛飞鸽消息,言白玉堂已到江宁,也觅得火蛇酒。
展昭获悉,自是一番欣喜,本欲前往问候,但西夏六王爷李继安一案轰动朝野,续事繁琐接踵而至,开封府中又忙碌起来。包大人是夜夜过了三更才眠,展昭等一众属下亦几乎是足不沾地,身少卧铺。
待事情稍是平息,开封府又收到一纸公函。
巧的是事发之地正是江宁府……
一路兼程为是公务紧急,却在看到“江宁酒坊”那四个笔舞龙蛇的熟悉提字之时,不禁勒马停行,带了一身仆仆风尘入了酒坊。
待再看见那只精神满满,上窜下跳的小白鼠跃然而现的一瞬,缠绕心中三月之久的忧郁顿消无踪,有似春阳乍露,散尽霞皑之感。
心中情绪一动,展昭忽然紧上几步,赶上白玉堂与其齐肩而行。
白玉堂稍侧眸,瞄了他一眼,亦无抗拒。
并行片刻,河面忽起了一阵顽皮清风,吹扬白玉堂鬓边一缕青丝,末梢拂过旁边并肩齐高之人的脸颊。
不过是如柳撩湖的微触,几乎察觉不到的酥麻却叫展昭一阵心跳不规,眼角余光所及,散撂在雪白肩膀上的墨丝,随那扬扬风动,更添一分飘逸随性。
小小摆动,更撩人心。
展昭只觉有刻心神动摇,此刻若停步或是偏走未免显得突兀,只好连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强自抑压欲伸手去捞那一段墨发的古怪想法。
南侠定力果非常人能比,可就是太过入神,一下子听不见身边几声呼唤,待面前突现阴影……
“喝!!”展昭猛然止步,抬头一看,鼻尖对着的竟是树干。
“哈哈……哈哈哈……”看展昭愕然发呆的模样,一旁白玉堂已是笑得抱肚弯腰,拍腿跺脚。也不知道这猫儿脑袋在想些什么,叫他都听不见,竟埋首冲前撞树去了。
展昭连忙退后一步。
白日当空居然险些撞上大树,此番失态实是前所未试,不禁两颊泛红,有些尴尬。
那白玉堂边抹着笑出来的泪花,边搭了他肩膀,侃道:“我说猫儿,你纵是再赶,也要看道啊!若是别人看到你这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磕个鼻青脸肿,一旦问起因由,可真难解释说是被大树给撞的啊!哈哈……”
“白兄见笑了。”
展昭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你这只小白鼠给害的。
难得看到这敏锐沉稳的人迷糊模样,这下一闹,白玉堂的好心情可又回来了。
眉宇间笑意盎然,瞬让秦淮两岸更添春色。
岸上来往行人,无不悄目注之,这一蓝一白、一儒一俊的风雅景致。
二人继续前行。
展昭出声问曰:“白兄,你身上毒伤可已痊愈?”
“嗯,全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展昭却知不然。公孙先生亦曾与他说过,那火蛇烈毒厉害非常,饮入腹中,如火焚五脏,经久不散。以毒攻毒虽能消得冰凝魄,但解毒之时体内寒烈两毒交噬,其苦足教人手扒脚踢,满地翻滚,根本无舒缓之道。意志不坚者,必会以死求脱。个中痛苦,绝非常人能知。
凝观那片侧面,俊逸五官乃人之所慕,所藏的却是无比犟性,纵挨了千刀万剐的痛,怕亦只会咧嘴一笑作罢。
展昭知道,这三个月,是苦了他了。
只是他既不愿细说,展昭亦无逼问之意,只是淡然移开目光。
时常在想,若白玉堂不认识他,一身白衣仗剑江湖,何其潇洒,怎亦不须受这种种毒伤牢狱折磨……
敏锐地觉察到空气中的凝滞,白玉堂转头一看,便见展昭神色有颓,心知这只猫儿爱将责任往自个身上揽的坏毛病又发作了。
“猫儿,你到江宁来干什么?该不会是特意来探望白某吧?”
“展某——”
未待展昭回答,白玉堂抬手止住他话:“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想我白玉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边说着边从腰间摸出一把逍遥折扇,“啪”的打开摇了起来,“你便是思慕予我也是理所当然!”
“唉,只怪我白玉堂太过潇洒不羁,留情不自知啊!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嗯?猫儿?”他摇了折扇走了几步,却忽然发觉旁边不见了人影。
转头一看,展昭不知何时停了步,垂首站立未能清楚他面上表情,但见握着巨阙鞘身的手微微颤抖,手背兀现条条青筋。
和祥蓝衣此刻散出骇人的森息,瞬令附近阳春暖意骤降如冬,来往行人纷纷绕道回避,便连白玉堂亦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一只温顺的猫儿,任你平日如何糊弄它,它亦不会跟你计较。
但若一不小心,踩了猫儿尾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利爪尖牙,可是六亲不认的狠啊!
白玉堂现下觉得,他好像真的踩到一只猫儿的尾巴了。
可是,适才匆匆从酒坊出来。
……
画影忘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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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祸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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