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中) 第十二章

  子规走在前头。
  赤走在我们的后面。
  山上清冷的空气里飘散着令人作恶的血腥味,沾在草叶上的露水,有的晶莹剔透,有的被红色洗过。
  我实在不敢去想象方才的战事究竟有多激烈,更不敢去想象在激烈的战争中,被围困的两个人突然失去尖啸的风声掩护时,是怎样的光景。
  我也担心看见尸体,不是因为我怕,而是玥会有不自觉的恐惧。
  他会连做几天的恶梦,有时半夜惊醒过来,满身的冷汗。
  我将他抱得更紧,让他的脸半埋在我的怀里。
  原本我想请他们找一条比较没有死人的路走,但想想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未免莫名其妙,谁会没事故意去经过一堆尸体?
  更何况……好吧,我承认,我有点怕现在的子规。
  我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赤,赤总是对我笑笑。
  即使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自然,但看见他就走在我们身后,总能让我感到安心一些。
  「赤,你要不要……」我看着他的断臂,包裹的白布下渐渐积聚出可以滴落的血量。
  「我会自行处理。我们只有一小段时间的空档,对方可能很快会再度围上来,赶路吧。」
  我不安心地一再回头,不用多久,赤已经用牙齿和另一只手臂,将撕下的衣衫紧紧地绑在断臂上。
  而子规提着剑,一次也没有回头。
  远远瞧见我们的家,我的心就凉了一半。
  庭前的小菜圃看来是完蛋了,屋里头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希望棉被和衣服还能留一些下来,玥现在这样可不能再受寒了。
  我一马当先,推开自个儿的家门,里头像发生过一场大战似的,简直没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幸好玥还没醒过来,不然这情景肯定要让他叹气。
  我小心地将玥放在床上,用上下两层棉被将他裹住。一回头,子规已经推着赤坐下。
  「有没有吃的东西?」子规问。
  我回头看看那个原本储放食物的柜子,现在那里门户大开,空荡荡地连老鼠都懒得走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只能进城去买了。」
  「那走吧。」子规说。
  「现在?」我吃了一惊。刚刚从山上就可以看见城的方向一片烽烟弥漫,显然才刚经过一场大战,现在去不是正好一片混乱?
  子规转身就去开门,但他的左膝突然向下一顿,他连忙抓住已被打开的那扇门。
  「子规!」赤立刻站起来,「你的脚在痛吗?」
  子规轻吸了口气,「还好。」
  「还好?」
  「我比较想睡。」子规回头对赤慵懒地微笑,「你可以铺好床等我回来。」
  我呆了一下,真没想到子规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看来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赤却听不懂他的暗示,站起来道,「那你睡,我去。」
  子规愣了一下,视线慢慢栘向赤的断臂。
  「我说没事便是没事。」赤温和地笑笑,「你两天没有合眼了,休息一下。」子规没有作声。
  赤走过子规身旁,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拍了一下他的肩。
  「……城里很乱,要小心。」子规在他身后说。
  「嗯。」赤答了一声,便向外走,我连忙跟上。
  「赤,」经过树林,城门已经在望,我忍不住问他,「你的手伤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跟赤出来我会比较自在,但是他伤成这样,我担心他只是在强撑而已。
  「是很痛,但还可以忍耐。平衡感有点小失,不过只要短时间内不遇上武功高强的对手,过一阵子,适应之后应该就没问题,武功也能渐渐回复原来的水准。」赤说。
  听赤分析自己的断臂,就好像断掉的手是别人的一样,我不禁笑了一下。
  大概是我笑得太难看,赤摇摇头,又道,「小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曾经跟你提过,我们族里长年争战,断臂缺腿的将军很常见,像我这样,算是很轻微的了。」
  「你想当将军?」我看着他的断臂,心头酸酸,只好打趣道。
  赤微微掀起唇角,有点寂寞地说,「我本来也是。」
  「……」我说错话了。我想起赤为什么进修行之门的理由,他的红发在他们族里是不吉利的象征,一支南征北讨的军队容不得一个红发的将军吧。
  我连忙转移话题,「赤,我很佩服你耶,你和子规两个人,居然能抵抗那么多的军队,可见武功真的很高强。」
  赤想了想,「不是我,是子规。我只有蛮力而已,是子规想的办法。」
  「喔?」我真的好奇了。在这种只能硬碰硬的时候,除了打架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还没有机会问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要我掩护他让他下山一趟,半个时辰后他回来,就告诉我事情搞定了,可以退回鬼啸洞了,要我再撑一下,但是他自己却撑不下去了,风声又突然停了,子规惊愕之余,一把刀劈过来,他没有办法闪过……我断了一臂,情况正危急的时候,山下和半山腰突然烽烟大起,喊杀的声音传来,那些围攻我们的人便吓退了。」
  赤实在很不会说故事,但我还是听得心惊胆跳,如果不是及时来了救兵,那他们两人现在恐怕已经……而我和玥大概也早就被逮住了。
  是说救兵?哪里来的救兵?怎么下山的时候没看见什么救兵?
  赤看我皱着眉头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笑道,「子规很厉害的。现在不用想太多,回去问子规就好了。」
  我只好点头。
  从树林里就可以望见城门前重兵封锁,整座城都已进入戒严的状态。我带着赤绕到城西一带。这里有一个秘密出入的洞口,是几年前我修葺城墙的时候一时兴起留下来的。
  当时的统治者驱赶大家修城,却不给吃食不给工资,我一气之下才会在城脚做了个秘洞。
  看看左右无人,我敲敲城脚一块砖,砖向后退开少许,我伸手进去,扳下一根暗桩。一整块石壁凹入,我一头钻了进去。
  这个小洞直接通到胡生家的后院。
  一阵花草香扑鼻而来,我不由一愣。
  「怎么了?」赤问。
  「……这屋子的主人有点洁癖,我上次来时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想不到这阵子变懒散了。」我轻声说道。
  当然,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转性的,难道是出事了?
  赤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跨步轻跃,悄悄落在厨房后门之前。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了好一会,这才回过头来朝我点了点头,而后轻轻推开厨房的后门。
  「看来人是临时被带走的,里面饭桌上还有吃剩的饭菜,都馊掉了。」赤说。
  「反正主人不在也不能反对,」我笑了笑,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沉甸甸地,「这屋子里的东西,你看合用的,就先搬回去。」
  「小月?」
  「胡生是我和玥的朋友,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你打算怎么做?」赤问我。
  「我要去探听一下消息,你先回去吧。」
  「我跟你去。」
  「不必啦,城里我熟,等会头脸拿顶斗笠遮遮,不会有什么事的,别忘了,家里还有两个人等着呢!」
  赤想了想,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半个时辰为限,不管是不是能打听到消息,我们都先一起回去,和子规商量后,再行动。」
  ……和子规一商量,我还能去找胡生吗?赤已经受伤,子规绝不可能让赤再陷入危险中,他打我也还无所谓,万一气发到玥身上我也只好和他拼了。
  我对赤笑笑,找顶斗笠戴上,很快地闪出胡生家的门走入巷道里。
  不用多久我就发现根本没有戴帽子的必要。整个城里乱得可以,大街上每个人都在冲来冲去,有一些兵丁在走动,竭力维持秩序。他们的服色和之前那一批军队不同,显然这城里又换了一个主人。
  我夹在人群里,遇见一个碰过几次的熟面孔,我连忙问道,「有没有见到胡老板?」
  「老胡?」那个人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小兄弟,现在最好别和老胡扯上关系。」
  「怎么?」
  「上一批军爷指名找他,现在这批军爷还是指名找他,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就他被单独找去,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阵发凉。找一个安份卖烧饼的老板能有什么事?十之八九是因为他和玥比较熟的关系吧!
  我点点头,向现在的将军府走去。
  将军府已经整顿过,府前三十尺就肃清闲杂人等。我无法靠近,只能躲在暗处观察。
  没想到竟看见胡生从里头走了出来。
  我连忙悄悄跟上。
  胡生看去还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看方向是回家的路。我跟着他,他也没有发现。我一直到他走进胡同里,来到自个儿家门口,才出声叫他。
  「胡生!」
  胡生惊得几乎跳起来,慌忙回头看见是我时,瞪大了眼睛,「小月!」
  我朝他露出一个僵硬的大笑脸,不好意思地指指他家的门,说道,「里头还有一个客人。」
  我不等胡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就闪进门里。
  我关上门,视线所及,竟然空无一人!
  「赤!」我叫。
  「我在这里。」
  背后突然出声,我和胡生都被吓得抖了一下。
  我霍地旋身,看见赤贴着门板站立。赤说:
  「抱歉,吓到你们了。不知道来者是谁,只好先躲起来。」
  ……那也不要突然贴着人家背后出声啊!胆子小一点真是会被你吓死。
  我呼了口气,拍拍胡生的肩膀,「老胡,跟你介绍一下,这是赤。」
  胡生打量着赤,又看向我。
  「老胡,你出什么事了?你可以信任赤没关系,他是我和玥的朋友。」
  好半晌,胡生才长长吁了口气,他先问,「玥还好吗?」
  「嗯,」我带点苦笑,「还好。」
  「能走吗?能走的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胡生说。
  「到底是?」我连忙问。战乱随时都会发生,这里也发生过许多次,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离开这里,别处也不见得比较安全。
  「小月,你先定定心,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胡生抿了抿嘴。
  「嗯?」
  「我见到楚天阔--」
  我瞪大眼。
  「--的兄弟。」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楚天阔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真是楚天阔倒也罢了,至少他对玥很好,这个人却是楚天阔的同胞兄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像。他在找玥。」
  「楚天阔的兄弟……找玥要做什么?」啊哈哈,总不成兄弟都爱上玥……吧……
  「这个人心机很是深沉,我和他交谈过一两次,猜测不出他的心思,但是……小月,你知道吧?道上的传说,都说楚天阔是被镜人害死的。」
  我无言以对。我当然知道,玥也知道,刚离开那个伤心地的时候,路上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家这样讲。
  「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姓楚的,有可能是来报仇的?」
  「同胞兄弟死了,谁都要报仇的吧。」胡生说:
  「他们找我,问我玥的去处,我推说不知道,后来也就放我走了。」
  我感激的望着胡生。胡生没说我也知道,在这种战乱的时候,说「不知道」,肯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好了,快走吧。」胡生说。
  「胡生,」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能不能……再跟你要一些烧饼啊?」
  我和赤带着胡生张罗的一大袋食粮,沿着原路出城回家。
  从城里到我家,有一条大路可以走。但这种时候,我当然不敢大剌剌地走在大路上。我带着赤绕树林里的小路,借着草木的遮掩,从林子里可以大略看到大路上的情况,但从大路上却看不见林子里的情形。
  大路上来了不少穿着相同服饰的兵丁,一路向我家的方向蜿蜒过去。
  有事情发生了!
  玥!我心急如焚地跑了起来。
  从林子里就可以看见一大群的兵丁将我家包围了起来,我正要跨步过去,赤拉住我。
  赤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前比了比。
  我勉强按捺着急的心情,尽力从兵丁之间的空隙看去。
  我看见玥,他坐在屋里的椅子上,面向着门外。子规站在玥的身后,不知为何一手掩着他的眼睛。家门口大开,一个男人站在离门口十步远处,面对着他们。
  「镜人,是当初你和吾主说好的代价。」那个男人说。
  「镜人的下落,不是镜人。」子规唇角带着算计的笑容,「现在,我已经完成承诺,镜人的下落你们也知道了。」
  ……子规把我们的下落出卖给对方?
  我看向赤,赤摇摇头,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疑虑,只示意我安静看下去。
  「屋外有五百人。你不打算交出镜人吗?」背对着我们的男人又说。
  「镜人不是我的,我该如何把不是我的东西交出?」子规说。
  「五百人足以踏平这间草屋。」
  「五百个疯子的确可以踏平一间草屋。你想试试镜人的力量吗?」子规微微一笑,覆在玥眼睛上的手略略动了动。
  那个男人顿了一下。
  「子规先生,吾主不希望与你为敌。」
  「我也希望你的主人没有愚蠢到要和我为敌。」
  「你人单势孤,为何不加入我方的阵营,为吾主效力?吾主定不会亏待你。」
  子规笑了,「罗翔,我加入了,你的地位还能保住吗?」
  叫罗翔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便道,「有了子规先生,吾主势必如虎添翼,我为吾主庆幸。」
  「客套话不用,你我心知肚明。回去转告你主子,有什么事情亲自来谈,我不喜欢隔空传话。」子规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了。
  罗翔望着子规一会,手一挥,半刻时光,五百个人便退得干干净净。
  人一退,赤立刻从藏身处闪出,快步朝着门口走去,我连忙随后跟上。
  「子规。」赤轻声唤道,他的左手握住子规的肩膀。
  子规双膝一软,跌入了赤的怀抱里。
  子规突然昏厥,玥也几乎从椅上滑下,我连忙两手并出抱住玥。玥的额头靠着我的胸口,全身都虚软无力,显然是从床上被子规硬拖下来的。
  虽然明知子规是为了吓退刚才那些人才这样做,我还是瞪了他一眼--反正子规现在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我在瞪他。
  我将玥横抱起来,走向床边。
  而赤早已经把子规扶到床上去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本来是我和玥的小天地,现在子规躺在上面,念在他好歹也救过玥,就不跟他计较了。
  赤坐在一边的床沿,捏着子规的手,神情有些凝重。
  「赤,子规要不要紧?」我忍不住问道。子规一向盛气凌人,现在乖乖地躺着,看着也怪不习惯的。
  「有点发烧。」赤说。
  「吹到风了吧。」我一边替玥拉好被子,一边说,「鬼啸洞那里蛮冷的。」
  我伸手一摸玥的额头,玥也在发烧,唉。
  「先让他们休息,等会我去煮点热汤。受了风寒,发发汗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煮了一锅热汤,端回来的时候,玥和子规都还没醒。
  想想也是,他们都太累了。
  我和赤对看了一眼,汤锅里香气四溢,而我们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
  赤受了伤需要补足元气,我也担心受怕了一整天,现在也有点头晕脑胀了。于是我和赤就把那锅热汤喝掉了。
  「小月,没想到你这么会煮汤。」我们两个人喝掉了四人份的热汤,赤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心满意足地说。
  「这不算什么啦,等他们两个都醒来,我再弄点菜大家好好吃一顿。」我笑道。
  「平常都是你煮饭吗?」赤好奇地问。
  「是啊,厨房里热,我舍不得玥在那里流汗。」
  赤笑了一下。
  「怎么?」我问。
  「小月,你真的变了。」赤有点感叹地说。
  我看着他,等他解释。
  「你小时候,眼睛里好像只有自己,即使你吃饱了,仍要紧紧抓着食物。眼前有人饿肚子,你也无动于衷。」
  呃……「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嘛!」我打了个哈哈。
  「那时你的防备心很强,经常露出怀疑和戒备的神情。」赤顿了一下,「那时虽然整天都在一起,但我们却很少说话,大半的时候你都静静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欵……怎么变成在说这些?
  再说,小时候嘛,谁没有过小时候?而且,我小时候哪有这样……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伤害子规。」
  ……这是在怪我吗?
  虽然我觉得赤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但也没有人喜欢被人当面揭疮疤的吧。
  我站起来,一边收拾锅碗,一边笑笑道,「唉啊,那么久的事,我早都忘记了。你还要吃吗?要的话我再去煮点。」
  我端起锅碗,转头朝外走。
  「小月,子规从来没有怪过你,而我、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愣在门边。
  「我带你进修行之门,却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赤搔着头,有点局促不安,「其实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只是那么久没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子规说你想杀他只是为了要顾全我、不让我被拖垮,他说我救回他使你感到害怕……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些,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能照顾到!你那时为什么不说呢?你还那么小,怎么有自己谋生的能力?我们一直在找你……」
  一瞬间我只感到眼眶发烫,许多回忆一起涌上心头。我抿了抿唇,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唉,总归是我粗心……我只是想告诉你看到你现在变得开朗,我很高兴,子规虽然有点不好相处,但他不会害你们的,他也没有什么恶意,他那天打你,只是、只是……」
  我慢慢地回过头来,赤对我陪笑,好像还在努力地想为子规找解释,「我也念过他了,可是……」
  可是子规说他不会道歉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了。赤,你真的很粗心哪!子规在你身边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心意,当年那个小小孩子的心思你又怎么可能会明白?
  「这些年来,子规一直陪着我找你,我们经过许多气候和地形恶劣的地方,但是子规从来也没有抱怨过,所以、我想……」
  「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是啊,不确定你平安我们怎能安心?」
  「……」
  我走出门时,被门坎绊了一下,手里的锅子差点脱手飞出,我也连着向前跌了两、三步,几乎要趴倒。
  「小月?」赤已经站起来,我背对着他摆摆手:
  「没事没事。」接着走进了厨房。
  我知道这样很怪,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眼眶在发烫,再说下去我一定要闹笑话了。
  我抱着锅子坐在暖烘烘的灶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深深地舒了口气站起来。
  我用锅子敲敲头,自己都觉得想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等会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我从水缸里舀水,倒在大锅子里煮。玥需要每天浸水浴,虽说山上天然的温泉水比较好,但玥身体很虚弱、不能上山时,泡泡热水也不错;我又在旁边的小瓦罐里煮了一些能退烧的草药,如果子规烧得厉害,就让他喝一些,会好得比较快。
  我把药煮好,端回主屋里,赤对我笑了一下,但眉头却紧紧皱着。
  「怎么了?」我问。
  「热度增加了。」赤按着子规的额头。
  「让他喝点药吧,能退烧。」我说。
  「这是给子规的?」赤有点惊喜。
  「嗯。」我朝赤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赤笑了起来,「子规一定会很高兴的。」又皱起眉头,「他还没醒,要怎么喝?」
  「直接喂他吧。」我说。
  「有汤匙吗?」赤把子规扶起来,让子规靠在自己的怀里。
  「不需要汤匙啊。」我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把药碗交给赤。
  赤看着那碗药,有点为难:
  「可是直接灌会流出来吧?」
  「你可以用嘴巴灌。」我笑道。
  「什么?」赤呆了一下。
  「没。你等会,我去拿汤匙。」
  我暗中朝子规做了个鬼脸:子规,不是我不帮你。面对这么老实又正直的人,我实在是逗不下去。
  我把汤匙交给赤,拿件氅子裹住玥,将玥抱起来。
  「我带玥去泡泡水。」我说。
  厨房连接着一间小屋,是我和玥平常沐浴的地方。
  浴盆是我自己做的,比一般的浴盆大上几倍,可以让玥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
  自从两年多前,玥在山上出了那件事后,我就在这小屋里另做了一张小床,上面铺着干净的布巾。
  那时玥身上到处都是伤,连移动一下手脚都很困难,我就在这里替他擦澡,然后让他躺进浸泡着草药的温水里。
  我将玥抱到小床上,轻轻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玥的身体很美,我有时很难克制自己的冲动。但我绝不要在这种单方面的情欲下伤害他,像这样的畜牲,玥一辈子遇见的已经够多了。
  ……想到这里,熊熊的怒火总能浇熄我满腹的欲火。
  那个伤害玥的畜牲!再让我遇见,我一定要亲手将他砍成十七、八段!
  我紧捏着拳头一会,最后才脱下玥左足上的袜子。
  在玥的左足踝上,有一圈锯齿状的伤痕,每隔一寸就有一个齿痕。现在颜色已经很淡,但在当时每个齿痕都是见骨的深。
  我们找到玥的时候,那个畜牲已经把一个捕兽器一样的铁夹子套在他的左足踝上,正准备把另一个套在他的右足踝上。
  胡生说我当时根本失去了理智,拿起砍柴的刀就乱砍乱劈,那个畜牲听说还是个练家子,却被我吓跑了。
  我把玥带回家照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伤势一天比一天康复了,但他却开始吃不下也睡不着;有天终于可以睡着了,但之后每天昏睡的时间却愈来愈长;最后外伤都好了,反而一直醒不过来。
  后来才知道是那个铁夹子上涂着一种植物的汁液,能让人永远昏睡不醒……
  我摇摇头,决定不要再去想当时的情景。那种焦急绝望的滋味,经历一次就已经太多。
  反正,不管怎样,我总算是把玥从鬼门关抢回来了。玥还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
  大概是身体接触到冷空气的缘故,玥微微地颤抖着。
  我连忙将他抱在怀里,玥仿佛受到了惊吓,手指头攀住我的袖口。
  「玥,是我。」我的双臂环着他,鼻端轻轻地蹭着他的头发。
  「我们回家了。」
  「月?」玥渐渐地醒过来。
  「这里是浴间,你浸浸水可好?」我说。
  「浴间?……啊……」玥低呼一声,扯着我的双臂要将我的手拉开。
  「玥?怎么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他,「是我啊,我是月,你别怕,我是月啊!」
  「放开!你放开我!」
  玥虚弱地挣扎着,他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知道他是做了恶梦还是将我当成谁了,但他刚醒来就这样激动,实在不太妙,我只好先放开他,退开几步。
  玥喘着气,伸手无力地在小床上摸索着。
  玥原先穿在身上的衣物我已经放在旁边的地上准备清洗,干净的衣服则在另边小柜子上,小床上什么都没有,玥当然什么都找不到。
  我不敢靠近,只道,「玥,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玥竟然开始扯起铺在他身体底下的布巾来。
  「玥?你还好吗?我是月啊!」我着急地说道。
  「出去……请你出去……不要、不要看我。」玥蜷缩着身体,用一角布巾覆住自己。
  我突然知道玥在怕什么了。
  他知道我是谁,他要我出去,他不要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他不信任我!
  一瞬间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知道我刚才是太冲动了,但我从来都没有……
  我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样的难过,我尽力解释,「玥,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但是,你知道的,我不会……」
  玥只是摇摇头,重复刚才的话,「出去。」
  我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啊--」玥叫了一声,伸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我狼狈地退出浴间。
  玥在哭,他的肩膀抽动颤抖着。
  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爱他而已,我什么也不强求,就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我爱他不可以吗?我不可以爱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站在浴间的门前,脑袋里乱烘烘的,思绪翻绞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浴间里传来一些细细的声响,夹杂着低微的咳嗽声,然后又归于宁静。
  这种安静更令我感到心慌意乱。
  玥的反应如此强烈,他不要我爱他……
  可是那是为什么?
  他明明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反而不要我爱他?
  天际从耀目的白日,渐渐转成绚烂的落日澄黄。归巢的鸟儿从我的眼前飞过。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浴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闷响,非常压抑,好像是……
  我连忙回头。刚才我是倒退着走出来的,而且因为心情烦乱的缘故,并没有将浴间的门完全扣上。
  「玥?」我从门缝里看进去--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这一看几乎要吓掉半条命,地上那些血迹……「玥!」我撞开门,冲进去,从地上抱起虚软无力却又挣扎不已的人。
  玥身上没有半点蔽体的衣物,我立刻从架子上抓下大浴巾,将玥裹了起来,紧紧抱住他。
  血迹散落在小床到架子间的地面。玥大概是想起架子上有放衣物,他想去拿衣服,却……
  「玥,你不要忍耐,咳出来没有关系!」
  玥别过脸去,咬得发白的唇溢出几丝鲜血。
  我将他横抱起来,他挣扎,我不理会,直接把他抱到大浴盆边,然后将他连人带浴巾放进浴盆里去。
  还好当初做这浴盆时将它做得很厚,热水的温度可以维持很久一段时间。
  一浸到水,玥绷紧的四肢就明显地放松了,但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手撑着盆缘想站起来,我拉开他的手,将他按回水中。
  水已经没有原来的热,但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没有问题。
  我一边测着水温,一边对还想站起来的玥说道:
  「你躺好吧。一站起来,什么都给我看光了。」
  玥呆了一下,蹲在盆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忍不住微笑,笑得眼泪快要滚出来,玥呆住的样子很可爱,我真的好爱他,可是他也是真的在防备我。
  我将干净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放在小凳子上,然后将它摆在浴盆边。
  「玥,我现在要去煮药,大概半个时辰后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先敲门告诉你。你的衣服我放在浴盆左边,你伸手就能够摸得到。」玥别过脸去,不肯面对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后退几步,背过身去。
  「我出去了。」
  我在小炉子里放好药材和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然后看着沉在水底的药材发呆。
  玥为什么不要我爱他呢?
  我们在一起明明那么快乐,虽然也有辛苦也有累,但大半的时候玥是带着笑的,我会说笑话逗他,有时候他也会回我一两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经常手牵着手在树林间散步,看天上的月亮说说以前的故事。
  我知道他还在意着一个人,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过,但他的表情和深夜不知名的梦呓,都使我意识到这件事。
  是这份感情还没有淡去的缘故吗?所以他不要我爱他……
  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刚离开那个伤心地的时候我还小,玥带着我四处流浪,想要找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我却染上了瘟疫。
  就像那些因为染病,而到处被人驱逐最后只能等死的人一样,我发着高烧,身上有一些会发出恶臭的烂疮。
  那一段时间,我烧得迷迷糊糊,身边发生了哪些事都不太晓得。我只知道玥背着我,走过许多地方,到处寻找药草为我治病。那天他到了某个城镇,想向人要一些米汤喂我,结果被害怕的居民乱棍打伤,仓皇地逃进山里。
  那时我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刚从昏迷中醒来,神智却异常地清醒。这是人家说的什么回光返照吗?
  我快死了吗?
  我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玥。他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
  是的,我想他是「看」着我。
  一直到如今,我仍然不太确定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我仿佛看见一小方澄净的蓝天。说「仿佛」,是因为我从来不曾见过那么美丽的天空,那种透明的蓝色像冰一样晶莹又像宝石一样璀璨光华。
  我被那片蓝色吸引,仰头向上望去,那片我以为是天空的蓝色却无声无息的转变成碧绿的湖水,那么大一片,从四方围拢过来,渐渐将我包围。
  然后我便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孩子正在等待,等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在等谁,但他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了,时间在他的身侧流转,从春到夏到秋。
  青翠的树叶枯萎了,然后掉了。
  即将过冬了,他坐在树下,而他等待的人,没有出现。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
  不会来了吗?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要永远孤独下去了吗?永远……
  景象突然模糊了,像湖面上突然漾起了涟漪,薄薄的水幕遮蔽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将我从那种无法挣脱的恐惧里拉出。
  我看见玥在哭,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一颗一颗像晶莹剔透的珍珠。
  我的心脏狠狠地揪紧了。玥在哭泣,我怎么能够让他哭泣。
  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想拭去他的泪,微细的骚动使玥震动了一下,他怔住了,而后像用着无比的勇气,迅速伸出双手,用力地攫住我的手。
  「月!」玥唤我。
  我不曾见过玥那样激动的表情,他把我从地上抱起,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之后的事,我仍然没法记得很清楚,只知道每当我醒来,玥一定会准备一碗温热的米粥给我。
  我们在山上找了个山洞住下来,玥每天都去溪边提水回来,烧开了用药汤擦拭我身上的烂疮,我的病渐渐好转,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问他:
  「那米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玥说是好心人给的。
  我实在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尤其之前玥才被山下的居民用乱棍打伤。
  我问他的伤怎么样了?玥只说不要紧。
  但是我听到他在夜半压抑的咳嗽,他的脸色一直都很苍白。
  不过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我开始长大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那场大病,几乎要死过一次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我看了玥的眼睛--反正,我变得更高也更壮了。那时每隔一阵子,玥就会惊喜一次,因为我会故意凑在他身边,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顺便让他量量我的身高,然后看他露出笑容,听他说声:
  「又长高了唷。」
  我终于知道玥的米粥是怎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那时我的身量已经抽长,像普通成长中的少年一样,快要追过玥的身高了。
  我想带他离开那个地方,因为那附近方圆百里内的山我都已经找过,没有能治肺伤的药,也没有很好的水域可以供玥疗养。气候既湿又冷,寒冬的晚上,玥的病经常会发作,将他折磨得更加消瘦。
  玥想了想,觉得离开也好,但离开之前,要先去向一个人道谢。
  他带我到市镇上,一处建筑得颇气派的房舍前。
  他跟屋主人道谢,谢谢对方两年前的仗义相助。
  我恭敬地向对方敬个礼,「谢谢你。」我说。
  如果不是他的米粥,我要活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屋主人问可不可以给他一个临别的赠礼?
  「我想再看一次你的脸。」屋主人对玥说。
  我感到震惊,更震惊的是玥竟然点了点头,便将他的面罩取下。
  屋主人看着他,好像身陷在迷幻中,好一会才说道,「你真美。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发过重誓,那天我一定会要了你。」
  玥低下头,轻声道,「还是谢谢你。」
  我简直不能置信,「玥,你……」
  「月,我们该走了。」玥当先走了出去。
  我看着玥的背影,忍不住回头一把抓住那个该死的男人,「你、你竟敢!」
  「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做。」屋主人连忙摇手,「我不过开个玩笑,问他能拿什么来换?他自己把衣服脱了……」
  我一拳将那男人揍得弯下腰去。
  「……小子,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运气好遇到我,他……」
  「我当然知道。」我奋力一脚将那个该死的男人踢出九霄云外。
  一滴眼泪掉进药汤里。我连忙拿起勺子要捞,泪水落进药汤里却已经无影无踪。
  我摇了摇头,伸袖子抹去差点又要掉下去的咸味。
  这几年来,只要有空闲,我就缠着玥教我药材药理。
  我想治好玥的病。
  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可笑,他自己是大夫都治不好了,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又能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想学,我希望在某些危急的时候,我不是只能摇醒玥,问他该怎么办而已。
  早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玥那种又敬又爱的孺慕之情,渐渐转成现在这种想要独占他、宠爱他、让他幸福的爱了。但我永远会记得在自己长大的过程里,玥为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不能爱我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在他身边,看着他健康、快乐就好了。
  比起我自己的心情的问题,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玥的心里还记着一个人,那个人带给他的伤痛还没有消融。
  而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忆却要追来了。
  怎么办?
  该怎么和玥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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