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高夙仁,你听到了没有?」杜思蓉叉着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已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走去的高大背影大声吼叫。
荇湖闻声从思蓉身后探头出去,望见那背影之后,她不解的转回头。
「思蓉,你为什么那么大声的冲着夙仁喊叫?你有什么事吗?」思蓉气得一跺脚,扭头走回室内。「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日庆祝会吗!哪一年不是谢绝携眷出席?我只是要提醒他一下,免得他今年忘了,再把方怡如带来砸场子!谁知道他竟然闷不吭声,留个背影给我看!」荇湖却没生气,只是抿唇一笑,语气很轻。「那你也不用这样激动啊,何况我和方怡如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会怎么砸我的场子呢?」她拍拍思蓉的肩,好似安抚。「我很期待生日的那天——」「不管是不是有不速之客出现?」思蓉好象不太满意她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斜了她一眼,似有薄责之意。
荇湖一窒,随即轻笑,将眉间的落寞掩去。「是的。难道不速之客,会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吗?」虽然当时他并没回答,但庆祝会上,他身畔真的没有方怡如的影踪。
他微笑着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荇湖,生日快乐。」她又惊又喜的接过来,道了声谢,征询的看着他。「我可以现在就拆开来看吗?」他微微讶然的看着她,随即摊开两手道:「当然可以。」她高兴的拆开那层层的包装纸,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个正方形的木制小镜框,很精致。镜框里镶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朵紫色的牵牛花。
她吃惊的看着那朵盛放的牵牛花,喃喃道:「这……是什么?」她以为他没听到这个问题,没想到他竟然嘴角上扬,语气里微有笑意。「这个、叫『东云草』……」接收到她怀疑的眼神,他笑起来,语气变得认真。「……也叫『牵牛花』,是你生日的诞生花。」他很诚恳的看着她吃惊又有丝动容的脸,轻声说道:「荇湖,祝你生日快乐。」「谢谢,我很高兴……」她感动的回望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诞生花,他是到哪里去查找得来?这也许代表,他还是重视她的吧?不管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多少人,不管那些人朋友也好、爱人也好、不速之客也好,他们都是彼此关怀彼此牵系的;像随风飞舞的风筝,只会在天空中游荡、却不会飘逝,是因为,那一端的线,还系在她身上、握在他手中呀。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在她吹熄蛋糕上的十七枝蜡烛之前,他在她身旁俯耳问道。他一向不是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人,但对她,可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吧,总要在这时候问上一问,虽然知道她并不一定会认真回答他。她的回答,多数时候是玩笑,只有有限的那么一、两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说出来,不是就会不灵了吗?」她暂且收回了正要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的动作,笑着偏头望他,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眼中的光芒虽依然澄澈,却有丝难懂。「你以前是还没有被我骗够吗?」以前,她个性很别扭的。可能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明明很渴望的一样东西,她偏偏说不出口;一个简单的心愿,在胸口百转千回,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引他放声一笑的玩笑话。她甚至连半真半假的分寸都掌握不好,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在笑谑中小心翼翼的多添加几分真实的成分,却被他逮个正着,准确剥离外表粉饰太平的戏谑笑语,捕捉住她隐藏起来的小小愿望。
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去游乐园玩,不是那种跟着全班同学集体春游,而是和一票自己的好朋友去游乐园尽情玩个痛快。于是他替她在她父母面前请假,叫来他们所有共同的好友,浩浩荡荡前往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玩到每个人都全身酸痛、疲惫不堪。
但那天,是多么幸福的记忆呀。她还记得当他们坐在摩天轮上,缓缓上升到最高点的那一刻,往下望去,可以望见很远很远之外的城市景色,往上望去,晴空里有阳光、有流云……在她感动不已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回过头来,对她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明了什么是幸福。其实幸福原来可以这样简单,有晴朗的天气,有某个人温暖的注视,有相视一笑的彼此会心——又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要拥有一个音乐盒,与众不同的音乐盒。于是他假装那一年忘记了她的生日,害她又想提醒他、又失望得什么都没办法说出口。然后他在她生日那天,突然从背后亮出一个盒子,里面盛着一个音乐盒;打开来,里面有个跳着舞的小仙女,伴随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
她在那一刻,眼里就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她故意不轻不重的盯了他一眼,先不忙着感谢,而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这音乐盒……是哪里都买得到的那一种啊。不过……」她刚要说谢谢,话尾就被他截断。「当然,是很平常的那一种,一点都没有与众不同。」他也用那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一双湛深的黑眸却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得她反而有点慌张起来。
「这音乐盒的外形平常、音乐平常、盒子里的跳舞小人也很平常——」他拖长了声音。她不明白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礼物愈说愈不堪。
「不过,这礼物还是有一点点特别之处的。」他笑出来,看她仍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俊不禁的指指盒子里那个跳着舞的小仙女。
她把那盒子举高,再三仔细端详,最后终于认输的放弃。「真抱歉,我……我看不出来。」他扯扯那跳舞小仙女的裙子,引来她的注意力。那裙子做成芭蕾舞裙的样子,却不是平常的白色轻纱,而是杏色的绸缎。
她吃惊的回头盯着他,冲口问道:「是……这条裙子的差别?这裙子是你做的?」他的脸不明显的微微一红,急急辩驳道:「什……什么我自己做的?!是我请我堂姊帮忙的啦!你都不知道,要做成这么小的裙子有多费力,而且还有那杏仁色的布……」「杏仁色?」她稀奇的重复,再看看那条跳舞裙,愈看也愈觉得那颜色,好象杏仁果实外面的皮,的确会令人联想到「杏仁」而不单单是「杏」色。「你从哪里找来的?」他的脸红得更明显一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满面愧疚的低声招认道:「我妈妈的一条丝巾——」天哪!他竟然悄悄把高妈妈的丝巾拿来剪掉一块,只为了做一条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跳舞裙,给她的音乐盒里面的小仙子?她的胸口突然一热,而那股热气迅速的上升到她鼻端、眼里,使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动容的情绪。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她说着,眼中突如其来的盈了两汪水汽。她想哭,因为太感动了;可是她也想笑,因为太幸福了。她想谢谢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高兴认识他、想说这辈子从没有人像他对她那么好过……可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句有点言不及义的问话。
「高妈妈发现了没有?她有没有不高兴?」他一愕,随即笑开了一张俊朗的脸。「别担心,我只剪下旁边的一条而已,还很细心的按照原样把边缘再缝起来;那么长的丝巾,只短了一截而已,不碍事啦!我妈妈不会发现的——」她收回了脱缰的思绪,对着身边温雅而笑的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我的愿望,是做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荇湖!」他急着打断她,没想到她今年会变得这样坦率。「不是不能说出来的吗?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仿佛她在下一分钟就会应验了这传统里沿袭下来的风俗,跌入一连串的悲惨里——她看着他这样焦急,反而微笑起来,安抚的伸手拉住他一只手臂,脸庞微扬到一个熟悉的角度,正好能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夙仁,如果能每年都收到你的礼物,我想这样也是一种幸福了吧?」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错愕的神色,她暗暗一叹,再补上粉饰太平的一句。「有你这样好的死党,难道不能称之为『幸福』吗?」她看到他松一口气的神情,不禁垂下了视线,双手合十在胸前,打算许愿了。但在她合上双眼之前,又低低的轻喃了一句:「你未免对自己的重要性,太没有信心……和自觉了。」她闭眼、再睁开,一口气吹灭十七根蜡烛。大家又笑又叫着,一边吃蛋糕、一边互相掷奶油,每个人都沾了一头一脸。荇湖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却只是静静站在长桌前,仿佛是在专心一样样拆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但她拆礼物的速度极其慢,还常常停下手中的动作,就只是凝视着他送给她的那个镜框,以及镜框里盛放的紫色牵牛花。
牵牛花……代表着什么呢?她茫茫然的想着,看着那忧郁的紫色,以及那热情盛开的形态,是那样不协调、又是那样巧妙的组合在一起。
突然,身旁伸来一只手,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抹奶油,使她骤然从自己的思绪里醒觉,惊跳起来。一回头,竟然发现是他,脸上带着难得的调皮笑意。
她怔怔的一抹自己的脸,手上沾了粘腻。他恶作剧似的的捉弄神情似乎离她近了一些,使她突然醒悟过来,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盛着半块已有点不成形状的蛋糕碟子,冲向他面前笑叫道:「高夙仁,你竟然暗算我?」他竟然还站在原地,笑得很开心,还一偏头避过了她的第一波攻击。「是啊,我原来以为你会躲一躲的呢,没想到你竟然毫无防御能力,一下就被我命中目标……」她气结,跳起来满室追杀他。他的脚步看似不紧不慢,但总能在她手中的碟子扣到他身上的前一刻避开;她听到他朗声大笑,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闪避的高挺身影灵活敏捷,竟然从客厅钻到了她家的书房,害她追得气喘吁吁,却总是功亏一篑。
最后,她看见他站到了沙发之后,脸上笑容未歇,满是阳光的气息。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点子,直接冲过去跳上沙发,再一抬脚就要迈过沙发靠背,将手中的碟子砸向他的笑脸——但当她一只脚已迈过沙发靠背,正要将碟子扣向他脸上那温暖而灿烂的笑容的时候,她出手的去势突然一顿,犹豫着该不该真的砸花那个笑容;可是此时她的动作已无法收势,电光石火间脚下一绊,她竟然连人带碟子摔向他的身上。
他吃了一惊,仓促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的来势冲得往后倾倒,两人一起往后退跌,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身后离他们不远的墙壁。
有好久好久的时间,他们就只是楞在原地,面面相觑,忘了怎么反应。她仍然高举拿着纸碟的右手,碟子里的蛋糕已滑落在地上,但奶油却还粘在盘里。她的左手却揽着他的颈子,在方才那一连串令人措手不及的混乱里,他的双手圈着她的肩,两人虽已踉跄站定,却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
他首先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暗红,延烧到脖颈、耳后,整张脸尴尬得都快要冒烟了。他尝试着清一清喉咙,干咳了一声,尽量用轻快得过头的语气,玩笑似的说:「我……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现在还要报复回来吗?」她惊觉这样窘迫的情境,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多少,只觉得双颊滚烫滚烫。左手连忙一收,却没地方搁,不得已随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却在颊侧碰触到那抹奶油,不禁把自己的右手又一举,刻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威胁道:「为……为什么不?你害我变成花脸,难道自己就能清清爽爽的全身而退吗?」他听见这奇怪的威胁字眼,却意外的失笑出声,眼里泛起了一抹好笑的神采,亮晶晶的,衬得他一双黑眸格外幽深。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窘迫并不在他之下,因此他反而突地放松下来,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是吗?那你就来吧,把碟子整个扣在我脸上,这不是你的计划么?」他说着,甚至做出认命的表情,静等她手中沾满奶油的纸碟当头砸下。
她却是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不向她讨饶,搞得她反倒没了台阶可下,只好作势再度举高右手的纸碟,咬一咬牙,狠狠向他脸上那笃定的可恶笑容砸去——「砰」的一声之后,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脸颊上还留着方才她手落下时带起的一阵气流涌动,但预期中的粘腻奶油并没落在他脸上。
他看着面前的她,那张从小到现在已经看熟悉了的脸,总是挂着温柔随和的表情,不生气、也不恼;但现在那张脸上的神情是气呼呼的,更带着些说不出理由的懊恼。左手越过他的手臂,叉着自己的腰;而右手——正将那个原本应该落在他脸上的碟子,狠狠压在距离他颊侧两公分处的墙上。
他讶然,微微转头去看了看墙面上的奶油,视线里一闪,却捕捉住她那泄愤一般用力的右手五指,指节甚至都微微泛了白。她那莫名其妙的恼怒来得突然,他们两人都找不出一丝原因;可是他嘴角的微笑却浮现得清晰起来。
他伸手拉开她的右手,拿下那只碟子,摇着头叹息道:「怎么办呢?你把墙弄脏了。周妈妈会生气的。」她仍然是气鼓鼓的,即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气得这样久,她却晓得那是因为自己竟然下不了手,去拿奶油砸他那温和笑容的缘故。那笑容仿佛一时间在她心上开了道口子,她在心底紧紧隐藏着的温柔,就从那缺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软了她的心,湿了她的眼。
她惶恐了,发觉他竟然已经不只是她心头一丝既甜又苦的痛,更变成了她个性和意志里的唯一弱点。她虽然总是与世无争,尽量随和面对每个人;却从没有这般恐慌过,好象理智和感情已完全相互背离了应有的轨道。每当她看到他温雅的微笑时,便情不自禁的想要纵容那抹笑意,无论那笑容背后可能带来的,是痛苦还是幸福。
她刚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一个声音:「高夙仁,你的电话!」她在瞬间跳离他几步远,想也不想的就扬声问道:「是谁啊?」一张满脸笑容的脸从门缝探进书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墙上那片奶油渍,再看见她手里的那个纸碟,不禁啧啧称奇。「周荇湖,就算是打蛋糕仗,你也多少应该有点准头吧?」因为大家都是熟识的朋友,因此那人也直率的开着玩笑。
荇湖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高夙仁礼貌的对那人点了一下头,当那人又促狭的笑着冲他挤挤眼睛,暧昧的说「哦哦,电话喔」的时候,他脸上浮起了一抹有丝腼腆的笑容。他似是想起在他身旁的她,回过头来也对她报以一个歉然的笑意,然后绕过她的身旁,走出去接电话。
那笑容乍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但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冻结成冰。
因为,那笑容里多了一丝歉意,多了一丝急于离开她身旁、去接听那个电话的急迫。那一抹给她的熟悉微笑,虽然亲和,却没有温度。她原本想说的话哽在胸口,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门后消失,她垂下了视线。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她沉默里的其它含义,继续笑着说道:「他们可真是甜蜜呀,方怡如就算今天没来,电话也打得很勤快呢。」荇湖「哦」了一声,视线重新转回墙上那片奶油的痕迹上。她突然笑了笑,蹲下身子捡起那块已然报废的蛋糕。
「是啊。我本来想射中高夙仁的,可是却失手了。」她笑着解释,顺手将纸碟连同那半块蛋糕一起,丢进门旁的纸篓里。「我想,我是拣错目标了吧——」——你有什么心愿?今晚的稍早些时候,他曾这样微笑着问她。那笑容里,仍然有着别人所不能企及的温暖。那是一种亲近,是一种岁月堆积起来的关心,他们认识了七年,一生中有四成二的时间是一起度过的。岁月所堆积起来的,不仅仅是关心,还有默契,与心灵相通。
所以,他不用说什么,她已经知道结局。在相识的第七年,她想,她就要完全失去他了。
他曾那么慌张,担忧着愿望一旦说出来就无法实现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她没有说出来的愿望,一样没有真的实现过。她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每一年的心愿,那七个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这样快乐的时光,能一直持续到永远。
可是,在这一年,那七个愿望,被精心保护起来的愿望,被悄悄隐藏起来的愿望……却如同精致透明的玻璃艺术品,霎时间落到地上,都摔得粉粉碎碎了。
怪他吗?不,她不怪的。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的快乐与欢笑,那是她一辈子再也换不来的幸福。对已拥有的,她会珍藏;对无法挽回的,她只能祝福。
「荇湖,你在想什么?」思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有点担忧的看着她。
她惊觉过来,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她仿佛漫不经心的随意问道:「对了,思蓉,你知道牵牛花的花语吗?」思蓉最喜欢研究这些花语星座血型命运之类的东西,也许可以稍解她心里的一个疑问吧?
思蓉一怔,略想了一想。「牵牛花……哦,牵牛花的花语,很悲哀啊。」她笑说,「它代表『虚幻的爱情』,花箴言是『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虚幻的爱情……?」荇湖沉吟,却再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她的诞生日所代表的花,竟然指向一条那么悲伤的不归路。被爱,岂止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那还是一种心碎的幸福呵,如果爱她的那个人,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的话。
「对了,你没跟高夙仁提起你的计划?」思蓉疑惑的问,看见她否定的再度摇首,讶然不已。「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你要等到上飞机之前一秒钟再通知他吗?」荇湖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吗?也不错。」她拍拍思蓉的肩,「你的提议很有趣,我也许会真的那样做吧。」看见思蓉亟欲质问她的神情,她缓下了戏谑的语气,表情变得平静。
「我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我不希望当自己想起这段年轻的时光时,后悔着除了喜欢着一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她静静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坦然的看着思蓉。
「如果我无法得到他的喜欢,我至少应该努力去得到别的一些东西。知识,前途,美丽……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去追求的东西,我可以爱他,但我不能让这份爱束缚了我的一生——」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夜空里的一弯明月,她将额头轻轻靠在窗棂上。
「当最后的结局来临时,思蓉……」她轻轻一叹。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秋天就要过去了。她想,这是一个分手的季节。
人潮汹涌的机场,荇湖办完了登机手续,走向一部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八年来,自己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你好,我是高夙仁。」电话那端传来他温文有礼的声音。荇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迅速的冲进了眼底。
「夙仁,是我。」她轻轻的说。
高夙仁的声音有一霎的停顿。然后,他惊讶的笑道:「怎么,荇湖?今天不赖床了吗?这么早就起床了?」「我……」荇湖的声音中断了,迟疑了一下。「不会了,我今天有事要告诉你……」「哦?什么事——」高夙仁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夙仁,是谁的电话啊?不是约好十一点在楼下碰面吗?你居然叫女生等你,真是的!」荇湖的手霎时间变得冰凉,那话筒上传来的寒意,一瞬间竟然直透进了她的心底。
高夙仁抱歉的对那个声音的主人笑着说:「不好意思,怡如……我正要出门,就接到了荇湖的电话。」「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突然出声,说着那唯一的一次饰演配角的戏剧里,她擅自加入的台词;根本不管电话那端的反应如何。
「什么!」高夙仁那带着笑意的温雅声音一敛,吃惊的冲着电话吼叫起来。「你说什么!」「因为我将到法国去了,今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却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自己此刻在说的,不过是一些舞台上的台词;没有丝毫的真实性,也不曾隐含着自己复杂的情绪。
「别……别开玩笑,荇湖。」高夙仁有点结舌的说着,但他们两人谁都很清楚,这已经不再是舞台上华丽而虚假的告别了。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勉强一笑,可是泪水却涨满了眼眶。
「再见了,夙仁。」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不在你身边了——荇湖从不觉得,高夙仁是难以割舍的;她知道自己喜欢着他,可从不认为会到这种不能离去的地步。她甚至曾经理直气壮的站在思蓉的面前,誓言着自己将从这一段绝望的恋慕中抽身,因为她不想变得一无所有。
可是,当分离的一刻就在眼前,他温和的笑容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痛苦的震动了她的胸腔。
她本来以为,去法国只不过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她不是有意要奔向那个那个拿破仑陨身之地,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但当机场里的登机广播响在她耳边,而他震惊的抽息却钻入她心底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坚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能如想象中一般潇洒来去。
「荇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倏然中断了,因为她已突如其来的轻轻一笑,在声音里成功掩去了眼中不散的悲伤。
「给我写信,夙仁。要记得想念我,夙仁。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夙仁……」她一迭连声的说着,不想让他再有追问她原因的机会。每说一句,她就唤一遍他的名字,那熟悉的发音在她舌尖流转,撞击着她的胸腔,使她那句原本想要刻意忽略的话语,在心头越升越高,几乎冲出了她喉间。
「乘坐XX航空第XX号班机前往巴黎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荇湖的眼泪滑落脸颊。
她挂上了电话,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里注视着那部公用电话,右手仍然放在已挂断的话筒上;虽然她最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但他,却还是不曾听见。
——要幸福喔,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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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苦杏仁 第三章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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