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苦杏仁 第一章 相遇就是一种幸福

  当荇湖第一天走进那间陌生的国小教室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讲台下的他,短短的头发贴服的平伏在宽阔的额前,一双深邃的黑眸亮晶晶的,炯炯的凝视着她。
  她站在讲台上,忐忑不安的环视着下面的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有漂亮的、普通的、平庸的,也有沉静的、跋扈的、专注的、心不在焉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等一下会不会盈满顽皮嘲笑的神情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底的畏怯与担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低微而颤抖。
  「我叫周荇湖……」这名字一说出口,底下立即响起了一阵令她心慌的窃窃私语,还伴随着小小声的窃笑。
  每一个人都在笑,他也是。
  她心里的惶恐不安猛然扬升到最高点,小小的脸也微微发白了,掌心里渗出了汗。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恐慌,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静、微笑——他在满室笑声里,突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努力保持着正经的表情,认真的注视着她。虽然她仍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掩不去的笑意,但他的举动,突如其来的温暖了她的心,使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今年十岁。」她清清楚楚的接下去说,「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她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惊讶,随即变为赞赏的情绪,衬得那双幽黑的眼眸闪亮,如星。
  等导师将她领到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时,他向她转了过来,带笑的眸子里,有着某种闪亮的光采。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她忍不住垂下了头,情绪有点低落。方才极力伪装起来的勇气,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父母的一时灵感,已经害得她每到一处都受尽了嘲笑。而且倘若再加上她的姓氏,这个名字似乎就变得更加可笑了。
  周荇湖。
  「我怎么知道。」她佯装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如果加上我的姓,叫人还以为是『装幸福』呢。真夸张。」他注视着她,看出了那小心的隐藏在平淡语气之后的受伤。他温暖的微笑了,语调变得很认真。
  「这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啊。这总比叫『倒霉』好得多了。」她不禁失笑,抬起头来,看到那如阳光般晴朗、煦暖的笑容,仿佛在叙述着那可以感染他人的「幸福」。
  看见她今天踏进教室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脸上的微笑也加深了。
  「而且,这个名字如果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说明你的爸爸妈妈,是真的希望你很幸福。」她轻笑了,低声的重复:「真幸福?也许吧。」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感激自己那异想天开的父母,感谢他们为自己命名时,心中含着的祝福。而这样的体认,都是因为面前的他。所以,她也是感激他的。
  那天下午,她跑出校门,跑到来接她回家的母亲面前,仰起自己的脸,很认真的望着母亲说:「妈妈,我还没有谢谢你。」母亲微笑了,那是一个很温柔娴雅的微笑。「小湖,谢妈妈什么呢?」她仰着头刚要说话,视线的余光就捕捉到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着比同年龄的小孩更高一点点的个子,有着小麦色的阳光肤色,有短而贴服的头发,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还有,温柔的笑容,和爱笑的唇涡。
  她悄悄微笑了,继续说道:「妈妈,谢谢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看见母亲因而惊讶不已的盯着自己,她的笑容更明显一些,知道自己以前那数不清的抱怨,真的确曾伤了母亲的心。
  「因为你和爸爸希望我真的幸福,所以才叫我『周荇湖』,我到今天才知道。」她用娇娇软软的语气说着,张开两臂,踮脚抱住母亲的脖子。「妈妈,我好高兴。」母亲笑了,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你今天是怎么知道的呢,小湖?」她笑着,手一指那个在不远处与同学谈笑的男孩。「是他说的。他说,我的名字是个很棒的名字,是他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母亲牵起她的手,往那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的说:「啊,原来是这样。」她躬下腰看着荇湖,「明天记得帮妈妈谢谢他,说妈妈很感激他……这么解释你的名字呢。」荇湖用力点点头,害怕这今日初相识的容颜,明天一觉醒来后,就会在自己脑海里模糊;所以她很用力的将那张温和爱笑的脸,镌刻进自己的心底,暗暗提醒着自己:明天,一定要记得谢谢他。
  是的,谢谢他。并且,她想,她会记住他的。即使不是为了记住他的脸、好去表达自己的感激,即使不是为了任何一种可以说得出来的有形无形的理由;她也下意识的知道,她会记住他的。
  那个温文的、亲切的、细心的、阳光的男孩。她在脑海里想起他的名字,那是她在他整洁的课本封面看到的,他的字迹方正俊秀。
  高夙仁。
  荇湖,和夙仁。
  「啊,拼在一起就是『杏仁』了啊。」他神情怡然的笑说,看见了一旁低头盯着地面的她,歉然的改了口。
  「啊,对不起,我总是拿你的名字来造词。」她仍然垂着眼,却拼命的摇头。造词?那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彼此之间的联系,一条无形中连结他们两人的线。
  幸福,与杏仁。她想,她会记得的。
  某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一本书,那书上记载着最新的考证发现。原来,「杏仁」也是可以杀人的。那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拿破仑,在流放圣赫勒拿岛时,就是因为医师给他一种本来无毒、但与苦杏仁露一道服用,就可变成一种慢性毒剂的药水,而从此衰弱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胡说,不是砒霜中毒吗?」他皱起了漂亮的浓眉,对这个理论很不以为然。
  原来,杏仁也不完全是幸福的。拿破仑起初服用的是甜杏仁露,所以他没有中毒,他还活着。而活着,活着感受这个世界的欢笑悲伤、一草一木,无论如何就是一种幸福。
  能让人中毒的,只有苦杏仁露。能使这份幸福消失无踪的,只有苦杏仁露。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自她手中夺走那本可怕的书,藏在自己的书包里,加重语气的下了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死人、中毒的书!」他生气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温和的他生这样大的气,所以她努力的、用力把这个最新考证,和苦杏仁露丢到脑后去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都会有例外;而她,就是那个例外,那唯一的、幸福的苦杏仁露。
  因为苦杏仁露,本来应该是孤独的、丑陋的、不受欢迎的。
  不是吗?在圣赫勒拿岛上寂寞的度过漫长的流放时光,最后死于苦杏仁露之下的拿破仑,除了是军事天才之外,也会写浪漫感人的情书;那华丽的语言,为他获得了无数女子的芳心,却无法使他摆脱孤独终老的结局。那无言遥望着自己的故土,默默饮下苦杏仁露的日子,是怎样的苦涩、怎样的绝望呢?原来那苦杏仁露,所指引着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是一条寂寞守望的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身旁,有他呵。即使整个世界都背离她而去,她也不孤独;因为他在这里,他一直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隔着两寸之遥,在她面前温和的微笑。
  她一直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能这样的注视着一个人、喜欢着一个人、守候着一个人;珍藏着与他共度的每分每秒,在他温暖的注视里悄悄微笑……她的世界,都因为他的笑语,而变成更美的所在。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可以永恒停驻在这一刻;即使时光一定要如水一般流逝的话,那么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即使与他同在的每个欢笑,她都不会忘;但是,倘若能一直亲眼看见他温柔的笑容,而不是反复的在回忆里搜寻,在脑海里描绘着那样牵动她心的微笑,不是更幸福吗?
  刚刚放学不久的校园里,仍然挤满笑语喧哗的学生们。而他们两人,坐在树丛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但他却把自己脚边放着的书包,更往一旁移动了几寸。那书包里藏着那本关于拿破仑和苦杏仁露的书,他刚才虽然难得生气的把它抢了来,却还是担心她会记起,于是再把书包往树丛下挪了挪。
  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只是那样出神的似乎在想着什么,看得他有一点不安了,担心那沉默代表着她恼了他方才略显严厉的语气。他一向不擅长哄女孩子这种本事,所以现在除了伤脑筋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直截了当的问她是不是在生气?还是想些别的方法来打破这片尴尬的静寂。
  「哎,荇湖……」他终于以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她的肋侧,「我们来比赛,看谁能把小树枝丢到房顶上,怎么样?」这……这是什么提议?她从自己漫游的思绪中回神,微微的吃了一惊。她盯着面前一排低矮的校舍,又看着他从地上捡起的一根只比手指略长的小树枝;然后她的视线移往他的脸上,却意外的在那层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看到一抹淡淡的暗红。
  那……是微微的紧张吗?她不禁自问。方才一刹那间闪过脑海的念头,却凝滞在他脸上浮现的温和笑容上。那微笑看起来是从容的,并没有紧张的情绪;但她却心情突然灿亮起来,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好啊!我们就来比赛,我才不信自己会比输你!」他大笑,促狭的看着她细瘦的手腕。「好呀,要不要来打赌?输的人要请客!」她白了他一眼,没有随着他的口气接下去,赌气的说什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说不定输的人是你」之类的话;因为她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小小的抢白他一番。她向来是不习惯与人做这口舌之争的,偶尔与他的拌嘴,也往往是在他们很快的各退一步之下告终。
  「那假如打成平手,怎么办?」她弯腰拾起一根小树枝,开始目测那排旧校舍的高度。
  「还没开始比,你怎么知道?」他挥动手臂向上一抛,那截小树枝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房顶上。他笑着,在那灿烂笑颜里,调皮的神色一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被他抛上去的那截树枝,就沿着房檐的倾斜,又一路滑落下来,直直的在他们眼前掉到地上,一直滚到他们脚边。
  他的笑声呛在喉咙里,看了看她忍俊不禁的神情,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抓抓头发说:「糟糕!生平第一次说大话,就被你抓到把柄了。」她侧着头看他,晴朗的天空里阳光明媚,暖洋洋的照在他们身上。她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温柔的涟漪,她收住了笑容,向他眨了眨眼睛。「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当然啊,万一被校长或训导主任抓住,那还了得?」他宽心一笑,故意曲解她的语意。「那时候,不管你是不是全年级第一名的才女、老师心目中的乖乖牌,也都要跟着我一道受处分了——」跟着他一道?明明知道他没有其它的用意,她的心还是微微跳快了一拍。那不经意的言语,和他唇边浅浅的一抹笑,都在阳光清风的温润下,在她心的最底层投射出幸福的光晕。只是个国中生的她,一直以为幸福是太深刻也太玄妙的字眼,却从不知幸福原来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事;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轻语、一抹微笑,都可以温暖她的心,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着,去看这个世界。
  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人的力量是不是会变得特别大?她不知道。但她又拿起一根小树枝,冲着房顶猛力一丢。
  「要多使一点劲啊,不然会落在房顶的斜坡上,滑下来呢。」他在她身旁仰着头看那树枝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一边不忘笑着提醒她。「看我的经验,难道还不够惨痛吗?」在他们两人注视下,那根树枝居然落在房顶上。而且是房顶最高处那一条棱,他们看着那树枝在那一条棱线上晃了几下,竟然向房檐的另一边滑落下去——「啊!你竟然比我先成功呢!」他脱口叫道,语气里却没有懊恼,反而满满的全是笑意。
  她楞楞的仰望着那高高的房檐,不敢相信自己会将树枝丢过了那排校舍,丢到另一边的校园里去。但肩头传来的轻拍,提醒了她成功的真实性。他笑着拍拍她的肩,把目瞪口呆的她唤回现实中来。
  「你真是太厉害了,荇湖。」他真诚的称赞道,仿佛从这种类似孩童玩耍的小事里,就可以真的看出她的杰出,使他心服。
  她仍然大睁着一双眼睛,还没完全回神,就听见校舍那一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吼:「啊!是谁在那边丢树枝?竟然打中了我的头!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学校是明令禁止这种游戏的……」他脸色微变,立刻一手拖起她、另一手不忘顺手从树丛下捞到刚才藏起来的书包,简短的低头对她说:「糟了!我们打到训导主任了!快跑!」她吓了一跳,被动的被他牵着手,一口气向校门口奔去,跑得那么快,像电影里仓促却紧张刺激的逃亡。
  「快!快点呀!你这么慢,会被训导主任抓到的……」他焦灼的说着,顺手从她肩上抓下她的书包,往自己肩上一甩。「快跑呀,荇湖,快跑——」她拼命的跑着。跑呀,跑呀……风夹带着冷空气扑面而来,打在她的脸上,冲入她的鼻腔;她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双脚既酸痛又疲累,几乎要抬不起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直冲出了校门口,他拉着她蓦地转了个大弯,藏到一株大树之后的阴影里。
  他松开了她,而她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则靠在树干上,奔跑之后的大汗淋漓,他一仰头呼气,额上的汗珠就沿着脸颊的线条滑落下来,一直落到他衣领上。
  他们稍稍平顺了气息,彼此相对而视,半晌,他突然「噗哧」一声失笑,随即仰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虽然从头到尾都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着那样灿烂开怀的笑容,不禁也被感染了,抿唇微笑起来。
  「喂,你笑什么?」他笑了一阵子,突然神色一正的问她。
  她闻言一楞,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你又笑什么?」他看着她,一瞬之后又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她莫名其妙的在这笑声里脸红了,跨前一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道:「你这是干吗?跑的时候吸进了笑气吗?」「笑气?」他终于勉强收住了笑声,但那双黑眸却格外明亮,隐隐含着一丝笑意。「我是在笑你,平时上体育课,凡是投掷用的东西,像铁饼啊、铅球啊……统统扔不出多远,还要一再补考才能过关;没想到今天第一次扔树枝,就准确打中训导主任的头……」他想了想,不禁又咧开嘴笑起来。「全校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感谢你为他们复了仇啊!」她的脸更红,但又毫无办法回击。虽然今天丢树枝的提议是他先做出的,但也幸而他今天及时反应过来,拉着她逃掉;不然以她的速度,一定会被怒焰冲天的训导主任抓到,狠狠给予记大过处分……这样一想,仿佛他又变成了救她一次的英雄。
  而且……能这样看着他飞扬的、开怀的笑容,真好啊。
  从浓密树冠之中,叶的隙缝里投下的一丝一丝阳光,有如光的雨,在影的笼罩下洒满他的容颜;突然间,一切旁的人、纷杂的事、撩扰的世间,都好象不存在了一样。只有他,灿烂的笑着,倚着那棵大树,低低的说着话,不经意的挥去额上的汗珠。
  他头顶是光、身后是影,而他在那光影的交错之间,从光与影的间隙里投射过来一个注视,似是专注、又仿佛只是笑谑,在她心底投下一圈圈似有、若无的波光涟漪。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想,倘若能拥有这个微笑、这一瞬轻飘飘却深长的注视,倘若这一刻能凝注成为永恒,那……就是她这一生所求的幸福了。
  阳光很好的暮春午后,全年级受了校长心血来潮的命令,挤在操场上练习集体舞。以一男一女为一组,虽然不是社交舞,但牵手的动作也在所难免。这下所有人的兴趣被激发到最高点,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国二甲班,统统闭嘴!」在屡次无法平息学生们的骚动议论之后,班导师终于发飙了,叉腰站在原地,指着已排成两队的男女生们狂吼道:「立刻围成一里、一外两个圆圈!谁动作稍微慢一点点,回去就给我抄写『长恨歌』一百遍!」他们班的导师是教国文的,平生最爱的就是「长恨歌」,假如是罚抄写、罚背诵、上课突击提问的话,内容十有八九是「长恨歌」。开玩笑!那么长的一首诗,再抄上一百遍之后,自己一定也会恨死导师的;因此大家立刻噤声,不到两分钟就站成里外两圈。当某个人影在荇湖面前站定时,对方定睛看了看她,竟然惊喜的笑了出来。
  「荇湖?真幸运啊,能轮到和你一起跳舞。」这温文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荇湖也不禁惊喜笑道:「夙仁?怎么会是你呀?不是按学号排的吗?」「今天有几个人跷掉了,七排八排的竟然就轮到我了。」他简洁解释,但顿了一顿之下,还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腼腆的笑着承认,「好吧,我招了。我是特意拜托别人和我换位子的,要和女生一起跳舞,假如不是你的话,我跟其它人又不熟,实在太尴尬了。我一直在担心,如果轮到别人,我怎么办?多尴尬啊……」她的心飞扬起来,在阳光下悄悄的唱着歌。她偏着头,看他难得一见的窘迫神情,阳光温柔的在她心底荡漾开来。
  「我也是呢。很高兴我的舞伴是你。」操场上的扩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音乐,但也许是音响效果的问题,听起来怪腔怪调的,引起大家一阵大笑,连他也忍俊不禁,笑出了一口白牙,整个人洋溢着很阳光的气息。
  「天哪,好奇怪的音乐哪。这下什么气氛都没了。」他笑着,突地倾身在她耳畔,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某位男生,低声说道:「亏他还期待得半死,特意拜托别人,换成杜思蓉的舞伴哩。」她惊讶的看看那男生,再看看他。「他……暗恋思蓉吗?」怎么她和思蓉身为好友,却从没听思蓉提起过这件事?
  他暗暗给她一记轻轻的肘撞。「嘘,小声一点。如果暗恋也要喊得人人皆知的话,还叫什么『暗』恋呢?」她一怔,回头直视着他的脸。「暗恋一个人……不能说吗?」她自言自语,「那……怎么会是一种幸福呢?」看着她认真的疑问表情,他也略略敛起了笑意,微侧着头想了想。
  「是啊。暗恋是一件痛苦的事吧。」他沉吟的说,却又转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是,倘若能一直这样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一种幸福吧?」「……是的。」她不由自主的赞同了他的话,但脑海里却依然勾勒出不散的疑惑。
  ——倘若只能这样默默的注视着某个人,而不能拥有那抹微笑,对于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无能为力的话……这样悲伤的幸福着,这样虚幻的拥有着,对于自己心底那长久的期待,真的能无憾么?
  「哎呀!」她低呼,脚上一痛,抬起头却看见他充满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荇湖,我不小心踩到你了,真抱歉!」他低下头,满脸歉然的说着,却从眼睫下偷偷往上瞟着她的神情。
  其实那一下并没有很痛,她只是受了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看着他歉然的神情,她却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没踩得你很痛吧?」他不放心似的追问道,看她摇了摇头,他才如释重负的一笑,故意指着周遭跳舞的人群说:「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他的话音未落,她已笑了出来,笑得天翻地覆,停不下来。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温暖的看着她,忽然笑笑的耸肩。
  「你啊,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他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正经的教训着她。「年纪轻轻的女生,正应该多笑才对;你看,阳光是这么灿烂、世界是这么美好,怎么可以不笑一笑呢?」这句话如一道光般闪过她脑海,她突然若有所悟,低头盯着他的脚。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想要将我从那淡淡忧郁的沉默中唤醒,想要让我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微笑……但这个问题,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她只是真的让那个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然后重新踩着音乐的节奏,在他的牵引下,跳着欢快愉悦的舞。
  ——但你,却不知道,让我在阳光下微笑的,并非你方才的幽默笑语,而是你温暖的注视,与神情中浅浅的关怀呵。
  「你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吗?」炽热的夏日午后,他们两人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毯上,躲在凉爽的室内逃避窗外的艳阳。她突发奇想,微仰了头问着他。
  他一怔,有一瞬间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他随即敛起了那丝惊讶,微笑着,用她熟悉的温文语气,声调坚定的说道:「会的。荇湖,只要我们珍惜,时间就不会带走什么;你相信吗?」她仰着首,看着阳光穿过客厅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他俊朗温雅的容颜上。那笑容是那样能安定人心,似乎代表着某种牢不可解的誓言;于是她莫名的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也跟着他微笑了。「是的,我相信你。」他闻言咧嘴一笑,突地起身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两个瓶子。玻璃制成的瓶中,盛着如牛奶一般的液体。他走回来递给她一瓶,看着她旋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疑惑不解的皱起了眉头,研究似的盯着瓶子。
  「这……不是牛奶啊。」她终于得出结论,那奇特的味道尚留存在舌侧颊旁,有点甜、也有点微涩,组合成一种很奇妙而无法形容的滋味。
  他看着她迷惑的神情,笑容更加明显。「当然,谁告诉你这是牛奶的?」调皮的神色自他炯然有神的双眼中一闪而过,中和了他神情里的温雅,反而为他的容颜添了一抹飞扬跳脱的潇洒。
  「这、这不是吗……」她讶然的看看他有丝捉弄的恶作剧表情,再看看瓶中的乳白色液体,惊讶于他难得一见的顽皮之心,不由得喃喃道:「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杏仁露。」他宣布道,在她身旁坐下,一仰首喝尽自己瓶中的液体。「是加了牛奶的杏仁露。」「啊?」她吃惊的看着那瓶子,稀奇的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杏仁露啊……是甜杏仁露吧?」她偏着头问他,没有学着他一饮而尽,反而小口小口的慢慢品尝着那杏仁露的味道,想把那组合之后的每一种隐含的滋味,都细细品出来,牢牢记在心底。
  他侧首注视着她认真细品的神情,那神情里除了认真之外,还有丝令他心悸的专注,仿佛把自己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这一刻、倾注在这甜杏仁露的味道上;世界上没有其它的任何事能使她分心,能使她多牵挂一分一毫,似乎于她而言,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就是占据她心神的,久久不散去的——「哎,你磨磨蹭蹭再不喝完,我可要抢了啊!」他突如其来的大声宣告,竟然当真伸手向她两手里,去抢那只剩一两口的杏仁露瓶子;引得她大笑起来,手一缩将那瓶子藏到自己身后,半真半假的板起脸告诫他。「喂,高夙仁,你不准跟我抢啊,我喝得这么慢是有理由的——」「理由?什么理由啊?说来听听——」他笑着回嘴,但话音未落,电话铃就突然响了起来。他迟疑一下,一跃而起,走去接电话。
  「喂,你好……是你?方怡如?」他吃惊的微微提高了一点点声音,那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也不为人察觉的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你……你有什么事吗?」他先前与荇湖笑闹的流利语气突地消失了,甚至有点口吃的问道。
  荇湖注视着他已长得高大的挺拔背影,将自己藏于身后的手伸到眼前,静静的凝视着那瓶里的杏仁露。看着、看着,眼中竟然凝结了一层水光。
  呵,如果这液体竟然是苦杏仁露的话,那么她那不祥的预感,也许就要应验了。但倘若这液体是甜杏仁露的话,她这样细细的品味,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因为,我也想做甜杏仁露呵。」她轻似无声的低语,纤细的手指突然收紧了,扣住那细长的瓶颈,紧得指节甚至都微微的泛了白。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想要知道,身为甜杏仁露的滋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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