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云璃来与连愚山说,因为年关将近,浩瀚内海有很重要的每年一度的大祭祀,不得不回去。何况他这才来京实在久了,积下许多事情没有处理。
连愚山自然知道事情轻重。他这几日本就不安,为了自己连累大神官丢下正事,久久难以回去,心里十分愧疚。
云璃道:“我要回去过年,举行完年祭才能回来,至少要两个月的功夫。你现在的身体不能远行,只能留在这里。你放心,我已交代了亲信照顾你。只要按时吃药,不会有事的。”
连愚山道:“大神官,您为愚山做了这麽多,愚山有愧於心。正事要紧,您尽管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云璃想了想,没有告诉他皇上的事。
虽然不放心连愚山,但云璃要事在身,没有办法,只好详细地把连愚山的事情交代给小神侍小九,又请了一位亲信的大夫为连愚山续诊。
连愚山的身体已经稳定多了,两个月内应该没有大碍,何况云璃又请了那位医术高超的人来亲自为他看诊,因为还是十分放心的。至於云珞那边,月余来不见他来为难连愚山,还命人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可见对连愚山,他心里始终是有情的。只可惜发生了那件不可改变的憾事,二人之间如隔了高山深海,再深的情也难以逾越。
云璃走了,睿麒宫里只剩下连愚山、九儿,和几名照顾宫宇的神侍。每日上午那位大夫来给连愚山把脉,开完药方便走,原本便寂静的宫殿更是人迹罕至。
连愚山喜欢清静,也习惯了寂寞。空荡荡的大殿中,陪伴他的只有腹中的胎儿和乖巧的小九。
连愚山有时也会觉得奇怪。虽然睿麒宫享有特权,不得宫里的人事干预,但皇上的眼皮底下,又有什麽事是真正瞒得住的?自己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住在这里,难道真的没人管没人问麽?
连愚山从小可说在宫里长大,这里的规矩懂得一二,知道这琉璃深瓦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耳朵。也许大神官在的时候还可以庇佑他,现在大神官离开了,怎会真的无人吭声?
可是睿麒宫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连愚山忍不住胡乱猜想起来。可是东想西想,最後还是忍不住嘲笑自己痴傻。
连愚山这边虽然困惑忧虑著,但想开了,日子反而好过。可云珞那边,却是日日忧心,夜夜煎熬。
也许云家的人天生就比较死心眼。云珞有时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执著於一个小书呆?
别人也许会说小书呆有什麽好?竟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如此放不开撇不下?
可是小书呆的好处,云珞觉得数也数不尽。
小书呆聪慧的头脑,憨厚的性情,纯真的品格,还有善良忠诚的心,都是云珞爱到骨子里、好得不能再好的品德了。
小书呆圆润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厚厚的嘴唇,还是黑漆漆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都是云珞迷恋得不能再迷恋的身体了。
云珞从前想到若能和小书呆孕育一个属於他们的子嗣,便是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现在,想起小书呆那日憔悴衰弱的模样,云珞便觉得噩梦没有止境。
小书呆虽然牵连重案,与他已是天各一方,恩爱难续 ,但是只要想到小书呆还活著,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与他呼吸著共同的空气,云珞便觉得日子总能过下去,无非是回到当初与小书呆离别的那些日子里。虽然没有别的盼头,但日子久了,也许情爱还能渐淡。
可是现在想到小书呆肚子里竟然孕育著自己的子嗣,受著那份大罪不说,说不定孩子落地之时就是小书呆、小书呆……
云珞想也不敢想。只觉世上最苦的也不过是他们俩了。
若说初时他心里对小书呆还有怨恨、责怪、怀疑和恼怒,现在则只剩下担心、担心、还是担心。
云珞渐渐觉得日子再也没有这麽难熬的了。
皇叔在的时候,他承诺不会再去睿麒宫,可是皇叔走了,他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想去睿麒宫看看。
云珞悄悄来到睿麒宫。此时傍晚刚过,因冬季时令,天黑得甚早,静寂的睿麒宫灯火黯淡,远远看起来孤寂难言,仿佛是座被遗弃的空殿。
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枯木干枝,冷冷清清,凄凄切切。
云珞让喜丸守在外面,自己轻声踏进宫中。
连愚山每日的衣食住行,他早让人打探明白,日日回报,因此知道这个时候,小书呆应该早早歇了。
不过今日赶巧,连愚山还没有上床歇息。他午後读了一卷《明通鉴史》,精神甚好,又在院中转了几圈,待得将近傍晚才微觉疲惫,休憩了一个时辰,结果误了晚膳。此时刚刚进食不久,因怕积食,便强打精神,捧著本书在内殿的软榻上小读。
云珞走进内殿的时候,看见连愚山侧倚在软塌上的背影,有些意外,方想退出,忽然看清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几步过去,轻轻把他手里的书抽了出来。
原来连愚山精神不济,又习惯了每日这个时候入睡,因而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手中的书摇摇欲坠地歪向手边的烛火,看上去便危险非常。
云珞想起在宾州、自己还住在太守府的时候,连愚山每日为了等自己入睡,就在灯下小读,结果好几次拿著书就睡著了。云珞每次回来看见他那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此时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
云珞见连愚山睡得深沈,便在他身旁坐下,仔细看他模样。
连愚山经过仔细调养,又放宽了心事,精神气色已比当日好了许多,只是仍然清瘦,比不得原先的圆润康健。
云珞见他虽有起色,却仍可看出虚弱不济之态,不由心中忧虑。低头望向他的腹部,那里已经隆起甚多,确是五六个月的模样了。
忽然一阵寒意扫了进来,连愚山躺得久了,轻轻打了个寒颤。
云珞见状,也未多想,俯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谁知刚刚跨入门槛,怀中的小书呆忽然动了动,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云珞避无可避,二人刹那间相视正著。
空气中沈沈的浮香,淡淡的药味。窗外弯月银钩,室内烛火如豆。
连愚山的脸上渐渐没了颜色,双目却痴然一片。
咚──咚──
宫内的报时锺声远远传来,一波一波,如石投入水,荡起阵阵涟漪,再缓缓散去。
云珞移开视线,抱著他慢慢向床榻走去。短短几步路,却恨不得用尽一生一世。
到了床边,僵硬著手臂,小心翼翼地把连愚山放下,却舍不得立刻离开这具温润孱弱的身体。
恋恋不舍地抽回手,不料却被连愚山轻轻握住。云珞心里一紧,顿了片刻,抬首向他望去。
连愚山对他温柔一笑,摇曳的烛火下,苍白的面容好似笼上一层薄纱,柔和如玉,双目益发黑得晶亮。
“珞儿……”
云珞微微一震。
连愚山笑得欢愉,轻声抱怨道:“我等了好久,你怎麽这麽晚才来。”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将云珞拉近自己,模糊道:“珞儿,我好想你,抱抱我啊。”
云珞心中一动,见他神色朦胧,双眸恍惚,嘴角含著醉人的笑意,也不知犹在梦中,还是神志迷离。
不过不管如何,他没有清醒,总是好的……
云珞俯下身子,伸出手臂将连愚山轻轻抱在怀里,让他靠得舒服。
连愚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阖上双目,拉著他的手摸索到自己隆起的肚腹上,喃喃道:“你摸,它都这麽大了,还会动呢,多奇怪……啊,对了,名字你想好了麽?”
云珞贴著他的额头,轻轻摩挲,道:“还没有。”
连愚山眉间微微一蹙,仍是合著眼,双唇却似不悦地微微抿起,道:“要早点想好名字啊。”
云珞最喜欢他这个表情。连愚山双唇丰厚,抿起时不比一般人那样浅薄,倒好像嘟著嘴撒娇似的,娇憨可爱。
云珞忍不住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道:“这有什麽著急的。”
连愚山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含糊道:“等孩子出来,你再著急便晚了。”
云珞笑道:“又要教训我麽?”
连愚山蹙眉道:“我从来没有教训过你啊。”
云珞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抱著他,一手轻轻在他腹上抚摸。
二人静谧著,沈宁著,温然馨香之情萦溢四周,挚爱深情氤氲融化,缓缓酥软了人心,填补了沟壑。
云珞低下头,看见连愚山浓密的睫毛像小扇般抖啊抖地动个不停,忍不住轻声问:“为何不睁开眼睛?”
连愚山浑身一僵,忽然紧紧回臂抱住他,贴著他的面颊喃喃道:“我怕睁开眼,你又不见了……”
云珞闻言,心痛难言,吻了吻连愚山光洁的额头,将他抱得更紧,轻声道:“在你的梦里,我永远不会走。”
连愚山没有作声,忽然腹中一痛,不由动了动。
云珞一惊,差点跳起来。掌心下有力的跃动,透过小书呆的肚皮传到他的掌心。
“它、它、它在动……”
“嗯……”连愚山微弱的应了一声,扎在云珞的怀里没动。
“小书呆,你没事吧?”云珞想放开连愚山看看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我没事。珞儿,你别松手……”
云珞只好抱著他,温柔地抚摸他,直到连愚山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悄悄点了他的睡穴。
让小书呆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云珞快步走出寝室。殿外,小神侍九儿正端著药被喜丸拦在外面。
云珞道:“他不舒服,快去找神殿里的医官。”
小九吓了一跳,道:“公子平日不是神殿的医官看病的。”
“那是谁?快去给朕找来。”
“是。”小九连忙放下药碗,匆忙奔了出去。
云珞返回内室,看见小书呆额上渐渐沁出冷汗,睡梦中眉间微蹙。
云珞握住他的手,在他身旁静静坐著。
过了半晌,那位大夫姗姗赶来。
“怎麽这麽久……”云珞话说到一半,抬首看清来人,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
“让开,别站在这里碍事!”那大夫把皇上轰到一边,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坐下,给连愚山把脉。
云珞惊惶莫名,呆呆地站在他身後。
过了片刻,大夫诊完脉,开好药方,在屋里看了一圈:“喜丸呢?”
“奴才在。”喜丸蹭地一下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你腿脚快,去太医院抓了药过来。小九留在这里照顾他。”
“是。”喜丸恭敬地接过药方,领了懿旨下去。
小九不明所以,只知道让他服侍公子就服侍公子。
“他身子弱,经不得任何刺激,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大夫看了皇上一眼,起身出去。云珞拎起他的药箱,望了望床上的连愚山,默默跟在大夫後面走了。
二人出了睿麒宫,转过几道宫宇,来到永夜宫。
宫里当值的宫人很少,只有两个小太监,看见主子回来,连忙跪下施礼。
云夜回到内室,吩咐他们去打水,坐到桌前,也不照镜子,径自把脸上易容的面皮揭下。
云珞忐忑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不慌不忙的整理仪容,觉得爹爹做事总是出乎他的意料,怎麽也想不明白爹爹为何会做了小书呆的专属大夫?要知道自己小时候伤了风感了冒,爹爹都是懒得理他的。
云珞想问爹爹为何出现在那里,却又觉得与之相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爹爹,他的身体怎样?”
“很不好,他就快要看不见了。再过两天,我就是不易容去给他看病,他也认不出来了。”
“什、什麽!?”云珞大吃一惊。
“他本来就根基虚寒,五脏衰弱,现在又逆天生子,身体负担太重,自然十分危险。”
“他、他……”云珞只觉心神俱颤,一瞬间被无名的恐惧深深虏获。
云夜忽然抬首,望著镜中的云珞,“珞儿,人生一世,什麽是最重要的?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了倾心相守的爱人为伴,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过眼云烟。”
“爹爹……”
“我与你父皇相爱一生,仍是觉得不够。他若在奈何桥上不等我,我必不与他干休!”云夜拿起桌上的檀木云梳,漫不经心地梳了几下,口气一转,道:“你与连愚山恩爱几日便已满足,也算你的福气。将来这後宫之中花团锦簇,美人无数,你想恩宠谁就恩宠谁,想生几个儿子就生几个儿子,小小一个连愚山,还有他腹中的那块肉,在这深宫大内又算得了什麽。”
云珞面色苍白,沈默地听著。漆黑的双眸似乎波澜不惊,却在摇曳的宫灯下闪烁著琉璃之色。
连愚山轻轻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黑幕重重,什麽都看不真切。
最近这种情况一天比一天更严重,连愚山心里明白,大概再过不久,他便什麽也看不见了。
一缕浅淡的光束在视线中浮现,眼前渐渐亮了起来,连愚山猜测大概天已经亮了。
想起昨晚,好似做了一场梦。只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梦。
虽然他看不清,但是那人的怀抱何等熟悉,便是一生一世也难以忘怀。
当自己在他的怀抱中醒来,心里是何等惊喜,又是何等恐慌。他努力睁大眼睛,却仍是看不到那人的容貌。
他假意未醒,柔声唤出那在心里唤了千百万次的名字,那人竟然那麽温柔,小心地回应他。
珞儿……
连愚山心中酸酸柔柔。即便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仍然还能这样对待自己。想必他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因而才甘心的配合吧。
自己放纵了对他的思念,他也同样放纵了对自己的感情。
珞儿,我宁愿昨夜真的是在梦中,永远不要醒……
“醒了?睡的舒服吗?”
连愚山忽然僵住,向坐在床边的人望去。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你、你……?”
那人轻笑,将手覆在他额上,“怎麽,还没睡醒麽?已经日上三竿了。”
连愚山呆呆地凝视著那靠近的容颜。那满含宠爱的笑容,那调皮轻佻的声音,化成灰他也不会搞错。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抱在怀中,轻轻抚摸著他的腹部,道:“就是你不饿,小家夥也该饿了。睡了这麽久还不起床,你这小书呆什麽时候变成小懒虫了?”
连愚山喃喃地唤了一声:“皇上……”
云珞将他扶坐起来,道:“都快晌午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连愚山愣愣地任由九儿帮他梳洗完毕,换好衣物,与云珞一起坐到桌旁。
连愚山望了一眼满桌自己素喜的菜肴,再望一眼身旁浅笑盈盈的云珞,只觉脑袋里胡涂的很。
云珞给他夹了一勺菜,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吃药比吃饭还多,那怎麽行?今日我在这里陪你,多吃一点。”
连愚山伸手揉揉眼睛,再用力睁开,望向眼前的人,神色犹疑不信,颤声道:“我必是疯了……珞儿,我已经想你入骨,此後留在这虚离梦境,永远不再醒。”
云珞拉住他的手,慢慢贴到自己的面颊上,轻声道:“小书呆,天已经亮了,你不是在做梦。”
连愚山连忙摇头,哽咽道:“不,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只有在梦中,我的珞儿才会回到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云珞心疼得无法呼吸,将小书呆紧紧拥入怀中。
“小书呆,我再也不会离弃你。我留在你的梦中,永远和你在一起。”
“来,多吃一点。”
“再吃一点。”
“好愚山,再吃一点,为了孩子,乖……”
连愚山终於受不了了,皱著眉头推开碗筷,摇头道:“珞儿,不行了,我真的再吃不下了。”
云珞望著眼前的白瓷小碗,里面还摞著小半碗的菜,不满意地道:“还有一大半,你都没有吃完。”
“可是这已经是第三碗了……”
“那怎麽行!”云珞摸摸小书呆又鼓起一圈的肚子,道:“我去翻过医书,也问过太医,都说怀孕的时候食量会大涨,一人吃两人补。怎麽你的饭量一点不见长?”
连愚山瞪大眼睛,道:“怎麽没长?我已经比以前吃的很多了。”
“不够!还不够!”云珞将他抱过来,双手围著他圆滚滚的腰上下乱摸,然後蹙眉道:“加上宝宝,还没有以前肉多……”
连愚山闻言一顿,过了半晌才慢声问道:“珞儿,你想让我长多少肉?”
云珞精神一振,比比手,向往地道:“像小时候那样,抱起来软软的,满满的,舒服得不得了。”
连愚山无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涨得难受,真的已经吃很多了。最近又是药补又是食补,连愚山觉得自己像忽然发起来的馒头,一个劲地在膨胀,只半个来月的功夫,孩子就比以前成长了许多。
云珞见小书呆白玉般的面颊有了淡淡血色,气色也不似以前那般消沈,宁静中氤氲著安详与满足。小书呆最近精神和身体都好转许多,让云珞十分欣慰。
连愚山忽然提醒道:“珞儿,你下午是不是还有事。”
云珞想起下午的朝议,马上就要年关,还有诸多事情要准备,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连愚山,反复叮嘱道:“待会儿喝了药赶紧上床休息,不许看书写字,耗费精力。如果无聊,就让九儿给你念点东西,或者出去走走,知道了麽?”
“知道了。”连愚山乖顺地道,视线模糊的双眸专注地望著云珞。
云珞亲亲他的面颊,又摸摸他的肚子,磨蹭半天,这才匆匆赶去议会。
连愚山微笑地望著他离去,心底深处却止不住淡淡的恐慌。
好想张口把珞儿叫回来……
每次云珞离开,连愚山好像就会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冰冷与无奈。可是只要珞儿一回来,连愚山便放纵自己重享梦中的幸福与满足。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连愚山垂下眼帘,嘲讽自己。
连愚山,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还是你自己吗?
可是即使自欺欺人,时间也不多了……
胎儿一阵躁动,连愚山躺在床上,微微**。孩子越大越不安分,连愚山渐渐感受到逆天孕子的辛苦。
双手缓缓安抚著腹中日益活跃的胎儿,待它躁动过去,连愚山才慢慢合上眼,疲惫地小睡过去。
待傍晚醒来,珞儿就回来了。
连愚山现在再也顾不了别的,只要珞儿在身边,就够了。
新年终於到了,可是云珞却没有陪在连愚山身边。
小九摆下新年喜筵,问道:“公子,你说皇上今儿个会来吗?”
连愚山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眼睛,道:“新年有国祭,还要宴请全臣,皇上忙碌得很,大概过不来了。”
“对啊。”小九无甚心机地道:“我在百泽内海时听说过,皇城里的国祭是和浩瀚神殿的大祭典同时举行的。到时皇上和皇後在京城神殿内燃香,大神官在浩瀚祈福……唉,真想去看看皇城里的祭典是什麽样的,好像午时还会放花,很大很大的礼花吧……一定很好看,也不知什麽样子,百泽内海从来不放的……”
皇後……
这个词无意间从小九的嘴里冒出来,刺得连愚山的心一痛。
“啊,说了这麽说,都是我罗嗦。公子,该用膳了。”小九回过神来,扶连愚山在桌旁坐下。拿起他刚才看的书抱怨道:“公子,你最近眼睛不好,皇上嘱咐让我看著您不要再看书了,可是您又趁我刚才不在时偷看,万一把眼睛看坏了怎麽办。”
连愚山笑笑。正是因为快要看不见了,才会分外想在能看的时候多看一些。以前他可是过目不忘,记性极好。但现在脑子却好像慢了很多,一卷书常常要看很久才能记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的缘故。
“九儿,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宫外的烟火?”
小九眼睛一亮,又连忙暗下去,摇头道:“不想看。我还要照顾公子呢。”
连愚山拉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皇上那里要来的,有了他你就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了。你要想出去,待会儿我睡下後就去吧。我休息的早,你去逛逛街市,看完烟火再回来。”
“这个、这个……”小九毕竟年纪小,只有十四五岁,此时听了这个建议十分心动。
连愚山道:“你就去吧,我还有些事想托你出去办呢。”
“公子有什麽事尽管吩咐。”
“你待会儿出去,顺便去朱雀南大街的连府看看……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就说、就说、是以前连相的门人,想打听一下连家是否安好。”
小九眨眨眼睛,乖顺地应了,问道:“要不要给府上带点东西?”
连愚山道:“也好,反正皇上赐了很多补品,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带著那盒千年人参,还有其他那些,挑几样珍贵的带去。记得,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是。”
连愚山想起自己现在的情况,只怕徒让家人担心而已,还是什麽也不要说的好。
云珞已将他父亲从边疆调了回来。连家毕竟是三朝元老,连相和连父的为人又一向清廉公正,人所周知,因此这样做也未招来太大非议。只是连家经历此番生死大劫,元气大伤,不再奢望往日清华了。
待连愚山用过晚膳,小九服侍他歇下,便收拾了一些东西,揣著那块令牌出了宫。
此时刚过戌时,按照云国的风俗,待亥时左右,大家用完晚膳吃过团圆饭,都会出来放花游街,彻夜欢庆。崇明宫更是灯火辉煌,夜白如昼。
小九来到朱雀南街,找到了连府所在,连忙提著东西上前叩门。
叩了很久,里面才匆匆有人应了一声:“来了。”
大门打开,是一位五旬左右的长者,看打扮似乎是连府的家仆。
小九按照连愚山的吩咐,想向老文相请安,谁知那人摇了摇头,道:“小兄弟,连家人已经举家迁走,不住这里了。”
“什麽?”小九愕然。
“他们什麽时候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
老仆上下打量他几眼,“小兄弟,谁让你来的?”
“是我家老爷。我家老爷以前是连文相的门生,特遣我带著薄礼来向老文问好。”
老仆摇手道:“礼物你拿回去吧,难为你家老爷有心,还挂念著我家老太爷。我家老太爷病重,恐怕来日无多,让老爷和二爷陪著一起返回老家去了。”
“啊!”小九吓了一跳。他年纪小,没经历过什麽事情,听了老者这番话,也不知该怎麽办,有些彷徨起来,过了半晌问道:“老文相病的那麽重吗?那、那、那家里其他人可都安好?听说大老爷已经放回来了是不是?”
“是。”老仆抹抹眼泪,叹道:“不过不行了,不行了。唉……”
小九急道:“什麽不行了?大老爷也不行了?”
老仆道:“大老爷还好,只是说来话长。我在连家做了这麽多年,连府上下都是好人,可惜经过这件事……唉。”
那老仆把小九迎进门房,给他倒了杯热茶,细细讲了讲连府的近况。小九这才知道老文相只怕真的时日无多了,因此一心想著赶回老家落叶归根。而连府大老爷,即连愚山之父,已於半个月前返家,终於给病重之中的老文相带来一丝安慰。可惜连夫人已经完全疯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认得,整日疯疯癫癫、呆呆傻傻的。
老仆最後道:“就是我家小少爷到现在也杳无音信,老太爷和老爷、二爷都担心的要命。他从小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的,也不知道现在怎麽了……唉,其实夫人疯了也好,省的再为小少爷操心,不然只怕更难过……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连家这麽好的人,为何会遇到这种事?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老仆一边叹息流泪,一边絮叨感叹。
小九离开连府时已过了亥时,街上的闹市已经开始,人群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九到底还是孩子,虽然伤感了半天,但在街上转了几圈,便忘却了烦恼,直在城中玩过午时,看尽了崇明宫放的焰火才醒起回宫。
揣著连愚山给的宫牌顺利回到睿麒宫,见殿内竟然有隐隐的灯火,连忙跑进去。
“哎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还来不及呼痛,便被捂住了嘴巴。
“嘘!你这个小子,小声点。”
小九看清来人是喜公公,连忙闭口揉了揉脑袋,暗道:看不出喜公公瘦瘦弱弱的,胸膛怎麽硬得跟铁板似的……
他可不知道,喜丸身为皇上的日耀,不仅不是太监,那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小九,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我……”小九搓搓衣角,不敢答话。
喜丸的眼睛多锐利啊。一眼看出他是跑到宫外去玩了。皇上前两天给了连公子一个令牌,想必就是让他拿著出宫去玩了。
“你出去玩公子怎麽办?放他一人在宫里你放心吗!?”喜丸压低嗓子轻声叱责他。
“不是,是公子让我去的……公子说有事让我去办……”小九红了眼眶委屈道。
“什麽事?”喜丸奇怪。
“这个、这个……”
小九从小在神殿那种肃穆严谨的地方长大,就算再机灵又怎是喜丸的对手,三两下就让喜丸套出了话来。
喜丸道:“好了,不怪你了。刚才皇上来的时候连公子还在睡著,没有什麽事,我也不过照惯例问问。你下去吧,玩了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放你一天假,好好过个年,公子这里我会安排人照顾的。”说完,喜丸走到内室外,听了听里面的软声细语,然後把外殿的烛火悄悄熄了,带著小九退下。
云珞搂著连愚山,轻轻帮他揉捏著腰背。连愚山伏在他怀里,将头抵在他肩窝,随著缓缓的呼吸,隆起的肚腹也轻轻起伏著,顶在云珞的小腹上。
云珞柔声道:“累了吧?刚才不让你看那麽久的焰火你偏不听。早知道我就不来那麽早了,更不该带你去看焰火。”
连愚山低低一笑,“你不来,我自己出了院子一样能看。睿麒宫虽然偏居一隅,但天上的焰火却是人人可以观瞻。”
云珞道:“难怪你把那个小神侍九儿支走,你便是知道我不会让你在寒冬之际出去玩是不是?”
“可是你还是带我去看了。”
云珞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他不过是年宴之後赶来看看他。连愚山因为身体不适,睡眠总是很浅,被宫外嘈杂的焰火鞭花吵醒,见云珞来了,便说要去看焰火。云珞初时自然是不肯的,可是大过年的,也不忍驳小书呆的意,便抱著他偷偷上了西南角的居功阁,望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後连愚山精神不济,窝在云珞怀里动也不想动了。
云珞的手从他的腰背移到肚腹上,算了算,自言自语道:“已经六个多月了啊……”
连愚山忽然动了动,低声唤道:“珞儿。”
“嗯?”
连愚山沈默片刻,缓缓道:“皇後……是个怎麽样的人?”
云珞怔愣片刻,道:“怎麽问起她?”
连愚山把头压在云珞怀里,轻声道:“我希望她是个好人……”
云珞微微推开他,“你是什麽意思?”
连愚山没有说话,云珞只看得见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低低压在朦胧的大眼睛上。
云珞道:“她是好人怎样?不是好人又怎样?小书呆,你在想什麽?”
连愚山手覆自己小腹上,轻颤道:“珞儿,我知道这个孩子……其实不是你想要的,是我强求来的……如果我有个万一,我希望能多一个人……”
“什麽叫有个万一!?”云珞突然打断他,支起身子盯著连愚山。
“……”
“连愚山,你是要托孤吗!?”
连愚山沈默,便等於默认了。
云珞气恼,胸膛一起一伏,喘息急促,“你、你……”
连愚山抬起头,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唤道:“珞儿,你别生气,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麽?”
“……”
云珞看到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一下子被打败了。他伏下身子,紧紧抱住连愚山,“小书呆,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连愚山喃喃,“珞儿,你回到我身边,难道不是因为我快要……”
“快要什麽?快要死了是吗?连愚山,你这个书呆子!你以为我是因为同情你、可怜你才回到你身边!?甚或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回到你身边!?”
连愚山浑身轻颤。
云珞抓住他的双肩,强迫他抬起头,“连愚山,你看著我。这个孩子虽然来的意外,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是它让我下定决心抛弃过往,重新和你在一起。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珞儿……”
云珞不再听他解释,猛地低下头,一口噙住他的唇,粗鲁地亲吻起来。
熟悉的味道霎时间充斥在彼此的唇间。
那淡淡的、苦涩的药的味道,一下子刺激起云珞。
这是小书呆,他的小书呆独有的味道。
不知不觉加深的吻,让彼此的呼吸急促起来。
云珞抱著小书呆丰盈圆润的身体,闻著他身上掩不去的浓郁药味,心醉神迷,灵活修长的手指,不知不觉伸入他的衣襟,在那敏感的隆起点轻轻揉搓。
连愚山吃力地低唤:“珞儿……”
“小书呆,我喜欢你,从小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云珞埋在他颈发间低喃。
“我知道……我也是……”连愚山的双眸渐渐迷蒙起来。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万物复苏,春天的气息缓缓染入红墙绿瓦之中。
云国的春天来得非常早,刚过一月,光秃秃的树枝草坪上,已冒出点点嫩绿的颜色。
大神官云璃正在来沧浪的路上,大概再过半个月便会到达京城。
云珞听说皇叔研制出了新药,好似对连愚山原本生来带疾的身体很有好处,欣喜万分。连愚山对这些反而看的淡,不过只要云珞喜欢,他便高兴。
小九那日除夕夜访连家,回来时被喜丸截个正著。
连府的事情云珞那里自然一清二楚,早派了几名御医去为老连相和连夫人医治,已经随他们一起返回连氏老家了。
云珞不想让连愚山担心,所以这些事都对他隐而未提,但知道他心里忧心,云珞总想著怎麽寻个妥当的方法骗骗他,好让他安心。那日喜丸截到小九正是时候。喜丸立刻教了小九怎样回话,嘱咐他万万不可将实际情况告诉连愚山,免得他忧急上心,出什麽变故。
小九乖巧顺从,本也不打算把实情告诉公子,可自己又不会说话,被喜丸教了几句,立刻记了下来。
他在浩瀚神殿长大,性情单纯,不会撒谎。第二日被连愚山叫去询问家里情况,回答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不过好在连愚山也是个单纯正直的人,他自己从不撒谎,於是便觉得天下人都不会撒谎,因此没有丝毫疑虑。听说家里一切安好,父亲已经回家,祖父的病情也得到控制,母亲和二叔也俱都康健,便真的安下心来。
这日早上晴空万里,天气温暖,连愚山心情很好,漫步踱到院中,望见庭院里的苍天大树,已长出嫩绿的树叶,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与云珞嬉笑玩耍的那棵大榕树。
“九儿。”
“什麽事?公子。”小九跑过来。
连愚山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不是在外面吗?”
“不是。”连愚山指著大门,道:“我想出睿麒宫走走。”
“这个……”小九犹豫道:“皇上让您在这里好好休养。”
连愚山笑道:“我都在这里休养好几个月了,天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怪没意思的。今天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不会太远,一会儿就回来。”
小九拿不定主意。他本来就是个小神侍,年纪小,也不太懂宫里的规矩,皇上也没说过不许公子出去,见连愚山今天实在心情好,不忍扫他的兴,便道:“那我们去哪儿?”
连愚山微微一笑,道:“随便走一圈。”
小九给连愚山披了件外衣,扶著他缓步出了睿麒宫。
连愚山对皇宫熟门熟路。睿麒宫位於皇宫西北角,离御花园的後院很近,便慢慢向那里走去。
这边地势偏僻,路上也没遇见人。
绕过拱月门的时候,连愚山侧耳倾听,似乎隐隐听到了红墙那一边,书院的孩子们正在念书的声音。
悠悠岁月历经年。以前他也曾和小小的太子,手捧书本端坐在太傅面前乖乖念书。太子淘气,总念不两句就偷懒。有一次严厉的秦太傅授课,见太子屡教不改,便把自己叫到跟前伸出手,重重的戒尺击下,代太子受罚。
连愚山此时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太子的模样。那张小脸上的心疼与悔恨,竟比戒尺打在他身上还疼似的。後来下了课,太子去昭阳侯那里拿了最好的药膏,在榕树下小心的为他抹药。严肃的小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从那以後,他再没在课堂上偷过懒。
连愚山回想著,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大榕树仍然那麽挺拔。延伸粗展的枝杈,稳稳的撑在半空中,好像一把大伞,遮天蔽日。
一阵风吹来,树枝摇了摇。
大概再过一个月,上面的树叶就会慢慢长出来吧。等它完全枝繁叶茂的时候,大概要到三四月份了。
连愚山下意识的摸摸肚子。
那个时候,孩子也该出生了……
“公子,前面就是御花园了吧?我们还要过去吗?”小九怯怯的问。他还从没有来过皇宫後园。
“不用,我们就在这呆一会儿。”
又一阵风吹过,连愚山紧了紧身上的外衣。
“公子,是不是有点冷?我真笨,知道要出睿麒宫,应该给您换件暖和的大衣。”
“没关系,也不是很冷。”
小九有些犹豫,道:“不行,您还是回去吧,小心别受了凉。”
连愚山实在不想这麽快就走,道:“我还想再呆会儿。要不你回去给我找件衣服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九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马上就回来,公子小心,千万别乱走。”见连愚山应了,快步往回跑去。
连愚山慢慢走到大树下,抚摸著大树沧桑的树干,一寸一寸,上面印著时间的烙印,也印著他和云珞最美好的回忆。
风吹得树枝微响。
连愚山仰起头,似乎看见云珞俊美的小脸在茂密的绿叶若隐若现,居高临下的望著自己,笑嘻嘻地叫著:“小书呆,你来这里做什麽?”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麽?”
忽然一道优雅的女声响起。
连愚山回过头,一个雍容华贵,娇美无比的身影静静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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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君如山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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